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指海
嚓,我说这几天为啥喜鹊总在院里的大杨树上叫。咱庄那么多户,那么多院子,那么多杨树,为啥不到别人家的杨树上叫,偏偏到咱家的杨树上叫?我就知道你要回来了。二十年前你胸戴大红花,心里乐开花,满脸笑哈哈,来到咱家,我正骑在院墙上垒墙,你说:“舅,我要当兵去了,以后再也不用吃红薯面馍喝红薯面汤放红薯屁了。”我就知道二十年后你会骑洋马,挎洋枪,当个团长,常回家看看。我站在院墙上,登高望远,你走过村口的歪脖子柳树,越走越远,刚开始像个人,接着像条狗,最后像只蚂蚁,后来看不到了。你小子一直没回头。那时我就知道,娃子有野心,不恋家,肯定会像蛟龙入了海,猛虎上了山,成就一番大事业。让我说着了吧。娃子现在是个团级干部了,你们裴家,我们赵家,开天辟地以来从来没有出过这样的人物。你给祖先争了光,长了脸,今天中午吃饭,无论如何舅舅得敬你一杯。
舅舅说了这么多,是鼓励你,让你晓得天外有天,山外有山,人上有人。干枯的树,不能再绿,傲慢的人,不能进步;忠言不顺耳,硬肉会塞牙。舅舅对你说的,都是忠言。希望你不要把甜言蜜语当作进嘴的糖,不要把良言忠语当作刺耳的针。舅舅我一直把你的事放在心上,虽然你踏实能干,从小就能吃苦。你还没上学,你爹就扔给你一个筐子,让你去打猪草。你中午顶着红彤彤的日头出去,除了知了,都在睡觉,就连咱家那条癞皮狗都躲在荫凉下拖着长长的舌头乘凉。连癞皮狗都知道天热,我想,你应该也知道。但你还是㧟着篮子出去了。你从小就是个让大人放心的听话孩子。这是你的优点,也是你的缺点。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日落西山红霞飞,你背着猪草把家归。远看像一堆猪草,近看它还是一堆猪草,根本就看不到你人了。我还训斥过你爹,娃子这么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把他压成一个侏儒咋办?压不成一个侏儒,压成一个驼子咋办?你爹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一个蛤蟆四两力,能干活了。娃子是他的,他这样说,我再心疼你,也没话说了。他反正已经死了,享不到福了。命苦,不能怨政府,点背,不能怪社会。不说他了。舅舅今天要给你说的,你可要竖着耳朵听清了,你要升更大的官,包在舅舅身上,舅舅的关系,你做梦都想不到。
舅舅我有个天大的秘密。溜圆的东西,找不到棱子;稳重无言的人,不会出岔子。今天我给你说实话,你不要出去乱讲,我连你妈都没讲过。舅舅我出身于官宦之家,是名门之后,你姥爷他不是我亲爹,你姥姥她也不是我亲娘。我亲爹本来是刘村镇刘玉升镇长的少公子。刘村镇在1958年建水库被淹了。去年我爹,就是刘大官回来想祭个祖,也只能站在水库边,跪在沙滩上,对着白茫茫的河水磕上三个响头,点上一炷香。那香不是普通的香,是国家特供的,专门请人从全国找了九九八十一天,一共七十二种香料配成的,有大拇指粗。那炷香燃完,咱整个村庄闻了整整三个月的香味。刘大官姓刘,名啥我就不说了,这是机密,反正是个天大的官儿。我是你舅舅,也不能给你说,保密工作人人有责,是一条生命线。这样给你说吧,我爹他要来祭祖,省里一把手给市里一把手打电话,市里一把手再给县里一把手打电话,县里半年前就开始准备了,把公路修到水库边,公路两边的房子用白色涂料刷了一遍,咱们村子北边那座光秃秃的山,还用绿色的油漆漆了,花开绿锦绣,水漾碧琉璃。我去帮着干了。想着这都是为了欢迎我爹,我浑身有使不完的劲,乡里王书记还表扬我了。他哪里知道我的心思?他们甚至都不知道是哪个大人物要来,我就知道,是我爹来了。我爹来了,果然威风,车有上百辆,前不见头,后不见尾。人有上百人,个个都是胖乎乎的官人,红光满面,和蔼可亲。你妗子头发长见识短,我提着两瓶小磨油,要送给我爹,你妗子没见过这阵势,吓得浑身哆嗦,不让我去。我还是去了。你也知道,那种大场面,我爹也不能多和我说话,只是问问我家里有几口人,收成咋样,够吃不够吃。我也知道,这场合我不能认亲,要顾大局。我就对我爹说,你放心,党的政策好,有吃有穿。谁知我爹啥都知道,他主动认亲来了,还问我有啥困难。我就给他实话实说了,要说有啥不顺心的事,就是娃子的婚事没着落,堵得我心慌。
