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琰
哭泣,没有鹄的箭,
没有早晨的夜晚,
于是第一只鸟
死在枝上。
啊,吉他!
心里插进
五柄利剑
——洛尔迦
潘洗,本名姜鸿琦,满族,工程硕士,1969 年4 月生于辽宁岫岩。曾在国企从事过共青团、会计、宣传等工作,现供职于辽宁鞍山供电公司。1995 年开始文学创作,已在《山花》、《西湖》、《民族文学》、《山东文学》、《鸭绿江》、《芒种》、《海燕》等刊物发表小说多篇,著有小说集《香味橡皮》。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力作家协会会员,“小说北2830”召集人。
庄玲十六岁,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时,有幸见证了那股席卷这座城市的吉他热。直到今天想起来,还是让庄玲激动不已。
庄玲的家住在学校里。整个学校,随便走进一间年青老师的宿舍里,墙上醒目处,都会挂一把吉他。学校教音乐的老唐开了个吉他班,庄玲有一次在上课时经过教室,惊奇地发现里面的人每人怀抱着一只吉他,波澜壮阔地坐了满满一个教室。最后一排的椅子上,甚至背对背坐着两个人。
那是八十年代,经商不热,没有股市和各种休闲活动,而这座城市里的人们又一点也不缺乏空余时间,于是,他们不约而同地来到这里。他们目光闪亮地坐在这里,他们还背着吉他在校园里走来走去,红棉吉他,在他们的背上闪着暗暗的光芒。
吉他给了老唐头发散乱,漫不经心的特权。这让他看起来少了为人师表的那份僵硬和刻板。于是,所有的人都亲切地叫他老唐,包括那些没大没小的学生们。
那是个吉他演奏技巧和流派百花齐放的年代,各种自创的江湖招式五花八门、层出不穷,很多人靠苦思冥想来解决技巧问题。老唐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他从不站在飞腾的粉笔灰里口沫横飞,只是斜靠着讲台坐着,不时随手拨弄几下琴弦做示范,他的手指半握时骨节发白,充满力度,吸引着所有的目光追随着他的手指在琴弦上游走。一大张吉他乐谱摊开,标着黑框框的是手指要压的地方,几根线上,音符忽高忽低地舞蹈着,整个教室就泛起了涟漪。在这个教室里与老唐相遇,你会觉得,这简直就是老唐的时代。
每天放学的时候,老唐混在住校的学生里吃过从大灶打来的饭菜,饭盆还在地下随意放着,没有刷洗,它的主人就挽起袖子赤着胳膊坐在操场边弹吉他。如果没有随之而来舒展而行云流水的曲调,他的样子更像一个刚刚在厨房里操作完毕的大师傅,带着满身烟火气。
基本上每个早晨老唐都能睡到自然醒,哪有一个音乐老师大清早就起床的。于是,当夜晚莅临操场,老唐才抱着吉他立起身,顺便捡起早已经变得干硬难洗的饭盆向操场边上的水龙头走去。天天的大灶吃下来,胃像是容器,被动地装满那些大块的冻豆腐白菜帮洋芋块。老唐把吉他挂在一边的单杠上,把穿着拖鞋的脚伸到水龙头下面,又胡乱往脸上泼了几把水之后,才开始清洗那只饭盆,这得花去一些时间。老唐的吉他班越办越火爆,更多的时候,老唐的宿舍成为课堂的一种延续,吸引了各式各样上门切磋的人,他们随意地拍着老唐的肩膀,总是弄得老唐宿舍满地啤酒瓶子。遇上这种时候,老唐会让他的饭盆继续脏着,直到下一顿饭来临。
原本老唐是非常热爱洗饭盆的。一个能够把吉他弹奏得如此出色的人,肯定格外心灵手巧,他把这看做是一门手艺。上大学的时候,老唐跟班里一个女同学拍拖,每天吃完饭立即抢着去水龙头下冲洗两个人的饭盆,然后又用开水反复烫过,烫过之后的饭盆晶莹闪亮,无可挑剔。这件事连续做了四年,毕业时,他们还是掰了。有时候,在这样的夜晚独自在操场边洗饭盆时,老唐还会想起她,更多的时候,是想起她那画着深蓝色花纹的白洋瓷缸子。
