■老三
1
今天我遇到了一个梦中出现过的地方。
那地方离江边不远,是大安仅有的几片没有拆迁的平房区。三间砖瓦房,一圈红砖墙,中间是道黑色的铁大门。
我从大门中间的那道缝隙往里看,院子里种着花草,九月菊开着金灿灿的花朵。
很多年前,我是春天的时候来过这个地方。那时还是少女的我在傍晚透过大门的缝隙向里看。我看到透进熹微灯光的院子,看见院子里挨着墙根儿种了一丛植物,但看不见是什么植物,也看不见有没有花朵。安子从有着灯光的房间里走出来,面有疑惑地走到门口,打开门。院子里的灯光照在我的脸上,不明亮,正可以盖住我羞涩的脸。
“你怎么找到的?”安子说。
“我,你信里原先写过的——”我说。
那是二十多年前,我和安子都在普通高中念高一,那年春天,我们好起来,但是许多误会让我们的好慢慢地变成了坏。关系恶劣到必须分手时,我又舍不得见不到他,于是踏着月色,带着一个少女的羞涩去探望他,希望我们能回到最初的相识。
“你不应该来。”安子说。
我转身走了,泪水洒在我急急转过去的肩头。
是错过,还是缘分尽了,谁知道呢?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回大安看望父母,晨起去江边跑步,无意中走上安子家门前的路。这片房子竟然没有拆迁,院子里的景物竟依稀是二十多年前的模样。这太让我震惊了。我恍惚走在旧时光里,那个少女的我穿着白色的球鞋踩在灰扑扑的土路上,一路忐忑不安地猜测见到安子时安子会什么反映,我该说什么。
这一走,似乎就走了二十多年,我成了四十岁的女人,安子跟我同岁。
“你找谁?”
斜对门坐着一个晒辣椒的妇女,正往门前的水泥台阶上晾晒红辣椒。冲着耀眼的夕阳眯着眼睛,手掌在额头上遮着凉棚,问我。
“这家是姓安吗?”我抑制着心里的波动。
“是老安家。”妇女说,手在额前搭着凉棚没有落下,上下打量着我。“你找老安家谁?”
“他家有叫安子的吧?”其实安子是小名。
“啊。”妇女点点头,她竟然知道。她把额前的手落下来,开始晾晒辣椒,一边抽空瞥了我两眼。
“他现在,什么样?我是他中学同学。”我自报家门。
“他去年搬走了。”
“去年才搬走?他不是结婚了吗?一直跟父母住?”
“他结婚第二年就离婚了,妈也早没了,他跟老爷子住。”
“他搬走是结婚了吗?”
“不是,他单位新盖楼了——”
女人原来是安子的姐姐。她审视地打量我的浑身,估计一身白色休闲服的我不会给他弟弟带来什么不好的事,便把安子的电话告诉了我。
安子说过,他有八个姐姐。“将来你的大姑姐要多啊。”
我的大姑姐的确多,但丈夫不是安子。
夜里,我坐在火车上往白城返。火车在漆黑的旷野上穿行。时而有路灯发出淡黄的光泽,但飞快的火车很快就把那抹光亮甩掉。
我和安子都坐在时间的火车上,被它带去了不同的方向。安子的电话我没打,我拖延着跟安子通话的时间。年少时不懂等待的美妙,只因为不等待也会有很多美好来到。而四十岁的女人,要尽量长地去等待一件事,生活里值得等待的东西越来越少。
(2011年9月3日)
2
我坐在大安人民路的上岛咖啡馆里,等待安子。
昨天晚上,我终于跟安子联系了,怕被他的声音惊住,我给他发了短信。
“你好吗?”我的短信里没有说我是谁。
“你是季红吧?”安子的短信竟然不到一分钟就发了过来,好像他一直在手机的那端等待我的短信。
我看到手机屏幕里这几个字,眼睛渐渐地有水样的东西漫了上来。他不仅记得我,竟然一下子就说出我的名字。这份震惊比当天看到他家的样子没有变还要大。
“你好吗?”我又发了条短信。
“你什么时候回大安,很想见见你。”他随即有短信回过来。大概是尊重我吧,他也没有打电话,而是选择跟我一样发短信。
“我明天回去。”
“十月一日了,我想你也该回来了,几时有时间,我请你喝咖啡。”
“明天下午三点,可能有时间。”
“人民路上有个上岛咖啡馆,明天下午三点,不见不散。”
上岛咖啡馆,我在靠窗的角落坐下。窗外的街道上打着横幅,热烈庆祝国庆节。对面商家的玻璃上都插着一面红旗,在微风里摇曳。一个高个子的男人横穿马路,走进咖啡馆,他穿了件米色的夹克,里面是件深色格子衬衫,下面是条浅色的牛仔裤。脚上是双白色的旅游鞋。
安子当年一米八二,男人似乎比安子还要高。
白色的旅游鞋走到我面前,停住了。
“我可以坐吗?”他微笑着说。
我也笑了,点点头。
“你没变,笑的样子一点没变——”安子的目光一直轻轻地落在我的脸上。
“你也没变,还那么高。”我说。
“你以为我会变矮变胖变成一个小老头?”安子说,“我跟你同岁,才四十啊,离老还远呢。”
“我可老了。”
“老什么呀,要是老了我还能一眼就认出你?”安子说,“其实我姐一说你的模样我就知道是你,心灵感应还可以吧?”
