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见鬼

2013-11-06 07:28文/罗
西部 2013年6期

文/罗 箫

吴翼在彰德县某局办公室写材料有年头了,没戴上官帽子不说,至今仍保持着从基层单位调过来时的企业人员待遇,每月到手的薪水不达财政、事业人员的一半。这期间,并非没有企业人员转财政、事业人员的机会、升职机会,但他都一一错过了。原因据他讲,都怪自己无能。听到这话的人难免掩嘴窃笑,笑了又笑,那笑就别具一番滋味了。“无能”二字常常让人联想到“性”字,吴翼原先有老婆,后来老婆改嫁他人,会不会与此有关呢?

这天傍晚下班后,吴翼走进车篷,行政股老刘见没有旁人,悄声对他说:“新到任的曹局醉酒后说你是‘庸才’……”“庸才”是指能力平常或能力低下的人,“无能”指没有能力,不能干什么,软弱无能的人。这么说,两者之间似乎应该画个等号,能力低和软弱无能,不是意思相近么?吴翼没喝酒,却像烂醉后哈哈大笑。老刘问:“怎么了?”吴翼说:“不怎么,就是想笑。”

曹局人高马大、性情乖戾,见讲话稿不合心意,干脆撇开不用,随意发挥却口若悬河。每次会前,讲话稿还是要准备的,吴翼加班加点冥思苦想,咋也跟不上趟,幸亏分来个叫李丽的大学毕业生,顶起了这项难缠的活儿。

有一天,曹局找吴翼谈话,说:“老吴啊,你写诗蛮不错的嘛,弄材料咋鼓捣不到点子上呢?去老干股好啦,那儿清闲,有利于你的诗歌创作。”吴翼十六年前就有省作协的会员证了,他是县里拔尖的诗人,每年均有数十首诗歌在报刊发表,不料那顶“诗人”的桂冠竟成了不务正业的笑柄。

老干股的办公地点是后院两间平房,左挨厕所右邻锅炉房,共有三个人,股长项梅被县工会借调半年有余,正活动着要调走呢;另一位是县工委主任夫人,说是病休,工资福利照领不误。尽管只有他一个人坐班,仍显得多余,形同虚设。

也许是在办公室忙惯了,一旦闲下来,还真有些不自在。吴翼终于发现有件事情等着自己去做,后院有棵须三人合抱的法桐树,据说和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年龄一般大,每天都掉落一些叶子,点缀得光唧唧的水泥地面仿佛长出了蝴蝶斑。他去行政股找管仓库的老刘要了扫帚、铁锨和背篓,日复一日,清扫树叶成为唯一的活计。

吴翼最讨厌上午临下班那段时间,眼瞅着三三两两结伙成群进了酒家饭馆,硬是没人招呼他一声,看见了扭扭脸佯装未曾留意,好像他是个陌生人、圈外人。活见鬼!回想在办公室写材料那些年,几乎每天中午有饭局,不是基层来人请坐坐,指望在年度总结材料里夸奖几句,就是其他股室头头想请他写个计划、总结材料什么的,能不让“酒仙”先润润嗓子?就连几位副局长也是隔三岔五派人来请,忘谁也不能落下大文豪不是?他不就爱抿两盅吗?放开了喝!今非夕比,人情薄如蝉翼,如经雨的草纸,碎了烂了,一塌糊涂。

大楼里的人上厕所都要从老干股门前经过,吴翼观察多日,发现无论谁都目不斜视。起先他曾喊过某某,想扯会儿闲篇,话没聊上几句,瞅对方哼哼哈哈,一副痒得难受、不愿搭茬的样子,只好见风使舵,去去去!忙你的去!落水的凤凰不如鸡。再说了,各股室的人大多知道曹局对吴翼有看法,这要和吴翼聊到热火处,碰巧让曹局撞见算怎么回事?谁愿沾染一身晦气?谁愿与被贬之人坐一条冷板凳?下眼皮肿有啥不好?谁不想芝麻开花节节高?

那棵法桐树的叶子原本就稠密,每天都会飞来好多麻雀,落在大大小小、长长短短、或粗或细的枝杈上,像一些新的叶子,将缝隙里斑斑点点的阳光全遮挡住了。吴翼把一根纳底绳挽成活扣、搁地上,往上面撒把米,然后退回屋,就见几只麻雀在抢着啄米,用手一拉,麻雀们飞了。有一只却飞不高,因为那根纳底绳系住了它一条腿。吴翼把纳底绳的这头系在一块红砖上,又去布置另一根纳底绳。下班时清点战绩,哇噻!十九只傻鸟,围着那块红砖在席子大一块领地兴奋得直蹦跶。麻雀只会蹦跶,它们小时候不学走路,长大了也不学,以为有一双翅膀,天空就是自己的了,活该着遭人暗算!