那时候,老唐基本还算是个浪漫的老唐,打了饭,常常并不在饭厅里。老唐和女同学来到篮球场,在高高的卧式台阶上,一边聊天,一边细嚼慢咽。台阶的接缝处长出许多青草,逶迤着沿阶而上,那些星星点点的绿色给老唐的校园生活增添了些许萌动,一种淤积的力量想要生长,破土而出,成长为眼前郁郁葱葱的绿色。女同学给老唐拨过来一半饭,可是,老唐吃完了,她却还在那里拨拉来拨拉去地数着米粒,没办法,老唐只好再帮她吃掉剩下的。老唐一边吃一边想,不知道她那饱满而充满弹性的身体是靠什么支撑呢?后来老唐明白了,原来她除了吃饭的时候不吃之外,其他的时候都在吃。课间的饼干锅巴,甚至上课时嘴也不会闲着,陈皮话梅翻来覆去换着嚼。这样对老唐来说倒是没什么坏处,老唐第一次吻她的时候,她的嘴里一股苹果脯的味道,这让老唐将她的嘴唇想像成一枚饱满的红苹果,反复咬啮,怎么都吃不够。
这样的饭吃来吃去是颇费时间的。再加上老唐极为认真严谨的洗碗程序,如果是冬天,洗涮完毕,天也就擦黑了。洗碗的地方离宿舍很远,离上晚自习的地方倒是比较近。于是,老唐就把饭盆装在包里直接去上晚自习。走得一快,两个饭盆在包里发出细细碎碎的声响,在那声响里,老唐握住女同学的手,一握开了头,就天天握在一起。
老唐至今不能肯定那究竟算不算爱情。没有热力并不疯狂,两个相互并不讨厌的人相遇,于是聊了起来,说些无关痛痒的话,把大把的时间打发出去。想起他们在一起更像是蚕食桑叶,一点点一点点,最后变得看起来有了密不可分的样子。
他们面对面坐在一张桌子旁,周围都是看书的同学。整个晚自习他们的手并不松开,就在桌子下面握着。握着握着,老唐试着上上下下移动摩挲起来,并乐此不疲。
如果把手看成是一个固定点,那么这种缓慢的摩挲从点到面,范围一点点变得开阔。摩挲过了,就是老唐的领地了,就可以在下一次随意抚摸,用不着小心翼翼地探索。这样的蚕食,摩挲两条手臂用去了近两个月的时间,转移到大腿后又用去了两个月。当老唐的摩挲终于到达女同学两腿交界的地方,任他怎样极力伸长手臂,也还是显得太短了些。于是,那个夜晚,老唐就在他所能到达的极限处反复游走,直到老唐在女同学假装镇定的脸上看到了期待的表情。
晚自习后,他们没有急着告别,而是去了校园湖边的小树林。太好了,这片并不茂盛的小树林,让老唐那技艺高超的手指终于来到他想到达的地方。又过了两个月,老唐终于在那里撩开女同学的裙子,在衣物的窸窸窣窣声里,功德圆满地用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换掉手指伸向她两腿的交界处,并深入进去摩挲,两只饭盆在书包里伴奏一般,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完成了蚕食之后的老唐和女同学表面上看起来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们依旧一起吃饭,上晚自习。但是,老唐却越来越感觉到那种隐隐的变化,以前他捧着她哈着她,是绅士风度,而她是拘谨、感激的。现在却越来越理所当然、安之若素起来,两个人之间气场的微妙转化让老唐也变得不那么心甘情愿起来。女同学从小羊乖乖的形象转化得有些虎狼样,说话越来越粗声大气,态度越来越颐指气使,说不拢的时候态度越来越强硬。这让老唐觉得自己落入了一个套,如同你一旦租住了一间房屋,那么你就得容忍房主的种种无理举动,只有在老唐将手指伸向她时,她才再一次变得柔软起来。
老唐渐渐变得敷衍了事起来。看对方的眼神有了些许厌倦。偶尔吃饭时,老唐会望着彼此缺了瓷的饭盆陷入沉思。跟一开始相比,这并没有太多好处。
就在这时,毕业及时地降临了。
很多时候,成长就是一个日渐孤单的过程。现在庄玲迷恋上了这朱红色的光芒。一只价格二十五元的红棉吉他,就可以让她摆脱孤单。这太好了,性价比高得让人难以抗拒。
当身体日渐告别单薄,变得茁壮起来,夜晚,躺在床上,能够听到骨骼拉长的声响。身体内部的各种腺体努力工作,它们分泌出一些成分奇异的物质,激励着身体在原本的构造上,变得日趋复杂起来。该饱满的饱满,该奔涌的奔涌。又或许,大多数时候,它们会暗藏下来,在你的身体内部抑制着,憋出一脸青春痘来,此起彼伏。
是啊,成长!