你表哥赵大楼你也知道,身高一米八,壮得像头牛,浑身腱子肉,不说像鲁智深那样倒拔垂杨柳,我看一拳下去打死头小牛犊是不成问题的,他一顿能吃六七个馍,喝两三碗玉米粥,一表人才。要说有啥缺点,就是人老实,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树叶子掉下来都怕打了头。他不是我的亲生儿子,胜过我的亲生儿子。我们两个都一样,都不能和亲爹在一起,这也叫同病相怜吧。我的婚事,你是知道的。我命不好,亲爹不要,养父太穷,虽说是个民办教师,但也是到了三十岁才有人来说媒。还是个精神病。是个远房表叔介绍的,住在几十里外,本来也没来往,突然有一天就来了,说他们村有个女娃子,和北京知青谈恋爱,人家不要她了,她就疯了,非说自己也是北京知青,父亲是北京大学的教授,母亲是个大官。整天在家收拾东西要去北京找她亲爹亲娘。她爹妈一不注意,她就背着包袱走了。家里没办法,给她嫁了一家,她说啥都不去,说人家土鸡配不上金凤凰。好不容易弄去了,她还是天天跑着要去北京,人家不敢要了,又把她送回娘家。表叔就是来问问我爹我妈,想不想要这个女娃子。我不想要,我爹我妈说要,说不管这女的是不是精神病,只要能生娃就行。我表叔说,那个精神病妮的娘家说了,只要给一百块钱就行。我爹我妈觉得价钱还行,跑了两天,借来一百块钱,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咱就把那个精神病领回来了。远亲不如近邻,邻居好,赛金宝,和得邻居好,胜过穿皮袄。现在回头看看,觉今是而昨非,我那远房表叔他就是坑我的。
我是倒大霉了,连精神病都不愿意跟着我过。精神病妮长得倒还不错,白白净净的,眉毛是柳叶眉,嘴是樱桃嘴,还真是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我心里还想,怪不得人家北京知青能看上你。但你也太傻了,也不尿泡尿照照自己,人家是北京的,你是农村的,一个是在天上飞,一个是在地下爬,怎么能弄到一起呢?她到了咱家,我还想,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准备好好和她过日子。谁知她还是天天要跑,还是要到北京大学去找她当教授的爸,找她当大官的娘。她有时好像也清醒一点了。你妈去劝她,她还说,她不想嫁给我,主要是因为我长得难看,是个癞蛤蟆,癞蛤蟆怎么能吃天鹅肉呢?她是精神病,我就不和她计较了。还是那句话,你也不尿泡尿照照自己。我好歹也是一个民办教师呢,放在旧社会,那是知识分子,吃香着呢。
这个精神病可把咱家折磨惨了,咱村的妇女都帮咱看着她。她说跑就跑了。她在前面跑,咱村妇女在后面追。那次我也追了。一直跑到木扎北边的栗树坡才追上她,她还踢你,咬你。她有时是在夜里跑的,不怕你笑话,晚上睡觉,你姥姥把她衣服藏起来,她光着身子就跑了。我就想,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人家不愿意跟着咱过,咱还是把她送回去吧。只好把她送回去了。精神病走了,我是有点不高兴,但我又想,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很快就过去了。村里人说我想媳妇想疯了,也变成个精神病了。我呸!我跟精神病过几个月就成精神病了?这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但大队支书信了,不让我当民办教师了。我和他讲道理,他讲不过我,扇我三个耳光,你姥爷、你那其他三个舅舅也不敢给我出头。唉,咱小老百姓一个,人家是当官的,事大事小,见官就了,穷不与富争,民不同官争,咱没办法。要不是这事,我现在早就转成正式教师了,也可能当校长了,提拔到县里当教育局长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我要是当教育局长了,你还用去当兵吗?我无论如何都会想办法把你弄成个大学生的。
