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2013-06-05 09:48乔洪涛
福建文学 2013年3期
关键词:小叔小妹大庆

□乔洪涛

父亲

□乔洪涛

父亲再婚那天,我们兄妹都没有回去。我们觉得丢不起那人,他这是要把我们兄妹的脸面摁倒裤裆里去。母亲躺在床上死了一般,一整天不发一言。我们兄妹围定母亲,一刻也不敢离开,生怕她做出傻事。

“这个不要脸的。”小妹咬牙切齿地骂。

“看我不回去把他砍了。”大弟恨恨地说。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坐在母亲床前,看着脸色苍白的母亲,内心感觉复杂。我也是离过婚的人,在这一点上也许稍微理解一点父亲,但我还是不能原谅他。在这个世界上,我支持所有没有感情的婚姻解散,包括我自己,但我唯独不支持父亲和母亲离婚。

其实,父亲和母亲已经分居好多年了。五年前,母亲随我们搬到城里来,再没有回去过,她这一辈子再也不能原谅父亲了,父亲伤透了她的心。父亲也很少到我们这里来,五年里只来过三次。一次是他的那个相好得了乳腺癌,来省城动手术,割去了一个乳房,他偷偷来找过我,却没敢惊动母亲、大弟和小妹。我本来不想帮他,可是他竟然为了那个女人给我跪下了,那可怜的样子让我心痛,我只好偷偷给他联系了大夫和病房,把手术给那个我不知道该怎样称呼的女人做了。那次在医院里,他像个初恋中的小伙子,跑前跑后,为那女人鞠躬尽瘁,那热乎劲儿差点让我原谅他,那段时间我尽量避免与他见面,尤其在同事面前,我没承认他是我父亲;他好像也很知趣,一直不提我是他儿子,只说是老乡。那次手术很成功,那女人活了下来,临走的时候父亲牵着她来感谢我,像感谢一个陌生人,我不愿看他们,挥挥手让他们走了。第二次是他来找我们要钱,他说他要买房子。按我们的理解,那应该是他和她准备的新房。由于新农村建设,我们家的老房子被拆迁,但得到一套新房还需要再交一部分钱,他自己的钱不够,所以来搜刮我们。他自己有了新欢还敢来找我们要钱,真是胆大包天。母亲气得血压窜到了房顶,大弟准备好了拳头,连小妹也想把他的脸抓破,可是我们最后还是忍住了。我们都觉得,我们是有教养的人,不能以暴力相对,否则的话,他那次真是走不掉的。他谈出的条件是与我们断绝父子关系,我们每人拿出一部分钱来给他,之后他的生老病死与我们无关。

“也不白养你们小崽子们一场。”他说。呸!他还好意思说,我们小时候被他养着,可没少吃了他的拳头和棍棒。用棍棒养的吧?“你想的美!”大弟说,“你的新房房产证上写我们的名字,这个钱我们就出,否则,白日梦!”

那次他耍赖三天,没有成功。最后走时,我偷偷把我自己的两万元存款借给他,他毕竟是我的父亲——他老了,腰弯了,背驼了,还那样执着地为爱情谋划,让我由恨生怜。他认为那是他的爱情,“我要有我自己的幸福。”他说。

真是不嫌恶心,都多大年纪了?!

他执意要给我打借条,我不让他写他偏要写,“我会还你的,”他说,“要是还不上,我死了我把房子给你一少半儿。”

他走了后,我哭了半天。对于他,我既敬又恨。

我年轻时也曾爱过一个人,可是我没有父亲的勇气,后来,面临抉择,我退缩了,这成为我一辈子的痛。乃至后来我有了一次失败的婚姻,是父亲给我勇气,我才离了婚。在这一点上,我不如他。

“你就是太懦弱,从小你就这样,我这一辈子咋生你这么个儿子?我这一辈子,就怕你受气。要是你有你大弟那个性格我就放心了。”他经常这么对我说。

这个老糊涂,他吃我大弟的拳头还少?我大弟要是生气了真会动手的,那时候父亲就会充孬,不言不语,可怜兮兮,这个时候我真看不起他。“大丈夫能屈能伸。”他说。唉,他这个人啊。

