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三题

■范进

彼岸花开

“晓雨，你是在牵挂我吗？”

2011年8月12日，汶川县一个斜斜的山坡上，年轻男子沈浩站在一座被雨水冲刷得崎岖不平的坟前，眼泪像断线的珍珠，一个劲地往下砸。

泪眼朦胧中，晓雨的坟包上长出了一枝一枝血红的花，细细长长绿色的花茎，顶着一把血红的伞状的花，没有一片叶子。再细看伞花，原来是由一个个龙爪样的花瓣排成。

沈浩和晓雨是一对夫妻，他们的缘分始于2008年5月12日的那一场地震。

汶川地震发生后，沈浩和他所在消防支队的其他几名战友从黄海之滨紧急抽调到灾区抢险救人。在一座幼儿园的废墟里，沈浩扒出了一名幼儿园老师，她就是晓雨。

险情发生的一刻，正在上课的晓雨当机立断往外疏散孩子，学生得救了，倒塌的教室将走在最后面的晓雨吞没了——直到沈浩把她从瓦砾堆里挖出来。

晓雨的学生得救了，晓雨得救了，可地震中还是逝去了许多人，其中包括晓雨的母亲。晓雨的母亲就晓雨一个女儿。

安葬了母亲以后，晓雨在父亲的带领下，专门到黄海之滨沈浩所在的消防支队感谢救命恩人。两双年轻的手使劲地握在一起，晓雨的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滴，沈浩的眼泪也跟着吧嗒吧嗒往下滴。

“你们家房子没了，你的教室没了，你回去怎么办？”沈浩跟晓雨和她父亲一商量，干脆将晓雨领回了自己的家。沈浩的母亲也打心眼里喜欢这个不幸的孩子，认晓雨做了干女儿。

经过头两个月的接触，沈浩和晓雨的心越走越近。

“如果你愿意，我和我妈就是你最亲的人。”看着沈浩坚毅的面庞，晓雨的眼泪又一次流了下来。许久，她抬起头，“我想告诉一下我的妈。”

2008年8月12日，汶川县一个斜斜的山坡上，晓雨和沈浩一起跪在晓雨妈妈的坟前，“妈，以后有浩哥照顾我，你在九泉之下就放心吧……”突然，晓雨爬到坟包上，双手伸出的方向，是一枝血红的花，细细长长绿色的花茎，顶着一把血红的伞状的花。

“浩哥，这是什么花？多好看啊。肯定是妈妈用生命开出的花。”

沈浩连忙掏出手机，拍下了这枝美丽的花。回到家乡后，他把图片传到网上，请网友辨别，确认花名叫彼岸花，花开时看不到叶子，有叶子时看不到花，花叶两不相见，生生相错。相传此花是黄泉路上唯一的风景。

“彼岸花，是我的母亲花。妈妈在那边，一定放心不下我这个宝贝女儿。”晓雨喃喃地说。回家后的当天晚上，她在网上为自己做了个博客，贴了许多母亲的照片。博客的名字就叫“彼岸花开”，背景音乐是二胡曲“风居住的街道”。

“妈妈像风一样抚慰了我，却也像风一样走了，我永远留不住她了。”每天晚上，晓雨都要打开博客，二胡和钢琴追逐缠绵的音乐在新房里回荡，悲伤幽怨。

“晓雨，你不能总是沉浸在过去，我们还有未来。”沈浩轻轻地拥着晓雨。

“浩哥，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我就是放心不下那边的妈，她死得太惨了。”晓雨抬起泪眼，“浩哥，我会努力摆脱过去的，只求你在每年彼岸花开的时候，陪我去看一下妈，好吗？”

2009年8月12日，沈浩和晓雨来到晓雨妈妈的坟前，映现眼前的是一大片彼岸花，血一样红。“这一定是妈跟我的约定。”晓雨蹲到花丛中，让沈浩替她拍一张和彼岸花的合影。