我们不像分开了二十多年,倒像上周刚见过面。他的面容变了,不再像年轻时那么饱满水嫩,但依然棱角分明,眼神也依然深邃如海。他说话也变了,风趣幽默,我不时地被他逗笑。
时光好像忽然倒流回了二十多年前,那年我们十八岁,他约我周日到学校门口等他。我推着我那辆旧得看不清颜色的自行车,他也推着他的旧旧的二八自行车,我们在春寒料峭里走着,但却忘记了初春的寒冷。第二天上午第三节课,老师拿着一沓信走进来,竟然就有他给我写的信。原来前一天分手后,他回到家就给我写了信,下午就放进了他家对面邮局的绿色邮筒里。
“你嗓音变了,那时一听就是少女,现在一听就是成熟的女人。”安子说。
“那时像铃声,现在像锣声。”我说。
“两种声音都好听。”安子说。
我无声地笑了。
喝了两杯咖啡,时间竟然过去了两个多小时。安子带我去附近的鲜鱼馆吃铁锅炖鱼。我不爱吃鱼,因为鱼刺总会扎到我。但我却爱吃鱼锅里贴的玉米面饼。吃饭时,安子把剔出鱼刺的鱼放在一个碟子里,端到我面前。
“我记得有封信里你跟我说,你不是不爱吃鱼,是总被鱼刺扎到。现在有我了,只要你跟我吃饭,我就负责给你剔出鱼刺。”
他竟然连我某一封信里随意写的话都记住了。这些年,他一直没有忘记我吗?
我的脸有点烧。这个年龄的女人了,还能享受到这样的待遇,跟做梦一样。
我们没有谈过去,也没有谈将来,就是随意地聊着现在。他在一家建筑公司做预算,过得不错。我说我是个自由撰稿人。他惊讶地眯起眼睛斜睨着我,半天才点点头说:“当时我鼓励过你吧,我说你的信写得像萧红的散文,让你坚持走这条路。哎呀,我有一双伯乐的眼睛啊!”他夸张的模样逗笑了我。他的确在某封情书里夸过我,鼓励过我。
晚上八点半的火车,他开车送我去车站。新买的捷达,二手的,朋友帮忙,花了不到四万块。到火车站旁边的超市,他把车停下,下车买了一袋水果,一瓶水,把我领进候车室,找个座位放下东西,他去售票口买票。因为没拿我的身份证,他返回来,拿了我的身份证,又去了售票口。
望着他的背影,我像做梦一样。又担心是梦,怕梦醒来,他就不见了。火车开动后,我收到安子的短信:“假如每周能见你一面,我就会年轻二十二岁。”
我也是。
(10月2日)
3
白天因为赶一个稿子,没赶上回去的火车。坐晚车回去的。火车驶过舍利时,忽然停住了。一停就是一个小时,按理这个时间应该到大安了。我给安子打电话,电话里传出一首熟悉的歌:读你千遍也不厌倦,读你的感觉像三月……
我的眼泪毫无防备地被这段音乐击落,洒了满脸。
二十二年前,费翔的歌红遍大江南北。我们刚相识时,安子给我的第一封信,信里只有一首歌,就是费翔的《读你》。
之前一直发短信,不知道他的手机铃声是《读你》。他是之前就用这首歌做手机铃声吗,还是跟我重逢后才用的这首歌?
