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海峰 叶嘉馨
“《儒林外史》是清代科举社会的产物,作者吴敬梓以写实的手法,对康熙、雍正、乾隆时期江南绅士阶层的生活方式、生存状态和精神面貌,以及该时期江南社会文化和生态环境予以如实地描绘,他所塑造的士人有血有肉,栩栩如生,个个都是当时现实生活中人”,[1]因此,尽管吴敬梓在《儒林外史》中将讽刺艺术发挥得淋漓尽致,但本质上仍然能够深刻地反映出清代科举制度下士人的文化生活以及其人才观。
概括而言,一方面,《儒林外史》深刻展示了“举业至上”观。这里的“举业”不同于唐宋科举,而是明太祖朱元璋创立的“三年一科,用《五经》、《四书》八股文”[2]13科考之业。“举业至上”观认为,“人生世上,除了这事,就没有第二件可以出头”。[2]170以下两段描述更可一览无余:
鲁编修闲居无事,便和女儿谈说:“那股文章若做得好,随你做甚么东西,——要诗有诗,要赋有赋,都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若是八股文章欠讲究,任你做出甚么来,都是野狐禅、邪魔外道!”[2]122-123
马二先生道:“你这就差了。举业二字,是从古及今人人必要做的……到本朝用文章取士,这是极好的法则。就是夫子在而今,也要念文章、做举业……何也?就日日讲究‘言寡尤,行寡悔’,那个给你官做?”[2]147-148
同时,“举业至上”观还可以从“举业”与文学艺术的对比中凸显出来。与“举业”相比,诗词歌赋等曾是唐代科举重要内容的文学艺术都只是不值一提的 “杂览”,如周进呵斥童生魏好古说:“‘当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须讲汉唐!’像你做童生的人,只该用心做文章,那些杂览(笔者按:意指诗词歌赋),学他做甚么。”[2]32
另一方面,从士人的文化生活中,《儒林外史》深刻揭示了“名利至上”观。以个人为视角,由优行贡入太学的匡超人是最为典型的。匡超人发迹之前,“大柳庄孝子事亲”详细描写了他的孝悌与淳朴。而发迹之后,逐渐沾染上了儒林浊气,与“良朋”潘三同流合污,赌钱分红、假造回批、冒名代考,甚至重婚还以“蔡状元招赘牛相府,传为佳话”为藉词。这件件桩桩,哪里有什么“忠恕信义”可言?
以群体为视角,以书中常见的宴会、诗会为例,如莺脰湖宴会,见下表:
姓 名 身 份 主要事件 儒林评价 其他评价蘧公孙蘧太守之孙窃名《高清邱集诗话》,窃名《历科墨卷持运》浙西各郡都仰慕的“少年名士”二娄娄中堂公子,分别为孝廉和监生捐金赎友,三访杨执中,遣人访权勿用,组织莺脰湖宴会杨执中 贡生 总管盐店亏银入监 “读书君子” “老阿呆”权勿用 童生“可笑的紧”,“不中用的货”,“呆头呆脑”,“发了疯”,“骗人过日子”牛布衣 范学台幕客县考三十多年不取,借土地庙训蒙童,奸拐霸占僧尼“高士”,“管、乐的经纶,程、朱的学问”,“当时第一等人”编《牛布衣诗稿》 “高士”张铁臂 侠客 行骗人头会 “有名的”,“侠客”陈和甫 道士 为王员外请仙“请仙判事”,“无不神验”
从这些士人的身份和主要事迹来看,他们不学无术,不务正业,附庸风雅,自欺欺人。并且,这些“高士”还常与相国、督学、太史、通政以及太守、司马、明府、少尹结交,足见士林风气之浅俗腐朽。总之,《儒林外史》通过塑造这些士人代表,描绘了一幅幅欺世盗名、义利颠倒、恩怨不明、缺乏诚信的文化生活图卷,这样的儒林“盗虚声者多,有实学者少”,[2]112又有什么“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和“家国天下”的胸怀可言呢?
