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托瓦内特之死解读——从《藻海无边》到《简·爱》

2013-11-04 06:39王春梅
关键词:内特梅森庄园

王春梅

(淮阴工学院 外国语学院,江苏淮安 223003)

伯莎·梅森是《简·爱》里笔墨不多,名字也不为人所熟知的女配角。不过,但凡读过这本书的人都不会轻易忘记她,罗彻斯特的老婆,一个被常年关在阁楼上的疯女人。她的存在使得桑菲尔德庄园平添了几分诡异与阴郁,也使得简·爱与罗彻斯特的第一次结合发生了波折。在《藻海无边》中,我们得知了她的真名实姓,安托瓦内特·科斯韦(以下简称瓦内特)。她的结局在《简·爱》中有所交代,她死于自己亲手引燃的并最终烧毁了桑菲尔德庄园的一场大火。她的死亡是纯属意外还是有其必然性的,《简·爱》没有给出答案,伯莎·梅森其人与其死因这一切都像谜团一样,让人无法揣测,但是结合《藻海无边》我们便能从社会、家庭、个人三个层面来探析瓦内特走向死亡是有其必然性的。

一、十九世纪的西印度群岛

瓦内特出生在十九世纪牙买加的一个奴隶主家庭里,她在美丽如画的库利布里庄园度过了她的童年。原本,她可以过着快乐、无忧无虑的富家小姐的生活,然而,那个时期正是西印度群岛废奴运动风起云涌之际,黑人奴隶们纷纷起义,争取自己的平等权利,她的奴隶主父亲暴毙,留下了她们孤儿寡母三人在风雨飘摇的岁月里独自闯荡。

来自西印度群岛之一的马提尼克岛的混血白人在当时的社会似乎从来就结交不到真正的朋友。他们一方面受到白人统治者的排挤,另一方面遭受着黑人的白眼与憎恨,成了名副其实的社会“夹心”阶层。社会矛盾被激化了以后,白人统治者有的选择了离去,但是土生土长的马提尼克岛的混血白人无路可逃,他们大多数人依然生活在生他们养他们的故土,任凭命运对他们的摧残与肆虐。

可以说,瓦内特生长在乱世之中,她没能享受到富裕家庭的物质生活,却过早地品味了人世的艰辛与沧桑;她没能享受到白皮肤给她带来的天生优越感,却受尽了白人的奚落与黑人的愤恨;她无助、对自己无能为力,只能接受家庭为她安排的婚事;当时的婚姻法剥夺了已婚妇女的所有财产,让她婚后一名不文,只能接受丈夫的摆弄与安排,在颓废与愤怒中越走越远。

人和社会是紧密相连的,他们相互影响着,但就个人而言,社会的作用是显性的,也更具决定性;可以说,个人的命运一部分掌握在社会命运之手。如果瓦内特不是出生在这个社会发生急剧变化的时期的话,她的命运或许会被彻底地扭转。在十九世纪的西印度群岛奴隶制是不平等的根源,废除它是符合历史潮流的正义之举,没落的奴隶主家的女儿瓦内特就像曾经的奴隶制一样,慢慢成为过去时,在变革的时代成为社会矛盾激化的牺牲品和没落时代的殉葬品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二、瓦内特的家庭因素

瓦内特的家庭关系远比一般人要复杂的多,这个家族的不幸在她的身上延续着。她的生父老科斯特是个纵情声色的奴隶主,在原配过世之后,他娶了和自己年龄悬殊且貌美如花的妻子安妮特,育有瓦内特和比埃尔一双儿女。老斯科韦在婚后并没有收敛,依然寻欢作乐,终死于废除奴隶革命之中;他的儿子比埃尔生来患有呆小症,打小走道不稳,口齿不清,后来也在奴隶骚乱烧毁她家庄园时丢了性命。

瓦内特继承了母亲姣好的相貌,却也摆脱不了母女二人相似的命运,无法远离别人的议论和诋毁。她的母亲安妮特美的令人妒忌,她因此从来没在牙买加的白人太太和小姐那边落过好,无论是在给瓦内特的父亲当填房之后也好,还是五年后改嫁给英国商人梅森时也罢。奴隶制土崩瓦解后,社会情况变得更加险恶:白人的态度不肖得说,他们依旧逮到机会就编排她,议论她及她的一双儿女;黑人也不给她好脸色看,他们拒绝给她干活,嘲弄她风光不再的生活,并毒死了她马。在她又改嫁给腰缠万贯的梅森后,黑人对她的恨有平添了几分,在一个夜晚,一把火让库利布里庄园的一切都付之一炬,化为灰烬。在儿子夭折后,母亲安妮特精神渐渐不济,疯了。

死于非命的父亲,夭折的弟弟和随后精神失常的母亲是瓦内特的至亲,他们所昭示的家族宿命,也过早地影响了年少的瓦内特。从小到大邻居们甚至是家佣们的议论成了一种诅咒一样,在精神上给她以消极的暗示。

由于母亲是填房,加上母亲后来又改嫁的缘故,所以瓦内特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兄长亚历山大·斯科韦,但他们基本上没有来往,她哥哥的儿子桑迪都比她本人年纪要大。她还有一个和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哥哥理查·梅森— 继父之子,一个决定了瓦内特婚姻关键性的人物。

