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光辉
背着蛇皮袋的王小衣走下一号车厢时,看见自己的正对面是火车站的出站口。王小衣看了看,想自己走出那里,两只脚就像断了瓦屋山的根,怎么踩也都踩不到扎实的山石山泥了,心里不禁惶然。跟在后面下车的洪一强一挺胸脯,挂在胸口的鼓鼓囊囊的大布兜就撞上了王小衣的后背。洪一强说:快走呀!他奶奶的,这次是我们撞着运气了,用不着像骚公猪看见母猪急吼吼去交配一样朝出站口跑了,出站口不是母猪。小衣,你看那个出站口不像母猪像什么?
王小衣已经看到有三三两两的旅客朝出站口走去了,想也没有想就回洪一强说:像出站口。
洪一强说:呸!什么像出站口?它就像你爸爸捉鱼的鱼篓口,你我就是鱼,小鱼,从这里钻到鱼篓里。在里面有青鱼,有草鱼,还有黑鱼乌龟王八追着咬你,更有捉鱼人在任意捉弄你玩弄你。你就是鱼鳞一片片掉下来,身上露出血印都不能叫一声,必须照样游,就是游到鱼肚皮朝天你也必须游。
王小衣从出口处看见外面闪闪烁烁的霓虹灯和楼房,壮着胆说洪一强你别吓煞我,我跟你出来就是打工挣钱,不犯人的,像老牛耕田做活计就成。
洪一强哼哼一笑,说:你小衣说梦话哩,现在的江南还有田地让你耕啊?你看好,哪年荒灾了,城里人就自觉自愿钻到我们的鱼篓里来,你就可以当捉鱼人了。
王小衣似懂非懂。
火车站东面广场上好几条公交线路都是始发车。王小衣跟着洪一强上了3路车就占到了后面的座位。王小衣说前面也有空的,我们为什么不坐?洪一强说前面的位子我们坐不住的,是老头老太们坐的。
洪一强已经将大大小小的包塞满座位上下,自己坐在放在椅子上的蛇皮袋,头碰着车顶的洪一强说:安徽打工的千千万,背着蛇皮袋到处转,你王小衣还不快点坐下啊。洪一强一句话,就把王小衣乖乖地拽到座位上,王小衣紧挨着蛇皮袋坐下时,车厢里也就挤满了人。
站在王小衣旁边的是一个年轻女人,宽宽的黑皮带上露着有肚脐眼的肚皮,王小衣瞄了一眼,想我们人用皮带扎住裤子就是扎住肚脐眼的,不让肚脐眼受凉。让肚脐眼露在外面做什么呢?人的双眼能够看天看地看前后,人的肚脐眼露在外面看什么呢?王小衣就又拿眼光去碰肚脐眼,就觉得这个肚脐眼的形状在哪里见过,随着车子的晃荡,王小衣就不好意思地扭过脑袋看窗外。可是车窗玻璃还是将女人的肚脐眼反射到王小衣眼里。看玻璃上的肚脐眼还不如看扎在皮带外头的肚脐眼,王小衣就坐端正,低头一副打瞌睡的样子,两眼却时不时将眼光挂在肚脐眼上。眼光随着汽车的颠簸老是滑落下来,王小衣就偷偷地将眼光再挂上去。这时的王小衣就忽然听到车载电视在说肯德基怎么怎么好吃,王小衣不禁噗哧一笑,想到外婆经常拎住老母鸡的翅膀,手指伸进鸡屁眼里去抠鸡蛋,原来人的肚脐眼和鸡屁眼是差不多的。王小衣看着眼前晃来晃去的肚脐眼,也真想学外婆的样子伸出手指去抠一下,可是肚脐眼不是鸡屁眼,如果王小衣真的伸出手指去抠的话,是要抠出事情来的。但王小衣暗暗想定,就当这样的肚脐眼是鸡屁眼,一定要在这个城市里找到有鸡蛋的鸡屁眼,抠出许许多多的金蛋带回家。
洪一强是洪庄建筑队的副队长。所谓洪庄建筑队,也就是将瓦屋山下洪姓大家族里的懂瓦匠木匠的人凑合起来组建的一个建筑队,就是不懂瓦匠木匠的闲人也可以到村长那里报名加入到洪庄建筑队里来,许多下手的活计也是要人做的。这样有规章制度有组织保证有头头领导有下手干活,再到县上领个红本本的施工证,外出承接三两桩建筑工程还是有把握的。虽然像金茂大厦双塔商贸城这样的重点工程做不了,但融入到人家园林局环保局城建局什么的大单位手下,建筑商下不了手的嵌牙缝的小活,比如翻修改造大大小小的景点地下铺个水管电缆什么的活,洪庄建筑队就承接下来做做。这几年城里人昏头了,总是瞎花钱,也好,你电信挖路我供电公司也挖路,你城建挖路我商场也挖路,挖吧挖吧,一沓一沓的票子就挖出来堆进了洪庄,全村人的生活自然就好过多了。
