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 走

2013-09-13 10:34/谭
西部 2013年6期
关键词:老妇人户口孙女

文 /谭 岩

“赵永富失踪了三十年的老婆回来了!”

这消息就像一阵急促的雨点儿,从村头打到了村尾,打得人人都出来伸头张望:”哟,真的?真是他老婆许传菊?”

村头的山道上,正浩浩荡荡走来一群人。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有好像认识又好像不认识的。“可不是嘛,那被众人簇拥在中间的、像个什么大功臣的腿脚已不太利索的老婆子,不就是赵永富失踪了三十年的老婆赵传菊么!”大家小声谈论着。时光啊时光,像刀像斧,也像磨刀石。你再年轻,再漂亮,总经不住它的砍,它的琢,它的磨。当年也像一朵花儿,也嫩得像一条挤得出水来的嫩黄瓜样的女人,转眼间也成了一条干丝瓜!

时光能消融人的容貌,可改变不了人的神态,那些神态长在人的骨头里,活在人的一举手一投足的细微里。更何况,这赵永富的老婆有点儿特别,总是喜欢偏着头望人,望这世间的一切,仿佛一切都在怀疑,都在好奇,都在琢磨。做小姑娘的时候,这种神态可以看做一种天真;当了小嫂子,天真就成了一种娇嗔,一种风情。这种偏着头嘻笑着望人的神态,当年不知迷倒了多少汉子,成就了多少多情的男人夜来的美梦。可是,当成为了一个老太婆,没有了娇嗔的资本,还要偏着头望人,就不好了,就有不可一世小瞧人,或者要来兴师问罪的意思了。也许,她本人并没有这个意思,什么天真,什么娇嗔,什么小瞧人和兴师问罪,全是外人的想象。总爱偏着头看人,只是她的一种习惯,说不定还是一种什么病。每个人都有病,只是有的在身上,有的在心里,有的看得见,有的看不见罢了。

这天,失踪归来的,已经不再年轻的。当年曾经俊俏的老妇人,被一个小姑娘挽扶着,总爱偏着头的一张丝瓜脸,这时仍然是偏去偏来,像是装在一个已经腐朽机关上的老物件儿。对久违了三十年的家乡,老妇人在好奇地巡礼,又像在不屑一顾。是啊,房子还是几幢老房子,穷的还是照样穷……她的身后,跟了一群看热闹的人,走在这群热闹的队伍前面的,还有一个电视台的记者,肩上扛着一粗筒柴似的摄像机,瞄准着这一群人中间的老太婆,一面倒退着身子。这架式,又像乡下来了一个什么大领导。

“都三十年了!老了才晓得回来,赵永富还要她吗?”出门看热闹的人说。

“是啊,赵永富还要这个不辞而别,又突然像从天上掉下来的老婆吗?”人们好奇地跟了过去。于是,这支队伍就越走越长,成了一条在乡间大道上游动的长龙。这条长龙直奔赵家屋场,她原来的家走去。

赵家屋场在偏僻的山坡上,几棵核桃树下,坐落着几间土房。近年来,很多人都从山上搬到了山下,盖起了砖瓦房,发了财致了富。只有赵永富,永远不得富,还一个住在破败的老屋场间,几间干打垒的土坯房里。

有灵通的人士说:“这许传菊当年不是出走,也不是不辞而别,是跟着别人出门去打工,被人拐卖了,拐卖到广州的一个地方,给别人做了老婆。”

“你怎么知道?”

“是她自己对那电视台记者说的嘛,还录了像的!”说的人手朝那扛着“一筒粗柴”的电视台的人一指,言之确凿。

大伙儿还记得,当年赵永富不见了老婆,是如何发疯地寻找。有的说在宜昌,有的说在襄樊,还有的说在沙市,在武汉,只要是别人说了的,他都要去找,他甚至还像乞丐一样,去了一趟广州。可由于水土不服,差点儿连命儿都丢在那儿。那时,他带着两个儿子,一个不到十五岁,一个不到十岁,爷儿三个,没得个女人,日子是过得比那黄连还苦。后来,那小儿子得了癌症,瘦成了一根刺,又没有钱医治,眼睁睁地望着那孩子痛得在地上满地打滚,嘴里还喊着妈呀妈的。

