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忠东
(新疆大学 人文学院,新疆 乌鲁木齐 830046)
本文的“社会整合”是指一个国家内的宗教少数群体在社会、经济、政治等方面与主体社会发生普遍而深入的联系,同时又保持了自己的文化认同。这种联系的程度可以用政治参与、人际网络、公民参与、国家认同、归属感等指标加以测量。本文从四个方面分析影响美国穆斯林社会整合的制约因素。分别是美国认同的宗教边界、文明冲突范式、社会舆论、外交政策。
在美国这样一个主要由移民①构成的国家中,如何将来源不一、存在文化差异的移民群体融合成为分享更多统一文化特征的国民,一直是美国国家认同建构的重要内容。另外,“谁是美国人”的定义和内涵也一直在演变当中,直到今天似乎也没有达成共识。塞缪尔·亨廷顿2004年的著作《我们是谁?》就是美国主流社会对国家认同危机焦虑情绪的投射。
美国执行国家和宗教分离的政策,但是在国民的意识和情感中,宗教(基督教)与国家的联系占有重要的地位。由于早期形成的以白人、盎格鲁—萨克森和新教徒为内核②的美国国民认同曾占居主流地位,历史上犹太教徒、天主教徒,还有包括中国人在内的许多亚洲人,都承受过不同程度的排斥和歧视。
1955年,威尔·赫伯格(Will Herberg)在他的著作《新教徒、天主教徒和犹太教徒》中提出美国有一个“共同信仰”,这个“共同信仰”建基于新教徒、天主教徒和犹太教徒共享的价值。赫伯格认为,尽管这三大宗教团体是不同的,“但是具有同样的正当性,都是美国人,并且他们所支持的道德理想和精神价值本质上是一致的”[1](P101)。今天,犹太—基督教传统被许多美国人认为是美国文化的内核。实际上,这样的主张具有的排他性,仍然显而易见,如伊斯兰教、印度教、佛教和锡克教等③就被排除在外,成为美国文化的“他者”。
自国家建基,基督教徒一直是美国最大的宗教团体。正如杰瑞米·布鲁克·斯特朗(Jeremy Brooke Straughn)和斯考特·L·菲尔德(Scott L.Feld)在关于“美国是一个基督教国家?美国国家认同的宗教边界”一文中认为,“多数美国人倾向于认为自己的国家是一个基督教国家并不令人吃惊”[2](P280-306)。自1990年代中期以来,将美国视为“基督教国家”的美国人比例在增加。皮尤调查显示,1990年代中期,有60%的受访对象视美国为“基督教国家”,到2002年同意这种观点的人达到了67%。2005年达到峰值71%,2006年又回到了67%。看似增加的比例并不显著,但是“美国宗教认同调查”[3]显示,1990年86%的美国成年人认同自己是基督教徒,2008年则下降到了76%。在认同自己是基督教徒的人数下降10个百分点的情况下,将美国视为“基督教国家”的比例上升了7个百分点。相较之下,增幅比较显著。促使这一变化的原因之一是美国宗教多样性的快速增加。今天美国的人口比1990年增加了30%,而非基督徒增加的比例是50%。另外,9·11事件,也增加了美国人的宗教认同,正如塞缪尔·亨廷顿所言:“9·11象征着……一个新时代的开始:人们主要用文化和宗教定义自己……对于美国人来说,在这样的环境中为他们认同中的宗教成分增添了新的意义。”[2](P280-306)杰瑞米·布鲁克·斯特朗和斯考特·L·菲尔德对1996年“一般社会调查(GSS)”的样本进行分析后发现,有53%的回答者认为,对于一个真正的美国人来说,作为基督徒是相当重要(15%)或者非常重要(38%)[2](P280-306)。他们进一步分析发现,在基督教徒中,几乎有62%的人相信,作为基督徒对于一个真正的美国人来说非常重要(44%)或者相当重要(18%)。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几乎有66%的非基督徒觉得基督教信仰对成为一个美国人根本不重要[2](P280-306)。
