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外一篇)

2013-06-05 09:48□叶
福建文学 2013年3期
关键词:工资卡肉体疼痛

□叶 子

此人(外一篇)

□叶 子

此人已与我携手一起走过八年多的岁月。结婚前夕,我想着自己不善理财,对数字不感兴趣,还是将工资卡交给他管理为好。不料见面时,他将他的工资卡递给我:“喏,收着。”我不禁大乐,思想在一瞬间发生了巨大的转变,嘿嘿,当个手执两份工资卡的财政管理人员感觉肯定很不错,于是我照单全收了。本来,我刚要转身去拿自己的工资卡,他却抢先一秒将工资卡给了我。这八年里我过足了财政管理人员的瘾,经常以权谋私拿钱去买书(自从我学会了在当当网购书之后,一年经常要买上千元的书),我私下里一直庆幸那决定着家中财政地位的一秒钟。直到去年房贷还完后,他开始革命了,揭竿而起了,要索回自己的工资卡。家中几番政权更替,后来分别占据半壁江山,至此形成固定的格局。我和他曾以下五子棋决定两人在家中的地位,我想赢,所以我说:“我先下。”(弱者经常想以强者的面目出现)他就让我先下。(强者故意示弱)然后儿子帮他支了一招,我不干了。孰强孰弱,最终不了了之。

八年多来,我孜孜追寻着在纸上的建构,而此人极善于解构。我曾经在《散文》上读过一篇文章,女作家写他的夫君:“我出了门,才发现天上飘着雨丝。这时他追了下来,将雨衣仔细套在我身上,退后一步看了看,又上前正了正我的雨帽。这时我的泪流下来,喊了他一声‘妈’。”读到此处我妒忌万分,我对此人说:“我这一辈子不知道会不会等到有人将雨衣套在我身上,再退后一步看看,还上前正一正我的雨帽。这样我也心甘情愿喊他一声妈。”

此人说:“我只想喊三个字。”我问:“哪三个字?”此人一本正经地吐出三个字:“我的妈!”

我不禁笑倒,同时知道今生无望等此人上前正一正我的雨帽。

此人在部队上班,孩子基本上是我和我妈妈带。除夕时,此人会碰一碰我的酒杯:“辛苦啦!”我会一翻白眼:“我真希望孩子一年到头是你带着,等到春节的时候,我也碰一碰你的酒杯,殷勤地对你说一声:辛苦了!”这时轮到他翻白眼了。

另一个常让我翻眼白的事是,此人数字在行,于语言方面领悟力甚差。我交代他事情,他往往南辕北辙,结果双方都气急。他常不带家中钥匙,一次吃饭,我交代他早点回来,不然又吵醒我午睡。饭局大概于一点结束,我不敢睡过去,躺在床上支着耳朵听门铃,他却游荡到三点才回来,我控诉他害我午睡不成,他一脸无辜:“你不是交代我别吵醒你午睡吗?”我辩白:“交代你两句话,重点在前一句,早点回来!”他理直气壮:“我觉得重点在后半句,别吵醒你午睡!”我喊:“即使重点在后半句,你的行动造成的直接后果是害我午睡不成!”然而此人话语里有时又暗藏机锋:“哇,怎么你切的牛肉有三角形、四边形、五边形,甚至还有六边形?”我一时无力反驳,只好一筷子拍掉他正在夹肉的筷子:“别夹我六边形的肉!”他讪讪地看我一眼,又继续去夹那块六边形的肉块,我也不好意思再拍他的筷子了,只能咬牙切齿地宣誓:“我跟厨房有仇,今生势不两立!”