大概还是上初中的时候吧,学校组织了一次生理卫生大课,在阶梯教室里上,满满当当坐着几个年级的同学。从医院请来一位女医生主讲,讲着讲着,她突然面带诡异之情,说,下面的课,我们给男女生分开来讲,先上女生的课,一个小时后,换男生上课。
男生们先是愕然,不知是谁莫名其妙地怪叫一声,然后他们嘻嘻哈哈地相继离去,离去前恶作剧地把折叠椅弄得乒里乓啷乱响一气。
有些时候提醒秘密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撺掇。那堂课使庄玲异常重视起《生理卫生》的学习,她甚至去图书馆借来一本叫《解剖学》的医学教科书。对为什么借来这样一本书,庄玲给母亲解释说,老师让记熟全身骨骼的名称,《生理卫生》课本上标注得显然不够详细。
《解剖学》里有着大量详尽的插图,庄玲仔细通读了书里有关生殖系统的那一章,图上清清楚楚地标明了各部分的名称。一幅男性生殖器的图,在庄玲眼里,它看上去像一株刚刚露头的植物,包裹着它的,是一块弧度圆润左右对称的根茎,它上面长着细微的褶皱,像是才刚刚开始孕育沧桑。庄玲家养着一棵龟背竹就是这样,新叶总会先落出嫩黄的头,然后,一天天向上伸长,终于,新叶全部长了出来,包裹着它的茎叶变得又干又薄,终于脱落。缠卷着的新叶慢慢展开,嫩绿而完整,纤细的叶脉若隐若现,掌形的叶面上规则地分布着一个个小洞,有阳光漏下。半举着的新叶将在后来的日子一天天长大,由嫩绿变成深沉的暗绿。
乳房、月经、睾丸、遗精、输卵管、输精管……这一连串令人眼热心跳的名词就这样秘密来到庄玲眼前,并在庄玲的脑海里驻扎下来。
上了高中,不学《生理卫生》了,改学《生物》,这暗合庄玲脑海中对生殖的想象,一切皆由生物开始。生物分为动物和植物两大类。按照那个留着茂密大胡子的英国人达尔文的观点,人类可能是由某种原始的动物转变而成的,所以说,人必将有着与动物一样的共性。亚当和夏娃的故事根本就是神话。这一切,在庄玲成长的过程中,将会被一次次的证明。
现在来说说庄玲的生物老师,方建荣,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名字,努力建设非常光荣,平凡的父母对儿子最正常不过的期望。只是这个方建荣并不像他的名字那么平凡,有个词叫鹤立鸡群,他是那种做什么都招眼的人,就算是把他混进人群里,一眼也区分得出来。唯一的缺憾是他的左边眉心长了一颗黑痣。庄玲专门去查了相书,男子眉心有痣,学术、才艺佳,可是易遭家人牵累、水厄。水厄一解要远离水,另一解暗含男女之间的爱情没有什么结果!
可是,怎么会呢?他走到哪里,几乎所有的女学生都狂热地注视着他。如果目光带着热力,那他一定像被太阳能聚焦热水器烧水那样被烧得沸腾起来吧。这样的人,想要什么样的爱情能没有?庄玲暗暗想。可是,特殊就特殊在对这种注视,他表现出来的那种风平浪静的风度。大概是早已经习惯了这种注视吧,他该干什么还是照常干着什么。
他一举手一投足,总带动光环在四周晃动。他的嗓音是带有磁性的男中音,不高,可是刚刚好。跟他比起来,英语老师尖锐的女高音简直就是噪音。庄玲暗暗下定决心,伟大的达尔文,在发现物种起源理论时曾经乘贝格尔号舰作了历时五年的环球航行。五年太长,庄玲只有三年时间,在这三年里,她将要成长为一种理论,被这个人发现。庄玲努力着,就这样成为了别人眼中的好孩子。
现在,这个讲台旁曲腿站立的人,分明就是一个方字。来吧,这艘舰船已经起航,船头悬挂着方姓旗帜。庄玲甚至为这艘船设计了图腾般的旗帜图样,想象褐色的旗帜绣着殷红的方字,顶上竖一金色灯盏,一枝箭拦腰横放,可以征战,也可以射落爱情。
当这个图样犹如神助一般显现在庄玲眼前,庄玲惊喜交加。这就是她想要的,这是庄玲的图腾。他不知道,在过去的四十五分钟里,他原来顶着一面旗帜,走来走去时,旗帜就随风飘扬着。
庄玲不愿意把他称做方老师,那就叫他图腾吧。一面高高在上,可望而不可及的旗帜。他继续顶着旗帜和箭,在庄玲视线里走来走去。
文理分科后,图腾被安排去当了文科班的班主任。文科班是没有生物课的,于是,他只带班,然后,给两个理科班上课。这样的安排有些出人意料,像是一把被扭错了扇骨的扇子。学校老师不够,而他看起来又擅长带班,所以,才这样安排的吧。庄玲后悔莫及,她应该去文科班,班主任会一天数次出现在教室里,而现在,一周只有两节生物课。
庄玲后悔未了,图腾班上就出事了。
一个叫李英燕的女孩子,总是无故旷课,图腾按惯例找她谈话。全年级所有的老师聚在一个大办公室办公,李英燕端立在大办公室中间,怎么也问不出旷课的原因。谈过话后过几天,又旷课。图腾只好罚她写检讨。李英燕当即写了厚厚的一封检讨,交给了他。
显然图腾接过那封厚厚的检讨书时并没有在意。蝴蝶轻轻扇了扇翅膀,遥远的国家就可能发生一场飓风。现在,图腾的生活里,蝴蝶扇了扇翅膀。图腾拿着检讨回到办公室,上课铃响了,他夹着生物书,飞快地来到庄玲她们班。图腾没有迟到的习惯,那么多长着星星般眼睛的孩子亮闪闪地等待着他,让他对这份职业有着强烈的尊严感,他从来不怀疑自己是个出色的老师。
因为年轻,他的办公桌摆放在门口的位置。也就是说,所有老师要去上课时,都会经过他的办公桌。桌上放着那份还没有来得及打开的检讨。等到他再次回到办公桌前,迎接他的是同事们众多莫名其妙的目光,他们无一例外冲着他诡异地笑。检讨显然被打开过。李英燕把她超常的语言表达能力用在了这里,哪里是一份检讨,那是一封厚厚的情书。
“现在的孩子,真是不得了。”
“你看看那信写得,什么也敢往上写。”
“小方也是,平时对他们太亲切了,怎么样,亲切出问题了吧?”