发生在奥巴马身上的一件事也很能说明宗教认同的重要性。2008年,奥巴马竞选总统之时,关于他的宗教背景曾引起媒体的高度关注,因为奥巴马的父亲是肯尼亚穆斯林,继父是印度尼西亚穆斯林,并且他的姓名巴拉克·侯赛因·奥巴马(Barrak Hussein Obama)中,巴拉克(Barrak)是阿拉伯文,“吉庆”的意思。侯赛因(Hussein)是一个穆斯林常用名。早在2007年,就有人发表文章称奥巴马小时候在印度尼西亚上过极端的伊斯兰学校。后来又有传言,说奥巴马的印度尼西亚继父是一位激进穆斯林,并宣称奥巴马在就任议员时面对《古兰经》宣誓,他的教会成员身份只是为了掩盖他的穆斯林身份[4]。后来证实所有的说法都毫无根据。事实上,奥巴马在印度尼西亚所上的学校是天主教学校,但是根本没人拿此说事。皮尤华盛顿宗教与公共生活论坛的高级研究员约翰·格林(John Green)在分析此现象时说:“大众对穆斯林的反感为这些谣言得以持续流传提供了助力。”[4]有记者还曾就奥巴马的宗教信仰问题采访过曾在布什政府任国务卿的鲍威尔。鲍威尔否认了猜测,并补充说,在意总统候选人宗教背景的做法“不够美国”④。当了美国总统后,奥巴马仍然不能消停,因为有人继续质疑他的宗教信仰。2010年9月,有位基督教派别的领袖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明确表示自己怀疑奥巴马是一个基督徒,因为他认为从奥巴马身上看不到多少基督徒的影子。
在美国,反对宗教少数群体具有悠久的历史。例如在20世纪中叶以前的整个美国历史中,对犹太人和天主教徒的敌视是公开的,主流媒体可以坦然地大谈犹太人和天主教徒对美国的威胁,以及犹太教和天主教与美国主流价值的不协调。这种情况在20世纪的下半叶才得到改观。今天美国主流社会喜欢将犹太—基督教传统作为美国文化的内核。就在犹太教和天主教地位得到明显改观的20世纪下半叶特别是1970年代以后,伊斯兰教和穆斯林逐渐成为美国媒体充分展示美国主流社会傲慢与偏见的最新目标。在美国的影视业中,与穆斯林“恐怖分子”斗智斗勇成为塑造美国英雄的最佳素材。施瓦辛格主演的《真实的谎言》就是一个典型的代表。诚然,穆斯林成为美国大片的“新宠”有着复杂的时代背景,但是寻找潜在的“他者”似乎一直伴随着美国人建构“美国认同”的历史。
今天,在美国人当中有一部分人把基督教作为“美国人”的要素,从历史来看,这一认同观的包容性得到了扩展。但是这种变化的时代背景是其他宗教的移民在美国明显增加⑤。穆斯林、印度教徒、锡克教徒和佛教徒等所谓“非西方宗教”的信徒不时地在基督教徒中掀起阵阵涟漪。实际上,过去的20年中,在美国人中认为自己是基督教徒的相对比例在下降,但是视美国是基督教国家的比例却明显上升。这与美国国内宗教版图发生的变化息息相关。
美国穆斯林的社会整合目前面临的主要障碍就是美国社会民间舆论中所设定的“美国人认同”的宗教边界。美国的选举政治为政客迎合民间舆论提供了可能。由于一部分基督教支派领袖对伊斯兰教的敌意,也由于美国在穆斯林国家存在复杂的利益纠葛,伊斯兰教和穆斯林成为媒体关注的焦点,美国穆斯林也不时地被抛向美国舆论的风口浪尖,承受着巨大的压力。这势必对美国穆斯林的社会整合产生消极影响。
1993年,塞缪尔·亨廷顿在《外交事务》杂志发表了“文明的冲突?”一文,当时的学术界对亨廷顿用“文明冲突”范式来探讨冷战结束后的国际关系表示不屑。但是9·11事件发生后,没有问号的同名著作立即成了畅销书,而且美国主流媒体如《纽约时报》《华尔街日报》和《华盛顿邮报》等全部自动地采纳了亨廷顿的文明冲突范式来解释9·11事件。