我心肠软,我随母亲。大弟随父亲。小妹则——父亲坚持小妹不是他的,要不她咋那么恨他呢。他对这一点坚信不疑,他有一次醉酒后给我说过,我差点扇他。那几年父亲出门到处闯荡,很少在家,但是母亲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我不允许他这样败坏母亲的声誉!在我们村上,谁不知道父亲一辈子风流成性、声名狼藉,谁不知道母亲一辈子坚守妇德、贞洁烈女?没想到,一辈子口碑最好的母亲竟遭父亲的污蔑,他真是个十足的混蛋。

但父亲似乎证据确凿,他甚至为抓到母亲的证据而洋洋得意。随着年岁渐长,父亲多次给我说起这事,我偷偷观察小妹的形貌,的确与父亲相差甚远,倒是,倒是和我们村上的一个光棍颇有相似……我头疼欲裂,不愿意去想这样的事,打死我也不会相信的。我相信母亲是清白的。所谓三人成虎,父亲经常说经常说,我是被他误导了。

第三次来,父亲面带喜色。他是来给母亲送离婚证的。五年的分居,父亲终于通过单方法院起诉得到了绿皮本,母亲始终没有出庭,所有的手续都是父亲一个人操办的,父亲在这点上倒是神通广大,据说一辈子不会送礼的父亲,到处打点,终于成功和母亲离婚。那次来,他穿着一新,没有进门,站在门口外掏出一个绿皮离婚证递给我让我转给母亲,然后就走了。走了两步,他想起了什么似的,又回过身来,从包里掏出三张请帖,上面分别写着我、大弟、小妹全家的名字,那是他的新婚请柬。他双手恭敬地递给我,像一个滑稽的绅士,“请你赏光”。

我眼前一黑,差点晕倒。我不知道他这是故意的还是得意忘形,还是真心想得到我们的祝福让我们参加婚礼。但他这样做简直太过分了!

我没敢把这个请帖拿给母亲看,但是大弟知道后却把它摔在了母亲面前,“看吧,你那个老公干的好事!”母亲晕倒了。大弟揣了刀,要去闹场子,被母亲虚弱地喝住,她说,“你们谁也别去,让他作去吧。会有报应的。”

父亲这一辈子算是毁在了他的风流上了,在我们十里八村,谁不知道父亲是个混账呢。在乡村,他简直是个败类,细数他这一辈子,他几乎就没干过一件靠谱的事儿。

实事求是地讲,论长相,论才貌,母亲的确配不上父亲。他的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果跳出当局者,我真不知道我爷爷奶奶那时候是怎么想的。我父亲一米八的身高,相貌堂堂,风度翩翩,貌似绅士,又因为读过高小,所以在村上是民办教师。我母亲身高不足一米五,而且矮而胖,最主要的是一个字也不识,与父亲一辈子没有共同语言。他们怎么会走在一起?

我爷爷奶奶去世得早,我无从诘问,据父亲言谈中一鳞半爪推测,大概是那时候我家里成分不好,父亲三十大几了找不上对象,我母亲家是三代贫农,根正苗红。唉,阴差阳错,阴错阳差,凑合这么一个家庭,吵吵打打,在我的记忆中,父母几乎没有一天不吵架,没有一天不生气。

父亲对母亲不满,据说逃过两次婚,可是又都被爷爷给追回来了。爷爷是个厉害角色,尤其在家里是说一不二的大家长,父亲每次回来少不了一顿毒打。父亲还算孝顺,对爷爷奶奶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在打压棍棒下,父亲母亲一路风雨,走到了今天。

父母离婚后,母亲长出一口气,如释重负。虽然她不愿离婚,她主要是抱定一辈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思想,因为嫌丢人才不愿离的,父亲如此对她,她其实早无留恋。但父亲太不要脸了。

这一辈子,他的花花草草事儿就没有断过。

早年间,据说他和多个女人有染。他才貌好,又会说,到哪里都招女人眼风。他曾和学校里的一个下放女知青有过一腿,后来女知青走了;也曾与前村上唱戏的女戏子好过几年,后来那女人因为家庭问题自杀而亡;再后来……我们村子大,几千口人的大村子,据说有好几个有夫之妇和他说不清道不明,直到他和现在的女人好上,那已经是较晚的事了。