这个城市要迎接全国文明城市检查,必须要将西轿巷的人行道重新用60公分见方的大理石铺一下,以取代现在的水泥块。实际上西轿巷的路面也不是要到非换不可的地步,整条600米的西轿巷路面是这个城市里第一条铺设的彩色路面,如果光是作为人行道的话,路面再用个二三十年是不成问题的。但交警在巷口竖立了一个拐弯的标志,所有的汽车就不能够直行,闹市区的南大街减轻了交通压力,可一向安静的西轿巷却闹猛了起来。去年夏天,一个车队被交警的手挥进了西轿巷,车队在一栋明清建筑前停了下来,下来几位穿着花衬衫沙滩裤的黑人,陪同的人簇拥黑人走在坑坑洼洼的西轿巷时,不曾想路面上的水泥块都如老奶奶的牙齿松动了,其中一个黑人脚踩的水泥块下吱溜一声冒出一股黑臭的污水,直射到黑人的裤衩里,弄得黑人张开两腿非常地尴尬。
洪一强把这个事情告诉王小衣时,强调说,那个黑人不是一般的黑人,是非洲一个国家的总统,虽然跟我一样是副的,但人家是总统,路面不好就弄出了国际影响。你想想,人家美国武器再多,也不至于像西轿巷把武器藏在水泥块下射出一柱水,你知道射中什么了?哈哈哈——裤裆里的泡。黑人总统也惊吓啊,顿时像一尊黑金刚龇着白牙立在西轿巷里。
王小衣说:舅,你带我来就是要做铺路面的事情啊。
是呀,洪一强说:他奶奶的城建催得急,一条巷子宽又长,像一条大河流向远方,只给我们一个礼拜的时间,铺好了他们还要验收,什么验收?就是这里挑毛病扣钱那里挑毛病扣钱。
王小衣说:我刚刚从学校出来,什么都不会。
洪一强说:小衣你别伤心,13亿人都进过大学的啊?就是进了大学,他毕业出来浑身就是挂满了修脚刀,屁个用,不还是到处要找修脚的地方吗?没有考上大学又不犯法,在家伤什么心哩?你外婆要我带你出来不是让你挣钱的,懂吗?是出来让你看风景出闷气的,我们这个铺路的事情,你学着做做。
王小衣说:舅,我懂。只是铺路有指标的啊,我怕耽误大家的进程。
屁!进程在你舅我手里捏着的。洪一强说:舅照样发给你每天30元的工资,你跟洪宁波替他帮衬着。
王小衣是认识洪宁波的,论辈分王小衣也要叫他舅舅,但两人从小学到初中都是同班同学。王小衣在没有读书之前,以为舅舅就是洪宁波的名字,直到开始上小学了,才知道舅舅是长辈的称呼,在一个班上,王小衣怎么也不肯再叫洪宁波舅舅而改叫洪宁波了。洪宁波的聪明劲只是不在读书上,初中没毕业就跟着堂哥们出来做活了。而王小衣继续在为他的大学梦而苦读着,可惜高考的卷子不是家庭作业可以带回家慢慢做,王小衣回想起自己读高三的日日夜夜,就如同是背着一个燃着导火线的炸药包在过日子。尽管外婆总是宽慰说苹果树上不能结柿子,番茄树上不能结梨子,你小衣该是什么就是什么。王小衣还是觉得三年的高中生活到最后是自己丢了一张脸皮。外婆依然宽慰说小衣你不要哭。王小衣蜷在床上还是哭。外婆劝不动小衣吃饭,照旧轻抚着小衣的脑袋说苹果树上不能结柿子,番茄树上不能结梨子,我们该是什么就是什么。王小衣一骨碌爬起来,还是摆着个哭脸说:外婆你瞎搭什么啊,番茄不是树,结什么梨子苹果的。
既然番茄不是树,那王小衣总想让自己成为一棵树的。树是王小衣的理想,为了理想,王小衣就跟着洪一强出来先看看世界,在世界的这个平台上看看自己失败和惨败之间的差距,再重新让自己朝树的方向发展。