此人到武汉学习一个月后回家,我们像两个冷静的外科医生彼此看了一眼,就开始和爸爸妈妈聊天。在寡言这一点上,我们惊人地相似。他出差,我从未送他到车站;我出差,他亦是如此。站台依依惜别的情景,从未在我和此人之间上演。我们都是提倡省时省力的懒惰之人,或者说,我们都是羞于感情外露的人。很难想象和接受的是,我这个寡言的人,竟被他不耐烦地归入“啰嗦”一类。他带儿子去玩,出门前我对此人说:“要看好儿子。”父子俩出门后我又冲着他的背影喊:“别只顾玩你的,要看好儿子,别让孩子走丢了!”——儿子是我与此人血肉意义上的联系,我不得不重视。他很干脆地回送我三个字:“真啰嗦!”我常试图指出这是个极端错误的分类,但此人自从给我贴了“啰嗦”的标签后再也不愿把标签撕下来。论顽固,我们谁也不比谁逊色。

此人做事拖拉,叫他换个电灯,这星期拖到下星期,下星期拖到下下星期。闽南方言云:“大便急了才要挖茅坑。”可此人大便急了,茅坑却还没选址。我恨不能用我的沸腾去沸腾他的温吞,可惜江山不改,八年多来,我自沸腾,他自温吞。

虽然此人在体贴方面得分甚低,所幸此人忠厚,凡事宁愿自己吃亏。逢年过节发慰问品,好东西总是别人的,坏东西是自己的。中秋节发个月饼柚子,他有时当场转手送人。我叫:“我和儿子也很需要你慰问啊,你为什么总是先慰问别人,把我和儿子抛之脑后?”他也不辩解,依然故我。曾经有两个炮弹壳,一个苗条俊秀,一个粗犷矮胖,那苗条俊秀的送了他妹妹,剩下粗犷矮胖的屹立家中。我说:“这炮弹壳跟咱俩的身材还真是像啊!”

转眼八年飞逝而过,此人酒醉后会喊我的名字,有时我不耐烦起来,不免对满身酒味的此人怒发冲冠。但转念一想,今后还得努力让此人酒醉后继续喊我的名字,而不是别人的名字。凭良心说——此人还好。他笑我:哈哈,你有白头发啦!这次我破例没有反唇相讥,我早已发现他也有了一根白发。我不说。后来,我知道他知道自己有白头发了,他不说,我仍不说。世事浮云仍在变幻着颜色,时光一寸一寸流转,沙上有印,风中有音,远处模糊的人生路上,有着不知深浅的命运。没有患难,没有富贵。我不要患难,也不要富贵。星星般的灯火中,有我和此人的一盏,已经足够。

我疼

胃疼。所有的感觉都集中在胃右下角的那一点上。感觉身体的其他部位都不见了,只剩下尖锐的胃,疼痛把人推入绝望的深渊,疼痛在孤独的午夜陡然放大它的瞳孔,它一潮潮扑过来,一次比一次凶猛。我捂住胃,肘部紧紧抵住桌角,似乎这样有助于让剧烈起伏兴风作浪的疼痛幽灵减小它的振幅和波折。疼痛吞食人的健康以及生存的耐心和对健康的信心,肉体一步步撤退沦陷。我是一个怕疼的人。疼痛一来我就缴械投降,未曾战斗就已溃不成军,甚至不像话地像孩童一样流下成年人不该流下的泪水。

那个来了。月亮的潮汐在女性肚子里翻滚。这是羞于启齿的疼痛。别的疼痛可以呐喊,惟独这种疼痛不能呐喊。

头疼,神经线一颤一颤地扯动,扯一下,痛一下,扯一下,痛一下,小心翼翼地扶住,似乎扶住了,能减轻一些疼痛的重量。

膝盖疼。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我们倾斜,我们试图转移,然而,疼痛它依旧在,顽固地在。

工厂女工在瞬间被机器吃去了五根手指,只因为她深夜的一阵恍惚。残损的手指层层包扎,疼痛在纱布下狼奔豕突。

亲人患病,心疼。疼痛蛇行于漫漫的黑夜,向四面八方蔓延。看到对方疼,恨不得为他疼,可是,你束手无策,只是呆呆站在病床前。

疼痛肆意瞄准人类这无辜的靶心,人类像可怜的羔羊随时会遭遇它锋利的箭镞。疼痛像大江大海奔流,人像在窒息的海底潜行,绝望地等待解救和打捞。全人类都是疼痛的手下败将,肉体是人类为疼痛而准备的祭坛和牢笼。疼痛像个阴险的敌人,先是蹑足前行,尔后突然间千军万马狂轰滥炸厮杀进来。生命被撕开一条大裂缝,透过裂缝往下看是黑暗的、不可测量的深渊。大好年华正繁花似锦时,疼痛将它打击得满地疮痍。疼痛践踏过的肉体,就像北方积雪融化过后的大地,露出肮脏的面容。