这次他表现得很决绝,很勇敢,也很坚强。用他的话说,他这一辈子,就认准她了,没有她,他活不了。

这一次是父亲最无脸的一次。

他叫她小婶子。

没出五服的叔伯婶子。而且,她小他十二岁。再往上考证,他这个小婶子是他的学生。他曾经教过她。

唉,全乱套了。

他小叔的媒是他张罗的,后来,他小叔的母亲骂他那时候就没安好心。“狼心狗肺的东西!该杀的!还以为他是个好人,没想到他连这也敢……!”他什么不敢?!

他小叔接的他二爷爷的班,在矿上做煤矿工人。好大的一个矿,工资也高。但他小叔的确长得不是个人样子——尖嘴猴腮不说,螺丝脖子,瘦如麻秆。他的这个学生罗翠却身材高挑,脸若银盘,眉目生动,妩媚多情。嫁给他小叔一是因为他小叔吃国粮,能挣钱,家庭富裕;二是因为,罗翠曾跟人私奔过,后来被甩,再不能心高气傲挑挑拣拣,所以,在父亲的撺掇下,她与他的小叔结为百年之好。

婚后生活自然可想而知,父亲的小叔瘦弱丑陋不说,还几乎以矿为家,一年里倒有二百天不在家里过夜。艳丽妩媚如罗翠者,怎可以为这样的人独守空房?再后来,据说他小叔因为常年在矿下工作,得有一个隐疾,是阳痿不举,举而不坚,坚而不久……死精坏精,偶尔举之战之,却多年劳而无获。

我家与他小叔家毗邻而居。小叔挣钱倒是真挣钱,高大宽敞的前出厦房屋,冰箱彩电一应俱全,只是女人需要的不仅是钱。女人还需要男人。父亲的小叔经常不在家,即使回来,也常听半夜里两人摔碟砸碗,打闹不休。这个时候,据母亲说,父亲常常坐卧不宁,不是披衣起床踱步不止,就是隔着墙头抓耳挠腮,想去干涉别人家内政。

每次打架,罗翠只听父亲的劝说。父亲也乐于当和事佬,每次都半夜半夜地去调解纠纷,并乐此不疲。大家起初并没有在意,虽然都知道父亲这个人生性风流,但是他还不至于风流到他小婶子身上去吧?再退一步,他是媒人,还是他小婶子的老师,他怎么会……母亲没往这上面想,小叔的父母也没往这上面想。

后来,母亲回过头来看这事儿,气得要死。“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混到一块的呢!”母亲咬牙道。“该不是还没嫁来前就X到一块儿啦!”母亲也说粗话了。

太险恶了,父亲这个人太险恶了。原来,父亲把他介绍过来,是在为自己安插一个小妾呀。父亲一边享受着小叔拼命干活挣钱买来的家当——那时候,罗翠隔三岔五地就给我家送肉了鱼了鸡了鸭了过来,她说她家吃不了,让我们帮着消化一下。我们兄妹多,那些年没少受了她的接济,母亲对她一直是心怀感激的。原来,人家那是父亲通过床上劳动挣来的,唉。

父亲够聪明的。我说罗翠怎么肯嫁给一个那样的人呢,原来,人家背后有父亲呢。罗翠是父亲的学生,父亲那时候教学教得好,又风度翩翩,是多少女学生的偶像呀,说不定,说不定,当年上学的时候就看上了父亲呢……不敢想。

父亲在两个家里忙活着,劈柴,买煤,帮这帮那……父亲一妻一妾,日子过得美呢。靠!这事儿最先知道的应该是他小叔,可他小叔是个蔫巴茄子,再加上自己貌不如人、受尽欺辱,后来,他就很少回家了。再过了几年,一次煤矿塌方,父亲这个小叔于是长眠地下。父亲小叔有一个女儿,叫小暖。小暖生得俊俏,从小讨人喜爱,父亲的小叔很喜欢她,他死之后,矿上照顾家属,除了赔给一些抚恤金之外,还把小暖的户口给解决到矿上去了。等小暖上了中学,由小暖的爷爷奶奶把她送去了矿上职工子弟学校,再后来小暖考上了大学,又顺势读完了研究生,如今的小暖已经毕业,在省城一家职业学院教书,很少回老家了。