一个小时后,火车也没开动,原因是前方的前方的某地,有火车跟公交车相撞,我们的这列火车就要等待。等待多久,谁也不知道。
外面下雪了。一辆黑色的捷达在雪地里穿行,很快来到火车跟前。捷达停了,那个熟悉亲近的身影从车里走出来,抖了抖身上披着的夹克,挨个火车窗口向里面张望。我没有急切地扑到窗口招呼安子,我只是静静地等在窗口,等着他一步步地走过来,像从二十年前走过来一样。他看到我了,眼神里像突然燃起一团火苗。
我要去找列车员打开车门。热心的旅客纷纷说:费那事干嘛啊!有人已经伸手打开了车窗,我刚坐到车窗上,安子就伸出大手把我抱了下去,随后我的包被旅客递给安子。
“哥们接老婆就得有这劲!”递包给安子的男人说。
安子紧紧地攥着我的手,一直到车门前要伸手打开车门,他才不得不松开我的手。
车子在白皑皑的雪地上缓缓地行进,灯光照亮了雪地前面三米的距离。其实人生根本不用看那么远,能看清三米以内就足够了。就像现在,安子紧紧地攥着我的手,我们的距离不到一米,这样的距离让我安全而踏实。
不问过去,不想将来,就这么静静地坐着,守着一份情义,看着一窗的雪花,这也是一种美好吧?
晚上,我没有返回白城。我去了安子的家,用了安子的浴室,睡了安子的床。当他用火烫的肌肤贴近我时,我浑身颤栗,泪如雨下。
生活因为有了安子的出现,好像苍茫的原野上东一簇西一簇开满了让人惊喜的花朵。可如果哪天安子在我的生活里消失,那些希望的花朵也会枯萎凋零吧?
……
(11月8日)
4
周锦生移动着手里的鼠标,把电脑上的一个博客网页看到最后一篇博客,他的手有点颤抖,眼睛里都是怒气。
他拿过桌上的一盒烟,点了一颗,用力地抽了几口,抽掉了半颗烟。后半颗烟他抽得缓慢了一些。
季红竟然背着他早就有了情人,看博客里的记载,还是初恋情人。这感情可够铁的。
周锦生这半年忙生意,没怎么顾上季红,没想到她竟然有了别的情人!
卧室里的床上有了动静。周锦生急忙把打开的博客关掉,打开季红让他看的她刚写的小说。一个女人裸着肩膀从卧室出来,去了洗手间,从周锦生身边路过时,在他头发上亲吻了一下。周锦生的后脖颈起了一圈鸡皮疙瘩。
女人心,海底针,心里有个那么刻骨铭心的情人,还能跟他逢场作戏表演得那么逼真,真是他妈的淫荡!
想到淫荡这个词,他身体里好像有团火腾地一下燃烧起来,在女人往卧室走时,他突然从后面捉住女人,直接压到床上。女人的腰撞在床上,喊疼。他不管,用力地冲撞,就像要把女人身体里心里的那个情人撞碎一样。
“季红,你要是心里有别人了,就跟我说,我不耽误你,我们好聚好散。”事后,他觉得自己有点冲动和幼稚,快五十岁的人了,怎么还跟个小伙子似的和情人吃醋呢?又不是自己老婆,爱他妈跟谁跟谁,管那么多有屁用啊?
身边的女人什么也没说,用光溜溜的身体缠紧了他。他感到压抑,同时感到沮丧。他爱这个不是老婆的女人,甚至胜过对老婆的爱。一旦想到分手,心里像有把钝了的刀子,一下下地在肉上割来割去。那种疼痛的延续让他喘不过气来。要是一刀两断,倒也痛快!
午夜11点30分,周锦生的手机响了,是他设置回家的时间。他穿戴好,看到床上的女人趴在枕头上,一动不动。这个女人,早已经对他没什么感觉了吧,因为她心里有了别的情人!
