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养宗
(作者汤养宗近影)
一生中的一秒钟
一生中曾经的一秒钟,比一枚针慢
但比一枚针更锋利地留在
我身体中的某个部位中,那东西
开始是轻,现在已渐渐变沉;如今
我感到疼了,它被锁在某只盒子里
某只手摸出了它的锈迹斑斑。一只飞鸟
或许可以用尖喙把它衔出来
一条海底的鱼或许知道它沉没的
方向,洞穴里的蛇懂得它的厉害
如今,我抚遍全身试图找出那疼的位置
往东找疼,往西找也疼。我悲愤地
喊着谁的名字,坐下来有一枚针
站起来还是有一枚针。我莫名地
在这座城市里做事,对谁也不敢
呻吟着,而它在尖锐地与我作对
我绝望它曾经的短瞬变成了今天的悠长
变成一条隧道或一个贮藏室
取出来已经不可能,公开它
我会成为一个哑巴。冬天的风
和夏天的风不断地从我身体中刮过
我的麻烦是这枚刮不走的针
鱼肉鉴
有写诗的和尚与我会诗,啖大肉,大碗酒
明辨其志:凡入我口者,一切都是豆腐与菜香
而我是个清风爱好者,捡月光
写鸣虫中的有与无,兼及着迷于一两缕少妇腋窝间的温芳
病,愈于断肠草。用自己采到的毒药
毒死身上的毒。我吐纳无度,打嗝,摸肚,看云
一副宁静致远的样子很是无法无天。
江山落木我徐徐宽衣,守着门前三尺硬土,吃风吃雨
还对人说:猪肉煮石头,石头也好吃
一个人大摆宴席
一个人无事,就一个人大摆宴席,一个人举杯
对着门前上上下下的电梯,对着圣明的谁与倨傲的谁
向四面空气,自言,自语
不让明月,也决不让东风
头顶星光灿烂,那是多么遥远的一地鸡毛
我无群无党,长有第十一个指头
能随手从身体中摸出一个王,要他在对面空椅上坐下
要他喝下我让出的这一杯
穿墙术
我将穿墙而过,来到谁的房间
来到君子们所不欲的隔壁
那里将飞出一把斧头,也可能是看见
锈迹斑斑的故乡,以及诗歌与母亲的一张床
担负着被诅咒,棒喝,或者真理顿开
我形迹可疑,却两肋生风
下一刻,一个愚氓就要胜出
鬼那样,又要到了另一张脸
而我的仇人在尖叫:“多么没有理由的闪电
这畜生,竟做了两次人!”
劈木
木柴劈开后,我看到了两面相同的木纹
我说不对,把自己的双掌合起,又张开:
它们的纹路并不一样
两边手出现了各自的眼神,说明我远不如一棵树
说明掌心中有两个人,说明我的手
右边做事,左边并不知道
我又把它们贴在耳边交换着听,希望能听到不同的说话声
一整个上午,我劈,再劈,拼命地劈,我发疯般想证实
是不是只有用刀斧劈开的,才是统一一致的
比如两片嘴唇闭着,一开口就出错
比如我的手掌心,左边并不听右边的话
拧紧的水龙头还在滴水
拧紧的水龙头都还在滴水,像谁还有话说
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开头是厨房里洗菜那个
洗脸盆和淋浴器也接着来,我夜里读书
会听到一滴滴冒出的滴答声,就感到
身体正出现新的裂隙,那个抽水马桶
也有问题,有时的梦境会续上它汩汩的样子
仿佛自己正在拉稀,要把肠胃中的谷物
一一清算出来,在这个交代不清的
吃来吃去的年代,莫非我患有肛漏症
前两天,屋子外头用于浇花的也开始作怪
而邻居正在责怪那个如花似玉的闺女
骂她走心,所弹的钢琴曲老是跑出了杂音
那又怎么样,连我一向看好的某影星
最近也在故意走光,我现在要去想的是
浇花用的这个,要是在夜里,是星星
在计算不断掉落的响声,而我们耳朵都不在场
手更是用不上,手经常是没有用的