其实,明眼人一眼就看出来,小暖不像父亲小叔的女儿。一点都不像。小暖面貌端庄,身材高挑,温柔而内向,但骨子里似乎又有着一股冷傲之气。她很像是她的母亲罗翠,但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如果再仔细打量,随着小暖年龄渐大,面貌越来越成熟越来越固化,你会发现,她眉宇之间,对,眉宇之间,与父亲颇为神似。

老天!怎么会这样!

这个问题一旦挑破,你就发现怎么打量怎么相像。母亲肯定很早就发现了这个问题,所以父亲对小暖万般喜爱之时,母亲总是会冷眼旁观,不冷不热。但母亲从来没有说破过,这个秘密在她心里一直压抑了二十多年。我们兄妹原来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后来被小妹一语道破天机,我们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小妹是有一次偶然机会去那所职业院校参加活动,碰巧在那里见到教书的小暖,才发现这一秘密的。

小暖这个名字几乎成了我们避之不及的瘟疫,我们都不愿意提起;其实,我们已经好多年不见小暖了,那时候在老家,小暖还小,看不出什么来,这么些年过去了,小暖她到底什么模样了,我和弟弟还有母亲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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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多次一个人的夜里,我睡不着,思量父母的一生和我的半辈子,我就常想到小暖。我内心情感复杂,不知道该喜该忧。本来应该充满憎恨,可是为什么一想到小暖也许真的是我的妹妹我竟然充满激动?好几次我都浑身发抖,小暖小时候很可爱,我很喜欢她,一直把她当做妹妹来看,其实按辈分我应该叫她姑姑。把她和小妹相比,我,我从心里其实更愿意小暖是我的妹妹。

我这是疯了吗?是的,我们是被父亲搞疯了。全被他搞乱了,疯了。

后来,我也曾想偷偷去那所院校去看看小暖,去看看长大后的小暖像不像父亲,我也到了四十多岁的年纪,也有了女儿,我对人生越来越没有了恨意,真要是小暖……我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呢。我不知道。

而父亲他,他,在老家,毗邻而居的小婶子、女学生,他们就要结婚了,这是天意还是地意?是大好事还是大恶事?

父亲口口声声说那是他的爱情,那真的是他的爱情吗?如果是,那母亲算啥?那我们兄妹三个算啥?母亲这一辈子有没有过爱情呢?小妹是不是真的不是我们的小妹?那是母亲的爱情吗?

这些问题像针一样刺着我的脑子,我经常头痛不已。如果小暖真是父亲的女儿,小婶子真是父亲的爱人,那这乱伦的情爱是该得到我们的祝福吗?

我不知道。

但父亲胆大妄为,他不顾及乡村白眼和唾沫,不顾及母亲和他的子女们的感受,同居还嫌不够,还真的要结婚了,他可真够牛的,也真够二的。

可是到了傍晚,母亲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她去了一趟厕所,又洗了手脸,出来后换了个人似的,她说,孩子们,咱们不能用别人的高兴让我们自己不高兴,我们得更高兴。这个死老头子让他享受去吧,他和我们也没什么关系了,我们这是何必呢!她系上围裙,招呼大家择菜,咱们包饺子吃,热闹热闹!