洪宁波看见洪一强带着王小衣来到了建筑队,自然是很高兴的,毕竟是同学,又是小自己一辈的亲戚。看着王小衣稚嫩的学生样子,洪宁波想他王小衣在县上住宿读高中,就等于牵着老牛在那里拐了一个弯。这个弯一拐就等于白白拐了三年,代价太大了,要知道这可是青春期的三年啊。洪宁波从心底不禁生出些许遗憾与怜悯来。
洪宁波与王小衣虽然是同岁,显然要老成得多。洪宁波在建筑队是年龄最小的,手艺活也不是最好的,但说话的资格却是日渐上涨,原因是洪宁波敢与城里人较劲,尤其是城里当官的人。建筑队好多追不回来的款子,就是他要回来的,谁也不知道洪宁波用了什么魔法。他只说人家单位里欠我们的钱是不能够到人家单位里要的,现在烧香的不一定是和尚,熊猫也可能是烧香的香客。古人云铁怕锈,坝怕漏,人怕诱,洪宁波的话弄得谁都似懂非懂,只知道洪宁波话很深,只知道洪宁波再不是省油的灯了,队长副队长对洪宁波也就另眼相看了。
洪一强将王小衣带到西轿巷工地时,就把蹲在地上铺沙的洪宁波叫了起来,说:洪宁波,给你带个徒弟,你们也是小时候一起长大的,又是同学又是舅甥的,亲,教起活来也方便。
洪宁波说:洪队长放心,都是粗活,小衣一学就会的。
天底下的活其实学起来都很方便的,但要做到熟练做到精深甚至于做到有创新就不那么简单了。单说铺道砖这个活,看似简单,道道却是很多的。光光是对道砖的检验,王小衣就凭着大脑记下了好多要诀,比如怎样鉴别道砖的密度硬度,怎样看道砖吸水性的高低,怎样对砖面的品质颜色和平整度进行比较,从道砖的断面和背面怎么样判断优劣,外形和尺寸的讲究等等,王小衣虽然记性好,但面对一摞摞的道砖还是显得束手无策,跟在洪宁波后面学了一下午,还是对优劣道砖的鉴别没有真正把握。
到吃晚饭的时候,洪宁波说:小衣,你别忙着学这学那了,看看你,就不是学砖瓦的人,检验这个道砖的好坏是你我要掌握的吗?城建不是有专门进货的人啊,他们就是不懂道砖的好坏,也不会让你知道这个里面的西洋镜啊!懂不懂?
王小衣说:洪宁波你说什么啊,如何鉴别道砖的好坏我都学得差不多了。
洪宁波说:放屁,就凭你说这样的话,你一辈子学不会如何看道砖好坏的。小衣,我告诉你,我总是记着你外婆说的番茄理论,我爸妈是番茄种,怎么能够培养我洪宁波成大树?还参天大树哩!你爸妈也是番茄种,也一样不能够将你养成大树,番茄是番茄,树是树,番茄不是树。
王小衣说:那我弄不懂了,这个路比我们学校的路都好,怎么就非要掘掉了再铺这样高级的道砖?
洪宁波说:不铺路人家吃什么啊?不铺路你我吃什么啊?这已经是我们铺的第七条路面了。
王小衣说:怎么全国文明城市检查之前都要铺路涂墙呢?
洪宁波说:任何事情的开始,总是没有错的,全国文明城市检查之前,这个城市除了当官的位子不会换,其他的统统换。换路换桥换路灯,换树换墙换情人。这个,这个跟你说也没有用,你已经不懂了。如今的高中生大学生到了社会上属于弱智群体,读书无用,走走,吃晚饭去。
吃过晚饭本来还要加个班继续铺的。洪一强说按工程进度是要铺过大名鼎才能够洗澡睡觉,可是大名鼎正在利用晚上的时间在门口搭台,说明天是大名鼎的店庆,是一周年的庆典。
洪一强看着大名鼎的老板和城管的大队长远去的背影本来是要骂几句的,但城建的王处长在面前,洪一强不好说不团结的话。
王处长说:洪队长,你们就拖上一天两天的,我会放宽你们时间的。还有,我的一个朋友看上了你队里的叫洪宁波的人,想把他吸收到他的企业里定个合同工,你看怎样?