下午,吴翼继续布阵,不凑巧的是,刚撒罢米,电话就响了。五分钟后吴翼才出来,那把米已经被一个加强班哄抢完了。麻雀们并未远离,好像尝到了甜头,唧唧喳喳!唧唧喳喳!在和那帮带脚镣的“囚犯”磨牙斗嘴,交流心得体会。吴翼往纳底绳活扣上又撒了把米。白驹过隙,捉到七七四十九只,天快黑了。哈!吴翼挥挥手,大吼一声,奇迹出现,一个不大不小的降落伞撑开,牵动着那块红砖贴地摇摆,麻雀们傻了吧唧的,明知飞不远飞不高,仍在拼命飞。

孰料仅隔一夜,降落伞竟丢失伞面,四十九双翅膀全不见了。垃圾池内多出一堆羽毛。活见鬼!会是谁干的呢?没容吴翼刨根问底,门岗小曹就来登门致谢了,老吴你真行,捉那么多麻雀,昨晚我和值班的汪副局长撕剥撕剥,委托饭店煮了大半盆,真香啊!今儿你再捉,晚上咱一块儿吃!吴翼气得口鼻生烟,心想:捉,捉你娘个蒜臼!

吴翼搞起了生存实验,把三十多只蚂蚁扔进玻璃杯,蹲在那儿看起了西洋景。老刘走过来,盯他两眼,冷冰冰地说:“你这家伙,心狠手毒,难怪连老婆都离你而去!”吴翼懒得反驳,闷声不响又观察一会儿,抬脚踢翻玻璃杯,就见他细瘦的身影里,一群黑色精灵在没命逃窜。

吴翼成家晚,老婆小他六岁,是相中他有中专文凭又是正式工才肯屈就的。那时,吴翼还在基层单位,他的漂亮老婆油瓶倒了都不带扶不说,还是个“钱攉子”。不管他手里有没有钱,借东挪西,挖“坑”不止,那些“坑”小部分是她买衣服化妆品,大部分是贴补娘家。她娘家的娘也怪,遇到周转不开,就给闺女打电话,还对街坊邻居炫耀说,俺不靠儿子,就靠闺女。好像闺女应分就该管娘家一辈子,包括给弟弟娶媳妇。吴翼作为女婿,先是尽其所能支援丈母娘家,后来实在吃不消了,就以咱得为儿子攒些钱为托词婉拒,家庭之战因此屡屡爆发。也因此,他爱上了喝酒。

因为爱面子,吴翼从不蹭酒场,而是在帆布兜里装个小塑料壶,去散酒店买一元钱一斤的散酒,闷了就对着壶嘴猛灌一气,尔后倒头酣睡。有回醒来一睁眼,望见满天繁星,原来自己竟躺在路旁的乱草窝里,一条野狗正在吞噬他吐出的秽物。

回到家子时已过,老婆居然不在。他叫醒儿子,儿子说不知道妈妈去哪了。儿子还说,妈妈经常夜里出去。活见鬼!吴翼躺在床上,眼睛大睁着,在看黑暗的天花板。天花板终于被窗外的曦光映亮时,老婆回来了。老婆见他在家很是吃惊,说:“你不是说单位忙,最近不回家吗?”

他说:“是啊,可我不会一直不回家。”

老婆顺口说去熟人家打麻将了。

他再追问哪一家,老婆就不理他了。

此后,吴翼喝酒更凶了。朋友劝他不要再喝酒了,再这样喝下去,指不定哪天会醉死,儿子还小,需要有人照顾啊。他激灵一下酒醒了,发誓从此再不喝醉。可是不行,老婆和他捉起了迷藏,他喝起酒来还是控制不住。

有回老婆说回娘家,一走几天不回来。吴翼上班的单位离县城三十多里,儿子刚上一年级,需要家长接送,单位正忙,催他上班,他只得带儿子去叫老婆回来。姥姥问外甥:“你妈咋不来?”

外甥说:“我妈不是来了吗?”