老婆失踪了上十年后,也有人劝他再成个家,可是赵永富至今还是孤身一人。是不是在潜意识里还在等他的老婆许传菊呢,他也没说,大家伙儿也不知道。大家知道的是:他和他的儿子一直没有停止对失踪女人的寻找,他的大儿子,结婚以后,还骑着摩托车出去找他的妈。就在五年前,骑着摩托车找妈的儿子也出了车祸,血淋淋地倒在一辆避让不及的大卡车下。

大儿子死后,留下了一儿一女,又是赵永富一人把那一对子女拉扯大。现在,大孙女已经出嫁,小孙子初中毕业,不想上学了,就让他跟着人家在镇上学修摩托车。好歹有一门手艺,天干下雨,总饿不死手艺人。去年,赵永富评上了低保,生活也有了保障。两个孙子也很孝顺,过年过节的,都回家来陪他,吃的穿的也样样不缺乏。于是,大伙儿说这赵永富的苦日子是苦出头了,老也老了,在享福了。没想到,好事儿是接着来,老婆也回来了。从此,浆啊洗的,也有人伺候了。”

一想到这里,大伙儿也替赵永富高兴,就跟在那回乡的队伍后面,想看看这相别三十年的老夫妻,相见是如何一个激动人心的场面。

不过,大伙儿心中还是有一个疑虑:“这许传菊是又嫁了人的,结了婚的,听说在那边又生了子女,现在也还有了孙子。可赵永富,人家可是终身没再娶。要是知道了她跟了别的男人,有了儿子孙子,还愿意要她吗?”

不仅大伙儿担心,许传菊自己也担心。因此,她回来的时候,先是住在她的妹妹许传淑家里,打听到已经出嫁的孙女在镇上开了一个小卖店,就由她的妹妹陪着,找到这个从没谋面的孙女。这个奶奶对孙女来说,只是一个传说。可是,传说也是真的,因为父亲去世之前,一年里总会有一段时间,要出去找她从没见面的奶奶。当这个步履有些蹒跚的老太婆出现在她的小卖店门前,偏着头,带着欣赏,带着一种讯问望着她时,她一下就确认这就是自己的亲人。父亲在世时,不止一回介绍过奶奶的特点:头发很黑,皮肤很白,由于一种与生俱来的疾病,总爱偏着头望人。父亲对母亲至死不忘的思念,一下奔涌在这个刚为人妇的年轻女子心头。

“奶奶——”她伸出了双手,泪如泉涌,抱住了那个偏着头望她的老妇人,她仿佛在替她的去世的父亲激动和流泪。许传菊呢,还害怕这个自己并没有端过一泡屎一泡尿的孙女儿不认自己,没想到相认竟是如此的顺利,悬在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她想清楚了,自己就这样回去,赵永富是很难接受自己的,只有先找到孙女孙子,做通了他们的思想工作,以后的路才能顺利。

真是出奇的顺利,孙女接受了这个从没见面的奶奶,接着孙子也接受了她。那个半大的小伙子,听姐姐说奶奶回来了,飞似的跑了来,手中修理摩托车的搬手也忘记放下。爸爸在世时说了,找不着奶奶,让他接着找,生要见人,死要见坟。他正苦恼这父亲不在了,自己该如何去完成父亲的遗愿,这下可好了。

在孙女家里吃过了一顿团圆饭,几个人就商定回趟山上的老家,一齐帮忙做爷爷的工作。不知谁将这个消息作为一个新闻线索电话告诉了晚报的记者,换得了二十块钱的新闻线索费。这样,不仅晚报记者来了,还来了电视台记者,扛着粗柴筒似的摄像机问来问去。

“请问您当初是出走还是被拐卖?”记者们问话是单刀直入。

孙女孙子都望着他们的奶奶,他们心中也有很多疑惑,可实在不好意思开口。

“我是跟人出去打工,没想到他们就把我弄去卖了。”老妇人回答说。

“那你怎么断定是被卖了?”