洪一强一听当然说好:这样他洪宁波就有立足之地了,工作也可以稳定了。是吧?洪一强就代表洪宁波说了许多感恩的话。
大名鼎是开设在西轿巷中段的一个啤酒吧,自开张以来一直火爆。老板说真可惜这个店在西轿巷这样的小巷里,没有停车的地方,要不生意还要好做。老板又说,幸亏这样的店是开在这样好的小巷里,要不然总会有这个事情那个事情的,还是少赚点吧,图个安稳。
老板说这个话的时候是对着一群老板说的。那时洪宁波一帮人正在铺道砖,洪宁波听见了老板的话后就看看他。老板也看见了蹲在地上的洪宁波在看自己,老板就觉得这样的眼光和他身上邋遢的工装一样有汗渍味道,不爽,说:你个小赤佬看什么看。
洪宁波没有理睬老板也不敢理睬老板。
但老板就吼:你们停下来,等后天你们再做。
洪宁波小心翼翼说:我们有时间进度的,不然上面会扣我们工钱的。
老板说:这西轿巷的路是死的,你人是活的,你们就不能够动动脑子先铺其他地方啊!
春的火焰 吴士廷/摄
洪宁波说:那要跟上面说的啊。
老板说:屁个上面,老子上面什么也没有。
这时一个搭台的人走过来,将肩上的钢管朝道上一丢,长长的钢管蹦了几下溅起了一层灰尘,憋了气的洪宁波就没有敢吱声。
这时洪一强赶了过来向老板赔不是。洪一强是担心洪宁波控制不住自己动起手来,真要动起手来那是双方都不得好处的,何必呢,出门在外当和为贵。
老板对洪一强说你是工头吧?
洪一强没有说是,只是挤着笑脸点头。
老板继续说我不让你为难,你等个十来分钟,我帮你的工期拖点时间吧。
老板的话刚刚说完,立在一边的穿着T恤的人就掏出手机拨了一通。果真,城建的王处长就开着车来了。
王处长对穿着T恤的人说:昝队啊,你城管来的电话我不得不到啊,一二三五六——你们没四(事),我来处理吧。
洪队长,你愣愣地朝他们看什么啊?王处长说:工期延长几天吧。
洪一强当然不敢将脏话贴上大名鼎老板和城管大队长的背上,城里人都不是好惹的。就像你在城里的地上捡到一颗算盘珠子一样,千万别以为它是一,或许它就是五。你以为它是五,它就有可能是十位档子上的一颗,也许是百位档千位档万位档甚至更大档位上的一颗,城里人都不可小看的。洪一强就问王处长能够延长几天?王处长说三天够了吧?他们店庆也就两天,结账的时候我有数。王处长说完话就朝洪一强身后的洪宁波看了看。
有王处长说出这样的话,洪一强感到很舒心。于是,洪一强就领着施工队走过大名鼎地段去做活了。
西轿巷本来就不宽,单行道时仅够一辆公交车驶过,大名鼎啤酒吧却借助人行道在搭建一个简易舞台,洪一强又领着施工队在铺路,一下子西轿巷就逼仄了起来。也没有做多少活儿,洪一强就说收工吧,洪宁波就起哄说队长我们再做一会儿吧。洪一强说你做个屁啊,等你拎一桶砂浆来老母鸡可以生十个蛋。洪一强又补充说老母鸡生十个蛋你都吃不上,不嘴馋啊,走走,回工棚去评“每日之星”。
洪一强说的话大家听听也有道理,就做做收尾的活儿收拾收拾工具。大名鼎门口的舞台是沿着人行道搭建的长条形舞台,墙上已经做上了店庆标语——火树银花不夜城,大名鼎庆一周年。狭长的舞台刚好借助三棵香樟树,做的倒也蛮好的。尤其是舞台两头的灯光,再加上三棵香樟树上环绕的闪闪烁烁的小白灯,像一眨一眨的星星,很是好看。弄得香樟树叶都好像是丝绸做的,过往的人都停下来赞美几句,说把真的树都弄成假的树一样了。洪一强的施工队当然也停下来赞美着,只是他们的赞美,更多是送给在台上走来走去的穿着白短裙脚蹬红皮靴的女歌手的。