姥姥语塞。

吴翼冷冷地说:“我想离婚。”

儿子的姥姥一脸讥讽:“你个‘酒鬼’,拿自个儿不当‘窝囊废’啊!只要分一半家产给我闺女……”

吴翼四处借钱,终于买回一张离婚证。他对朋友说:“我是花钱买活命。”

朋友宽慰他说:“离了也好,看着你那么闹心,我都觉得堵得慌。”

这之后,吴翼不得不把儿子带在身边,他换单位,儿子换学校。儿子虽小,却挺懂事,见他喝酒,每每阻拦。散酒度数不高,但毕竟是酒,儿子担心他喝高了走不稳。那段时间夜里他老失眠,吃三粒艾司唑仑片也睡不着,又不敢多吃,索性一杯接一杯喝酒,喝晕乎了,往床上一躺就打起了呼噜。有天早起洗脸,发现额角磕掉铜钱大一块皮,半张脸上全是血迹,却想不起在哪儿撞到的。活见鬼!

曹局的拿手好戏是机关例会上的提问,讲着讲着,瞥见某某在和邻座说悄悄话,倏地顿住话头,锥子般的目光扎了过来:“哎!说你呐!我刚才讲了些啥?想不起来?去门外想想!”像老师体罚学生。接着又说:“那谁,某某和你说了些啥?忘了?不大可能吧,刚听罢就忘?当耳旁风啦?去!叫某某给你复述一遍!”这就有了恶作剧的味道。戏越演越赶劲,曹局冷不丁点了冀股长的名字,说:“把你股的工作职责背诵一遍。背不下来?身为股长,干什么吃的?我替你背中不?”真的一字不拉背诵起来。吴翼暗自叹羡:啥叫手腕?这就叫手腕,打铁先得本身硬,为抛出这把杀手锏,曹局不知下过多少苦功了。

曹局上任刚满三个月,机关正股级干部与基层单位一把手开始大调整。一时之间,好多人明争暗斗,走马灯般缠上了曹局。正职配齐后,不到一个月,又是一个大动作,根据曹局提名,局委会研究通过,基层单位各增加一名书记,享受正股级待遇。活见鬼!有那小单位只有十来个人,也书记上了。

吴翼按捺不住,有天夜里去了曹局家。他不好意思直接说出目的,只说想请曹局喝酒。曹局说:“酒咱有的是机会喝,老吴你先讲有啥事,看好办不好办。”

吴翼吭吭哧哧说:“老干股有股长,实际上没股长,我……”

曹局摆摆手,说:“不就缺个副股长么?下批,下批一定解决!”

进入腊月,气温更低了。天空灰暗,阴霾密布,硬是不下雪,小小县城,一时流感盛行,空气中充满药物的味道。终于下了一场雪,街道、树木、房屋乃至电视塔,一夜间全被染白,视野空阔,但更复杂了,仿佛填充进诸多更为深刻的内容。

这天上午十点多,吴翼正热气腾腾地在后院铲雪,忽听上面有人喊他,抬头见是曹局在二楼窗口朝他招手。吴翼以为准是为离、退休老干部发放慰问品的事,忙把写好的计划书从抽屉里翻出来。上楼进屋后,吴翼说:“曹局您喊我是不是要看这个?”

曹局把计划书顺手往桌上一撂,黑着脸说:“这本杂志是寄给你的吧?不知被谁拆开弄丢了信封,门岗直接给我了。”

吴翼瞧一下目录,忙说:“里面有我的诗,这是编辑部寄来的样刊。”

曹局说:“这组诗的题目既然是《并非虚拟》,那无疑是真实的了,既真实有啥不能明说的呢?干嘛搞那么隐晦?嗯?”

吴翼回到老干股,翻开那本杂志,发现那组诗中有一首题目后面被碳素笔重重地划上了问号,咋看像锄勾,直想拔掉那些参差不齐杂草似的文字。《演讲》:一个人讲着美妙动听的语言/对面的青草/未曾挪动半步/焦点聚集于提问/蚊子点到为止/一件事情发生着/没有几个人在意/风随树叶翻白/云落在地上/丝毫不留痕迹/演讲者多么脆弱/他呷了口水/借以停顿/重复称之为/再次强调……/音乐终止/树木目睹了这一切/枝梢在阴影中轻微震颤。曹局多心了,高高在上,还在乎这个?

下午上班后,吴翼来到曹局门外,听听,里面静悄悄的,举手刚要敲门,见老刘在不远处又使眼色又摇头摆手,便走开了。俩人来到老干股,老刘才神秘兮兮地说:“曹局中午喝高了,这会儿有人正伺候着呐。”

“伺候?”吴翼不明所以。

老刘指点一下曹局隔壁李丽的单人办公室,吴翼才恍然大悟。

傍黑,曹局从厕所出来,被吴翼截住了,不得不拐进老干股。曹局说:“不是给你讲过啦?等下批,着什么急哟!”