“还旷课,这样的孩子,应该给处分,不然要翻天了,以后还怎么管?”
……
信的内容在私下里传开,总有消息灵通的,从别的老师那里知道一些什么,又传回班里。信写得实在是太长了,又太过抒情。没有人能够复述得全面,于是,庄玲只知道李英燕在信里表达了跟自己相同的感受:感受到了他的热力,还有,他耀眼的光芒。
图腾读完信,把它装进裤兜,他照旧备课,一天几次去他带的班里。课间操时,庄玲仔细看了看李英燕,她成了众矢之的,遭遇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这让她的相貌变得日渐模糊起来。也是,哪个女孩也经不起这么多挑剔的目光。她总是低着头,来去匆匆。
李英燕在学校里变得很有名,信日渐成为李英燕的一个代号。谁见了都说,看,信来了。噢,一片惊叹声。庄玲却有几分羡慕李英燕,她以这种方式,简单而又出人意料,将自己与图腾密不可分地连在了一起。这是自己无比向往的事情啊。
图腾还是每天上课下课,课外活动时他会在操场上打篮球。那封信看来并没有引起他足够的重视,他已经把它搁置到了一旁。有一天,他骑着车子经过庄玲身旁时,哼唱着一支好听的曲子。
后来,庄玲听到老唐弹起这支曲子,庄玲跑过去问老唐,你刚才弹的是什么曲子啊,真好听。弹吉他的老唐回答说,是《致爱丽丝》。
老唐基本上每天都弹这支曲子。《致爱丽丝》,在庄玲听来像是一位温柔的恋人在向情人叙说,叙说什么,今天发生了什么事情吗?这样叙说着,忽然就激越起来,因为什么争吵起来,然后,过去了,重新和平了,继续温柔的窃窃私语。仿佛这曲子就是讲的在这样的黄昏,两个人肩并肩安静地坐在操场边上,说着话,夕阳就落了下去。
于是,庄玲说什么也得有一把吉他,非要不可。可是,母亲并不这样认为。母亲觉得不过是庄玲的一时心血来潮,随风倒似的兴趣。庄玲用一切可以想到的办法做斗争,庄玲可以不吃饭,不睡觉,庄玲可以什么都不要,可是,一定要得到它,这种渴望是那么强烈,仿佛得不到就活不下去似的。母亲没有能坚持多久。必竟庄玲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个乖巧、顺从,甚至有些忧郁的孩子。
暗红色的吉他终于来到庄玲手里,它腰身婀娜,曲线玲珑,怀抱着它,无比的妥帖。庄玲的手指划过吉他柔软的弦,发出一连串悦耳的声响。它的样子简简单单,却可以弹出曲曲折折的音调。
父亲回家一进门,见到庄玲怀里的吉他,脸上立刻变了颜色。父亲是这所学校的校长,庄校长长着一副正襟危坐的面容。这让庄玲每每看到学校那周正的灰扑扑的大门,仿佛觉得父亲是比着它长的,肃穆而庄严,望上去时时像是酝酿着某种气氛。
“买这个东西干什么,不是给你买了小提琴吗?你才拉了几天就丢在一边了。”
“不会的,我会好好弹的。”
“你要跟谁弹?跟那个唐老师吗?天天弄一堆人围着,哗众取宠!一个音乐老师,好赖也是为人师表,弄成个街头艺人了,像什么话!”庄校长面对女儿的新爱好带着满身肃杀之气,恨铁不成钢似的。
庄玲沉默了。庄玲知道关键是在这里,这是父亲表示不满时挂在嘴边的话,“像什么话!”老唐散乱的头发,漫不经心的神情,甚至高高挽起的衣袖,无一能在父亲这里讨得了好。
庄玲每天听到老唐弹的那些曲子,父亲也常常听到,不仅听到,父亲还听出了另一种色彩,哗众取宠?像是说马戏团的小丑对围观的人极尽挤眉弄眼之能事。
庄玲瞪着父亲:“你凭什么这么说人家,凭什么?”一向乖巧的女儿竟然针尖对麦芒似的顶嘴,这对庄校长来说有些意外。平时,女儿再怎么不高兴也只是扭过脸,不吭声而已。可是,这次她目光锐利地瞪着自己,还一声连着一声地质问自己,因为那个街头艺人似的音乐老师。这让庄校长感到一种危险,一个小小的吉他,让女儿变成了这个样子。
“你看看你,还没弹呢,就成了这个样子,像什么话,啊,像什么话!”庄校长愤怒起来,再次重申他的观点,像什么话!