“我亲眼见这朱家(她后来丈夫的姓)给了领我去的那人五千块钱,不是卖是什么?”老妇人激动起来。

“那您就心甘情愿地被卖?”

“我钱没有一分钱,字又认不得一个字,人生地不熟的,我能怎么办?!”

“这么长时间,您就没想到要逃走?”

“我逃过一回,可是逃到半路不认得路又回去了,还挨了一顿打,你们看——”老妇人绾起裤腿,“这还有一个疤,是被刀砍的。”

“您现在怎么又回来了?”

“是我儿子要我回来的,他支持我回来找老家的!”她是指在朱家生的儿子。

“您后来就没有想到再逃吗?您知不知道,您走后,您的小儿子在死时还在喊你,您的大儿子五年前为寻找您,出了车祸?”

听了记者的话,老妇人再也抑止不住伤心,掩面哭泣,说道:“我怎么晓得啊,不能怪我哟,呜——”

见奶奶一哭,两个孩子立马赶走了记者。

没想到,这记者就是灵通,听说奶奶要回来见爷爷,还是跟来了。许传菊的孙女搀扶着她,面对那个一直把镜头对准奶奶的电视台记者,还有那个时不时站在镜头前说两句的女记者,不知怎么办好。

更让这两个孩子为难的,还有他们的爷爷,他们也没把握,爷爷会不会认这个奶奶。自从爸爸为找奶奶出事了,爷爷就指天骂地的说:“你们都不要再找了,直当她死了!”

当浩浩荡荡的一行人满怀疑惑、满怀期待,想看看那比七仙女见牛郎还要让人兴奋的相会场面时,赵家屋场的破旧土房上只有一把大锁等着他们。土房虽然破旧,却收拾得很干净,屋檐下挂满了高粱,两只鸡在那里仰头啄食,见了这一帮子人来,吓得咯咯地叫着,拍打着翅膀,跑到那几棵大核桃树的树影下去了。

“这个赵老头儿哪去了?”

“猪栏里没人,坡地上没有,菜园里也不见人影。肯定是走远了,不在附近,否则也不会把门锁上。”

……

赵永富的孙子走上前去,踮起脚在门楣上的墙缝里摸了几下,一无所获,没找到开门的钥匙。没有钥匙也不大紧,关键是找着人。于是,就有邻居说:“是不是到河坝里去了?到小卖店看人打牌去了?”

山下的那个河坝,人户相对集中,有家小卖店,一个卫生室,还有一个理发店,人们闲下来时,总爱凑到那里去,打打牌下下棋的。这一提醒,赵永富那找钥匙的孙子,就掏出了手机,问小卖店的王大有爷爷的下落。

果然,这赵永富是在那里看人家打牌。

“我们去喊!”有人自告奋勇地说,一边就朝山下跑。大伙儿除了想看看热闹,也觉得这分别了三十多年的夫妻团聚,是一件大好事儿,都乐意帮这个忙。同时,大伙也想知道,这赵永富要是知道了这分别了三十年的老婆回来了,是个什么表情。

都没想到,这赵老头儿表现得很冷漠。当小卖店的王大有告诉他,他孙子打电话来,说他失踪了几十年的老婆许传菊回来了,正在看人下棋的赵永富皱了一下眉头说:“开什么玩笑!”

赵永富戴着一顶退了色的蓝布帽子。他一年四季截着这顶帽子,已经戴了几十年,当初的深蓝色已经变成了灰白色。小时候,他头上长疮,落下了疤,人们背后就称他赵癞子。然而,赵癞子却娶了一个全村最漂亮的媳妇。于是,有人就议论,当初他的老婆许传菊出走,与瞧不起这个赵癞子有关。当然,也有人立即反驳,要是瞧不起他怎么会嫁给他,还生了两个儿子?

