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羽:小事的神灵

2013-10-09 06:16姜纬
读者欣赏 2013年10期
关键词:归类摄影家秩序

姜纬

人生如戏,摄影家其实也是演员,在影像中表演。一般来讲,摄影家有两种:一种是明星似的,不管他扮演什么角色,不管他所拍摄事物的来龙去脉,我们看到的只是那个明星,他光彩夺目,魅力非凡;另一种摄影家不那么自恋,他是比较专业的演员,他让自己消失在角色中,表演是体验,体验也是伪装,是潜入水下,他力图抹去影像世界表面的个人痕迹,似乎在某个深夜,某一盏灯下,这个世界无缘无故地在我们眼前浮现、展开。

这两种类型都不能拿来有效地分析付羽及其作品。最近我一直在阅读付羽的照片,同时也阅读他有限的文字,觉得他难以归类。对此,现在我的看法是:第一,硬要给人归类是懒惰、专横和愚蠢的;第二,难以归类也反映了付羽的创作有变动不居的活跃,如果不把他的那些照片放到一本影集中确认主权,人们可能会怀疑它们是否出于一人之手。他有时隐藏得如此之深,以至于我们很难在他所有照片的关注点和语言上看出来相似的印迹,趣味就在于这种令人捉摸不定的距离变化,付羽在我们之中又在我们之外,这无疑是一种特殊的才能。而他的文字和他的照片,是相辅相成、相映成趣的,短促、干燥、平淡、散漫而有筋骨:

紫涛来电话,说来北京要晚一天,因为他叔伯大伯的丧事还没完,走不开。我有些同情他了,因为自己在这样的场面总是手足无措,很难熬。他却说:“没事,就是办事情嘛,该咋办就咋办,没什么,简单。”也是,就想起一次在河北乡下遇到的一个葬礼,一个人走过来叫我前面的人:老三,该你和你媳妇哭了。

前几天听钛刀说,现在去一个地方拍照片,好像就只有红白事啊、游乐场啊、集市啊、庙啊几个点似的。当时,我马上想起了一次跟父亲提到一个我刚经过的县城有多小的时候,爸爸说:“你当县城有多大,一个庙、一个集、一个饭店、一个招待所、一个医院、一个剧场就是县城了。”

付羽的特殊才能就是一直徘徊于我们惯常的、有安全感的语言的间隙和边缘,沉吟、停顿、欲语还休。

比如这些《对面》。这个题目其实是我给起的,是展览需要。展览是功利的,需要梳理、需要秩序。这些照片就是梳理的结果,我们终将安全地面对面。付羽对我讲,他自己从来没有把这些照片放在一起过,现在看了,感觉很惊悚。其实付羽本人对于他的照片秩序并无经营的愿望,这样的状况将使我们最基本的言说规则遭到威胁,于是,我们会感到不适,感到这个世界在哪怕短暂的阅读中也会变得陌生、难以理解,因此也就令人疲倦。

“令人疲倦”在如今是一桩大罪。我们几乎是自觉自愿地失去令人疲倦的勇气。我们希望我们的一切作品,都能在空中轻快而安全地滑翔,我们不能忍受哪怕是一小时的沉闷和慌张,不能忍受哪怕是在“我”和“他”之间的几厘米距离上眼球来回移动的劳累。那么,我们把摄影当成什么了?好在这些有着“秩序”的照片还能基本上保持着它们原来漫不经心的风格,否则,我还真想就此罢手了。

付羽是“小事的神灵”。当然,拍摄小事不一定就是小事的神灵,很多时候,人们是把小事拍成了大事,比如,女性就可以把私人生活拍成具有历史意义的性别战争。但在付羽那里,小事终归是小事,他不会用锯子津津有味地切割一个米粒儿。

付羽的照片有人喜欢,有不少人不喜欢。对一个摄影家的特性,那些不喜欢他的人可能看得更清楚。一开始读付羽的照片时我就会心慌,于是就问自己:慌什么呢?扪心自问的结果是这样的:这些照片里有奇怪的专注和偏执,它们压迫人。付羽的语调从来不是戏剧性的花腔,总是很低、很静,按说不会使人窘迫不安。问题出在他的尺度感上,他注视着小事,如果他从中发现了无意义,我们将不会心慌,或者如果他从中发现了事关存在或生存的大意义,我们也不会心慌,但他总是正好停留在小事本身,既不向上、也不向下,这就正好使我们面对生活中陌生或熟悉的日常性。在他的注视下,这些最简单、最基本的事物好像变成了他写的那些文字,类似自然的口语,词汇量有限,句子都不长,紧贴着经验,说呀说。

付羽孤僻地、沉静地注视和述说,他所面临的是意义的严重匮乏,我们生活的世界是破碎的、荒凉的,我们一直想大事、干大事,对小事的意义、如何在无数小事积累的日常生活中获得价值感,几乎毫无所知。

我们通晓使人不疲倦、使世界毫无困难地被发现的手法和技巧,但是,我还是想表明我的态度:我们必须强烈地意识到,有些事物、这个世界的某种真相是不可能被毫无困难地揭示的,不能被表面的戏剧性效果表达,也不能通过秩序的经营来呈现,它们在现象和心绪的幽微缭绕中闪烁。付羽必须提心吊胆地穿过影像的密林,小心翼翼、悄无声息地接近它,这是一种孤军深入的艰难冒险,身影如在夜色中衔枚疾行的奇兵,四周一片寂静。

所以,我们常常感到付羽的照片中有一种叫人不好意思的过敏,我们会心烦意乱地想:何必呢,不至于吧。可付羽却偏执地过敏下去,他要让生活在我们眼里充满汁液。

付羽不是一个喜欢与人谈话的人,他宁愿自言自语,在内心深处,用照片与自己交谈。于是就声声断断,断鸿声里,心思遍地,收拾不起。在他的照片里,我们看到他有时颓唐,有时快乐,有时东张西望,有时凝视,有时下决心说服自己要热爱生活,有时难以抑制对这个世界的深刻怀疑和疏离。他在时间中沉思和徘徊,时间直线向前,付羽的思绪却翻来覆去,使日复一日的平滑直线变得弯曲起伏。这样的过程徐徐展开,感慨万千。被照片标记出的日常生活是残酷的、坚硬的,也是温暖的。作为一个普通的生活中人,付羽渐渐走出了动荡不安的青年时代,他希望依偎于生活的怀抱,与生活和解,我们知道,人是会累的。但是,那个对抗的、不妥协的付羽并未安眠,他只是更深地隐藏了起来,当付羽闲话日常时,在他心中,另一个付羽猛志常在—要紧的好像就这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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