庄玲的母亲站在中间手足无措,她不愿意给丈夫帮腔,原本她也是不想给女儿买的,可是现在买都买了,为什么再惹女儿不高兴呢?但是女儿忽然这么气势汹汹地给丈夫顶嘴,也让她觉得太过陌生。这就是那个小小的,他们捧在手心里长大,说话总是柔声细气的女儿吗?
吉他买来的那天,家里气氛僵硬。庄玲和父亲不说话,谁也不吃晚饭,母亲也吃不下去了,于是,饭摆出来,又原封不动地送回了厨房。
夜晚,庄玲饿着肚子睡着了,身侧,靠墙的一面,朱红色的木棉吉他闪着暗暗的幽光。
庄玲梦见她学会弹《致爱丽丝》了,而且弹的是钢琴演奏时的那种足本,每一个音符都细致入微地弹了出来,满操场的人围着她安安静静倾听。图腾放下篮球来到操场边,听她弹吉他。一曲弹完,大家为她鼓起掌来。掌声被尖利的闹铃声打断,她该起床了。今天早晨,有生物课。
学校就是这样,时间按部就班地被铃声催促着往前走。放学铃还没有响,高音大喇叭跟满操场的人争抢着大声喧哗,在太阳下晒了一下午的操场,被奔跑的人扬起灰尘,远处看起来热气腾腾。喇叭忽然安静下来,没有了声响,每天都这样,却依旧觉得突兀。老唐的吉他声从闹哄哄的背景声里浮现,就有人围拢过来倾听。庄玲路过时,总会停下来,系紧一下鞋带,有时候,重新翻翻书包,看是不是什么作业忘记装了。等到听完老唐弹《致爱丽丝》,庄玲这才整理好东西,往家走去。
不远处的篮球场,庄玲看到图腾跟校篮球队的几个人在打篮球。图腾似乎热爱一切体育运动,这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呈现一种积极向上的态势。图腾和老唐是同一年分配进学校的。每天早晨图腾准时带班在操场上跑步时,老唐都还在梦乡。加上图腾那雪白的衬衫和老唐的不修边幅,两相对照,不仅他们互相客气而疏远,在别人的目光里,他们也被明确划分到了楚河汉界。
“像什么话!”在庄校长这样的人看来,老唐简直就是这所学校里不务正业的代表,是白墙上的污点。图腾则不然,学校有一个外派省城学习的名额,庄校长提的他,虽然后来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去成,却可见他是庄校长心目中有分量的年轻人。
喇叭声突然停止,正在投篮的人伸出手,在那安静里停顿一下,然后球脱手飞向篮筐。球在篮筐上转了一圈落了下来,图腾在篮下飞身抢到篮板。有人斜刺里围拢过来,图腾晃动身体准备过人。那人并不管球,他手里提着的,是一块灰扑扑的砖块,劈头盖脸砸向图腾,图腾冷不防眼眶处重重地挨了一下,整个人失重般斜掠出去。
围拢来的是一群人,图腾落在地下,那群人不由分说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他的身上,拳脚骤雨般落下。围拢过来的人里并没有相识的面孔闪现,图腾下意识抱着头叫嚷,你们是谁,你们认错人了。
打的就是你,让你再勾引女学生,让你坏别人的名声!那群人边打边骂。有人敢打老师,学生们群情激愤忽拉拉冲上前去,跟那群骂骂咧咧的人厮打在了一起。当图腾狼狈不堪地从地下坐起,发现他身旁是一个激烈的群殴场面,此时他被出人意料地搁置在
了一旁,成了局外人。
东风第一枝 吴士廷/摄
庄玲先前看到正在打球的图腾,华丽的胯下运球转身,然后腾挪、跳跃,不由得微笑了,他总是这样,浑身洋溢着绚丽的光芒。庄玲向操场边的老唐走去,老唐又在拨弄他的吉他。不知怎么忽然间球场混乱起来,人们搅成一团,更多的人冲上去不由分说就动起手来。这时候,庄玲忽然惊愕地看到了躺倒在人群外正慢慢从地下直起身的人竟然是图腾,庄玲冲上去,把图腾搀扶起来。图腾看上去狼狈不堪和茫然。庄玲把图腾带进了老唐的房间,试图在那里为他的灰头土脸做个初步的处理。这是图腾第一次踏进老唐的宿舍,这可能和他们的宿舍相隔太远有关系,图腾住在隔了好几排的教学楼旁边。因为这次突如其来的事件,他们有了比平时亲近许多的接触。老唐急急地找来些纱布,甚至翻出件干净衣服,让图腾换上。眼眶处的伤口压住还是不停地流血,得送医院,老唐对庄玲说。
那天是老唐和庄玲把图腾送去了医院。一大堆敷料块清理了伤口之后,左边眼眶处露出一个三角形口子,皮开肉绽地翻着。大夫用一根弧形的针穿上白钱,把皮肉仔细对好重新缝在了一起。然后垫上厚厚的纱布,用长长的白色绷带反反复复隆重地缠了起来,直到包好后图腾从镜子里看到自己都吓了一跳。