来传消息的王大有急了,说:“我开玩笑?你不相信?那我拨了,你自己听你的小强说。”一边把手机伸了过来。

赵永富半信半疑,勉勉强强接过王大有的手机。

“爷爷,奶奶回来了!你快回来——”果然,电话那头是孙子小强兴奋又急切的声音。核实了消息的赵永富,慢慢把手机还给了王大有,脸上没有一点儿人们所期待的高兴的神情,他仍坐在棋盘前没动。

“你们在等什么?下啊!”他催促着两个下棋的人。

听说他的老婆回来了,下棋的也停止了下棋,一起望着他打电话,可是接通了电话的赵永富是什么表情也没有,还坐在那里要看他们把这盘下完。

“老赵,你老婆回来了,你怎么就不回去?”岁数大的人,催他说。

“有什么好回去的?她真想回来,能等到现在?下下下,你们接着下!”赵永富仍坐在那里没动。正说着,几个来喊他回去的人也到了,告诉他真的是他老婆许传菊回来了,还来了电视台的记者。

“又不是什么领导,还要我回去迎接?我没时间,我要看下棋!”平时很好说话的赵老头儿,突然表现得很固执。他是生气了,对那个突然归来的老婆有意见了。

大伙儿都觉得不可思议。这是一件大好事啊!当初,这个人可是发疯的到处找他的老婆,现在他老婆回来了,怎么就这么无动于衷?

“你的门锁着,小强小丽都只能在院场的石头上坐——”

“他们也回来了?”

提起他孙女孙子,赵永富神色一动,手中就摸向挂在腰里的一串哐啷作响的钥匙。孙子孙女可是他心头肉。他一下站了起来。自然,他的身后又跟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人。

赵家屋场的人,远远地望着山下一队人走来了,兴奋地说:“回来了回来了,赵老头儿回来了!”人们像在传递一个喜讯似的。那个电视台的记者,不知什么时候,选好了一个地方,架好了一个闪着银光的铁支架,把“粗柴头”安在了架子上。坐着的人们也站了起来,站到院坎儿上,兴奋地了望。

终于,这边翘首以待的人群,和那边同样一脸兴奋的人们汇合到了一起,像两支队伍会师一样。会师的人们,一眼不眨地望望赵永富,又望望站在他孙女旁边的老婆许传菊。当赵永富走上院坎,孙女赵小丽搀扶着身边的老妇人说:“爷爷!这是奶奶——”

走上前来的赵永富冷漠地望了一眼失踪了三十年,已经成了一个老太婆的许传菊,说:“她是你什么奶奶?是喂过你一口饭,还是端过一泡尿?”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孙女急了,一剁脚:“爷爷!”

许传菊听了这话,也是一脸的羞愧,偏着头望着这个同样老了,背已驼了的丈夫,带着一种陪罪和讨好的神情说:“他爹——”

“什么他爹他妈!”赵永富武断地打断她,“我的儿子没有妈!”

见那电视台的摄像机一直对着,村里的人有些看不过眼,打着圆场说,“老赵,家里的事,进了屋再说,不能站在门外让人看笑话!”

“她不是我家里人!她自己有家!”

就在回家的路上,有人告诉了他,他的老婆被拐卖后,不仅成了家,还有了儿子孙子。当他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突然有些气愤,你在那边照顾儿子孙子,这边就不是你的儿子孙子?这么一想,脚下就恨恨地,不由加快了步伐。

“老赵!”得到了消息跟来的一个村干部,一脸凝重地劝说道,“人家大老远地找回来,是想回这个家,跟你一起好好过日子的!你先让人家进门!”

赵永富开了锁,拦在门口,听了村干部的话,说:“哼,想回家!当初干什么去了?哦,等到死的死了,长大的长大了,没有负担了,这时想到回来了?想进这个门,想都别想!”