吴翼颤抖着嗓音说:“我不是为这事,那本杂志上那首诗,我想解释一下。”

曹局不屑地说:“没必要,真的没必要解释,写你的就是了,只要不妨碍别人。诗歌这东西,我不懂,李丽懂,什么明喻暗喻借喻隐喻拟人歧义啦……你大可不必顾虑太多。”

曹局说过那话不久,又有一家编辑部寄来样刊,又被人拆开了。在《机关轶闻》那首诗的后面,有两个小问号,力道不如上回粗重,犹犹豫豫的,像一对月芽儿轮番朝他翻白眼。活见鬼!吴翼的心揪成了一把。

这之后就是春节、元宵节,很快又过了清明节,一天比一天暖和,吴翼却冷得直打寒战。

吴翼刚满四十八周岁,可享受离岗(内退)在家休息的待遇,按说应该高兴才是。主管人事的汪副局长找他谈话时,他有点发愣,嘴里喏喏着,不知说什么好。清明节前就听说新规定即将出台,这体现着对上年龄者的特殊照顾。

“谢谢,谢谢领导对我的关心。”吴翼说罢这句话,再无二话。

汪副局长想说什么,扫他一眼,也冷了脸,起身离去。明知是祸不是福,却不得不点头哈腰往陷阱里跳,往火圈里钻。戴顶帽子就是官,官大一级压死人,更甭说对付你一个平头小职员了,随便逮个借口就够你喝一壶的。憨子才敢反诘反驳呐,那不是屎克郎钻进尿道眼——急赶着挨冲吗?拨指数数,举凡翘翅者,有几个能混出头?闹将起来,大婆去了,又来个二婆,更奶奶祖宗,考虑问题的角度包括讲话语气仿佛从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这人,刺儿头一个,用谁也不能用他!一锤定音,好端端一个人,被永久打发了。

玻璃窗渐渐暗下来,周围杳无人声。常常这样,离下班还有半个多小时,机关就空了。吴翼拾掇罢自己的抽屉,在垃圾池内点起一堆火,燃烧后的纸片黑蝴蝶般四处飞舞,摇摇欲坠。

门岗小曹从厕所出来,瞥吴翼一眼,阴阳怪气地说:“老吴,解放了你!咋,吹瓶酒庆贺一下?”

吴翼在心里骂道,幸灾乐祸!什么玩意儿!嘴上却说:“吹瓶酒呗,还学那回,一对一打平过儿喝!”

小曹怔一下,说:“这会儿不行,局头儿还没走呢。”

吴翼气不打一处来,说:“那不是白说吗?犯贱不犯贱你?”小曹待要分辨,那辆摩托车已经“嗡隆”一声发着火,“嗵嗵嗵嗵”冲进了熙熙囔囔的大街。

吴翼一路想着心事,在兴凯路拐往西上村的丁字路口,差点和一位卖梨的老汉撞上。老汉把绑着梨筐的自行车支好,诙谐地说:“就差这么一席篾儿,撞上多好,这筐梨省得卖了!”吴翼不敢再骑了,稀泥滑哧地推着那辆笨重的摩托车前行,好在只有百来米,就到了空空荡荡的自家门口。

儿子去年考上了矿院,吴翼不得不将有限的工资算计着花,衣服可以少买,乃至不买,冻不着就中,吃饭更是穷将就,饿不着就中。离岗(内退)后自然就没有了值班费、误餐费,季度奖、半年奖与年终奖当然也不会有。吴翼仿佛坐上了没底轿,把稀疏的头发都挠乱了。

周日中午,老刘来找吴翼,人在街门口声音就进屋了。“家伙,颠儿得蛮快的啊!”

吴翼说:“不颠儿能咋?撑人家眼皮,能撑出啥好儿来?”

老刘说:“你看财务股郝股长,都五十有二了,不是还在岗吗?说是工作需要,哄憨子吧,其实是听话好用。也有扔了怕冒刺儿摁着嫌烧手的个别情况,比如司机大张,迈五十了,非得当个正股长,要么不交方向盘,这不还真当上了,把后勤这块从行政股分离出来,新添了个机关事务股。你硬他就软,有句俗话说得好不怕天不怕地就怕露,不信你攮他一锥子试试!”

吴翼嗫嚅道:“搞那些猫腻干啥?我还想多写些东西呢。”

“好人,你拿得起放得下,是个难得的大好人。”老刘竖了竖大拇指。

吴翼报之以苦笑。

隔几天,老刘又来找吴翼,俩人边碰酒,边侃大山。老刘说:“孩子饿了找他娘。”

吴翼绛红着脸说:“错!孩子饿了找他爹,他爹有权,权钱相连,有大把大把钞票,啥好吃的弄不来?”

