敞口坛

2021-11-18 18:16赵长春
小小说月刊 2021年11期
关键词:大安戏班王家

赵长春

戏院里的窗户,多用纸糊。

纸糊窗户,透声不透风。

高粱纸糊,更好。

袁店镇上,“四喜堂”戏园的窗户,全用高粱纸糊。这年春会,“飞红巾”戏班又来了。

台柱子中,有金大安。

金大安只唱夜戏。个儿高,扎大靠,膀宽,腰圆,如天神下界,占满舞台。演霸王,好嗓子一条。开口,窗户纸哆哆嗦嗦,瑟瑟回响。唱到“四面楚歌”,悲愤铆足了劲儿,哇呀呀呀呀呀呀,冲!唰唰唰唰唰唰唰,高粱纸扯着窗户,抖音。

穆兰花最喜欢这节戏。那声音好,抓心挠耳,让人浑身哆嗦。

穆兰花先喜欢金大安,再喜欢上他的戏。

金大安本不知道穆蘭花的心思。后来知道了,也不能喜欢她。他说,“我是唱戏的,不能高攀;我们戏班子跑来跑去,说走就走,不好。”

还有,穆兰花是王家大院的长门孙媳。王家大院,门口的狗都有几分威严。

所以,金大安被滚烫的穆兰花抱得滚烫了,还在努力外挣,“大奶奶,不敢,不敢……”再挣,撞歪了屋角的木托,托子上的陶坛就要摔下,穆兰花一下子接住,但磕到了额头。

都静了下来……

穆兰花好奇金大安屋子里的坛子。绿釉,绳纹,敞口,大肚,粗陶。横置于木托上。木托,形如半月,装在人高的木架子上。木架子,三腿,漆色晶莹。

金大安唱夜戏,不耽误早功。袁店河水汽浓,开嗓后,回屋,胖大海一杯,开始念白。王家窗户镶玻璃,穆兰花向屋里瞥看。金大安正立木架前,面对陶坛,“卿家,想孤纵横天下,未尝一日受辱;今被匹夫辱骂前,若按兵不动,岂不被诸侯耻笑!”一板一眼,咬字准狠,吐字舒紧,声音反冲,全屋共鸣!音传屋外,抓心挠耳,浑身痒颤,如痴如梦。

金大安上午、下午各练功一次,从无间断。 “七两道白,三两唱”。台上,盔靠闪耀,金大安道白,气贯丹田,劲道噗响,吹飞鬓边垂发,每句每字每段打遍“四喜堂”,最后一排也能清清楚楚地听到。

王家大院又点了金大安的堂戏。

金大安又住进了王家大院。

王家老太太说,“就好听他这一条嗓子!”

还听霸王的戏。

不过,上次堂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这年春会,王家有了长门孙媳穆兰花,去年十月入的门。

对于穆兰花好戏,王家老太太也高兴,有个戏伴。她对穆兰花说,“咱家男人,都跑码头做生意,没有谁陪我看戏……”

她没有想到的是,穆兰花还喜欢着唱戏的人。

——金大安抚住穆兰花的头发的时候,暮色渐暗。明天一早,“飞红巾”戏班就要离开袁店河了。穆兰花觉得,她再不抱住金大安的话,一辈子就没机会了。虽然,金大安吃了她送的最好吃的东西,用了为他烧的洗脚水,穿了她洗的衣服……两个人就抱住了。

当晚,一场春雪,好大的雪下来,路断了,船停了。等待天晴的日子中,拥抱就变得汹涌澎湃。特别是念白后的拥抱,金大安不说话,低着头,任凭穆兰花一遍遍抚摸他的眉毛、眼睛、嘴巴……燃上一支烟。烟是王家长孙从汉口寄回来的,过滤嘴,很少见的,让老太太尝的。穆兰花悄悄地给过金大安一支,金大安上瘾,特别是抱过后。

看着金大安吸烟,穆兰花笑,无声地笑,抿着欢喜。那个远在汉口的人,刚结婚一个月就走了,从来没有给过她这种欢喜。

大雪后的又一个夜晚,穆兰花看着金大安抽完烟,走了出去,笑着,无声。雪地上,留下了她的鞋印,绣花的鞋底很清晰。

当夜,金大安练起了夜功,一遍遍念项羽的“白”:妃子啊,你哪里知道!前者,各路英雄各自为战,孤家可以扑灭一处,再占一处。如今,各路人马,一齐并力来攻;这垓下兵少粮尽,万不能守;八千子弟兵虽然猛勇刚强,怎奈俱已散尽;孤此番出兵与那贼交战,胜败难定。哎呀,妃子啊!看此情形,就是你我分别之日了!

一遍遍中,穆兰花随口喝了床头的水,很快入梦。

当夜,王家大院的狗叫了好几声。

第二天一早,“飞红巾”的戏班走了。穆兰花头昏眼花,硬撑着赶到南寨门,一个个地瞅,没有见着金大安。

只是,河边的乱葬田里多了个坟头。土很新,杂着斑驳的雪。坟前一碎坛,绿釉,绳纹,陶质。

七天后,坟上插满香烟,密密麻麻一片白,都燃着,白雾袅绕。

——对了,“飞红巾”戏班的台柱子中,还有个叫“飞红巾”的。丈八红绸水袖,在她身前身后,飞动如水。那晚,狗叫声里,“飞红巾”隔窗对金大安说,“你赶紧走吧,人家男人快回来了……”

这是后话。

还有个后话,多年后春会,“飞红巾”戏班又回到袁店河。金大安还唱霸王,念白到“哎呀!马知恋主好烈性,愧煞忘恩负义人”时,满脸老泪!

他望向袁店河边,柳色正萌,绿意茸茸。王家老太太好像又在冲他摆手,“赶紧走吧,赶紧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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