对,咱们包饺子吃!看到母亲想开了,弟媳和小妹也露出了笑脸,挽起袖子,准备做饭。大弟回到车里,拿出了一瓶茅台,“操,老子结婚,咱们是不是得喝一杯儿?”他说。我自然响应,“我去弄点熟食来。”我自告奋勇,点燃一支烟,朝超市走去。这样结局其实不错,我从医这么多年,把这世界早都看透了,生生死死,分分合合,没多大意思。

是该喝一杯的。为老子,为自己,高兴也好,解愁也好,在这样的时刻,酒真是个好东西。操,这个鸟世界,由他去吧。

那天,我们都喝高了。母亲提前退场,去卧室里休息,我和大弟小妹继续猛喝,小妹喝着喝着先哭起来,一边哭一边不停地嘟囔不停地骂,很快,大弟也哭起来,他像一头被锤了的黄牛一样哞哞地哭叫,让我也抑制不住地哭起来。

万般悲怆像瀑布悬落,奔涌袭来,我放声大哭。开始是为了父亲哭,为了母亲哭,哭到后来,我不知道了我为什么哭,只是觉得不哭不行。

第二天醒来,已经下午了,我只觉得头疼欲裂。长这么大,我好像还是第一次喝这么多酒,第一次这样哭过。这一次,我好像把一辈子的泪水都流尽了似的,我想,即使父亲百年之后,我也不会再哭了。我点着一支烟,坐在沙发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电话突然响了。

喂,我说。哪位呀?

哥,哥,是……是我,大…大庆。电话那头说。

大庆是我堂弟,二叔家的孩子。小我三岁,今年四十岁刚出头,年前刚刚被选为我们村的村委会主任,意气风发着呢。

大庆呀,我说,你这是……有事?

当上村主任后,大庆工作比较忙了,他每天要忙着陪乡里的领导喝酒、打牌,每天要忙活着给村上争取项目,还要处理村上鸡毛蒜皮狗撕猫咬的琐事,将近有半年没和我联系了,他突然打电话来,不知道又出了啥事。

唉,肯定又是那老东西的事!这几年,我们不回乡,和家乡的联系基本就是靠着大庆的一根电话线。我大伯今天怎么怎么了,明天又怎么怎么了……父亲的风吹草动都是大庆向我报告的。说起父亲的事儿,大庆总是唉声叹气,他说,大伯不仅给我丢脸,也给他这个主任丢脸,不仅给他丢脸,也给我们整个村丢脸。他说他去乡里开会,乡上和其他村上的干部总拿这事埋汰他。

我于是对大庆心存愧疚。那怎么办呢?我们总不能合伙把他打死吧?他是我们的长辈,是我的父亲,是你的大伯,我们可以与他断绝关系,但是我们不能杀他。杀了他,我们还要坐牢呢。不坐牢,恐怕也不能杀。他混账,我们不能混账。

大庆说是这么说,但毕竟血浓于水,大庆小时候,父亲还是很疼他的。大庆不是个忘本的人,开始的时候大庆要面子爱生气,到了后来,时间长了,大庆虽然还是觉得有些丢脸,但父亲毕竟是他的伯父,所以,看到别人埋汰父亲,大庆就跟人家急,听说为此还跟某个村上的村主任打了一架。

我听后叹一口气,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这次,显然大庆喝醉了,说话很利索的他也有些结巴了。他说他刚才和乡长喝酒呢,乡长请的他,在乡上最好的饭店,喝的是茅台,还有小姐陪着唱歌。

我不说话,由他显摆去。说了一会,他果然就说到了父亲了。他说,哥你不知道,我大伯他又结婚了,昨天摆的喜酒,你们都没有回来。我说我知道他结婚,我们没回去是没脸回去。他说,不回来也好,他这事弄得不叫个事儿。

大庆说,本来他以为大伯结婚摆酒一定没人会去捧场的,没想到大伯把这事儿策划得还挺热闹。这之前大庆张罗着本支五服内的老少爷们开了个会,强调了一下纪律,那就是谁也不要去参加我父亲的婚礼。并不是大家都狼子野心,主要是觉得要是去参加了会对不住我们兄妹和我母亲。虽然手心手背都是肉,但毕竟是父亲做错事的。结果婚礼姓乔的本族一个没去,但是村上姓路的却几乎倾巢出动,这让大庆很意外。伯父不简单呐!大庆感叹。他这是提前做了工作了。是啊,父亲一个人都能把离婚证办了,请几个人喝酒还做不到吗?难得他这么用心。他知道本族的一定请不动,所以,曲线救国,就专门去请本村姓路的。乔姓路姓本就不和,大庆选上村主任后,路家更是恼火,这次在家的全部参加我父亲的婚礼,可能里面还有政治寓意,那就是埋汰大庆。

我没想到事情会是这个样子。

他们喝了个人仰马翻,大庆说,都喝高了,他们喝高了就闹洞房,抬着新媳妇打夯,那声音能顶破房顶!操!大庆说。我突然心脏疼起来,我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我心脏就开始突突地疼。可恶的父亲!