5
汽车在公路上奔驰,时速110公里。跟旁边铁轨上的火车速度相同。那是一辆白城到大安的火车。季红就在这列火车上。
周锦生决定跟踪季红。他不想跟其他男人分享同一个女人的身体和感情。假若抓到季红跟男人在一起,那样他就不得不逼着自己果断地跟这个女人分手。而季红也将无话可说。否则这女人柔软得像水一样的身体趴在他怀里一哭,就什么决定都成了泡影。
午后2点30分,火车停在大安北车站。季红坐3路公交车在蔬菜大厅门前下车,走过马路,对面有家上岛咖啡馆。
季红坐在靠窗的位置,要了杯咖啡,从包里拿出一本书,双肘支在桌上看着书。下雪了。北方的冬天雪花经常会光顾。两个半小时后,季红的对面还是空的。估计那个叫安子的家伙有事了吧?
季红接了个电话,随后到吧台结账,很快走出咖啡馆。周锦生开着车远远地跟在后面。看到季红去了一家叫乱炖的东北菜馆,坐在桌边又打个电话。直到她从饭馆里走出来,也没见到那个叫安子的混蛋。
晚上7点半,季红打车去了火车站。8点半火车开走。周锦生的车子沿着高速飞快地行驶着,猜测季红是不是发现了他的跟踪而没有跟情人见面。
深夜,周锦生跟朋友喝完酒回家,150平米的房子静悄悄的,老婆在卧室里已经熟睡。周锦生直接进了书房,打开电脑,找到“寻找情人”的博客。那是季红的博客。
今天又是周末,我回大安的日子。在咖啡馆坐了两个半小时,安子有事来不了,我则把张爱玲的《小团圆》看了五十页……
(2012年1月8日)
6
下个周末,周锦生有事,没有跟踪季红。夜里回家,打开“寻找情人”的博客,发现季红已经更新了内容。
……
安子喜欢我的身体,他说我的身体跟二八少女一样。我问他你摸过二八少女吗?他就低笑着说:“这不在摸吗?”后来他搂着我,在我耳边轻声说,“你相信吗,二十多年前,我梦里看到过你的裸体……”
色鬼。我说。
有了安子的生活,就像在雪里点燃了烟花。美而安静。瞬间也是永恒。
(1月15日)
7
周锦生关闭了电脑,关闭了台灯,房间里一片黑暗。他在黑暗里默默地吸了一根烟,烟吸完,他回到卧室,脱掉衣服,上床。老婆似乎感到他回来了,把身体向他身边靠了靠。他抱紧老婆,抱得紧紧的。
他再没给季红打电话。每个周二是他们幽会的日子。他只是在第一个周二给季红发个短信,说出差在外。季红发短信说:好,我等你。
他的出差,出了将近两个月。这期间过完了春节,也出了正月。两人偶尔发个短信,都没有打电话。周锦生不打电话是怕听到季红的声音他就会心软。季红为何也不打电话呢,估计是跟情人哥哥正水深火热吧,没时间给他打电话。
这期间,周锦生依旧会到网上看季红的博客,博客里的内容依然在更新,季红跟安子好得蜜里调油,让他又嫉又恨。到最后干脆不再去季红的博客看。看了只会让心里添堵。
他是爱季红的。两人好了十一年,从季红二十九岁到四十岁。他说我不能离婚。季红说,好,我就这么跟你。他说我给不了你什么。季红说,我不要你什么,只要你每周来看看我。他说这对你太不公平。季红说,爱情里,哪算得出公平不公平?