老刘说:“也是,就说曹局吧,原先在政府办当科长时是啥架势?瘦筋寡力,连盒吉庆都舍不得抽,专抽白迎宾,现在红塔山、石林、玉溪、云烟、大中华、茅台、五粮液成箱整件存批发站让人家给代销,快成他娘的高档烟酒制造商了!”

吴翼脑瓜里闪个亮,顺嘴吟出一首讽刺诗,《胖鸟》: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瘦猫不是他了/比膘猪肥/比大象重/局长能腾云驾雾/会七十二般变化/人称/胖鸟。

老刘曾给吴翼捎来三张稿酬通知单,却迟迟不见样刊,打电话问编辑部,人家说当月就寄走了。活见鬼!他去局机关问门岗小曹,那家伙急赤白脸地说:“有能不给你?不就一沓擦屁股纸吗?值当宝贝得跟获奖证书似的?”万般无奈之际,吴翼专门请邮政局发投经理和主管分发信件的小刘吃了顿饭,让人家特殊照顾一下,把寄给他的信件统统截留下来,交城关片投递员直接送到家,总算剔除一份烦恼。

刮风似的,吴翼所在的系统搞起了改制(全省一盘棋),凡企业在编人员,一律解除劳动关系。据说最后按工龄算总账也就万把块,一个人就被彻底打发了。又据说局机关除保留十多位财政、事业人员外,还要返聘二十余位企业人员。

在一个周六上午,吴翼去了曹局家。柔柳细腰、脂粉气浓郁的曹太太问清姓啥名谁后,剜吴翼几眼,阴森了脸说:“老曹在机关值班呐,他正说抽空找你谈谈呢,你倒打了主动。”吴翼心里一阵窃喜。

吴翼刚迈进局机关大门,就被小曹截住了。小曹说:“局头儿出去了,大概午饭后才能回来。来老吴,进屋坐坐,我打电话让红太阳饭店弄个菜,咱俩放开量吹几杯!”吴翼想“这家伙一向骄横霸蛮,啥时学会客气啦?

不多会儿,红太阳饭店果真送来两个菜,烧肥肠和熘肝尖,酒是现成的,沱牌。吴翼拧开盖尝一口:“不假,是那个味。”

小曹嬉皮笑脸地问:“不是那啥吧?”

吴翼说:“你小子鬼精,不提防着点,怕又莫名其妙把我给灌醉了。”有回中午吴翼和小曹在门岗房拼酒,一人喝下一瓶沱牌,吴翼醉得不省人事,小曹却嘛事没有,原来那个瓶子里是雪碧,正巧曹局急着要一份材料,吴翼被一顿好批,打那以后,他就开始走下坡路了。

业务股办事员王海霞推门进来,肯定有事,见吴翼在,点点头算作招呼,什么话也没说,扭身离去。王海霞三十多岁,靓丽得让人咂舌,算总账后又被返聘了回来。秃子头上的虱子,能拨拉掉,就能安回来,吴翼和众多草民一样,遇事总爱往好里想。

这回是一瓶酒往两个杯子里分,喝完一瓶,又开一瓶。小曹一个劲儿劝吃劝喝,吴翼坚持着一个原则——同起,你一杯,我一杯。小曹喝到脸红脖子粗,才问:“老吴你找局头儿有事?”

“没、没啥事。”

“是不是想被返聘?别人都他娘的找疯了,我叔大前天还提起过你呢。”前面忘交代了,小曹是曹局的亲侄子。

“曹局提起过我?他都说些啥?说啥?夸你有才华呗!有件事你可能比谁都清楚,县纪检委收到一封匿名信,说我叔如何如何,里面还附着一首讽刺诗,蛮有文采的呢!那首诗的题目是啥来着?噢,《胖鸟》!匿名信?讽刺诗?”

“曹局他、他该不会怀疑是我所为吧?”吴翼如坐针毡。

“好好的你激动什么?来,喝酒!”小曹又要和吴翼碰杯。

吴翼没举杯,眉毛拧成了疙瘩。

小曹放下杯子说:“咱别碰杯了,换个法儿,敲老虎杠子鸡虫好不好?”

吴翼说:“好!不准耍赖!”

小曹说:“我有耍赖过吗?”