就听那个台上的扎着小辫的男人在嚷:明天晚上请全国顶红的歌唱小姐来,大家赏光。
洪一强一脚踢到洪宁波的屁股上:走不动了啊!你看王小衣已经走到巷口了。
“每日之星”是洪庄建筑队每天收工后在工棚里开始的特有程序,也就是大家将这天看到的美女评出一个来作为每日之星。在评选的过程中,也就是大家说点荤话素话的开心一下。
洪宁波说:今天的每日之星应该是在大名鼎看见的那个穿短裙的性感女人。
大家无异议,都认为那个女人好看。
洪宁波问王小衣,王小衣嘿嘿一笑,说这有什么好说的。洪宁波说:你别扫大家的兴致,这一天你在什么地方看见哪个女人最漂亮?谁是证明人?评选每日之星的条条框框很多的,其中一条就是必须要有两人以上认为那个女人漂亮才可以提出来候选。王小衣不答话,洪宁波自然不依,一把将王小衣摁在地铺上:快说快说,不说老子罚你泡小姐。
洪一强说:宁波,你是舅呢。洪宁波就松开了王小衣。
王小衣吞吞吐吐地说:露肚脐眼的那个女孩子,汽车上看见的。
洪一强就帮腔说:是的,那个女孩子漂亮的,我证明。尤其是那个露在外面的肚脐眼,怎么看也觉得肚脐眼里也有一个眼珠珠在撩人的,更稀奇的是肚脐眼上挂着耳环的。金耳环。
王小衣想那个肚脐眼上光溜溜的,哪来的耳环啊?分明是洪一强在添油加醋。
洪宁波说:屁,那不叫耳环,吊耳朵上的才是,吊肚脐眼上的叫眼环。
洪一强说:更屁,吊眼皮上的叫眼环,吊肚皮上的叫皮环。
肚环。王小衣说。
洪一强说:就这样定下了,肚环。
与其说是洪一强定下了调子,倒不如说是大家看了王小衣的面子上。当天的“每日之星”桂冠就给了露肚脐眼的女孩。
但王小衣听得非常明白的一句话是洪宁波说出来的:今天的“每日之星”我一定颁发给大名鼎的老板。阔老板。
西轿巷的整幅地坪在王小衣来之前已经夯实了,现在的王小衣只是蹲在地上铺水泥砂浆底层。这是王小衣第一天在做的活,按洪宁波的说法,你王小衣在十天里能够将底层铺饱满铺扎实就不错了。其实洪宁波在旁边也不断地帮王小衣返工水泥砂浆底层,洪宁波戴着耳机,一边哼着走调的歌,一边在用瓦刀刮上水泥浆抹在道砖背面,预留3mm的灰缝后,就用橡皮锤敲打道砖以防空鼓现象。王小衣好像在学校的广播里不止一次听过洪宁波现在唱的歌,但还是第一次听洪宁波将歌词唱得这样清晰:蓝蓝的一片云呀,慢慢地走过来。请你们洗洗脚呀,快点坐下来。王小衣知道洪宁波很喜欢唱走了调门的歌,从小到大他从没有将什么歌能够唱准了,哪怕是一句歌词,但这并不影响洪宁波的唱歌激情。在建筑队,唯有他在工作中能够戴着耳机漫天漫地地唱,谁也不管他,这就是资格。王小衣今天才知道台湾的歌曲不光好听,歌词也很温暖的:请你们洗洗脚呀,快点坐下来。
洪宁波一边铺贴一边用水平尺检查校正,并即刻擦去表面的水泥浆。基层抹灰——结合层抹灰——弹线分格——贴砖——勾缝——清理 ,洪宁波将程序告诉王小衣。
王小衣说:你已经说第四遍了,洪宁波你不要唱了行不行啊。
洪宁波说:我停不下来。如果停下来就做不好活了,对了小衣,你也会唱,你唱得比我好,你唱啊。
王小衣说:有什么好唱的,唱的你都听不懂。
洪宁波说:我靠靠靠,记得我跟你学过,都没有学得来的。
王小衣说:多哩,我外婆唱得多哩,我就学着哼了几个,进高中就没有时间哼哼了。
晚饭照样是在西轿巷的工地上吃的。食堂里将份饭送来的时候,洪一强说:多吃点啊,今天食堂里给每人加了一个大排的,像过节啊。吃完了大家伙洗洗,别臭汗熏天地蹲在大名鼎前,让人嫌我们,坏我们瓦屋山的名声,知道不?