“呯”的一声,打开的大门又关上了,两只门环儿一阵抖动,把正想跨进屋去的老妇人关在了门外。当着这一院场的几十号人,老妇人的脸再也挂不住了,顺势往地上一坐,号啕大哭起来:“天哒老爷啊——”

可是,任凭这妇人怎么哭,铁了心肠的赵永富就是不开门,不愿意接纳这个离别了三十年又重新归来的老婆。满心欢喜归来的许传菊不得不又回到了镇上,住到她妹妹许传淑的家里。倒是两个懂事的孙子,不是提着一条鱼,就是拎着一块肉来看望他们的奶奶。

这个时候,赵永富成了人们指责和帮助的对象。乡亲们、村干部、电视台记者、他的两个孙子,轮着给他做工作:她这次回来,的确是想回来生活,跟他团圆的。她当初的确是想跟着人出门去打工,被人骗了拐卖的。她是在她的儿子的支持下,才千里迢迢乘火车赶班车来回来的……

“听说她那边的儿子也老大不小了——她孙子都有了!前些年怎么不支持他的妈回来?”赵永富像有什么心结似的,梗着脖子问。也是,如果早五年回来,他的大儿子也不至于再骑着摩托车去找她,把命都丢了。

这个问题谁也不能回答;大伙儿看出,赵永富的心结不止这一个。贫贱夫妻百事哀。当年,赵永富一家上有老下有小,两口子也是三天吵两天闹的。赵永富心想:哪家没有矛盾,谁个两口子不吵架,所以也没有往心里去,架吵过了该干什么干什么。没有想到,那天为一点儿家庭小事又吵了嘴,他上坡去挖红薯,挖到中午过了,一块田挖出头了,也没有人来喊他回家吃饭,就又憋着一肚子气继续挖另一厢、块田。到了晚上,他忍饥挨饿,挑着一担红薯回来,见厨房里仍是黑灯瞎火的,只有两个刚放学回家的儿子,一个在院场剁猪草,一个刚去堰塘挑了一担水回来。

“你妈呢?”赵永富问道。

“没看见啊,我们还以为也去坡上挖红薯去了!”儿子回答说。

赵永富扔下了一担红薯,从院场的柴堆上抽出一根棍子,转身就出去找。他是从来没打过老婆,可这一回,他非要抽她两棍子不可。还不得了了,吵两句就饭也不做,猪也不喂,还真成了娇小姐了。赵永富自知自己是个癞子,配不上她,好多事情都让着,重活儿也从不让他动手。可这一让,这一娇惯,就娇惯了十多年,娇惯得是越来越没有个名堂了。当赵永富气冲冲地拿着棍子满村去找时,得到的消息却让他大吃一惊——许传菊出村去了,走时挎个包袱。问她是不是到娘家去住几天的,她也没有回答,只顾低着头匆匆走路,好像是要追赶什么人的样子。

当天晚上,赵永富找到了刚嫁到镇上的小姨妹子许传淑家里找人却没找到,又连夜打着手电筒,翻了两座山,找到岳母家里仍然是说没有去。那个时候,赵永富就想到,不辞而别的老婆是不是偷着跑出去打工了。

那时候,打工的浪潮才刚刚兴起,打工致富的苗头也让人蠢蠢欲动,看到了希望。可赵永富,一想到自己是个癞子,一年四季要戴个帽子,不免会让人耻笑,打工的想法没冒出来就被自己按下去了。自己不能打工,不能去挣钱,老婆眼看别人发财,自己发不了财,也对丈夫冷言冷语,吵着自己要出去打工。就因为这件事儿,两口子不止吵过一回。

“你出去打工?!你斗大的字认不了一箩筐,人家还不把你骗了卖了!”当时,赵永富就警告老婆说。得知了老婆真的是跑出去打工了,赵永富是又气又急,后来是急的比气的多。老婆是个文盲,又听不得别人三句奉承话,这出去不吃亏才怪。事情的发展果然是如此。几十年里,没有哪一天,他不是在想着找老婆。后来,直到两个儿子都死了,他的那些想法才像柴烟一样,慢慢熄灭了。好不容易,心情平静了,生活安稳了,这找了不再想找的老婆,却突然从天上掉下来了。