这是我的家,到处在漏水,什么也拧不紧
修水管师傅老叫不到,他们的手艺也越发可疑
父亲与草
我父亲说草是除不完的
他在地里锄了一辈子草
他死后,来了,草又在他坟头长了出来。
光阴谣
一直在做一件事,用竹篮打水
并做得心安理得与煞有介事
我对人说,看,这就是我在人间最隐忍的工作
使空空如也的空得到了一个人千丝万缕的牵扯
深陷于此中,我认下了自己的执拗与徒劳。还认下活着就是漏洞百出
在世上,我已顺从于越来越空的手感
还拥有这双手清凉的平衡术:从打水
到欣然领命打上空气。从无中生有的有
到装得满满的无。从打死也不信,到现在,不服不行
散章
适合一个人独享的事有:试茶,听雨,候月
或发呆,高卧,摸索身体,枯坐,念,看云,抓腮
怎么做怎么个孤君,握一把天地凉气
适合两个人分享的事有:交杯,对弈,分钱
或用情,变双身为一体,或从中取一勺卿卿我我
捏住对方一指,莫走,谁知谁去谁留
适合三人的事,叫共享:高谈,阔论,制衡
分高下,俯仰,或拉一个压一个,度量此消彼长
好个小朝廷,且暗中提鞋,边上放尿
宗教史
事情越做越简单,并且只对着衣架做
清晨与夜间,三件事:脱衣,着装,顺便瞧一眼自己的身体
三件事现在归一,只做一件:脱衣
每天我都这么说:“拜托了,我已游离出来
快乐与烦恼都吊在衣架上。我衣冠楚楚
无论出门,上床,都是轻的,妥当的,都是裸体”
这便是一个人的宗教史
昨晚还嘟囔过一句:又结束了裸呈的一天
无名小站
希望你读到这首诗时说你就是那永不再降临的人
在那个无名小站,列车就要开动
你在对面车窗里深深地注视着我
难以言传的眼神,再也抓不住的时光
仿佛我是你今生追究的某个传说,呼喊也来不及
一场生命的惊动,若无若有的有,若有若无的无
我向南,你向北,我回到江南的故乡
你不知要在北边的哪个站口下来,或者回到一朵云上
夜深人静时你在床上做什么
夜深人静时你在床上做什么?我正闭着眼睛
练习飞翔。或者跳远,当然
屁股一次次栽在想象的沙堆上。在床的
那一头,有脚后跟下意识蹬踏的磨损处
让人想起导弹发射架,或者两省的交界地
妻子会猛然惊醒,责问我又捣鼓什么
有时不是这样,类似要穿墙而过
第二天清早,额头上有不明不白的肿包
像致敬,像永远没有名字的人,深情一吻
也有极少的得意之笔,我呓语,学蛙鸣
一声,两声,而后引发田亩上一整片的鼓噪声
南人吃米,北人食面
南人吃米,北人食面,我每天吞下凄惶
这狗日的粮食,已在身体里积成了水库
汹涌的,澎湃的,像世界要我负责到底的一肚子坏水
南人讲究吃相,北人讲究吃福
吃后都有窘迫,吃完后大家再去吃苦头
为什么我老吃凄惶?我家乡这样说:“扣扳朝上
枪就能打中天空中看不见的飞禽。”
其中那看不见的飞禽,我的眼睛还是找不到它
确凿的位置。而天空中有南来北往的大雁
它们躲开北方,又躲开南方
它们躲来躲去,弄不清苦头在南方还是北方
我命苦
我命苦,患有梦游症,总按捺不住
一次又一次摸进自己的迷宫
我欲罢不能,还自以为是,还一次又一次
在黑黢黢的空气中,做了下一些手脚
还认定,自己篡改了人间的某些东西
躲着所有眼睛,我水中摸月,也练习午夜飞行
像怀揣天机,更像俨然的君临,把所做的事
看作是高高在上的事。他们说
这个人已鬼魂附体,担心我突然蒸发
抓不住自己。担心我真的要飞,永不再回来
而云在青天,水在瓶
他们会说:好啦,没事了!谁叫他
老是与看不见摸不着的什么,以命相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