亨廷顿的“文明冲突论”最初招致学术界的多方批评。政治学学者指出,即便是后冷战时期,国际政治的主导者仍然是政府。政府追求国家利益和民族利益而不是文化的利益。福阿德·阿加密(Fuad Ajami)认为,不是文明控制政府,而是政府控制文明,并以此反驳亨廷顿的主张。法瓦兹·格吉斯(Fawaz Gerges)认为,政治受到“利益冲突”而不是“文明冲突”的塑造。历史学家认为,亨廷顿只是重弹斯宾格勒和汤因比宏大历史的老调。罗伊·摩塔海德认为,亨廷顿作为一个政治学学者涉入了一个对其历史所知甚少的地区。历史学和政治学领域的专家共同认为从国家和民族的传统视角对问题的解释力远大于这一新的“文明范式”。也有学者认为,亨廷顿只是将19世纪盛行的黄祸论、黑祸论和褐祸论⑥的恐惧症对象在今天替换为伊斯兰、印度和非洲文明。文化分析领域的先驱——人类学家和社会历史学家指出,当他们已经放弃将文化视为一个关键概念的时候,亨廷顿“发现”了这一概念。在人类学和文化研究领域已不再将文化视为具有核心本质的固定实体⑦,而亨廷顿所做的正是要将复杂和充满分歧的文明本质化。
伯纳德·路易斯(Bernard Lewis)比亨廷顿更早提出了文明冲突的范式。亨廷顿在《外交事务》杂志发表《文明的冲突?》一文的三年前,路易斯在《亚特兰大月刊》发表了一篇题为“穆斯林愤怒的根源”一文,将伊斯兰教视为西方和穆斯林世界的冲突之源。9·11事件之后,路易斯撰写了大量的文章,还出版了新书《出了什么问题?》路易斯成为“媒体明星”,接受了大量的媒体采访。当时的国防部副部长沃夫威茨称赞路易斯是一个“伟大的盎格鲁——美国学者”。路易斯避开巴勒斯坦及其被占领土问题,大谈伊斯兰教和民主的不相容,中东的政教不分,军事失败的屈辱与拒绝现代性和对恐怖主义的痴迷等。耶鲁大学著名的欧洲史教授保罗·肯尼迪在为《出了什么问题?》一书撰写的书评中,赞扬路易斯向人们揭示了西方与伊斯兰的冲突持续了许多世纪。
与媒体一样,美国政府自始至终坚称,9·11事件与美国的中东政策没有联系。2001年9月20日,布什在对国会和美国人民的演讲中说:“我们被攻击不是因为我们做了什么,而是因为我们是什么。”他在演讲中问“我们为什么被攻击?”接着自己回答:“因为我们相信进步、多元和宽容。”他还说,恐怖分子“仇恨我们的自由——我们的宗教自由、言论自由、选举自由、集会自由和持不同意见的自由”,并认为反恐是“一场世界的战斗,一场文明的战斗,也是一场所有信仰进步、多元主义、宽容和自由的人的战斗”[5]。他后来在联合国的演讲中也提到,他宣战是为了保卫文明。“文明”一词在他的演说词中至少出现了五次。他说:“我们面临的敌人不是恨我们的政策,而是我们的存在、我们对开放的宽容和我们有创造力的文化。”布什的申明和媒体铺天盖地的报道达到了他们预期的效果。9·11事件刚发生后,68%的美国公众认为美国与以色列的关系是美国遭受攻击的重要原因。到同年的10月下旬,这个比例下降到22%。
为什么亨廷顿的“文明冲突范式”能够赢得美国媒体、政界的青睐并在主流学术界有那么多的响应者?美国学者对此现象进行了分析。笔者认为厄万德·亚伯拉罕米安(Ervand Abrahamian)的分析直指问题的症结。他说,亨廷顿的专长是他具备不用讨论现实中的政治问题就能分析国际政治的能力,特别是他根本没有提及关于阿拉伯—以色列冲突的现实政治问题。亨廷顿剔除了政治问题之后讨论国际关系,这一点正中媒体和布什政府的下怀。它们都有意识地决定将阿以问题和美国在中东不受欢迎的一般问题与反美的恐怖主义问题隔离开来。任何将阿以问题与美国的不受欢迎联系起来的举动都被视为闯红线。