肉体时刻遭受着疼痛的侵袭,疼痛在生命里肆无忌惮地穿行。佛说:人有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五蕴炽盛苦。所有的苦皆是疼痛,身体的疼痛,精神的疼痛,无止无休,疼痛长驱直入,身体节节败退——哪种神丹妙药更能消灭疼痛,或者能够抵挡疼痛的侵袭呢?是敬修堂的追风透骨丸,还是百神的活血止痛胶囊?是益馨康大活络丸,还是一正的追风舒经活血片或归龙筋骨宁片呢?这些都不是。所有昂贵的中西药都阻止不了、断绝不了人类的疼痛。到底要如何把疼从身体内剔除?到底要如何把疼从身体内剥离?

一个人为了与疼痛达成和解走进医院,若医院帮他镇压住了疼痛,医院会让他成为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若医院无法帮他镇压住疼痛,他会迅速蜕变为一个彻底的唯心主义者,从而想念起香灰等民间偏方。芬必得,这小小的神奇的药片,经由食管慢慢旅行到胃肠,一路过关斩将所向披靡,疼痛幽灵望风而逃。只是,过多服用止痛药物,必定又为肉体埋下另一条祸根。我既感谢医院又害怕医院。我甚至畏惧那暗白底色、蓝色竖条纹的病号服,我疑心那竖条纹是造物主切割而成的形状,那一条条竖条纹里隐藏着无数伺机出击的疼痛幽灵。如果你想感受疼痛苦难的人间,那你就去医院看一看吧。一个小伙子不小心摔坏了腿,医生用一根直径三厘米粗的钢钎横插过他的左腿膝盖下部,拆除的时候,手太滑,螺丝拧得太紧,反复几次拆不下来,小伙子发出了狼一样的嚎叫,我用一本杂志捂住了眼睛。在医院,我看到各种稀奇古怪的医疗器械:有固定大腿的砰砣,有搭建在病床上方的牵引钢丝,有锃亮的钢拐。有的病人以45度角斜躺在病床上,很多条腿包着沉重的石膏和纱布,那根肿胀的大腿应该是平时重量的三倍。这些只是发生在住院部八楼骨科的情形。从走廊尽头望去,对面楼房用红色的宋体字写着:“肝病康复中心”。住在那里面的人,病毒正在肆意咬噬着他们的肝脏。我还可以想象医院的其他角落里,遍布人类千疮百孔的胃、肠、皮肤、耳朵、眼睛、鼻子、手、心脏……

疼痛,每分钟都在提醒:你是个有病的人。你的人生是有病的,你过着有病的生活。这是一颗定时炸弹,随时都会引爆。这是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上,随时劈下。命运一定是个善妒的女人,喜怒无常,阴晴不定,看不得人类健康的肉体,当人类活泼地从大地上跑过,她就捉弄一下人类,每个人都是命运女神咬过的苹果。你战战兢兢,诚惶诚恐。你对命运俯首称臣,百般祈求。

我见过一个浑身都是伤疤的男人,看了心为之缩紧,仿佛可以感觉到疼痛还在那伤疤里爬行。伤疤是他曾经与疼痛搏斗过的光荣见证。肉体只是暂居人世的容身之物,就像四季里无端吹过的风,而疼痛就是肉体发出的飓风警报,疼痛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疼痛让人体验到生命的艰辛。亲历过疼痛的人,特别容易由己及人体验到疼痛者的苦楚,他握着你的手,同情地望着你,你感受到他的悲悯,此时疼痛似乎传输了一小部分到体外,因此减轻了一些。疼痛不会看人下碟,无论高官权贵抑或富可敌国,都逃脱不了疼痛的惩罚。疼痛让我们不敢藐视生命,让我们参悟生死。

责任编辑 贾秀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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