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记忆暗河的潜望镜

2013-10-24 08:29梁雪波
青春 2013年1期
关键词:巴恩斯德里托尼

梁雪波

“往事如驶离的大船,过去的我与现在的我正在相互告别,相互辨认。”很多年前,一位流亡异国的诗人曾以这样的诗句表现了在时光流逝中一种返身回望的姿势,其中关于时间、记忆、自我之间意味深长的关系十分契合英国著名作家巴恩斯的小说主题。巴恩斯于2011年获得布克奖的小说《终结的感觉》即讲述了一个渐入人生终旅的老人从时间暗河返身回望的故事。“年轻的时候,你一定认为你可以预想到岁月会带给你的苦痛和凄凉。你会想象自己也许会孤单、离异、丧偶;孩子们都长大疏远你,朋友也相继离世。你还会想象自己地位不如从前,无所欲求——更无人欣赏。你可能会想得更远,想到自己走向死亡,到那时无论有多少人陪伴,都只能独自面对。所有这些都是一味向前看。而你做不到的是向前看,想到自己站在未来的某一点回望过去,去体会岁月带给你的新的情感。比方说,你发现,当你的人生见证者日渐减少,确凿的证据也随之减少,因此,对当下和曾经的你也就没有那么笃定了……”在这部小说中,巴恩斯以英国作家所特有的智慧与深度,融入了深刻的思想内涵,它既是一次对成长、爱情、死亡之谜团的探查,也是关于时间、记忆、老年、历史、伤害与宽恕,以及叙事艺术的沉思。

《终结的感觉》[英]朱利安·巴恩斯 著郭国良译 译林出版社2012年8月版

《终结的感觉》叙事者是一位六十多岁的退休老人托尼。在小说第一部分,托尼回忆了他上世纪六十年代的学生生活。高中最后一年,富有学识的艾德里安加入了托尼和另两位同学组成的铁三角团体,他们常常聚在一起讨论哲学、诗歌、历史、性,也互相调侃戏谑。他们经历了同学罗布森自杀事件的震惊,当时托尼等人还有点儿漫不经心,而艾德里安却援引了加缪的话,“只有自杀才是唯一的真正的哲学问题”。毕业后他们各奔东西,后来托尼与维罗妮卡相恋,但在维罗妮卡家度周末的经历让托尼十分不快。俩人分手后,维罗妮卡成了艾德里安的女友,为此,托尼给艾德里安写了一封信,“祝他好运”,并决定将两人永远逐出他的生活。但是不久就传来了艾德里安割腕自杀的消息。后来托尼与玛格丽特结婚,生有一女,之后又离婚。几十年的时光一晃而过。在第二部分,一封来自维罗妮卡母亲的遗嘱打破了托尼平静的晚年生活。为了要到艾德里安的日记,托尼不断与维罗妮卡接触,于是也开始了自己的寻找之旅,往日的时光碎片一再地闪回,直到维罗妮卡受不了托尼的纠缠,拿出了当年他写给艾德里安的那封信,托尼从中一下子目睹了一个十分不堪的被遗忘的自己:粗鄙、丑陋、邪恶。这使他长达四十年的记忆和在记忆重温中确立的价值大厦分崩瓦解——“曾经年少的我回头来惊醒现在年老的我”——“时间不是在报复他们,而是在报复我”。

《终结的感觉》是一部时间之书、记忆之书,在故事的演进中,巴恩斯时常借助托尼之口进行关于时间和记忆的思考。“时间先安顿我们,继而又迷惑我们。我们以为自己是在慢慢成熟,而其实我们只是安然无恙而已。我们以为自己很有担当,其实我们十分懦弱。我们所谓的务实,充其量不过是逃避,绝非直面”。在巴恩斯看来,时间既有客观时间,又有主观时间,客观时间犹如汹涌的大河一去不复返,而主观时间则像戴在手腕内侧的表盘,紧靠脉搏,这一私人的、隐秘的时间才是真正的时间,它以你与记忆的关系来衡量。但是,记忆本身是否可靠?它是否会出于“自我保护”的需要而篡改了事实,或者有选择地遗忘?托尼像绝大多数人一样习惯于自我开脱,以为时间不是显影液,而是溶剂,会自动消解掉生命中的过错与伤害,未曾想在追索日记下落的过程中遭遇到一个“昔日的我”,遭遇到“新的记忆”的突然袭击——“那一瞬间仿佛时光回转,那一时刻仿佛江川倒流”。也就是说主观的时间改变了客观的时间,在那猝然相遇的一刻,时间发生了反转、折回、逆流。小说自始至终都没有披露艾德里安日记的详细内容,因为这个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经历了“遗嘱事件”的老托尼在悔恨中深切地感悟到时光里的悖论:“年轻时,我们为自己憧憬着不同的未来;年老时,我们为他人编撰不同的过去。”