“这——这不合适吧。彼岸花是开在黄泉路上的花……”沈浩还想说下去，晓雨用手轻轻地捂住了他的嘴。

在沈浩家人的帮助下，晓雨创办了一个私人幼儿园，笑容渐渐开始在她的脸上浮现。在“彼岸花开”的博客里，陆陆续续增添了一些晓雨和沈浩的家庭生活照，以及晓雨在幼儿园的工作照。不过，背景音乐依然是二胡曲“风居住的街道”。

转眼间，2010年8月12日又要到了。就在沈浩和晓雨打算动身的时候，消防支队安排了沈浩一项紧急任务。他跟晓雨商量，推迟几天。

“不行啊。错过了彼岸花开，妈妈会伤心一年的。而且，我爸爸他最近又再婚了，妈妈她一个人在那边更冷清了。”最终，晓雨还是一个人开车上路了。

8月12日上午，晓雨给沈浩打来电话，“浩哥，今年妈妈的坟上只开了三枝彼岸花，比去年少多了。是不是爸爸还有我们都忙，想妈妈少了，妈妈不高兴了？”

随后，晓雨一言不发，关闭了手机，直到第二天中午，她驾驶的轿车在高速公路撞上中间护栏。

晓雨走了，沈浩把她葬到了她母亲身边。“要是我跟你一起看妈，肯定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沈浩告别晓雨时，泪流满面，“我最亲爱的晓雨，每年彼岸花开的时候，我会来看你，看你妈……”

快活似神仙

“管局长，这是什么鱼啊？看起来像个燕子似的，真漂亮！”

“哈哈，你知道了还问我？它就叫燕鱼，又叫神仙鱼……”

管局长是税务局局长。每次有客人登门，一走进客厅，目光首先聚焦的就是客厅中央起装饰和隔断作用的水族箱。水族箱是一个饭店老板送给管局长的，也就是一个装满水的大玻璃箱子，底层铺了砂石，种了水草，箱子里养了五颜六色的小型热带鱼，顶盖上的灯光一开，整个水族箱就成了美不胜收的海底世界。

从水族箱进入家门的第一天起，管局长就喜欢上它了。准确地说，他喜欢的是五颜六色的热带鱼。而所有热带鱼中，他尤为青睐的是一种身型如燕的神仙鱼。神仙鱼不但身型漂亮，而且特别有绅士风度，从不像美人鱼在水里上蹿下跳，即使主人喂食，它也要等到食品下沉到它嘴边时才轻轻接住。

税务局局长的岗位一点也不清闲，不但上班时办公室里人来人往，而且节假日里管局长也不得清闲。老板们夹个包敲门进来的时候，往往先是几秒钟的沉默几秒钟的尴尬，但一旦水族箱和神仙鱼进入眼帘以后，宾主双方就能很快找到共同的话题。以后这位老板再来的时候，往往先是在电话里一通亲热，“管局长，你们家神仙鱼怎么样了？我想去看看……”

以后，管局长每天早上起床第一事情就是打开鱼缸灯，给热带鱼们喂食。每天晚上，管局长打着酒嗝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总是不着急打开客厅里的水晶吊灯，而是先把水族箱上的鱼缸灯打开，盯着悠闲自得的热带鱼发上一会儿呆。相处时间久了，热带鱼们跟管局长也熟悉起来。只要管局长一开鱼缸灯，热带鱼们就会围拢上来，隔着鱼缸玻璃亲热地盯着他看，还不停地摆动着尾巴。每个星期天，管局长都要给水族箱换水、清洗过滤器。

老伴开玩笑说，就是儿子小的时候，也没见到老管这么用心。管局长也常在税务局的下属们面前显摆，“与热带鱼朝夕相伴，确实能给人以启示，陶冶人的情操。”

管局长还专门请了市里的书法家协会主席写了幅作品悬挂于客厅，内容是明朝洪应明《菜根谭》里的句子：“鱼得水逝而相忘乎水，鸟乘风飞而不知有风。识此可以超物累，可以乐天机”。书法和热带鱼相得益彰。到管局长家作客的下属和老板们都由衷感慨，“管局长物我两忘的人生境界，我们都望尘莫及啊！”