图1 安托瓦内特的家庭关系示意图

在这个家庭里,瓦内特没有得到太多的注意与关心。父亲过世得早,母亲又把大部分心思都放在了患病的儿子身上,照顾他的生活起居,为他找医生看病。与亲生母亲的长期忽略相比,继父梅森对她还是相当不错的,他经常去修道院看望瓦内特,每次还都给她带礼物。更难能可贵的是,在临终前,他把自己一半的财产留给了和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女儿,另一半则留给了自己的亲生儿子,理查·梅森。

此外,一些零星的关心还来自于柯拉姨妈,佣人克里斯托芬和桑迪。姨妈在丈夫在世的时候并没能给瓦内特一家三口太大的帮助,在那次大火之后,照顾着瓦内特。姨妈对罗彻斯特不放心,但也无力改变什么,就私下送给瓦内特两个戒指以便救急。克里斯托芬是老科斯韦为安妮特找的佣人,她在这个家破败之后,依然对老少主人不弃不离,为她们打点着生活。桑迪与瓦内特辈分相差一辈,年龄却相当,在瓦内特少女时代曾保护过她,帮助她赶跑那些在路上欺负和刁难她的人。

概括而言,瓦内特自幼丧父,没有一个完整的家庭,缺少来自家庭的关爱与温暖,弟弟的夭折和母亲的精神失常的悲剧在这个家族接连上演,童年的不幸遭遇给瓦内特的一生抹上过于灰暗的基本色,挥之不去!弗洛伊德指出,童年对于人生的影响是不可估量的,它往往影响着人的一生,是人成年后所有幸福与痛苦的源泉。过多过早地经历着人世间的生离死别和年少时缺少家人关爱成为她的不幸的现实根源,整个家族的厄运与不幸像魔咒一般笼罩在她的心头,压得她抬不起头,喘不过气来。

三、个人人生轨迹

瓦内特在家里尝尽了没人疼没人爱的苦涩滋味,在外面她也交不到真心的朋友,只得一个人在艰难的岁月里寂寞成长。走在大街上,同龄的孩子会无端地欺负她;她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黑人女孩蒂亚,没能带给她温暖的记忆,带来的只是无尽的背叛与伤痕。蒂亚骗过她的钱,抢过她的衣服,在那个奴隶骚乱放火烧她家的夜里还对她落井下石,用石头砸破了瓦内特的头。

瓦内特还时时经历着自我身份认同的煎熬。白人称她为“白皮黑鬼”让她牢记像她那样的混血儿和真正白人殖民者的区别;黑人则叫她“白蟑螂”,轻蔑之意溢于言表。她生活在社会阶层的夹缝之中,上得不到白人的帮助,下得不到黑人的同情。精神上的寂寞与无所依托为她后来和与自己年龄相仿,辈分上却和自己是姑侄关系的桑迪发展不伦之恋埋下了伏笔,因为桑迪是为数不多能在危难时刻出现在她身边保护她并带给她安全感的人。

婚姻也许是瓦内特改变自己命运轨迹的唯一的指望和机会。如果瓦内特能嫁给一个深爱着她的人,跟着他离开这个伤心之地,也许就可以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年少时的阴影或许会被岁月冲淡,或许会被渐渐遗忘,对这个家族的诅咒就不会应验,她也就不会重蹈母亲的覆辙,不会精神失常,最后死路一条。但功利性的包办婚姻堵死了她最后一条求生之路,击碎了她所有的梦想与希冀。

双方的父亲都各有所图地安排下了该桩婚事:梅森继父慷慨地把自己一半的财产当作嫁妆,从自己的祖国英国招来了乘龙快婿罗彻斯特;罗彻斯特的父亲把自己的庄园与财产都给了喜欢的大儿子,为了不让小儿子一无所有和心生妒忌,他为罗彻斯特物色到了嫁妆丰厚的瓦内特。有失公允的是,两位当事人中一位对其中的内幕是毫不知情,而另一位对其中的利益牵扯是心知肚明。

瓦内特怀着一颗少女追求幸福的心来对待这场早已安排好的婚姻,她被理查和罗彻斯特联手蒙在了鼓里。在婚前,她凭借着女人的直觉感受到了罗彻斯特的冷漠,她退缩、犹豫并试图抗拒这桩婚姻,“你(罗彻斯特)对我一点也不了解”,“你能给我安宁吗?”简单的问题道出了她内心最关心的诉求,然而单纯的她没能看穿罗彻斯特的面具与言不由衷的话,在得到新郎愿意给她幸福与安宁的承诺后就匆匆嫁给了他。在婚后,他们有过几天短暂的新婚燕尔的生活,不久,新郎就失去了对她的兴趣,她极力想挽回这场婚姻,去祈求母亲的佣人克里斯托芬动用巫术来唤回丈夫的心,却无事与补。建立在物质上的婚姻是很难长久的,悲哀的是,瓦内特却迟迟看不到这一点,克里斯托芬劝她找借口从丈夫那里要回一点财产,但过分天真的她后来却将此事对罗彻斯特和盘托出,她的这一举动并没能打动罗彻斯特,却给了他更加讨厌与憎恨克里斯托芬的理由。