利用亨廷顿的范式就可以非常自如地讨论与9·11事件有关的所有问题,同时无需提到巴勒斯坦被占领土和定居点,以及阿拉伯民族主义这样一些让人不安的概念。媒体报道了伊斯兰教的神学、中世纪的历史、伊斯兰教在美国西班牙裔社区的传播、对《古兰经》的多种解释、圣训和沙利亚法等等,而政治问题则被刻意地回避⑧。亚伯拉罕米安发现欧洲的学者在分析9·11事件时就能很好地将政治问题与9·11事件联系起来,如大卫·赫斯特(David Hirst)在英国《卫报》撰文称,巴勒斯坦问题是9·11危机爆发的核心原因。另外,弗莱德·哈立德(Fred Halliday)也在《卫报》撰文,表示9·11危机能够用围绕巴勒斯坦的政治对立来解释,根本不用类似“文明冲突”这样的“陈词滥调”。
政府、媒体和学界用文明冲突范式解释9·11事件,在两个方面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在社会方面,由于将9·11事件限定在伊斯兰教的框架之内,使得所有的穆斯林都成了嫌犯,不可避免地对美国穆斯林社区产生了强烈冲击。尽管美国政府再三向公众保证这不是一场反对穆斯林的战争,而是反对极端穆斯林的战争,是极端穆斯林败坏了真正的伊斯兰教,但是将9·11事件与伊斯兰教捆绑在一起的事实已经造成,并且捆绑已经对穆斯林造成了极大的损害。9·11事件后穆斯林的遭遇就是明证。
亚伯拉罕米安认为,文明冲突范式在知识领域造成的后果更加令人不安,因为在一个多元社会中人们接纳了这样一个范式。这个社会看起来有自由和开放的媒体,但是事实上又在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之间暗自画了一条红线。对于研究中东的专家来说这一后果的影响是深远的。不在伊斯兰教的框架内解释危机的专家被边缘化,结果形形色色的所谓专家粉墨登场。即使曾经批评亨廷顿的学者分析美国在中东不受欢迎的原因时也不会提到巴勒斯坦问题。由于美国学者对9·11事件的政治原因集体失语,结果《卫报》的乔纳森·斯迪勒说,纽约使他想起了勃列日涅夫的莫斯科。
显然,尽管其解释能力受到许多学者的质疑,“文明冲突”范式在美国是一个强势话语的现状短期内不可能有所改变。作为宗教少数群体的美国穆斯林深受这一强势话语的消极影响。美国穆斯林对媒体的看法就是一种直观表现。爱德华·赛义德说:“今天,伊斯兰教被人负面地定义为与西方相矛盾。这样确立的框架严重地限制了人们对伊斯兰教的知识。只要这种框架存在,伊斯兰教,作为穆斯林生活经验的一部分,就不可能被人了解。不幸的是,这种现象在美国真实地存在,在欧洲的情况略微好一些。”[6](P163)
2003年10月,助理将军威廉姆·保金(William Boykin)在一个基督教福音派教堂说,穆斯林崇拜的神是“偶像”。对此言论,时任国防部长的道纳德·拉姆斯菲尔德(Donald Rumsfeld)不仅没有表示道歉,反而称赞保金的资历。2011年1月,美国共和党议员彼得·金(Peter King)在国会的听证会上引用1999年谢赫·卡巴尼(Sheikh Kabbani)的轻率言论,称大多数美国清真寺的伊玛目宣扬极端思想。虽然事后彼得·金修正了自己的说法,但是对美国穆斯林的偏见仍然溢于言表。美国政客能够坦然地拿伊斯兰教和穆斯林说事而不担心自己有什么政治风险,甚至还有可能为他们得分。爱德华·赛义德在他的《报道伊斯兰》一书中说,“对于伊斯兰教怀有恶意的泛论变成了诋毁外国文化最后一个可以接受的形式”[7](P103)。基督教基要派牧师派特·罗伯逊说伊斯兰教“不是一个与人和平相处的宗教。只有当他们能控制和支配并有能力摧毁对手的时候,才会与人共处”[8](P165)。罗伯逊还告诉福克斯新闻电视台“穆斯林比纳粹还要糟糕”。派特·罗伯逊曾是前共和党总统候选人,是一位重量级的政客,经常与总统和议员会面,宣称能对数百万选民施加影响。罗伯逊对伊斯兰教的敌视赢得了一些犹太人的喝彩,这些人在《纽约时报》刊登了整页广告感谢罗伯逊,理由是他“对以色列始终如一的支持”。
