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松刚
因为每天都是太阳,
所以生活也不能重复。
——《青春出动》
作为一名从事文学写作的“80后”“新青年”,杨澄宇可谓是一个“多面手”,小说、散文、评论频频见于《钟山》、《雨花》、《芳草》、《书城》等一批有影响力的文学期刊。在他的笔下,我们能够明了地体察到他对文学语言及思想的深究和洞悉。他的语言干净利落却不失悠长的韵味,有时候因了某种意境的实现,甚至于不惜艰涩的理论、夸张的修饰和辞藻的华丽;他的思想纤细绵软,透着热烈的不羁和不安,但有时却又过于澄净、沉稳而和青春应有的躁动显得“不合时宜”。这便是杨澄宇的创作带给我的最初感受。
关于青春的经历和记忆,是任何一个写作者都不能也不曾规避、漠视的话题。但是“青春”的面貌在不同时代、不同作家的笔下又是大相径庭的,杨沫的《青春之歌》展现的青春是“革命”的,新时期“知青小说”所表现的青春是“痛苦”的、“无悔”的,陈染、林白笔下的青春是“欲罢不能”的,而到了新世纪,韩寒、郭敬明、张悦然等一批青春写手则赋予了“青春”更加复杂的含义,这里有叛逆,有逃亡,有放浪形骸,也有疼痛温暖。然而,不管面貌如何不同,青春永远是矛盾的共同体,恋爱与失恋是矛盾的、自由与羁绊是矛盾的、梦想与现实也是矛盾的,但青春的惨烈和决绝也正是因为这种种的矛盾才倍加令人痴恋、迷离。而正因为有了这种种的矛盾,思想的冲撞也就接踵而至,于是小说也就有了叙事的可能和动力。我想,任何一部小说一定是要面对一个个矛盾的相互搅拌和溶解,而至于如何看待、解决这些矛盾正是一个作家才华和思想力的实践和体现。
与众多的青春写作一样,杨澄宇的小说《晨光》讲述的是年轻人的青春故事,有风花雪月,有伤感别离,有热血沸腾,亦有迷茫踟蹰,即便是叙事的方式也是青春写作常用的固有模式,在讲求叙事多元的当下写作中,这样的小说写作似乎是有着“守旧”的意味;然而,他的小说又是与众不同的,不同于韩寒,不同于郭敬明,甚至和春树的“边缘化”“私人化”的青春写作亦有所不同。在《晨光》那青春爱情叙事的背后,是作者对三十年人生的一次哲学思考。这些思考是痛的、是静的,是喧哗与骚动、是安宁与慰藉。
海德格尔说,“语言是存在之家。人居住在语言的寓所中。”对于小说创作者来说,语言是思想的载体,作者力图通过语言抵达存在之高地。对于喜欢思想的杨澄宇来说,小说《晨光》中的哲思表达正是通过对于语言的琢磨和掌控得以实现的。小说从一开始并没有直接进入故事的叙述,而是从灵谷寺的静默沉思开始,在风景的缭绕和氤氲中,渐渐铺展开人物的描述和对话。且看作者其中的一段描写:
那是在城市东郊的灵谷寺,群山郁郁葱葱,秋意刚刚好,还没有染出色,却拧干了多余的水。那抹古铜色是属于夕阳的,越来越浓,又愈来愈淡,现在恰是这由浓转淡的瞬间,所有拂过的叶面上都有了层琥珀色的凝光。不必细观每一片叶面的脉络,靠的太近,这光辉就会飘逸而去,空剩下干净的碧绿,摇曳着无情,因为它不属于他们任何一个人。所有人类的悲喜不若尘土,不是烟雨,不似光阴,不会让它有一丝动容。
如果说,秋意“刚刚”好,“拧干”了多余的水分,“摇曳”着无情,足可以看出作者遣词造句的功夫,那么在这想象和比喻的转换中跳脱出来的沉静的哲思,才真是让人大为感叹。我想,这正是作者叙事的一种策略和“别有用心”吧。
这种“别有用心”在小说中还有多种体现。比如对于书的选择,《思辨的张力》、《追忆似水年华》等等,本身就极具文学性、哲理性;而对于诗人、诗歌、诗性的青睐和钟情,更让作者始终沉浸在思想的境遇之中,时时引发袅袅的哲思:
这道光,本身却没有任何本质的东西,也不会产生任何本质的玩意,它试图照亮事物的本身,却只存在于他的湖中,它不是内容,而是形式,形式决定了它的内容而不是相反,这道光就是这么霸道,没有任何一个黑洞可以吸收它的光亮,他就是这个世界的国王。