这事儿咱就不提了。后来我就娶了你妗子。你妗子命苦,嫁了四个丈夫,死了四个丈夫。她有四个孩子,嫁给我时,带来一个李大楼,一过来,我就果断把他改名叫赵大楼了,将来有娃了,一视同仁。其他的她也想带来,人家不给。我就劝她,不给算了,咱再生。这不,后来不就又生了俩吗?要不是计划生育,我们还能多生几个呢。我和你妗子,是缘分,她不嫌别人诬蔑我是精神病,一心一意跟了我,我感谢她。但她跟了我,她也有福气,至少她丈夫没再死吧,她的苦难算是画了个圆满的句号。这个句号,是我给她画的。
这事儿咱也不提了。说我亲爹亲娘的事儿。我告诉你,我爹刘大官他不是一般人物,前面我给你说过,他本是咱刘村镇刘玉升镇长的少公子。不是一般人物的人都会有不一般的经历,他除了老婆,还有相好。对咱小老百姓来说,这种事不能沾,是道德败坏,对大人物来说,是锦上添花,是千古佳话。蔡锷和小凤仙,毛主席和江青没结婚时,也算是相好,人家还有贺子珍嘛。江青变坏那是后话。照我说,江青也不坏,人家都说了,我是主席的一条狗,主席让咬谁我就咬谁。那感情,呱呱叫。你让我当你妗子的一条狗,我还要考虑几天呢,考虑几天也是白考虑,我才不会给她当条狗。你看是不是?我们感情那么好,就达不到这个境界。扯得有点远了。我爹刘大官他这个相好,是没办法娶回家的。她的职业不太好,是戏子。戏子在旧社会名声不好,说戏子像婊子,翻脸不认人。这个要批判。对,我亲娘就是这个戏子,如果放在现在,就是人民艺术家了。我爷爷刘玉升是镇长,是有头有脸的人。我爹刘大官说,如果不让他娶我娘,他就绝食。刘玉升放出话来,就是饿死,也决不会放我娘进刘家大门。他不但不让我娘进刘家大门,还对我爹说,你要不和她断了,你也不要回来了,把我爹扫地出门了。我娘那时已经怀上我了。我爹断了经济来源,没吃没喝的,我生下来不到一个月,我娘就得病死了。我揣摸着,估计也是营养不良。我爷他心硬着呢。一想到这,我就想哭。我爹呢,实在走投无路,就找到他的拜把子兄弟,就是你的姥爷我的养父。你妈那时刚出生一年多,还在吃奶,你姥姥奶水足。我爹就把我抱到你姥爷那里,说,我把儿子送给你了,我要出去闯荡闯荡,干不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我就不回来,等娃子长大,我再来接他。你姥爷为兄弟两肋插刀,把我接过来,说,你放心去吧,娃子的事你不用操心,我会把他当亲儿子养。你姥爷确实对我不错,确实是把我当亲儿子来养了。我爹就这样离开了刘村镇,他走时对他父亲说,恩断义绝,你就当没我这个儿子。算是脱离父子关系了。我爹有远见,他一走就往延安走,结果,成了现在的大官了。官大得吓死人,我就不对你说具体是啥官了。他走得对,走得妙,走得呱呱叫,一解放,他那镇长父亲就被镇压了,跪在白河边被枪毙了。我那时七岁,去看了,身背亡命牌,腰弯像条虫,公安上去,步枪抵在后脑勺,呯地一枪,白的红的都出来了。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这个太惨,不再讲了。
这件事,谁都不知道。我娘是我爹的相好,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是瞒着人的。他把我送给你姥爷,当然给你姥爷你姥姥都讲了。你姥姥去世时,我还年轻,她怕我跑了,没对我说。前年你姥爷去世,还没咽下最后一口气时,把我叫到床边,说,娃啊,有个事儿,我瞒你一辈子,我就要走了,再不给你说就晚了。他就把这事一五一十地给我讲了。我这才知道我的身世。我其实还是很伤心,那我长大了,我亲爹为啥不来接我呢?去年他来祭祖,我去看他,他悄悄地把我拉到一边,主动认我了。他对我说,不是不想来看我,而是因为他后来参加革命,娶了首长的女儿,他也给人家讲了这事,人家很通情达理,理解他的爱情,往事如烟,不追究了,但把儿子接来,他们接受不了。我爹确实没办法。朝中有人好做官,他的前程还得靠他们。但我爹还是时时刻刻把我放在心上,他对我说,你不要以为我不想你,你这些年咋过的,过得咋样,我都知道,省里、市里、县里领导经常给我汇报。他还想让我跟他回北京。他说,你还是跟着我回去吧,咱父子俩失散这么多年,好好地享受享受天伦之乐。我确实也有点动心,北京那地方,首都啊,谁不想去?我到现在都没去过天安门,都没看过毛主席纪念堂。但我再一想,咱不能这样,虽然你姥爷你姥姥都去世了,但他们还埋在这里,逢年过节,我还要给他们烧纸钱。我在这里,就是天天陪着他们。我走了,那不是无情无义吗?这种事情,咱不能做。