路德宗教会(The Lutheran Church)是美国南方最大的教会之一,它将自己的一位主教从教会开除,原因是他与一位伊玛目参加了9·11事件纪念仪式。电视福音布道者杰瑞·法威尔(Jerry Falwell)宣称是7000万基督教基要主义者的代言人。他说,自己经过充分的研究发现,与服从律法的摩西相比,穆罕默德是一位“沉溺于暴力和战争”的“恐怖主义者”。2010年5月1日,在全国祈祷日纪念仪式活动中,有一位妇女做了这样的祷告:
我们忏悔因为在我们在选举国家和州一级官员时没有用好神圣智慧……结果导致明尼苏达州将穆斯林首次选进了国会。为此,主啊!我们向您忏悔![9](P135)
该仪式活动由美国宗教右翼团体“国家祈祷日特别工作组”举办。该团体的名誉主席就是上文提到的富兰克林·格瑞海姆。全国祈祷日由美国国会指定,目的是彰显美国宗教信仰的多样性。但是右翼团体利用这一活动赤裸裸地表达对美国历史上第一位穆斯林国会议员凯斯·埃里森(Keith Ellison)的仇视和偏执。宗教右翼团体对穆斯林的敌视不需要任何掩饰。
克林顿在其任总统期间,对国内穆斯林团体采取了一些亲民举措⑨,激起了一些人的不满。1996年,斯蒂文·爱默生(Steven Emerson)在《华尔街日报》撰文称克林顿的穆斯林客人是哈马斯⑩的朋友。斯蒂文·爱默生一直仇视美国穆斯林。1994年就在PBS播放电视节目《吉哈德在美国》,指控世界上几乎所有穆斯林制造的恐怖活动都受到美国穆斯林的资助[10]。
以上列举了一些政界和宗教界有一定影响力的人对伊斯兰教和穆斯林的敌意言论。实际上美国公众对伊斯兰教和穆斯林的消极看法是一个比较普遍的现象。2002年2月,“哥伦比亚广播公司新闻”(CBS News)民意调查显示,30%的美国人对伊斯兰教有好印象,33%的人印象不好,37%的人不能确定[9](P135)。2004年,康奈尔大学的一项全国调查发现,有44%的美国人支持对美国阿拉伯人和穆斯林的公民自由进行某种限制。调查还发现有74%的人认为伊斯兰国家压迫女性;50%的人认为穆斯林是暴力的、危险的和狂热的;三分之一的人表示多数的穆斯林仇视美国。只有27%的人同意穆斯林与基督徒的价值观是相似的。47%的人表示伊斯兰教比其他宗教更有可能在信徒中间鼓励暴力。这些数据显示至少有一半的美国人将伊斯兰教视为危险,并且认为伊斯兰教的价值与西方/基督教的价值有根本差异[11]。2009年的一项调查显示,美国人对穆斯林有负面感觉的可能性要高于对佛教徒、基督教徒和犹太教徒的两倍。53%的美国人说自己对伊斯兰教的看法“不太好”(22%)和“根本不好”(31%)。40%承认对伊斯兰教所知甚少,23%一无所知。另外,66%的人不同意“多数穆斯林包容其他宗教”的说法。更有81%的人不同意“多数穆斯林相信女人和男人应该有平等权利”的说法。2010年美国国会中期选举期间“沙利亚法⑪”一度成为媒体热门话题。共和党参议院候选人莎蓉·安戈尔(Sharron Angle)称“德克萨斯州的法拉克福和密歇根州的德尔班市已经为沙利亚法占领”。虽然德尔班市市长出面驳斥安戈尔并邀请她亲自到德尔班市看个究竟,安戈尔没有接受邀请。实际上,德尔班市有7座清真寺和60座教堂。法兰克福是一个小镇,只有一座教堂和一块墓地而已。甚至有候选人发布电视广告宣称伊斯兰对西方构成威胁等。类似的事件不是个例。