综上所述,《儒林外史》所描述的科举制度下的士人文化生活集中体现了“举业至上”观和“名利至上”观,士人不学无术和道德沦丧已成为较普遍的现象。本文试从以下几个方面探析儒林人才观蜕变的原因。
第一,八股取士制度日益腐朽。科举原是国家为了遴选社会需要的人才而分科考试的抡才大典,科考内容包括经义、诗歌、算学、词讼、策论,形式也往往不拘一格。而八股取士制度只许在《四书》、《五经》范围内命题,文体严格限于八股文,参加科考的士人只能代圣人立言,不能发挥个人见解。“举业”从内容到形式上的僵化是与中国传统社会经典卷帙浩繁、学问广博精深、治学严谨求实的文化背景相违背的,也是与选拔、任用各方面人才的原则相违背的。因而,这样的“举业”逐渐发展成惟重形式、空疏不实、无裨应用的腐朽制度,导致士人不知三通四史、汉祖唐宗,[3]官吏虚伪无实、贪婪腐败。在这样制度下的人才观注定是扭曲了的人才观。
同时,科场下历科墨卷纷纭,科场上“也有代笔的,也有传递的。大家丢纸团,掠砖头,挤眉弄眼,无所不为”。[2]274这比匡超人代笔作弊更进一步,这样的科举制度日趋丧失公平原则,暴露出腐朽不堪的疲态。
第二,科举对士人命运的决定作用使得“举业”成为一块工具性的“敲门砖”,从而扭曲了士人的价值观念。从某种意义上说,科举制度决定了士人的命运。胡屠夫在范进中秀才和举人时,分别以“你如今即中了相公,凡事要立格体统来”[2]33和“如今却做了老爷,就是天下的星宿”[2]37来评价,生动反映了科举制度使下层士人的社会地位发生根本性变化的事实。
然而,正是如此,大量士人在“举业”途中,即在逐渐获得“名”、“利”的过程中,开始道德败坏与人格裂变。如前所述,匡超人从孝子到儒林恶少血淋淋地反映了这种社会地位变化后道德沉沦的过程,县宰、潘三、郑老爹与女儿、李给谏和女儿等都如同“举业”这块“敲门砖”一样成了匡超人飞黄腾达的工具。所以,吴敬梓在《儒林外史》中特地安排了两位老人的临终遗言:“功名到底是身外之物,德行是要紧的”,[2]185“做官怕不是荣宗耀祖的事。我看见这些做官的都不得甚么好收场”。[2]11
第三,科举制度下的士人文化生活掺杂了大量的利益关系,逐渐形成了以“名”、“利”为核心的人际交往活动,促进了士人才学的空疏和道德的蜕变。正如“这些做官的都不得甚么好收场”,士人考取功名,为官一方,便蜕变得糊涂混账或是贪婪残酷。他们把出任地方视为得利的机会,如王太守“问明了各项内的馀利,不许欺隐,都派入官。三日五日一比”。[2]92-93士人因有“师生”关系,也便有了提携、报恩之说,“周学道校士拔真才”和“范学道视学报师恩”便是荒唐的一唱一和。
此外,围绕着士人涌现出来的还有衙役、道士、乡绅、医生、侠客等等角色,无不为名利而来,就连普通人家都想围绕士人而得利。如周进中了举;“不是亲的也来认亲,不相与的也来认相与”;[2]30范进中了举,“有送田产的,有人送店房的,还有那些破落户,两口子来投身为仆图荫庇的”。[2]41
“德才兼备”、“以德为先”是中国传统人才观的重要内涵和标准,而《儒林外史》透视出清代科举制度下不同的人才观,给予当今社会重要的启示。人才应当是“为了社会发展和人类进步进行着创造性劳动并做出较大贡献的人”。[4]社会需要多元的、灵活的人才培育、选拔、任用的模式。不论如何,制度都只是一种工具、一种手段,在制度规范下仍然应该充分关注人性最质朴的伦理道德品质与人类学术无穷的智慧。
[1]龚延明.清代科举与《儒林外史》[J].北京联合大学学报,2011(2):19.
[2]吴敬梓.儒林外史[M].张慧剑,校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
[3]刘海峰,李兵.中国科举史(第 2版)[M].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06.
[4]周启元.关于人才评价标准问题的思考[J].人才学论,2003(1):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