季红是离婚女人,她不爱她的老公了,但非常爱孩子。可孩子在离婚时被有份好工作的老公争取到了监护权。季红做自由撰稿人,稿费只能维持她的生活。她跟了周锦生后,有一次怀孕了。夜里在床上,他进入她身体时,她轻声喊疼。事后她靠在他的肩头,轻声说:“我有了你的宝宝。”
他半天无声。
季红说:我自己去处理,你不用管。
季红做人流时,血流不止,因为她子宫里长了肌瘤。医生说如果不终止妊娠,孩子出生时做个小手术就可以把肌瘤拿掉。但季红说老公不想要孩子,结果在人流手术中,她血流不止,只好做手术,切除肌瘤,也同时拿掉了半个子宫。她今生再也做不了母亲了。
周锦生在疼爱季红的情绪里,又添入了内疚。内疚会让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好得没边没沿,也会让一个人远离一个人。
周锦生的内疚,让他觉得他背负了季红的一笔情债。现在季红有了别的情人,那他的远离就已经借口充足。
在没有季红的日子里,他没着没落的,跟客户联络得频繁起来。夏季的一天中午,他跟几个客户在海鲜楼喝扎啤吃螃蟹,其中一个客户是大安的建筑商,刚来白城发展,周锦生忽然想起季红的那个情人也是搞基建的,还是搞什么预算的。他就问起大安建筑商,他们圈子里有没有个叫安子的做预算的。
“就在我一个兄弟手下做。”大安人说。
“人咋样?”周锦生问,心里酸溜溜的,醋意还很浓。
“一年前就死了。好像就去年这个时候。”大安人说。
“真的假的?我们说的是一个人吗?”周锦生心里一惊,狐疑地问。
“大名叫安颍辉,小名安子。大高个儿,长得好看,人也非常不错,活儿更做得漂亮。才四十岁,很多年前结过婚又离了,一直没再婚。人家给介绍对象,他说他在等他的初恋情人,不知道真的假的。你说是不是天妒英才啊,老天总是把好人早早地收走。去年我那个兄弟一个工程开工,试验大桥承重时,他正好在下面,大桥塌了,把他砸个正着,当场就咽气了。”
大安人看周锦生愣愣的样子,又说:“咋,你不知道啊?你们啥关系啊你还不知道他已经没了?”
8
午后,周锦生回到公司,锁上办公室的门,打开电脑,找到“寻找情人”的博客,季红的日记依然在更新,那个叫安子的男人虽然已经死了,但在季红的博客里却活着。
“今晚,我身体不舒服,安子就抱着我睡,抱了我一夜。早晨朝霞透过宾馆的落地窗照在我脸上,暖洋洋的感觉,看到安子正俯身看着我,我分明听见了一种幸福的声音。安子拿着指甲刀,给我修指甲。他说今天他没事,带我去美甲店染个丹凤朝阳。我问他什么是丹凤朝阳,他笑着说:现在告诉你印象不深……
周锦生忽然心头如撞鹿,重新点开季红的博客,从头开始看季红与安子的重逢。他忽然发现这博客有点怪异,咖啡馆,鲜鱼馆,东北乱炖菜。这地方都是当初他经常带季红去的地方。十一年前,周锦生是大安的一个小批发商。还有,还有安子说的季红的皮肤像十八岁的少女,还有在季红生理周期他搂着季红睡了一夜,破天荒的那晚没有半夜回家,还有丹凤朝阳,都是他很久之前曾经对季红说过的。他突然之间,恍然大悟。
安子已经没了,而他周锦生在一年以来的日子里也无意中冷落了季红,季红便用安子的名字,演绎着周锦生曾经跟她在一起的以往。她是爱着周锦生的,只是作为一个情人,甚至连说出爱字都没有资格,当周锦生不再联络她,自卑和自尊让她止步不前。
周锦生的眼眶渐渐地发潮,发热。他忽然有个冲动,想给季红打电话。他又想起她滚热的能融化他的灵魂的身体。他拿起手机,调出季红的号码,手竟然激动得有点颤抖。虽然分开这么久了,季红的手机号还存在手机里。在他刚要拨出季红的号码时,手机响了。他的手指下意识地按下去,接听了这个来电。
“亲爱的,你说下午让我到酒店等你,你怎么还没来?快来啊,我都等死了!”