俩人各持一根筷子,敲一下玻璃杯后,吴翼喊出的是老虎,小曹说你输了,杠子打老虎。吴翼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再敲,吴翼喊虫子,小曹说你又输了,鸡叼虫子。第三次敲杯子前,吴翼说小曹你大声点,小曹说好!这次吴翼喊了鸡,小曹说你又输了,老虎吃鸡。吴翼不服,说我咋没听见你喊老虎呢?小曹张了张嘴问是这个口型不?吴翼说点头。小曹说喝!

三次喝下的酒起码有半斤,吴翼舌头打卷,话多了起来,就像一个孩子在水坑边用砖块砸死一条蛇,另外的孩子临逃走前说,拨拉拨拉头,不是我唻!吴翼说着话,手不由自主端起杯,咕咚咕咚大饮特饮起来。之后歪了脑袋,呼噜山响,趄在沙发上睡熟了。

“醒醒!醒醒!”小曹说,“局头儿去市里开会了,不知啥时候回来,想睡回家睡去,睡这儿影响不好。”

吴翼头晕目眩,趔趔趄趄出门,好大会儿才把摩托车踩着火。

就在这天夜里,我一遍又一遍给吴翼家打电话,老没人接。上周一市作协组织作者去京娘湖采风,我听吴翼说他下岗了,咋不在家呢?我三年前下岗,被市文联主办的《绿地》杂志聘为文字编辑,最近编辑部建了个网站,我做为副站长,想请吴翼做“诗歌在线”栏目版主。

次日九点多,吴翼家里的电话仍然没人接,我只得把电话打到吴翼之前所在的局机关。接电话的人说:“吴翼出车祸了,摩托车都轧糟了。”

我忙问:“人咋样?咋会出车祸?喝高了呗!”

对方冰冷着声音说:“住进太平间了!”

“你说人咋样?”我为之惊愕唏嘘慨叹不已。

傍晚,我回家打开电脑,写了篇千把字的悼文,又翻出前些天吴翼贴在论坛上的一首小诗,复制后把作者的名字加黑框,想一并在下期《绿地》杂志上发表。《嘱咐》:最早吐出的那片叶子/最早衰败/它的余温在炉膛里/化为灰烬/照耀着另外的叶子。

半月后的一天中午,我从酒场出来去上班,见编辑部门外蔫头耷脑着个人,我一边掏钥匙一边张嘴想把一个攒足劲儿的酒嗝儿打出来,不防备那人一仰脸,生生把我的酒嗝儿吓回胃囊,钥匙串也掉在了地上。“鬼!鬼啊!”我失声尖叫,身体哆嗦成了筛子。那人几乎就是从吴翼那个人模子里脱出来的,只不过面孔半边紫黑半边苍白,像个“阴阳鬼”。

那人分明被我的尖叫声与惊骇的表情吓着了,失迷瞪眼乱瞧,疑惑地说:“鬼?哪儿有鬼,老罗?”

听到这个惯常的称呼,我忙问:“吴翼?你不是死毬了么?”

吴翼凑近我:“谁告诉你说我死了?哪个龟孙狗操的王八蛋杂种羔子竟然咒我死?”

我转惊为喜,为吴翼的死而复生,嘘出一口长气:“活着就好,活着就是幸福,有什么比这更值得庆幸的呢?”

吴翼说他摔得不轻,曾昏迷九个小时,左眼角被医生缝了八针……他是十天前搬到市里来的,和儿子一块挤在矿院附近一间租赁的小平房里,他在一家塑料制品厂当门卫,三倒班,每月五百元薪水,糊口度日。

吴翼几乎每月来编辑部找我一次。有时是在周六或周日晚上来我的租屋,每次都揣瓶北京牛栏山二锅头,掂一兜小菜。渐渐发现,喝酒时他从不抄菜,净顾谈诗了,好像诗歌是他的下酒菜。后来发现,举凡吴翼来我家喝酒,都是庆贺他的诗作发表。这次是《鸭绿江》文学月刊发表他一个组诗《内心的阴影》。我积极称赞他的某些诗句,一改过去的无病呻吟、故弄玄虚,搞文字游戏,蜕变为入木三分、鞭辟入里、一针见血。到底是死过一回的人,思想境界高过以往,能像山顶的败草窥见湖底鲤鱼的摇首摆尾。

夏天过去,吴翼的左颊恢复了常色,不再阴阳脸了。临近中秋节的一个晚上,将近十点钟,听到咚咚咚咚的擂门声。我忙去开门,原来是吴翼。一进门,他就炸雷般嚷叫:“喝他娘的!今儿真高兴,咱来个一醉方休!”旋即故弄玄虚地说:“有人作茧自缚,再也翘不起翅儿啦!没治!活该着倒霉!倒瞎霉!倒八辈子大霉!接着嘶哑着喉咙唱起了《咱们老百姓啊,今儿个真高兴》——咱老百姓,今儿晚上真呀真高兴……高兴,高兴……咱们老百姓呀,今儿个要高兴……”