针对美国社会对伊斯兰教和穆斯林存在的敌视现象,爱德华·赛义德一针见血地说道:“当然从未有人将琼斯镇惨案⑫或俄克拉荷马爆炸案⑬或印度支那的毁灭等同于基督教,也没有与西方或美国文化等同起来。这一类的等式从来都是专为伊斯兰教‘保留’的。”[10](P9)此类敌视现象不仅存在于部分政客和基督教右翼领袖身上,美国的学术界在研究伊斯兰教和穆斯林的历史和文化时同样存在问题。爱德华曾批评美国学术界“仍然有可能拿伊斯兰教说事,而这样的做法对于犹太教、亚洲人、黑人是绝对不可接受的。也仍然有可能在漫不经心地撰写关于伊斯兰教历史和社会的研究著作时不理自尼采、马克思和弗洛伊德以来在阐释理论方面所取得的每一个重要进步。”[10](P148)约翰·埃斯波斯托说:“当基督教极端分子称自己是上帝的卫军,炸毁堕胎诊所,我们将基督徒的主流信仰与狂热份子对宗教的歪曲利用区分得很清楚。但是关于伊斯兰教,作出同样的区分并不经常发生。”[12](P7)杰克·沙恒(Jack Shaheen)教授对美国媒体的阿拉伯人和穆斯林形象进行了广泛的研究。他指出,从1960年代晚期一直到本世纪初,在美国的电视和电影中,阿拉伯人和穆斯林是唯一可以被赋予负面刻板印象的群体,美国社会并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妥。
1.3.2 给药方法 术后,对照组同术前口服氯吡格雷片,皮下注射低分子肝素钠,3~5 d。观察组在对照组基础上给予替格瑞洛片(瑞典AstraZeneca AB,规格90 mg)治疗,90 mg/次,2次/d。经血管冠状动脉造影检查,对于需要再行PCI的患者,术前给予双倍含量的替格瑞洛。两组均进行为期半年的随访。
爱德华·赛义德对敌视伊斯兰教和穆斯林的人所惯用的手段进行了精辟的剖析,他说:“故意制造伊斯兰教与原教旨主义之间的联系保证了普通读者将伊斯兰教和原教旨主义视为本质上一致的东西。将伊斯兰教简化为一大堆清规戒律,各种刻板印象,还有关于这个信仰、它的创立者和所有信徒的轻率结论,然后强化每一个与伊斯兰教有关的负面评价,如暴力、原始性、本土性(nativism)、威胁性等,并将其永久化。所有的这些都没有严肃地定义什么是原教旨主义,也没有为激进主义或极端主义给出精确的意义,或将这些现象放在特定的背景中。”[10]
美国政界、学界、宗教界和媒体对伊斯兰教和穆斯林的偏见与傲慢,对美国穆斯林的相关认知产生了非常负面的影响。表1显示,90%的人认为美国媒体所展示的伊斯兰教形象是带有偏见的和负面的⑭。51%的人认为在美国的教育体制内,关于伊斯兰教的观点带有偏见(见表2)。
表1 美国媒体的伊斯兰教形象带有偏见的和负面的
表2 在美国教育体制内,关于伊斯兰教的观点是客观、中正的
表3显示,53%的人认为美国的非穆斯林对伊斯兰教的传播有点疑惧,32%的人认为美国的非穆斯林反对伊斯兰教的传播。总之,85%的穆斯林认为非穆斯林对伊斯兰教的传播心存戒备。
表3 您认为美国的非穆斯林对伊斯兰教在美国的传播……
表4显示,有93%的穆斯林认为,美国大众只听说过伊斯兰教,对它的风俗和信仰不熟悉。伊玛目哈桑·卡兹尼说,曾不止有一个人想知道“伊斯兰”和“穆斯林”这两个宗教的区别[9](P120)。
表4 您认为美国的非穆斯林……
表5显示,52%的穆斯林因为自己的宗教或种族背景遭遇歧视。皮尤调查了穆斯林在美国社会中所遭遇的基于宗教原因的偏执。调查发现有一半的非洲裔穆斯林说自己在过去的12个月当中曾是偏执的目标,白人穆斯林遭遇歧视的比例是28%,亚裔穆斯林的比例是23%。赛尔楚克·斯林研究发现其访谈对象中88%的青少年在过去的一年中因为是穆斯林而遭遇过歧视。67%的访谈对象说自己在学校遭遇过歧视,54%的人说在购物时遭遇歧视。
表5 您是否经历过宗教或种族歧视?