那天后来的事情,他们三个都不在场。听说,直到一辆破旧的警车开进了学校,那场群殴才停了下来。几个蓄意来闹事的家伙被带到了校长室,穿着警服的警察显然比校方多了些威严,可是其中一个依旧向着警察叫嚣,你们怎么不去抓流氓,啊,你们抓我们干什么?勾引女学生,我妹妹,我妹妹,喊着喊着,声音低了下来,带上了哭腔。
信的事情被重新提到了桌面上,它被一场群殴弄得复杂起来。李英燕和图腾被一次次叫去要求说明情况,他们各自的阐述显然并未让校方释怀。李英燕坚持说真话,而且她还具有在那种情况下罕见地说真话的勇气,她反复说责任在自己,而且坦率地承认自己是多么地热爱图腾。在她具象化的叙述中,图腾变得光芒四射,他总是穿雪白的衬衫,身上散发出清洁的皂粉清香。当你有什么问题时,他会伏下身来,手扶着桌子,目光温和地望着你。就连他的笑容,也是饱含着诱惑力,带着一种姑息的格调,让人无端地就有种陷入沼泽的感觉,无从脱身。她旷课就是为了引起他的注意,他苦口婆心地给她讲道理,并久久地,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她反复形容他的手在她的肩头带给她的分量和热度,任校方怎么引导她也出不了这个怪圈。她说他给她讲起他小时候的事情,他在一个小山村长大,为了来到这里他经历了怎样的努力。如果对我没有好感,会给我说起他家里的事情吗?你说,会吗?她目光炯炯地反问。庄校长叹了口气,他明白了,再这样继续述说下去,他那亲爱的哥哥能忍住不把砖头劈在妹妹老师的头上才怪!图腾倒是什么不正常的东西也说不出来,没办法。校方把跟李英燕的谈话记录拿给图腾看,想确认一下是不是他什么地方不注意,给了李英燕什么希冀或是启示,让她不能自拔。平日里温和的图腾,记录还没有读完就跳了起来。他格外地愤怒、气恼,整个事情太过意外和荒谬,他始终控制着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河水,一发而不可收拾,甚至那天头被裹得像个包袱他都没有这么激动过,这算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他大声质问着,墙壁有了嗡嗡的回声,没有人能够回答他。
可是既然出了事,就总得有个结果,几个打架的学生受了处分,李英燕煽动校外社会青年来闹事被处分,而图腾,停止继续带班。这样的处理方法,似乎是有失公允的。但是也只有快刀斩乱麻这样简单粗暴的方式,才可能尽快平息这场沸沸扬扬的所谓师生恋了。
操场空阔。庄校长和校委会都认为,平静是保障教学的根本。整个事件,庄校长都参与了决策,校委会成员们整个下午坐在办公室里开会,讨论得办公室里烟雾腾腾。如同眼看着一团火着了起来,他们正襟危坐在这里,讨论怎么灭火,是用水还是用干冰。结果出来了,庄校长在庄玲眼里成了促成这个坏结果的帮凶,这让庄玲没有来由的,一见到图腾就满怀羞愧。
课外活动的时候,庄玲看到图腾骑着车子,有位女子亲热地揽着图腾的腰,坐在车子的后座上,示威似的在学校转了几圈才出去。图腾这是要昭告天下,他有女人了。庄玲看着他们穿过自己的视线,箭一般与自己擦身而过,图腾身上仍然飘散着皂粉的清香。
班不带了,课还要上。图腾跟往常一样来上课,他左边眼眶的伤还没有全好,包着纱布的样子会放大他的丑态,他坚持拿掉。现在他站在讲台上,他的想象还在自己脸上的伤疤处盘旋,他原本是个多么希冀完美的人啊。那高出一点点的台阶让他觉得他是在高处展示,缝成蚯蚓般还没有拆线的疤痕从底下看起来简直触目吧,现在它与图腾左边眉头的黑痣,形成了一种奇异的不平衡的对比。这让图腾有些语无伦次,整个教室笼罩着他抑制不住的灰心丧气。
图腾坐滑梯一般,从别人眼里飞速滑落。现在他跟老唐一样,沦为只是普普通通的副科老师。所谓副科,就是非主科,有些无关紧要的样子。无关紧要的人时间多了起来,老唐还有吉他可弹,图腾却不怎么打球了。
老唐和图腾,原本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迅速地混同在了一起,现在他们成了哥们。那个健康俊朗的图腾消失了。他喝酒、打牌、满操场砸啤酒瓶子。他沾染上了老唐与生俱来的颓废气息。