手机里传出一个嗲嗲的,莺歌燕舞的声音。
周锦生的灵魂突然归鞘,所有的激动也归于平静,像海啸过后的大海,渐渐趋于波澜不惊。
他沉吟了一下,眼前晃过季红忧郁的眼神,晃过季红靠在沙发上读书的模样,晃过季红赤裸的身体在他身下蠕动的姿势,最后,他的目光穿过玻璃,落到暮色沉沉的城市上空。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好,我随后就到。”然后他又给家里的老婆打个电话,说他今晚跟客户出去,要晚点回家。
他穿外套时,想,既然分开了,就分开吧,又不是夫妻,能好一辈子吗?自己偷着乐吧,现在是找情人容易,要跟情人分手难。酒店里打电话那个,是银行的部门经理,请她吃饭的当晚,他开玩笑地说:等会去我房间轻松轻松。女人竟然立刻答应。他有点不相信地问:你不怕我吃了你?女人说:谁怕谁啊,说不定我吃了你呢。
女人29岁,成熟得像一枚蜜桃,一碰就汁水淋漓。周锦生想到那个蜜桃样的女人,他的浑身有点发酥,酥得像张千层饼,一碰都掉渣儿。他打开办公室的门,向外走时,想,以后找情人,千万不能超过半年。半年一换,不伤筋动骨。
他走进电梯里,看着暮色在电梯的下坠时开始一点点地覆盖上来,他觉得自己有点薄情,可不薄情又怎么样呢?那个叫季红的女人,他只能选择这样分手,如果再跟她继续下去,他只会觉得他欠她的越来越多,这让他心里很不舒服。早断早了,他看不见她,就不会想他的内心里还欠着一个人。
后来他又想,是不是从一开始,他就希望季红除他之外再有个情人,这样他的分手就毫无内疚可言。
等他开着车子从城市里穿过,他忽然觉得车厢外面的世界很不真实,那个博客里的叫安子的男人,也不真实,是不是他杜撰出来让他有机会离开季红的借口呢?
近处高楼的屋宇,有些倾斜,有一扇亮着昏黄灯光的窗口,他从车厢里正可以望见窗子半开,落地窗帘低垂,房间里是否也有他这样的男人在懒散里有点寂寥,听着飘渺的音乐,听楼下不时传来的远远近近的各种车辆的汽笛声,摩托车的,汽车的,却再也听不见不冒烟的那种来自心灵的自行车的铃声,清脆,单纯,干净,响亮,悠扬,委婉,却从来不觉得刺耳。初见季红时,季红骑着一辆半旧的二六自行车,横穿马路,轻薄的粉色的裙子在车座上被风慢悠悠地吹了起来,那双美腿可真直溜啊……那时他也骑着一台半旧的自行车,因为就顾着看季红的美腿了,跟季红迷住了,一下撞到一起。季红的腿撞到旁边的花坛上的大理石砖上,流了一腿的血。他就殷勤地把季红送到医院,每天都去看望。一年后他有了第一辆新车,带季红去兜风,前面有骑自行车闯红灯横穿马路,他在车里握着方向盘骂道:妈的,这不找撞吗?季红在一旁慢悠悠地说:刚开车就忘记直立行走了?他伸手抓过季红的手,放在他的大腿上揉搓着,感觉很幸福很满足……
有些信念,在行走的路上越来越淡,越来越模糊,模糊到虚无,像夜色的外衣,披上它,就可以掩耳盗铃。
9
天色越来越暗,暗到房间里的所有物件都开始模糊了,模糊到寂静,静得能听见寂寞在唱歌儿。
办公桌上的电脑发出幽蓝的光泽,周锦生着急出去,忘了关电脑。页面上还是“寻找情人”的博客,博客里在低声地吟唱着一首忧伤的歌:
……
咖啡馆与广场有三个街区
就像霓虹灯到月亮的距离
人们在挣扎中相互告慰和拥抱
寻找着追逐着奄奄一息的碎梦
我在这欢笑
我在这哭泣
我在这活着
也在这死去
我在这祈祷
我在这迷惘
我在这寻找
也在这儿失去
……
博客的页面上,还有一段话:
我忽然问安子:你会不会娶我。
安子说:不会。因为我不会疼老婆,但我会疼你。
我想说:安子,老婆和情人永远是不一样的。情人分开了,就分开了,也许永世不再相见。而老婆轻易不会分开,就算离婚了,也打断骨头连着筋呢,想见就还能再见。但我没说这样的话,我只是轻轻地对他说:假如有一天你忽然离开了,不声不响的,我就当你有了别的情人。我不会给你打电话,我就当你从来没出现过。
安子什么也没说,安子只是深深地看着我。
我忽然感到惶恐不安,因为我看不见安子了,安子在我眼前突然消失了,我的眼前只有虚无的巨大空间。在空间透明的没有边际的玻璃上,我看见我爬满眼泪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