当主流社会对伊斯兰教和穆斯林的消极看法较为普遍,同时大多数穆斯林也是如此认知主流社会的态度时,我们相信,缺乏信任感的情况下必然会对穆斯林的社会整合产生消极影响。
利弊互现的共和党和民主党政策一定程度上制约了美国穆斯林的政治参与。在中东政策方面,美国穆斯林注意到共和党政府表现得要比民主党政府更有能力制约以色列。1956年,是共和党的总统艾森豪威尔坚持英国、法国和以色列停止对埃及部分地区的侵占并迫使以色列人从在苏伊士运河战争中侵占的西奈地区撤退。同样是共和党的尼克松对巴基斯坦持同情立场,在1971年的印巴冲突中反对印度。还是共和党的总统乔治·布什反对以色列在阿拉伯人领土上非法建设居民点。另一方面,是民主党总统杜鲁门为1947年以色列建国开绿灯,由此为60余年的阿以冲突、巴勒斯坦人的灾难和巴以之间的仇视埋下伏笔。同样是民主党的总统林顿·约翰逊帮助以色列六天之内赢得了1967年的“6月战争”,导致加沙、西奈、戈兰高地和西岸的阿拉伯领土被占领。民主党的总统克林顿比以往任何总统都要接近于默许以色列在阿拉伯人的被占领土上建居民点。克林顿甚至一度考虑认可耶路撒冷为以色列的首都。所有这些事实说明,在外交领域,共和党人比民主党人更像是穆斯林世界的朋友。但是,在国内,民主党更多支持少数人群体和世俗国家的理念,对国内族群的多样性表现得更敏感。例如克林顿政府被认为自林顿·约翰逊政府以来最亲以色列,但是在国内它对穆斯林的亲善举措超过以往任何政府。1995年夏天,副总统戈尔访问了一座清真寺。1996年斋月期间克林顿总统问候穆斯林。1996年4月,第一夫人希拉里在白宫主办了开斋节庆祝活动。美国军队的第一个穆斯林教职人员(Chaplain)也是在克林顿当政期间上任。总统在白宫接待阿裔美国人讨论国内和国际的问题。克林顿的安全顾问安东尼·雷克(Anthony Lake)与穆斯林讨论波斯尼亚危机。此外,“美国穆斯林理事会”代表与国务院和司法部官员会面,表达对反恐法案的关注并游说废除对穆斯林不公的条款。以上事例说明民主党的国内政策或许比共和党对穆斯林友善,而在外交政策领域,共和党比民主党更有利于穆斯林。对于美国穆斯林社区来说,美国的外交政策虽然呈现出政党轮替的特点,但是基调并无大的变化,偏袒以色列并支持与美国合作的穆斯林国家的独裁政府的政策并没有改变。表6显示,81%的穆斯林认为美国针对中东和穆斯林世界的外交政策导致了美国穆斯林的疏离感。表7显示,84%的人认为美国在穆斯林世界的外交政策和军事行动导致一些美国穆斯林的信仰和行为走向极端。美国在穆斯林世界的外交政策在笔者给出的5个原因中位居榜首。
美国外交政策不仅影响了国内的穆斯林对某些问题的认知和评价,而且格吉斯(Gerges)发现在1980年代和1990年代美国人对穆斯林的负面看法的起伏与美国在中东地区的外交政策之间有着密切的联系[9]。
表6 美国针对中东和穆斯林世界的外交政策导致美国穆斯林的疏离感
表7 为什么一些美国穆斯林的信仰和行为会走向极端(选择3个)?