曹局翻船了,不是被单位里的人告倒的,是他聪明反被聪明误,给市里某权贵送了一只明代御藏金龟,权贵因巨贪锒铛入狱,坦白交代那只金龟的来路时,将他和盘托出,牵扯进了南监。

转眼一个小时过去了,我说:“我得请会儿假,把突如其来的念头储存进电脑。”

吴翼说:“你忙你的,没人陪,我也照喝不误!他带来的那瓶北京牛栏山二锅头已经见底,因为被我挤兑着喝掉起码三两,我不能老喝凉白开哟,尽管我一年四季喝惯了凉白开。”

几乎每次与吴翼对饮,我都争抢着把他带来的酒挤兑一些,不然待他把整瓶喝光,麻烦就大了。之后我喝塑料壶里的高粱王散酒。吴翼喝不惯这个,说水气太大。他至今不知道,条桌下并非一只塑料壶,那只他尝过装有真高粱王散酒的塑料壶几乎未动过。有人以雪碧代酒糊弄他在先,我咋不可以用凉白开代酒支吾差事在后?再说了,我还想多写点东西呢,老和他丁是丁卯是卯对着干,原本就非常有限的那点灵感势必丧失殆尽。

吴翼结结巴巴地说:“把、把你的高粱王给、给我来一杯。”

听他说话舌头有些大,我拧开塑料壶盖,恶作剧地给他倒了一大杯凉白开。

他一仰脖灌下半杯,抹抹嘴说:“看我没、没说错吧?你那高粱王散酒跟凉白开差、差不多!”

我在心里笑几声,顾自敲打起了键盘。

吴翼在屋里晃荡来晃荡去,突然停下,问:“我当初谁告诉你说我死了?”

我边敲键盘边心不在焉地说:“你原先局里的人在电话里讲的,没通名报姓,听声音,是个女的。”扯谎归扯谎,我在一篇随笔里还是摊了牌——我把电话打到了门岗房,接电话的是位姓曹的男士。

吴翼趁我在小厨房煮方便面之际,摇头晃脑把我新写的几段浏览一遍,恨恨地说:“我猜准是小曹那怂货,狐假虎威,摸着谁咬谁!没想到,和平年代也孳生特务!我说特务这顶帽子有点高,准确地说,应该是别有用心的人在作祟。”

“你想啊,小曹是替曹局出横气,保不齐他比我更了解你,喝到一定程度就失控了……”

“是啊是啊,那家伙特了解我,我喝高了睡上一两个小时就会清醒些,可他硬把我往门外推……”

“你呀,一见酒那双牛眼就红得出血,也不揣摩揣摩人家凭啥请你喝酒?关系深厚吗?你是他顶头上司吗?或者,你是他救命恩人?”

吴翼没吱声,只顾擦汗了。天并不热,从他额头滚下的汗珠子,比黄豆粒还大。

这天是星期三,上午九点多我去市图书馆文学期刊阅览室,见吴翼戴着金丝框眼睛,坐在靠窗的位置跟学究似的,正在悉心研读什么。活见鬼!我从书架上取出当期的《小说选刊》,去吴翼身旁坐下。

“老吴,休假呀?我边说话边浏览目录。”

吴翼嘘一声:“给自己放几天假,不可以吗?”

我说:“你现在作为自由人,当然可以随心所欲支配大把大把的时间。”

从图书馆出来,我俩直接进了大骨头馆。吴翼说:“想不到吧?我把老板给炒了。”

“嘁!这山望着那山高,原来是个没定盘星的主儿!可是,你跟万达商场不是签有协议书么?别像在苫布厂,再白干二十几天。”我不无担心地说。

“嘁!舍不哩孩子套不住狼!”吴翼大咧咧地说。

吃着喝着,并不影响他恣意汪洋地说话。”当初人都被养懒惰了,就像一棵树固守在一成不变的坑里,挪一挪就觉得末日来临,要死了。现在才觉得自己像个人了,只要有本领,挪哪儿都吃香的喝辣的。当初时时处处看领导眼色行事,现在老板得月月年年看员工眼色行事,该涨薪不涨薪,该升职不升职,小心炒他鱿鱼!”