当得知老婆回来的消息,他不是没有动心,可一想到为找她这么多年受的苦,更有死去的儿子,他就来了一股子气。再一听说,她在那边孙子就有了!因丧子涌出来的怨气弥漫了全身。老婆年轻的时候,就不大愿意做家务活儿,收啊捡啊抹的事儿,大都是他田里忙完了又回家来忙。有时候,她的洗脚水就还要他倒。自己现在也老了,许多活也做不动了,更没有能力伺候人养活人了。所以,在回家的路上,他就想好了,既然她那边有儿子有孙子还有男人,就让她还是回到那边去吧。再说,现在自己有一份低保,也只够养活自己一个。钱不多,一天一顿小酒总还是够的。他操了一辈子心,辛苦了一辈子,死之前也想过几天安逸的日子。

可是,这个许传菊却非要跟他破镜重圆,还口口声声说她生是赵家屋场的人,死是赵家屋场的鬼,还闹着要把户口从广州迁回来。一拨又一拨的人来做赵永富的工作,两个孙子也说得痛哭流涕,说奶奶能回来,也是他们死去的爸爸的遗愿。赵永富低着头,抽着烟,就是不吭声。

“老赵,你到底有什么担心的,说出来,我们政府跟你做主!”电视台、报社的记者都来了,声势闹得很大,最后乡里也坐不住了,也出面了,一心要把他们捏合团圆,要做个和谐社会的典范。工作队是现成的,国家要搞水利建设,要兴修大型水电,赵家屋场也属于搬迁范畴,乡里也派出了工作队。驻村工作队按照乡里的指示,暂时放下搬迁的事情,先来做有关和谐的工作。

赵永富虽然也没什么见识,但是知道这乡政府出面,很多事情是能解决的,比如,这搬迁涉及到一棵树苗补多少钱,他们表了态就能立马数票子的。在这些能够说一不二的政府人员面前,他说出了心头的疑虑:“这低保,管不够俩人的生活呀?”

这话一说出来,大伙儿都一愣,大家一直以为是因为什么感情纠结,或者考虑到她老婆有两个家庭不好办,赵永富才死活不愿意接纳这个消失了多年的婚姻的,没想到原来是如此的实际,是怕人分享他的那份低保。

“这事儿好办!”说话的驻村乡干部是位副乡长。这副乡长面对记者,面对镜头,也一心要当个化解矛盾,为民服务的既有能力又有魄力的典范,当即表了态,说:“我回去跟乡党委乡政府汇报,只要你同意复婚,许传菊老人的低保问题,可以做为特殊问题特殊解决!”

赵永富这才抬起头来,谨慎地问:“您是说,她也能纳入低保?——不要我养活?”

“老大爷,你就放心吧,我们国家要实现老有所养,不仅是您、您老伴儿许传菊,将来所有的老人,”副乡长很有气势地用手朝围观的群众一指,“所有达到年龄的老人国家都要养活,让您们过一个幸福的夕阳红!”

副乡长的一席话,也让所有围观的人都露出了笑脸,仿佛霞光般灿烂的幸福晚年就在眼前。

老妇人许传菊已经沉浸在幸福的霞光中,当得知那个老顽固松了口,悬起的一颗心就放了下来,她又偏着头望人,又像露出不可一世的神情:“哼,还不要我回来!那门口的两棵核桃树,你们都看见了吧,有一棵还是我栽的!”

“我总不能不明不白的是个黑户人啊!”她比谁都急,要急着上户口,她不止一次的说。赵永富也急,要急着给她办上低保。乡里是同意了办低保,可办低保的办事人员说:“是哪个乡哪个村哪个组的,这户口登记上没有许传菊这个人啊。”

原来,几次人口普查,许传菊已经做为失踪人员自动消除了;派出所发的户口薄上,赵永富注明是已婚,可已婚的对象是谁,却没有一个叫许传菊的名字。

有人出主意说:“你把当初的结婚证拿来,也能证明你老婆的户口的。”可赵传富几个破柜子翻遍了,也没有找到什么结婚证。

“你到民政上去查查,他们有底子的!”