洪宁波就嚷着叫着:红花绿叶大苹果,一天不见美女想死我啊。
大家就都嚷嚷说:知道知道,再发一瓶花露水给我们搽搽啊。
洪一强说:又搽花露水,又看彩色的腿,美死你们啊!
洪一强知道,平时要完成像西轿巷这样的道砖铺设是很快的,之前铺的六条道路都在城建组织的劳动竞赛中拔得头筹,无论是进展速度还是工程质量,都比其他建筑队的要好。但铺到大名鼎这里,显然进度就慢了下来,进展快不了的原因就是弟兄们想看看腿,看白花花的胸脯彩色的腿嘛,人之常情。洪一强知道,要进展快,必须安抚手下的弟兄们,磨刀不误砍柴工,不就看看嘛又不花钱的。
等到建筑队的人到大名鼎的时候,舞台前已经有三五成群的人了。西轿巷一带都是居民区,来看表演的人自然就多,不管你啤酒屋什么店庆,看演出图愉快是真。洪一强就招呼大家说我们不要凑前面的,都在对面坐。大家也就在舞台对面的人行道上坐下,这里可以靠墙,道上也堆着还没有来得及运走的道砖,于是大家也就坐在堆垒的道砖上,前面的人也挡不着的。
因为是商业宣传,那个主持人尽说些与啤酒与大名鼎有关的话。说的多了,前面看的人就有不耐烦地吼叫:下去下去。洪宁波本来也被烦琐的话弄得急火了,但他是不敢吼叫下去下去的。不是自己在乡下的时候,随时都可以叫一叫嚷一嚷,现在听得前面的城里人也吼叫了,也就跟着叫唤:红花绿叶大苹果,看不到MM急死我。
商业演出的效果就是这样的好,主持人一看架势马上给自己一个台阶:好!下面我隆重请出我国当红歌星娜娜小姐上场!
洪宁波一声叫唤就把穿了短裙的歌手叫了上来。歌手握着话筒说:哪位哥哥急呀,猴急死了本小姐这么漂亮,那嫁给谁啊?
洪宁波这下来劲了:嫁我啊——等到梨花开遍了田野——我来娶你啊!
歌手说:呵,哪位小伙子来火劲了啊,上来本小姐瞧瞧。
台上台下一下子闹猛了起来,要开荤话场那是随便在什么地方都有一拨拨选手的。大名鼎要的就是这样的呼应。歌手一看火候来了,就向台下的人要掌声,掌声呼啦啦一起,就唱了个《梨花香》。唱完了歌手说:刚刚哪位小伙子要娶我的啊,请上来本小姐瞧瞧。
听得歌手叫洪宁波,洪一强几个就起哄推搡洪宁波:上呀上呀,怕她个球!女人就是道砖,你不踩她不亮。
洪宁波见过一些世面,也不怯,就跳到台上。歌手将一瓶啤酒倒入一个容器中说:是帅哥啊。
洪宁波说:不帅不帅,爹妈给的,没有办法。
歌手说:嗬小样,是给了梯子就上蓝天的主啊。好,如今文艺演出大家都看腻了,咱们来点新鲜的,比赛喝酒。
歌手将一杯啤酒送到洪宁波手里。洪宁波接过酒就要喝。
歌手说:慢慢,看你猴急的,喝过酒吗?
洪宁波说:从前喝过。
歌手说:现在没有喝的啦?本小姐有要求,一杯啤酒,8秒喝完,超过8秒,你付款,8秒以内,白喝,只要记住大名鼎的店名就行了。
歌手像变魔术一样从乳沟里掏出一块表,说:本小姐给你计时,我说开始你就喝。
洪宁波不失时机的指着歌手的胸脯说:我掏还能够掏出表来吗?
歌手说:讨便宜啊?让你掏就掏不出表了,恐怕掏出的是咏哥要砸的金蛋蛋了。
台下自然是一阵哄笑。只有王小衣没有笑,忽然听到歌手说金蛋蛋,就想起了什么,把脑袋埋进了手肘里。
洪宁波揉揉肚皮,便做好了喝的准备,他不知道8秒是多长时间,就是说要在最短的时间里喝完,不就一杯啤酒吗?洪宁波想自己是能够喝完的。
其实喝这样的酒是要有技巧的,不是洪宁波想象的仰着脖子拼命喝就成的事情。果真,歌手说开始到洪宁波喝完,用了12秒时间。
洪宁波说:我靠靠靠,超过了啊?