记忆的不可靠性,巴恩斯正是要指出这一点。就像瑞典诗人特朗斯特罗姆所写:记忆跟随我们,像善变的蜥蜴。但如果以为小说通过托尼的三角恋故事仅仅将思考停留在个人记忆的层面,显然低估了巴恩斯的睿智。事实上在小说第一部分即讨论了历史的真实性问题,有人说历史是胜利者的谎言,有人说历史是失败者的自欺欺人,有人说历史是一块生洋葱三明治,其中夹杂着激烈而重复的内容,而艾德里安则认为,“不可靠的记忆与不充分的材料相遇所产生的确定性就是历史”。这无疑是一种自相缠绕的悖论式的解答,是玄学化了的历史观。实际上,记忆分为个人记忆和共同记忆,个人记忆只拥有对过去的局部、零碎的记忆,并不全然可靠,它还需要群体中其他成员的记忆碎片进行校验、拼合,才有可能接近完整的历史真相。而“记住自己的过错”,这本身包含着一种道德责任。所以,在巴恩斯笔下也隐含着关于记忆之伦理的思考。不过对小说家来说,给出一个关于历史或记忆的确定性答案并非他的任务。真正让巴恩斯着迷的,与其说是“试图回答英国史学家E.H.卡尔提出来的问题:历史是什么?”不如说,是如何透过记忆暗河的潜望镜审视历史自身的编织,并将这种编织术巧妙地应用到叙事文本上。

正是遵循这种“写作的伦理”,曾经出版过多部侦探小说的巴恩斯再次显示出他悬念大师的技艺,在《终结的感觉》中把一个普通的故事写得扑朔迷离,扣人心弦。而最精彩的则是“不可靠叙述”的运用。“不可靠叙述”、“隐含作者”等概念由布斯于1961年在《小说修辞学》中首次提出,并成为当代叙事学研究的一个中心议题。布斯这样界定可靠叙述与不可靠叙述:“言语或行动与作品常规(指隐含作者的常规)相一致的叙述者是可靠的叙述者,否则是不可靠的叙述者。”托尼作为第一人称的叙述者在最初是令人同情的,包括他一再为自己的失败所做的辩护:“我觉得我有一种生存的本能,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也许就是维罗妮卡所说的胆小吧,但我称之为温和。”由于隐含作者始终保持沉默,甚至读者会不由自主地忽略了托尼的叙述所存在的视角局限,而对他的温良无害产生理解和信任。直到那封信曝光,另一个面貌的托尼突然呈现出来,颠覆了读者的阅读惯性,使得前面所有的叙述都变得可疑起来。“不可靠叙述”的运用,由于叙述者所说的和隐含作者在观念上存在着巨大的差异,使叙事产生反讽的意味,从而使小说主题得到深化,并形成一种强烈的文本张力。

巴恩斯无疑是当代炙手可热的小说大师之一。代表作如《福楼拜的鹦鹉》《101/2章世界史》都有令人惊艳的表现。《终结的感觉》是巴恩斯的第十一部小说,这一年他六十五岁,将小说中的人物托尼也设定在相仿的年龄,也许是有深意的,表明步入老年的作家开始更多地思考晚年的问题:关于记忆、关于责任、关于未知、死亡,以及“浩大的动荡不安”。而这些思考无不带着强烈的画面感和鲜活的气息:闪闪发亮的手腕内侧,抛进水槽的平底锅升腾起蒸汽,从高楼下水道一泻而下的精子团,六束追逐的手电筒光线照射着波光粼粼的潮水……这些事件或意象代表了一种深度瞬间,它们摆脱了时间的直线运动,与故事情节建立起相互间的关联,并反复交织出现,它们凸显出小说将时间和记忆作为中心题旨的写作意图,并同时构成了另外一个与此呼应的隐秘主题:托尼在重现的时光中获得了重新审视自己的机会,而作家借助文本的编织,在与虚无的搏斗中再度因写作而得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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