“能的你,插对羽毛就想穿云破雾了!”我打趣道。

吴翼诙谐地做个鬼脸,抓块餐巾纸擦擦手,长吐一口气:“现在我对那些交工龄费外出打拼的机关公务员算是彻底理解了,这叫完善自我,释放生产力!”

这之后两个多月里,再没见过吴翼。我在网络上看到过一段文字,说有个打工女孩儿因为承受不住超乎寻常的压力,居然自寻短见,想必吴翼也一样,忙得一塌糊涂。有回,我给吴翼打手机,说市作协要召开重点作者座谈会,邀请他参加。

他问“是否周末?”

我说:“是周二上午。”

他说:“为什么不定在星期天呢?”

我无奈地说:“市作协主席也要过星期天的呀!”

他笑了笑,说:“是嘛?即便是星期天,我也不见得有空,最近公司老总老安排加班。”

元旦前,我给吴翼打手机,说《绿地》编辑部召开颁奖会,你的组诗《月光里的星光》获得年度诗歌一等奖,我向主编建议把会议时间定在了周六上午。吴翼说:“对不起,我去不了啊!这不,火车就快到首都北京了!”

我说:“你属跳蚤啊?”

他说:“不!我属猴!”

临近春节的一个黄昏,吴翼给我打来电话,用土搅洋的蹩脚普通话说:“坏了坏了,我被正式聘用了!”

“是嘛?”我替他高兴,“这回该老实了吧?”

他说:“两说着呢,单看有没有人再挖刨我这块金子了!”

这人,踩着鼻子上脸,老杆尖上翘尾巴,简直不是他了!我心里暗想。

吴翼兴奋地侃个不了,说他最近鼓捣起了纪实文学,有篇万把字的东西即将发表在近期某高稿酬刊物。一家报纸约他写专栏文章,每周一篇杂谈,千字千元。他所在的这个青春爱情故事旬刊,期发行量达六十余万份,所聘编辑除约定工资外,编发稿子还另发奖金。

活见鬼!我一向固执地认为,真正的文学必须追求高品位、高档次,垃圾与金子岂能同日而语?可是,我和吴翼一样,同属被分流人员,同样捉襟见肘。儿子明年大学毕业,在城市混无车无房无存款,成家也难。我当文字编辑每月薪水只有六张领袖票,海绵里挤水鼓捣些纯文学作品,发表不少,稿酬微薄。据说《绿地》杂志入不敷出,即将停刊。为此,我也计划过去京城打工,可应聘资料传递给几家编辑部,都以年龄偏大为借口婉拒。车到山前无坦途,惟余闭门谢客,制造文字垃圾这条下坡路可走。

吴翼到底还是把一些不中听的话嘣进了话筒,说:“您的观念早过时个毬了。试问,一个人饿瘪着肚子,脑子严重缺氧,连走路的力气也没有,会写出高精尖永不腐朽的东西吗?所以我奉劝您,迷途知返,回头是岸,尽快突破旧有的思维模式,欣赏习惯和写作趋向,随波逐流弄些文字快餐,愉悦大众的同时也改善了自己的窘迫状况,何乐而不为呢?”

我说:“移山易,撼信仰难,你就甭闲吃萝卜淡操心了。黄瓜白菜,各有所爱。”

吴翼“呵呵哈哈”几声,像打了个长长的呵欠,说:“我就这么一说,爱听不听!”

似乎被虮子抑或虱子抑或跳蚤抑或虻蝇狠咬了几口,又像有只猫在不停地抓挠,我烦躁莫名,有气无处撒。别想捉住它们,这些隐形的怪物,专司挑逗撩拨之能事。谁能制止外在的骚扰?谁能将地球人装进真空?待要违心地祝贺吴翼两句,电话已经挂了。羡慕?有之;嫉妒?有之;不忿,有之。总之,有种不舒服感,用语言形容不出来。何以解忧,惟有高粱王,学习吴翼好榜样,我也“咕咚咕咚”大杯干酒。

一只陀螺般的烟圈盘旋,飙升,“叭”!被撞没了。陋室原来如此低矮,狭小,陈旧而灰暗。有只蜘蛛在天花板上倒栽着走路,眨眼间不见了,蜘蛛藏哪儿啦?吸顶灯旁那张不大的蛛网还在,由无数纵横交叉的道路组成。水磨石地板上没有那只纽扣般的生物,说明它暂时没被摔死。终于瞅见一根蛛丝,直上直下,银子般起明发亮,像没有一样细微,那只瘦瘪的灰褐色精灵,仿佛被浓烈的酒气薰醉了,正在半空里打提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