说了一会,大庆说,哥,其实给你打电话还有一个事儿。我说啥事?他说,你不知道吧,伯父他不支持我的工作,你得说说他。我说,不支持你的工作?他还能咋不支持你的工作?他都这样子了!你甭管他!是这样的,大庆说,他成了村上最难缠的钉子户啦!……

这可是我没想到的!

前两年父亲曾找我们要钱,说村上新农村建设,改建社区,要搬迁,他没钱买新房子。全家人自然不理会他,还是我后来偷偷塞给他两万块钱。他乐颠乐颠地走了,我以为这事到此为止,也就算了。这次结婚,肯定也是在新楼房里结的吧。既然全村搬迁新楼,他自然也要搬迁,他恐怕比别人还要积极!

但不是这样。

新农村建设搬迁两年基本已经完成,绝大多数居民都高高兴兴住上了新楼,唯独我父亲成了最难缠的钉子户!我兄弟大庆上任后,新官烧的第一把火就是搬迁工作。他力度大,点子多,善于做工作,我们村是全乡改建社区搬迁阻力最小的一个村,如果没有我父亲,也是第一个完成任务的村。第一个完成任务,成为全乡各村的示范典型,乡长对我弟弟大庆许诺,给他两个奖励:一是给村上拨付奖励资金30万元,二是许诺我堂弟大庆年底成为基层人大代表去参加县里的人大会。这两项奖励都分量够重,一是村上有了办公资金活动经费,解决了招待的后顾之忧,二是人大代表这个头衔可不是小事情,那意味着仕途光明、前途无量。

可是这事儿让我父亲挡住了。

他死活不搬。

搬也可以,他说他一分钱没有,除非白送一套楼房就搬!

这可把我弟弟大庆气坏了,他天天去我父亲家里做工作做工作,苦口婆心,一副嘴都说烂了,可我父亲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耍上赖了。

我说不对呀,我可是给过他两万块钱的!

我知道他有钱,大庆说,他这是分明和我做对嘛!大庆呼哧呼哧地喘气。我说你别激动,你别激动,再想想办法。

还能想什么办法呀?大庆气呼呼地说,再不行,我可要强拆了!哥,我先把话给你说前头,要是我大伯还是这样,我可真不客气了!说完大庆挂了电话。

放下电话,我不由得有些冒火。这老东西留着钱想干啥呀!

我决定回去一趟,偷偷回去,看看他。一来是,作为长子,我对他虽然恼恨但还是很有些挂念,我想回去看看他到底把自己败坏成什么样子了;二来是,我回去和他谈谈,撇开他的所谓的爱情不说,我给他谈谈搬迁的事儿,他为什么骗我要钱却又不搬。

我一个孤家寡人,来去自由。再说,到了我这个年纪,什么尴尬我也可以面对了。于是,在单位调了一下班,给母亲说要出一趟差,我就偷偷开车回去了。

回家的路开始还觉得陌生,越近就越觉得熟悉,我的心也突突地跳起来。“近乡情更怯”,衣锦还乡尚且如此感觉,何况我这样背负着声名狼藉的父亲的坏名声呢?快到村庄的时候已经天黑了,我故意选择了这个时候。我谁也没有打招呼,甚至连大庆也没有说。我想趁天黑摸进村去,然后,再趁天黑回来,谁也不会碰见。

离家越来越近,前面黑黢黢的,应该是村庄了。到了跟前,我却大吃一惊。眼前哪里还有什么村庄?原来的村庄所在地只剩下一片荒芜的田野。我们的村庄哪里去了?我突然觉得挺害怕的。

哦,我恍然大悟!对了,不是都搬迁到新社区去了吗?这里当然退村还田了。新社区据说在乡政府驻地不远,我刚才开车过来的那一片陌生小区应该就是了。我还以为是乡政府的生活小区呢,原来我村上的老少爷们都搬那里去了。

那父亲呢?我下车打看,只见前面不远处隐约有一点灯光,仔细辨认,应该是一个荒野中的小院落,里面透出黄晕的灯光。嗨!那不是我的老家吗?!