直到有一天开始，管局长突然总是一下班就回到家，在水族箱前一坐就是到半夜。老伴疑惑地问他怎么了。管局长答非所问地指着热带鱼对老伴说，“你看它们都循规蹈矩，一辈子就生活在一个箱子里，但一个个悠然自得。而且相互之间也不越轨，正常孔雀鱼游在鱼缸浅层，神仙鱼游在中层，还有红尾鲨游在鱼缸底层。我每天只要给它们喂点食就行了……看他们在我面前一个个快活得像个神仙鱼似的，背后到底会是谁呢？”

一个星期天的早晨，管局长正在给热带鱼们喂食。照例，孔雀鱼围在水面你争我抢，美人鱼上蹿下跳，而神仙鱼照例悠游在鱼缸中层不为所动。这时，有人敲门，是纪委部门的几名工作人员。“我跟你们走。”管局长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一下水族箱，只见鱼食已经陆陆续续下沉到神仙鱼的嘴边。

把头条更多留给群众

江城市区爆出新闻：一洗头妹因为情感困惑，来到市中心的解放桥跳河，以求解脱。寒风中，众人围观，可无人相救。眼看洗头妹就要命沉河底，一农民工恰巧路过，二话不说跳河相救，洗头妹终于重见天日。

农民工跳河救人的事迹传遍大街小巷。市委书记听说后当天批示：各新闻媒体，要大力弘扬这种见义勇为精神。市见义勇为基金会奖励该农民工5000元。市委书记同时指出，以后我们报纸的头版头条，要更多地留给农民工这样的普通群众，只有群众，才是真正的英雄；我们的记者，要把镜头更多地对准基层百姓，不能整天围着领导转。

江城日报某记者领命后，经过深入采访，迅速写成新闻《农民工见义勇为写大爱》，采访见证人，采访当事人，还原现场，还原细节。文章的最后深情地写道：“他只是一个平凡的农民工，可就在这“一跳”之中，跳出了精神，跳出了伟大……”

某记者信心满满地把稿子交到部主任手里。“见义勇为的事情，每年都有，每个地方都有，算不得重大新闻。”某主任沉思了一会儿，拿起笔把标题“农民工见义勇为写大爱”改为“农民工见义勇为获奖五千块”。“要知道，五千块钱，对于一个农民工来说，不是一笔小数目。”某主任激动地拍了拍某记者肩膀，“纵身一跳，就能拿到5000块。我们做新闻就是要读者看了眼红心跳！”

随即，新闻《农民工见义勇为获奖五千块》送到了二审值班编委手里。“农民工跳水救人的时候，肯定没有想过要得到什么回报。我们突出物质奖励，是对见义勇为精神的一种亵渎。”某编委沉思了一会儿，拿起笔把标题“农民工见义勇为获奖五千块”改为“农民工见义勇为得到市委书记批示”。值班编委激动地拍了拍某记者肩膀，“农民工的凡人善举能得到市委书记的褒扬，这是多大的荣耀啊！对于一个农民工来说，可能是做梦也不敢想的事情。”

按照规定，重要稿件的终审权是由一把手总编行使。某记者忐忑不安地把重新修改的稿件《农民工见义勇为得到市委书记批示》捧到了总编那里。“市委书记每年批示的东西太多了，标题做得太程式化。”某总编沉思了一会儿，拿起笔把标题“农民工见义勇为得到市委书记批示”改为“市委书记在批示农民工见义勇为事迹时指出——把报纸头版头条更多留给普通群众”。某总编激动地拍了拍某记者肩膀，“一个思想多么开明的市委书记啊，他的要求绝对有普通的指导意义！市委书记尚能如此，我们办报纸的，可不能墨守成规啊。”

最终，新闻《市委书记在批示农民工见义勇为事迹时指出——把报纸头版头条更多留给普通群众》发表于次日江城日报头版头条，市内外媒体竞相转载，市委书记成全国新闻热点人物。年底，全省好新闻评选，《市委书记在批示农民工见义勇为事迹时指出——把报纸头版头条更多留给普通群众》全票获评一等奖。次年，某总编履新市委宣传部部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