罗伯特·吾斯诺(Robert Wuthnow)和康拉德·海克特(Conrad Hackett)在研究了美国非西方宗教的信徒的社会整合之后,强调社会整合中存在的问题是美国社会多数—少数群体关系的结果,不能简单地认为是少数群体的特点造成了社会整合问题。美国穆斯林的社会整合面临的诸多制约因素由主流社会的特点而形成。为了更好地实现美国穆斯林的社会整合,美国主流社会需要在外交政策、对伊斯兰教的理解和尊重、美国认同的包容性等方面迈出积极的步伐。美国社会在上述领域的进步也意味着美国主流社会更好地践行了平等、宗教自由、多元等其所倡导的美国价值观。
当然,我们还必须看到美国宪法对宗教自由的保护以及美国的法制传统。宗教自由是宪法赋予的基本人权,这是美国主流社会的共识。美国政府态度鲜明地支持这一基本人权。也有更多的宗教团体和个人公开呼吁穆斯林宗教自由的权力应该得到尊重。媒体本身也有大量的比较全面中立的报道。总之,美国穆斯林面临的舆论环境虽然大体上是不友好的,在局部地区也遭遇了其他宗教社区的刻意排斥,还能不时地听到有政客和基督教领袖对伊斯兰教大放厥词,但是大多数美国穆斯林认为作为一个美国穆斯林挺自在,他们将这种自在归于美国的法制传统、宗教自由和美国人民的友善⑮。
注释:
①这里的移民概念是相对于美国本土的印第安人而言。
②英语简称为“WASP”,是“白人”(Whites)、“盎格鲁”(Anglo)、萨克森(Saxon)和新教徒(Protestants)英文首字母的组合。
③在美国,印度教和锡克教的信仰者主要来自印度,佛教徒来自中国、泰国、越南等。各宗教徒的具体人数不详。美国主流社会在谈论美国的宗教多样性时,除了基督教和犹太教之外,伊斯兰教和印度教是最常被提到的宗教。
④鲍威尔的原话是:“It is not America”,意思是美国价值的核心就是强调个人的能力,而不是其族群和宗教背景。
⑤只是相对过去而言,这些宗教徒所占的人口比例仍然非常小,不会超过美国总人口的5%。
⑥黄祸论主要针对包括中国人和日本人,黑祸论,指黑人;褐祸论,一般指肤色介于白色和黑色之间的人,但是不包括东亚人。
⑦在相关的学术讨论中,学者们将“文化”和“文明”互换使用。
⑧实际上媒体有意识地回避一些话题是有先例的,如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媒体就曾有意识地决定不报到集中营的信息。珍珠港事件发生后,借口防范在美的日本人帮助日军,美国政府将西海岸的日本人关进了专门修建的集中营,人数达10万。
⑨具体举措见本文第四部分。
⑩哈马斯,巴勒斯坦抵抗以色列侵占巴勒斯坦领土的组织。
⑪沙里亚法( al-Shari‘ah law):即“伊斯兰教法”。“沙里亚”( al-Shari’),阿拉伯语音译,原意为“通往水源之路”,意为“宗教的规定的一切,好像一个口渴的人需要水一样,是必须的”。引申为“应该遵循的正道和常道”。指《古兰经》中所启示的、可靠圣训中所解释的安拉所有的命令和训诫,为每一个穆斯林必须遵行的宗教义务。
⑫1978年11月18日,美国邪教组织“人民圣殿教”的信徒在教主吉姆·琼斯的胁迫下,在南美洲圭亚那琼斯镇(Jonestown)集体自杀。共有913人喝氰化物中毒身亡,其中包括276个儿童,那些拒绝自杀的人被强行灌下氰化物,或枪杀、勒死。吉姆·琼斯随即开枪自尽。这起震惊世界的集体自杀事件被称为“琼斯镇惨案”或“人民圣殿教惨案”。
⑬1995年4月19日,27岁的美国青年麦克维将一辆装载7000磅炸药的卡车,停在联邦大楼托儿所的窗下。1分多钟之后这辆车自动引爆,俄克拉荷马城九层高的政府工作大楼被炸。这次爆炸事件造成168人死亡,其中包括19名儿童,500多人受伤。
⑭本文的表格及数据来自笔者2010年8月在美国洛杉矶所做的问卷调查。美国洛杉矶Omar Foundation的负责人Dafer Dakhil先生对本人在洛杉矶的实地调查给予了全力支持。在此谨向他表示衷心感谢。
⑮不友善者,总是极少数。但是由于媒体的放大效应,造成一种舆论声势。在社区层面,更多的穆斯林感受到的是友善,至少不是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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