我把车熄了火,悄悄走过去。脚步仿佛载了两座大山,每迈一步都重得抬不起了。这回家的感觉,唉,我这是……我的眼泪出来了。

周围已经被挖掘机挖得坑坑洼洼,一个独院破头烂腚地蹲在那里,仿佛一坨屎,这就是生我养我的地方吗?

门还敞开着,院子里灯火通明,灯火恬不知耻地照在几个猩红的“喜”字上,让我眩晕。正值初秋,天气还不凉,父亲和那个女人在院子里小石桌上吃饭,女人还是那个邻居,只是苍老了许多。她在给父亲倒酒,给父亲夹菜……这倒出乎我的意料,我还以为都是父亲伺候她!影影绰绰的,我在暗影里站了一会,狗突然叫了几声,父亲惊觉地问:

谁?

我没吭声。我真不知道如何面对他。

出来吧。哼,你们每天这样来吓我我就怕了?你们药死了我的鸡,还想药死我的狗?你们放蛇,老子敢吃蛇的!有本事你们就把老子弄死吧!父亲说。

这,这,难道……我的心脏又开始疼,我突然十分可怜那个老头,他就是我的父亲吗?他就是为了他所谓的爱情把我们抛弃的父亲吗?还是我们抛弃了他?父亲应该是一种什么样子的形象,是面前这样子吗?这样子是不是我就可以不认他?

我咳嗽一声,进了院子,我熟悉的院子啊,一切还是那么熟悉和亲切,连脚下的鸡屎的味道都是那样甜。

我脚步有些踉跄,慢慢走到他面前,说,是我。

你?父亲有些吃惊,但旋即又镇静下来,坐在那里“吱”地喝了一盅酒,说,你怎么来了?他虽然极力压制,我还是听出了一丝颤抖。

女人站起来,有些害怕地后退了半步,看清是我,尴尬地不知道说什么好,小,小军……她还知道我的小名,我看她一眼,她也老了,快五十了吧,姿色已经全无了。

我在桌子前坐下,父亲对女人说,给他拿个酒杯。

女人慌里慌张地去拿酒杯,我叹口气,看着父亲。

他老了,头发白了,脸也黑了,瘦了,他可不像一个新郎倌。

那个晚上,我喝下了一斤白酒,却一点也没有醉意。我和他面对面坐着,几乎不说一句话,后来,夜色越来越凉,已经过了半夜了,我觉得我应该走了。

我站起来,有些摇晃,但头脑却无比清醒。

我有钱。他突然说。她也有钱。他指着女人。小暖给她的。

我只是,只是,不愿意埋汰了新房子,我想等……他说。

女人哭起来。

我头也不回地走了。脚步踉跄。

坐在车里,在黑暗中,我无声地流泪。

父亲走了。这完全出乎我们的意料,我们还以为,该死的是那个女人。大庆打来电话告诉我,我差点晕倒,母亲知道了,大哭起来。

原来父亲急着结婚,是知道他快不行了;原来父亲不急着搬新房,是想把新生活留给她。他这一辈子全为她着想了!

他来给我要钱的时候,就有感觉了,他悄悄做了手术,谁也没给我们兄妹说,连堂弟也不知道,就是呢,整个村庄就剩他一户人家了,谁关心他的事儿呢!

快过年了,但毕竟没撑过去新年。

发丧那天,除了母亲,我们兄妹都回去了。我们似乎已经没有了恨,也没有了泪。小暖也回去了。白色的孝衣服里,小暖显得那样漂亮,和年轻时候的罗翠几乎一个模样,不,和父亲年轻时也很像!

我们跟在吹吹打打的队伍里,前面棺材里躺着的是声名狼藉的父亲。那天来看热闹的人很多,很多,最让人吃惊的是,他们都流下了眼泪。

责任编辑 杨静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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