而罗彻斯特对这桩婚姻中的利益牵扯是烂熟于心,为了得到这份不菲的嫁妆,他处心积虑,在得知新娘打算拒绝这场婚姻时,他用甜言蜜语赢得了瓦内特的信任,承诺给她幸福与安宁。在完婚之后,罗彻斯特带着新婚的妻子瓦内特去度蜜月,他途中的内心独白充分地表明他在这场欺骗性的婚姻中的角色定位是明确的,他的求婚是有预谋有计划的:

“不是我买下了她,是她买下了我……三万英镑已交付给我,既无异议,也无条件。对方并未为她开列任何条款(那是必须保证办到的)……我出卖了自己的灵魂,也可以说你出卖了我的灵魂,说到头来,这笔买卖还不上算吗?”

但无爱的婚姻终究都是长久不了的,没过多久,他就腻味了,变了脸,先是拒绝与瓦内特同房,对她动用冷暴力,后来还在与妻子房间仅一墙之隔的地方肆无忌惮地玩弄了她家的一个女仆,随即又花了点钱把她给打发了,彻底撕下了伪装的面具。如果说在《简·爱》里读者认识到的罗彻斯特是一个魅力十足、风度翩翩的绅士的话,那在《藻海无边》里所呈现出来的罗彻斯特则是心机很重、过河拆桥的伪君子。

罗彻斯特的冷酷不仅仅体现在此:他为了财产娶了自己并不喜欢的瓦内特为妻,“我并不爱她。我渴望得到她,可那不是爱。我对她没几分温情,她在我心目中是个陌生人。是个思想感情方式跟我那套方式不同的陌生人”,婚后不久就冷落她,将她“打入冷宫”;不仅如此,在听完瓦内特讲述了她自己母亲的不幸遭遇后,罗彻斯特非但没有给予瓦内特以安慰,反而改以她母亲之名“伯莎”口口声声地来称呼她,从心理上暗示瓦内特和母亲有着同样的宿命。他先后打发了瓦内特身边的所有人,包括克里斯托芬,将被折磨得神智失常的妻子秘密从热带带到了阴冷的英国,割断了她和自己一切熟人的联系,同时也割裂了她和自己的根的联系,把她像猛兽一般囚禁在了桑菲尔德庄园的阁楼上。罗彻斯特还卑鄙地把瓦内特深爱的故国家园变成了她最痛恨的地方,让她即便是在心灵上也寻找不到一块乐土,让她永远地成为一个无处依附的会喘气的孤魂野鬼!

四、结语

人的命运往往是由不得自己的,一个出生在没落奴隶主家庭的女人的命运更是如此。社会、家庭和个人的种种因素合力决定了她悲剧性的命运:风涌云起的反对奴隶主浪潮与革命将瓦内特推到了社会矛盾的风口浪尖上,让她饱尝着黑人与白人的双重仇恨与排挤;父亲、弟弟与母亲接二连三的去世在瓦内特的心田上投下了层层阴影,这种阴影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淡化,却因为周围人的不时议论而愈来愈挥之不去,终成了一种恶毒诅咒;期待中的婚姻并没有给她带了想要的安宁与解脱,相反,爱财不爱自己的丈夫终将一个不断受到欺压与非议的瓦内特变成了一个疯子,在经历了种种折磨后走向了死亡。

《藻海无边》对于瓦内特的发疯还给出了诸如她曾在月光下睡觉这种西方盛行的迷信说法以及家族遗传等方面的解释,但细心的读者可以发现瓦内特精神变坏是在目睹了丈夫出轨后,所以罗彻斯特变本加厉的种种做法才是导致瓦内特精神崩溃的最直接的原因。看穿了真相的瓦内特对罗彻斯特充满了怨恨,所以当她得到一个从阁楼跑出来的机会的时候她第一个念头就是要杀死那个毁了自己的丈夫,以及后来再次看见那个把自己嫁给罗彻斯特的哥哥理查时她把深埋在心里的怨恨通通发泄了出来。当社会环境,家庭氛围都对瓦内特成长与生活十分不利的时候,她咬牙坚持着,但最后一个不爱自己的丈夫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最后,在桑菲尔德庄园的顶楼上,一把大火让她走到了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在残梦中了却了今生的爱与恨!

正如瓦内特分析她母亲时所说过的那样,在她弟弟去世后她母亲的心已经死了,肉体的死亡不过是外化的形式而已。在罗彻斯特娶了她而后又不要她,不听她解释的时候其实她的心也已经死了,多年后桑菲尔德庄园的那场大火仅仅是带走了她的肉身而已,她的活路早在那个有着茫茫藻海的地方就已经被堵死了!

[1]简·里斯.藻海无边[M].陈良廷,刘文澜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6.

[2]夏·勃朗特.简·爱[M].黄源深译.南京:译林出版社,1994.

[3]张峰.属下的声音—《藻海无边》中的后殖民抵抗话语[J].当代外国文学,2009(1):125-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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