歌手说:重来?
洪宁波说:我陈佩斯吃面啊?
歌手说:兄弟,你知道喝酒最快的是多少时间吗?
洪宁波本想摇摇头的,但一个长长的嗝停止了自己的脖颈,就只能够摆摆手。
歌手说这个兄弟不知道,告诉你兄弟,姓高的,喝这一杯啤酒速度之快令你难以置信,
3.93秒,上海吉尼斯纪录。
洪宁波说:那这杯酒算我的。
歌手说:玩笑,哪要你付款,大名鼎请你上来是快乐玩一玩的,啤酒也不是白喝的,请兄弟演个节目,逗大家开心一乐。
歌手一说让洪宁波表演个节目,观众就起哄,尤其是洪一强他们。
洪宁波握着女歌手塞来的话筒,顿时额上泛汗,说话也结巴了:唱不不好……不好好唱……好不唱……唱吧?
女歌手也乐了:唱不不好,是你能够唱的;不好好唱,是你认真起来能够唱好的,好不唱,是现在大家都不放你过关的。
洪宁波实在是急了,就喊:王小衣,你来!
洪宁波一喊出王小衣的名字,自己也愣住了,怎么喊出王小衣的?王小衣是会唱的,让王小衣救驾不是对了吗?洪宁波这下清醒了过来,说:我刚刚喝酒了,也真的不会唱,我让我的徒弟来唱,保证让你……让你好看。
洪宁波又补充说:原子弹的。
女歌手听明白了,笑得前仰后合的。
洪宁波就跳下台,将王小衣扭上台来,还说:别丢脸,露点颜色给他们看看,唱你外婆唱的那个什么里格红。
女歌手说:还真有那个唱的啊,看来革命歌曲13亿人都会唱啊!唱什么?张学友的?小白杨?你选好了我给你放伴奏带。
王小衣没有见过漂亮女人用这样的妩媚眼神看自己,不知道怎么样才好,就觉得自己的两条腿没有这个女歌手的眼光硬,在一个劲地哆嗦。
洪宁波狠狠地掐住王小衣的手臂,说:救命,你现在唱了是为我们瓦屋山争气,你唱,唱完了下台以后,我叫你舅舅。
女歌手说:选好了吗?
洪宁波说:好了。
女歌手说:什么歌?我让音响师给你找伴奏带。
洪宁波说:你没有,他唱原生态的。这回洪宁波没有说原子弹,不急了。
王小衣握着洪宁波塞在手里的话筒,也没有说歌名,一开口就唱:
隔河(那个)望望花正(那个)红(了)
郎要(那个)赏花(那就)路不通(呵)
急忙(那个)搭桥来不(那个)及(了)
路通(那个)花谢(那就)一场空(呵)
王小衣只在学校的艺术节上唱过,跟着外婆也在省城的大舞台唱过,台下都很规矩的,没有在这样乱哄哄的场合唱过。自己的喉咙也就像个乱哄哄的小公鸡在叫唤,不好听,所以就唱的很低,怕羞。哪想到也就这样低低的唱法,把个女歌手唱得激动了起来。台下的观众几乎是这一带居民小区的人,城里人哪听过这样的曲子,就是青歌赛好听,那也是电视里唱的,哪有现场的气氛好?观众就一声声叫好,就一次次叫再来一个再来一个。这大大出乎大名鼎商业演出的预料。
王小衣要找洪宁波,可是站在灯光下的王小衣怎么也看不见洪宁波在哪里。只听见台下的嚷嚷声。女歌手拉住王小衣的手,拿过话筒一个劲地赞美王小衣。王小衣什么也听不清楚,感觉手里握着一团光滑的丝绸。
王小衣回答不出这是什么地方的民歌。
王小衣回答不出这是什么歌名。
王小衣回答不出女歌手要问的所有问题。
只有一个问题王小衣是回答清楚的:跟外婆学的。
王小衣觉得手里的软软的丝绸搅心的,女歌手问什么问题,自己的脑瓜子都出现了空白。
女歌手说了一些点评的话,说发音不准,说吐字不清晰,但丝毫不影响台上台下的气氛。王小衣唱无伴奏原生态的民歌,别说观众,就是女歌手也听得入神了,在观众的要求下,王小衣又战战兢兢唱了一首:
我多年不打说谎歌(哎),(个)猫儿头上(呗)做了个老鼠窝(呵),老鼠生了个细鸭蛋(啊),三年孵了个九斤重的一只鹅(啊)。
我多年不打说谎歌(哎),(个)杨树头上(呗)栽了个茄儿棵(呵),结了个茄儿笆斗大(啊),尺八的锅子煮了(那个)三大锅。
我多年不打说谎歌(哎),风吹石碌满地拖,石碌吹进了罗罗网,罗罗网里荡秋秋。
我多年不打说谎歌(哎),蚊子耕田慢慢拖,牛蜢蜢打水藤罗罗转,旱姑老儿拖墒唱山歌。
显然王小衣的第二首要比第一首唱得好,因为唱的时候手里没有女歌手的手了,腿也不抖了。腿不抖的原因主要是王小衣想到了慈祥的外婆。王小衣和村里人一样,都尊重装了一肚子民歌的外婆,弄不懂外婆怎么能够唱那么多的民歌。外婆在乡里唱,到县上唱,也到省城唱。到省城唱时还带着王小衣去,歌里有“哎”有“呗”有“啊啦”这样的唱词需要一个童声配合唱的,外婆就让王小衣配合唱。唱完了外婆到街上用奖到的钱给王小衣买烧饼吃,再用奖到的钱给王小衣读书考大学。跟外婆在省城唱都不怯,在这个街上唱还怯吗?在外婆的嘴边长大的王小衣,虽然咬不准音,老跑调,但外婆教会的民歌,王小衣是不会忘记优美旋律的,一开口觉得外婆就在身边陪着唱了。
离开大名鼎,洪一强、洪宁波和乡人们围着王小衣往工棚走,都称赞王小衣为瓦屋山露脸了。路灯的橘黄光芒,将王小衣照得身上有一层光晕似的,洪宁波就觉得王小衣很了不起。
洪宁波说:小衣啊,我反过来叫你舅舅也不合适,辈分是定死的。老话说了,天地生人,有一人应有一人之业,你小衣天生不是像我们这样的料,过几天你回家吧。
洪宁波的话一出口,洪一强就急了:你说什么啊洪宁波,我跟小衣爸爸妈妈说好了,让他出来赚点钱散散心的。
洪宁波说:论辈分你我同辈,论岁数你长我二十多岁,论见识你低我三分,说了你不要郁闷哦。
洪宁波握住王小衣的手抬起来,说:小衣昨晚对我说,要在这个城市里抠出金蛋蛋,如果小衣的手跟我们一样粗糙了,抠什么鸡屁眼啊,再退后一步说,就是伸进了鸡屁眼,那金蛋蛋还不被老茧磨破啊。小衣,回家吧,听我的没有错。
大家伙也就纳闷了,王小衣回家就能够抠金蛋蛋了吗?
能啊!洪宁波说:小衣必须回家。我洪宁波是方木方木不滚,你洪一强是圆木圆木不稳,他王小衣是立木立木顶千斤。明白告诉大家,小衣不是干我们这种活计的人,他要回家,跟他外婆好好学歌,全部学来,外婆的歌就是王小衣的立身资本,学会了保证能够抠出金蛋蛋来。
洪宁波一说,大家也就豁然开朗,也都明白王小衣存在的价值,更明白外婆存在的价值。洪宁波搂着王小衣的肩膀说:锅你得洗了哇,碗你得洗了哇,锅和碗你都洗了哇。
洪一强说:你又来了,现在就王小衣不懂你那狗屁日本话。
洪宁波也觉得无趣,说:大家都会翻译我说的日语了,就是祝你时时高兴,天天开心,一切都会好起来。别说苹果树上不能结柿子,番茄树上不能结梨子,番茄也是树哩。
王小衣被大家簇拥着走在人行道上,心中欣喜却一声不响,洪宁波的话很有道理,也让自己看见光明,为什么不跟外婆学学民歌呢?这样,自己的脚随便走到那里,都断不了瓦屋山的根的。王小衣就看到两排路灯形成一个明亮的拱形向前延伸着,仿佛一个光环套着远处的肚脐眼,这个城市的肚脐眼里,一辆汽车正在驶过来,车灯如同两颗跃动的金蛋蛋,王小衣伸着手掌向前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