我把这个意思给我爹说了,我爹当时就感动得哭了,说,入山不怕伤人虎,就怕人情两面刀,你不愧是我的儿子,咱做人就要做有情有义的人。我给他开玩笑,挨着勤的没懒的,谁让我是你的儿子呢。他走时,还问我,有什么困难需要解决。我想了想,还是对他说了,就是我那孩子的婚事让人头疼,三十来岁了,到现在都没人来提亲。我爹说,你那孩子,我很熟悉,人很不错,壮得像头牛,浑身腱子肉,一顿能吃六七个馍,喝两三碗玉米粥,一表人才。我很惊讶,问他咋知道的。他说,我找人打听了。人家不愧是当大官的,你看看,咱啥都不知道,人家就门清了。他说,做买卖不着只一时,讨老婆不着是一世。孩子的婚事,包给他了。世上万般哀苦事,无非死别与生离。这算是我们见的第一面,父子相认了。
我心里有数了。有人再给赵大楼说亲,我都笑笑不吭声,一个都不答应。去年冬天,你妈还想把王庄那个瘸子妮介绍给赵大楼,我嘴上没说,心里说,你真是灭自己威风长别人的志气,今非昔比,我爹已经认我了,赵大楼有个当大官的爷爷了,有米不愁没饭吃,有了梧桐树,我还发愁没有凤凰来?还能再看上那个瘸子妮?说曹操,曹操就到。今年春上,我爹来市里视察,偷偷派人给我送信让我去见他。他官做得太大,这种事情还是谨慎点好。舌头底下压死人,这一点我很理解。我在市里呆了两天就回来了,他本来还要挽留我多住几天,但我住在那五星级酒店不习惯,出入都有人弯腰鞠躬问好,还给你拉门,席梦思也太软,睡不好觉。我爹这次见我,主要是解决赵大楼的婚事。他见我就说,我给孩子想好一个闺女了,就看你满意不满意。我说,你说说看。他说,这闺女不是外人,是我孙女,算是你的侄女。我唉哟地叫了一声,差点从沙发上摔下来,连连摆手,那可不行,那是兄妹啊。我爹说,你急什么?你那赵大楼我打听过了,是她妈拖油瓶带来的,又不是你亲生的,你怕什么?你要是不答应,那就是看不起我孙女。我哪能看不起人家啊。我只好不吭声了。我爹说,我这孙女,包你满意,爹是北京大学的教授,妈是大官,比我低不到哪里,就这一个闺女,宝贝蛋一样,去年北京大学博士毕业,现在正在美国留学。暑假回国,我就把她带来,让他俩见见面,如果两人没意见,这事就定下了。我还是觉得有点别扭,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不是近亲,但兄妹的名分在那里放着,传出去不好听,但人家那么大的官,还不嫌弃咱,咱还能咋说?我也只好同意了。
今年暑假,这闺女来了。没回北京,直接从美国飞到市里来了。我爹也来了,还是偷偷派人把我和赵大楼叫去了。也真是奇怪了,两人一见面就对上眼了,笑眯眯地看着对方,眼睛都舍不得眨了。赵大楼也怪了,平常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来,这会儿也是滔滔不绝,天文地理,啥都能吹,把闺女听得都入迷了。我和我爹一看,就知道这事成了。后来我爹一问,果然,人家闺女是一见钟情,说赵大楼是百里挑一,她很满意。闺女长得俊呢,白白净净的,眉毛是柳叶眉,嘴是樱桃嘴,还真是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说话有板有眼,做事稳重大方。我爹说了,明年过了年,就让他们到北京结婚。我琢磨着,要在天安门广场大摆酒席,那地方大,不怕人多,把咱村里人都请去。到时你无论如何也要去。
娃子啊,你现在是个团级干部,官是不小,但和我爹比,和我儿媳妇爹妈比,你那是九牛一毛,人家拔根汗毛比你腰粗。你是小拇指,人家是大象腿。姑舅亲,辈辈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咱不能只想自己锅里有,不顾亲人碗底空。我早就替你操心这事了,等这阵农忙过完,我带你去北京一趟,给你引见引见。朝中有人好做官,用你,你就是块宝,不用你,你就是根草。你别不服气,有山的地方,别说硬话;听贤达的话,道路不狭窄。你妈,也就是我姐,总说我是个官迷,想当官想疯了,当不了,也要编出一套瞎话说有个亲爹是大官。渔网遮不住阳光,谎言骗不过众人。我告诉你,我说的这事,要是有一句瞎话,天打五雷轰,让我死无葬身之地。你不要听她的,你要听我的,保你将来当个将军不成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