别人可能惊诧。可是庄玲并不,一开始是她带着图腾来到了老唐的小屋,她是那个被人们不经意就忽略掉的始作俑者。大概从庄玲和老唐一起送图腾去医院那天开始吧,她和老唐变得熟络起来,那天他们破天荒在一起待了数个小时,天黑透了才从医院回来。送图腾回宿舍后,老唐又向惊魂未定的庄玲说了许多安慰的话。再见面时,他们的话题从吉他向外延伸开来,这让他们看起来越来越像朋友而不是师生。
有了吉他的庄玲并没有像庄校长想象的那样,坐进老唐鱼目混珠的教室里去,去接受那烟熏火燎的熏陶。每天弄完功课后庄玲就抱着吉他在家里摆弄,对照着一本吉他自学教材压来弹去。偶尔她去老唐那里,不会太久,就回家了。庄校长放心起来,随庄玲拨弄她的吉他去吧。
庄校长并不知道,老唐在庄玲提起他时,总会说,你那个“新闻联播”老爸啊!一边说,老唐一边用吉他飞快地弹出一连串轻快、流畅的新闻联播结束曲,来加重他感叹的分量。是啊,每天新闻联播结束,庄校长都会走出家门,带着他威严的表情,巡视校园一周。此时的校园显得空荡而安谧,四周生长着静悄悄的松树和白杨,月亮为庄校长投下暗影,那暗影一会儿长一会儿短,陪伴庄校长走过一幢又一幢教学楼。
学校里的年轻老师大都怕庄校长的例行巡视。他们常常正在热烈地喝酒猜拳时,被庄校长推门而入后的直言劝诫弄得兴趣索然。如果被逮着几次,庄校长面庞会越来越冰冷生硬,看上去简直就是块建筑用的大理石料。
老唐摸着规律,常常乖乖地和朋友们隐匿着,等“新闻联播”巡视完了,这才放心地开喝。一开始庄玲的确是去老唐那里请教些有关吉他手法上的问题,可是她的进步太快了,她早已经没有问题要问了。她走进老唐宿舍越来越多的时候是跟他或他的狐朋狗友们聚在一起谈天说地。可能是因为庄校长那过于威严的表情吧,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阻止了有人将庄玲的动向传播到庄校长的耳朵里。
庄玲在老唐的宿舍里,有机会近距离地凝视图腾。庄玲从图腾嘴里听到了小村庄的故事。我小时候在农村长大,条件很艰苦,图腾是这么开头的。一个农村子弟的奋斗史。在他父母的眼里,他应该是光宗耀祖的。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后,父母把家里的猪杀了请全村老少吃了顿猪肉烩菜,那个高兴啊。
庄玲就是有些奇怪,图腾对自己出身改造得如此彻底。在庄玲心目中,出身就是猴子的屁股,无论怎么伪装都会在不经意时露了出来,昭然若揭。比如,教数学的老王,就时不时在教室里猛地咳嗽一声,往地下吐浓痰,然后,用脚蹭开。比如庄玲的父亲庄校长越生气语气越温文尔雅,这让庄玲认为他跟人争吵只适合那种冷嘲热讽的方式,这种习惯当然与他书香门弟的出身有关。
图腾身上一点黄土的腥气都没有。老唐说,你知道什么,人家是处心积虑打造出来的。哪像我活得这么随心所欲。
图腾原本是为了励志,才在李英燕屡屡旷课时把从羸弱童年开始的奋斗经历讲给李英燕听。没想到,这段往事被李英燕赋予了特殊的含义。
图腾说从小到大,我就像是拉着车爬坡,无论刮风下雨,一点也不敢松劲。我也没有松劲啊,可是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是啊,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窗外已是夜色笼罩,图腾说着说着停下来就痛苦猛灌几口酒,逼回即将涌出的泪水。图腾曾经在操场上炫耀过的那个女孩是他的大学同学,在另一所学校教书。现在,她坐在他的旁边,一动不动,像是陈年往事的一部分,安静地沉浸在他的述说中。庄玲想,如果我是她,会把他的头揽在怀里,用衣襟接住他的眼泪。
这天,在老唐的宿舍里,庄玲弹起一首叫《爱的罗曼史》的乐曲,现在她已经可以顺畅地使用大横按,老唐忍不住为她叫好。她对面坐着图腾,图腾的女朋友坐在图腾的腿上。他们定下了结婚的时间,比庄玲想象的早。
老唐的生活散漫而没有秩序。
他的工资不算多,父母不要他的钱,说让他自己吃好些。于是,在下半个月来临之前,他就把它们花得干干净净。后半个月里,他踟蹰在偌大的校园,向遇到的第一个女子借钱。她们无一例外地借给他。这让他知道,他还是招人喜欢的,尤其是招女人喜欢的。