在这段叙述中,作者的哲思已经超越了见景抒情的模式,而是从语言本身出发,从思考的原地去寻求自我情怀的抒发。这道光是属于青春的,而青春也是“霸道”的,无所畏惧,诸种矛盾任意冲决。
哲思,其实是杨澄宇文学创作中一直葆有的题中之义。而对于“光”的敏感捕捉,在其早年的中篇小说《夜光》中已经初露端倪:
而在晨光里,这废墟中的生命与尊严还是发芽,留守的居民升起炊烟,打开摇摇欲坠紧紧锁闭的窗户,每一个窗外都是残垣的悬崖,有人探出头来,望了望城廓边的重型机车,清了清浑浊一夜的嗓子,啐了一口浓痰,正中对岸灰白墙上大大的红叉上,正是腥黄惨绿。俄而,还有人烟的窗口开始亮出一面面挂着补丁白旗,那是刚洗的衣服床单,在灰尘还未扬起之前还有两个时辰,之后这些白旗就消失了,它们只会对晨光俯首称臣,要毫无诗意地将湿润熨平风干,已成生活生存之道。
这“晨光”里的场景是平凡的、普通的,是极其生活化的,甚至是有些微不足道的,但因为作者极具审美力的语言却流露出不可抗拒的诗性之美,而这“晨光”到了《晨光》里,则具有了一种升华的凝聚力和冲击力:“就在刚才,就在刚才,她看到第一缕晨光已经从窗帘的边角渗入,虽然还是灰蒙蒙的,但是,那是天光啊!它有着无孔不入的亘古伟力!”这晨光更有力量,更有想象的空间,甚至于不经意间流露出一种“神性”的意蕴。
小说《晨光》中的人物并不是太多,李文、洛云、小艾、老邱、琴琴、陈经济等等,可谓屈指可数,因此从构思上讲,小说的叙事既不复杂,也没有过多的纠缠,故事也不过是年轻人“老掉牙”的爱恨缱绻,然而支撑起整个小说大厦的,是作者的青春“哲思”以及所关涉的每个人物的思想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作者写出了他们各自的生命困顿、人生浮沉,写出了他们每个人青春梦想与残酷现实的交汇、碰撞。尽管《晨光》是一部关于爱情的青春写作,但杨澄宇的青春“哲思”已经使得这部小说超越了“爱情”这个狭义的主题,而更多地具备了许多关于人性、关于时代、关于生命、关于灵魂的体验和想象。在“爱情”的泪珠里,包裹着作者的伤与痛、爱与恨、哲与思,并愈积愈浓,缓缓坠落在这杳渺的天地间,化作那澄澈的沉思和感叹。
在当下的文学写作中,网络化、娱乐化、市场化已经使得青春文学难以寻觅到“纯”文学的影子,并因此而饱受诟病和争议。平心而论,这些青年写作者并不乏才情,然而正如有评论者所认识到的,“但生活环境的狭小、人生阅历的浮浅和尚待深入的文学熏陶使他们还无法深入地理解世界、生活、人生和命运的宏阔、芜杂、激变与无常,从而也就使他们的作品在内容上显得整齐且雷同。也正是这种个体上支离破碎、整体上却雷同一致的生活真真切切地凸现出他们艰难成长的历程,其中由那些丰富的痛苦和无尽的欢乐混合产生的滋啦有声的隐秘声音更是真正值得久久回味的财富。”我想,杨澄宇的小说写作一定是有意识地在努力避免这些自觉或不自觉的局限和伤害,他对于思想的热衷已经表露出了他内心的声音。然而,思考与叙事有时候又是双刃剑,如果不能很好地平衡两者之间的关系,想得太多,或者想说的太多,叙事就会出现问题,从而也会影响思想的韧性和力量。对于刚过而立之年的杨澄宇来说,文学创作之路其实刚刚开始,当青春的往事与他渐渐别离的时候,我想,新的思考、新的人生亦如晨光一般照耀在他继续前行的文学之路上。
【注释】
①[德]海德格尔:《关于人道主义的书信》,《路标》,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01年版,第366页。
②杨澄宇:《晨光》,译林出版社2013年版,第1页。
③杨澄宇:《晨光》,译林出版社2013年版,第72页。
④杨澄宇:《夜光》,《黄河文学》2011年07期。
⑤杨澄宇:《晨光》,译林出版社2013年版,第1页。
⑥于京一:《青春写作:才情难敌硬伤——梳理“80后”的创作》,《文汇报》2005年6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