赵传富又到乡民政办公室去查。乡民正干部先是打开电脑,然后又在那几柜发黄的册子中去翻找,最后告诉他说:“乡镇合去合来,当初人民公社的那些资料,很多都已经找不到了,是不是合并时销毁了,也很难说。”

“怎么就销毁了呢,这么重要的东西?”赵永富忙活了几天,仍是一无所获,他愁眉苦脸地走出乡政府。

就在他到处为失踪多年的老婆想方设法上户口的时候,老婆那边的儿子赶过来了。那儿子笑嘻嘻的,一见面就叫了他一声脆生生的“爹!”像咬了一口什么野果子般的顺溜。

那小子一看就不是个种田人,长得胖乎乎的,肚子挺得圆圆的,见人一脸儿笑,是个见面熟,腰里还系着个带子,带子挂着个小包包。后来,从许传菊那里得到了证实,她这个儿子是在做一些倒买倒卖的小生意。如果是过去,就是投机倒把!赵永富想。不过是人家的儿子,他也没能说什么。这俩母子见了面,叽哩呱啦、连珠炮似的,说的话他竟然一句也听不懂。望着说着一口外地方言的女人,他才突然感到,他的老婆许传菊对他来讲,已经是如何的陌生。显然,她已经习惯了那里的生活。他想不明白:她大可以回来看一看就走,去跟她那边的家去团圆,为什么还要留下来,非要跟他绑在一起?

更让他诧异的事情还在后头。这个儿子来过后,许传菊就跟他说,她想把那边的家也迁过来,儿子,媳妇,孙子的户口都迁来,到这边来生活。

“那,你儿子的——爹呢,他一个在那边?”赵永富说。

“也迁来!”许传菊好像已经胸有成竹,毫不犹疑地说。

“让他在一边过。”老妇人又解释说。

可是,赵永富听了,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心想:还把那边的男人也弄到一个村子里来住,这到底算个什么事儿?

“还是先把你的户口弄好再说吧。”赵永富皱着眉头,悻悻地说。

“那不行!你要把他们都给我迁过来!”老妇人一下又找回了几十年前的语气,对老头儿下着命令。

可是,光那许传菊一个人的户口,也不是这么容易就上得了的。虽然许传菊曾经是赵永富的老婆,是这赵家坡的人,可是户口薄上没有她的名字,民政也查不到两人曾经是夫妻的证明,办低保的事情也因没有户口,一时也办不了。低保是一年一评的,来年的低保村里已经在办了,群众大会都已经通过了,村干部催他赶快把许传菊的户口给上了,不然报上去,没有户口,还是白报。

赵永富急得一顶灰布帽子戴上又取下,最后还是别人给他出主意:“你们再去补办一个结婚证不就行了吗?”赵永富把帽子往脑壳儿上一戴,兴奋地说:“是啊,这么简单的事儿自己怎么就没想到?”

没想到事儿还在后头。当赵永富特意换了一身新衣服,到理发店刮了胡子,戴上了过年才戴一戴的孙女儿给他买的新帽子了,到小姨妹家去找约好的许传菊去补办结婚证,上镇上的华艺照相馆照登记照时,小姨妹却告诉他——许传菊回广州去了!

又是不辞而别!

“怎么,她那边的家出了什么事吗?”赵永富关切地问。许传菊回来的一个多月里,不是这个亲戚家住几天,就是在那个亲戚家住几天,多数时间,都住在镇上的小姨妹家。

已经老了的姨妹摇了摇头,好像面有难色,赵永富想再探个究竟,姨妹说,“你去问她自己!”然而,许传菊却再也没出现过。

在赵永富的追问下,小姨妹也不得已告知了实情:原来,赵永富所在的村子因国家的水利建设要搬迁,搬迁费是按人头点的,一个人的搬迁补偿费有十来万块钱。许传菊那做生意的儿子打听到了这件事儿,便撺掇许传菊以返乡为名,好把一家人的户口都迁来,赚那搬迁补偿款。没想到,有关部门已经冻结了所有的户口,即便能转过来上了户口,也不再列入补偿行列。母子俩儿知道白忙活了一场,在知道了确切消息的第二天,就偷偷走了。

白忙活一场的还有赵永富,赵老头儿。这个老头儿常常坐在赵家屋场的核桃树下,望着通向山外的远方的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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