抱起吉他时,他看起来有一些忧郁。总有人围拢过来,老唐从来都不缺乏观众。可是生活不是演出,大部分时候他依旧是寂寞和孤单的。成片的空闲时间无从消遣,他把能找的钢琴、小提琴曲,全部做成了吉他曲谱。他画的曲谱丝丝缕缕干净分明,对想做的事情,他永远都是能够做到位的,虽然,大多数时候他闲散着什么也不做,这让他在这所学校里看起来有些游手好闲的无赖相。
好在,这是八十年代,吉他和老唐一样声名鹊起。老唐租了一间教室,办起了吉他学习班。庄玲为了买二十五元的吉他而跟父母斗争许久,这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呢,老唐却已经可以隔三差五就换吉他。蜂拥而至的学习者交来了学费,这让老唐不再需要向女人借钱。
记得庄玲第一次来到老唐的宿舍,是周末的中午,老唐睡眼惺忪,才爬起来就来给庄玲开门。庄玲被这里的杂乱无章吓了一跳。被子理直气壮地胡乱堆在床上,大概从来就没想叠过。原本堆在墙角的啤酒瓶已经蔓延开来,侵占了逼仄的活动空间,进入其内的人防地雷般只能跳跃着移动。所有的东西都不在正常的地方,书在床边,衣服在书桌上,袜子东一只西一只,其中的一只竟然丢在饭盆的旁边。屋里黑漆漆的,跟老唐身上的衣服一个颜色。眼前的一切让庄玲太过意外,她暂时忘记了来这里的目的,提起墙角的笤帚先打扫起来。
老唐也很意外,一大早,是的,老唐的中午以前都是一大早,敲门声带来一个小女孩,跟田螺姑娘似的进门就有条不紊地开始帮自己打扫房间。老唐站在一边看庄玲忙碌,当庄玲帮他把袜子收拢到一起时,“我来我来。”他赶忙接了过来,忽然羞愧起来,为自己的无序,迄今为止,这是决无仅有的。
老唐这里经常也会有女性青睐者到来,她们要么不停地抱怨然后扭捏着坐下,要么夸张地惊叫着决不进门。随着岁月的流转,老唐早已经习惯将无尽的不堪暴露在别人的眼前,有什么呀,老唐对自己说,女人有什么呀。
当一切变得清亮整洁,这个小女孩从门口取来一把朱红色的吉他重新回到老唐的面前,老唐眼前,是一个跟这间脱胎换骨的房子同样清亮整洁的女孩。
很快老唐发现庄玲对吉他跟别人不太一样,她热爱得难免让人觉得有些走火入魔。她百分之百地投入,每来过一次,老唐都怀疑她是不是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练吉他了。庄玲细嫩的手指上,磨出了泡,后来慢慢磨出了茧子。只有苦练过吉他的人才知道这个过程是多么的痛苦难忍,可是庄玲不声不响地坚持着,甚至老唐每次见她都反复劝说她,你弹得已经够好了,你别着急。
庄玲定定地望着他,说,我要弹《献给爱丽丝》。
小丫头,喜欢这首曲子吗?这是贝多芬写给情人的,你要弹给谁听?.
好听,我喜欢,我弹给自己听。庄玲回答。
好,我教你。
老唐为庄玲抄了一份《献给爱丽丝》的吉他曲谱,庄玲见到时高兴地冲过来握住老唐的手,仰着头不停地说谢谢,脸粉粉的,闪着银光。老唐不由得心里颤动了一下。他掩饰地笑,小丫头,我以为你永远安安静静的呢,原来你也有高兴的时候啊。
高兴的时候过去没多久,老唐就见到了庄玲的眼泪。
那是方建荣受伤那天,庄玲扶起他,老唐跑过去帮忙,把方建荣扶进他的宿舍。那丫头大概没见过这种激烈的场面,吓坏了,帮方建荣包伤口时手抖抖的,纱布半天放不到地方。后来送方建荣去医院,缝针时血顺着脸颊流,老唐忙着帮方建荣擦脸,一回头看见庄玲早已经潸然泪下。
这个善良的小丫头,善良得让人心疼。
日子一天天过去,庄玲时不时来老唐这里。老唐越来越觉得庄玲是个好孩子,她跟老唐和老唐的朋友们泡在一起,自自然然地帮老唐干活,又很节制,十点一定会起身回家。这个孩子,是应该捧在手里的宝贝。
老唐抄了很多充满柔情蜜意的吉他曲给庄玲,说,送给你的。庄玲一支支练过去,说,谢谢你。
方建荣终于要结婚了。那天傍晚,庄玲来到老唐宿舍。老唐找了一支曲子给庄玲,曲子弹完了,庄玲并没有起身要走的意思。灯光下的庄玲白皙透亮,啊,我的小精灵,老唐忍不住捧起庄玲的脸,唇轻轻地凑过去,好像庄玲是件易碎的玩具,怕碰坏了似的。吻着吻着,有咸涩的味道,老唐知道,这个夜晚,他多愁善感的小丫头又落泪了。
老唐听见庄玲嘴里喃喃着,亚当和夏娃的故事根本就是神话。
你是个深刻的小丫头,灯光下的老唐惊诧地瞅着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