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贵,韩立新
(河北大学 新闻传播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2)
干谒作为一种地位低者请求地位高者给予援引、擢拔,以增加入仕希望的行为方式,自汉代形成滥觞之势,至唐已蔚然成风。干谒诗,就是干谒者为向干谒对象表达干谒意愿而创作和投献的诗歌。
中唐有干谒诗人65人,干谒诗242首;晚唐有干谒诗人55人,干谒诗245首。这个结果几乎涵盖了中晚唐各个时期的诗人,不仅有像刘长卿、白居易、韩愈、李贺、孟郊、杜荀鹤这样的文学名家,还包括了一些名不见经传的普通诗人,如鲍溶、张枯、曹邺、赵暇等等。唐代右补阙薛谦光上疏论选举中描述干谒士子时说:“策第喧竞于州府,祈恩不胜于拜伏”[1]410,这是一种追名逐利的形象。卢肇在《上王仆射书》中说:
某本孤贱,生江湖间,自知书已来,窃有微尚,窥奥索幽,久而不疲,垂二十年,以穷苦白励。伏念当太平之辰,不预兵役,农商之伍得尽其志,则将欲发其身,大其家,尽心于明时,以竟其岁也。乃志望士林之中,及来辇下,再试皆黜,观望于时而揆于事。至于得之者未必尽贤,失之者未必尽愚。意谓随天下贡士,且进且退,可以无咎。今乃不意遇圣君贤相,以仆射为日月,照临多士,莫不屏气摄息。人之自咎,若抱罪戾。其在王门公族,少读文学,尚为忧惕。启仆射之德,振于文机,其必得天下苦心之人而进之,然后优游盛明,为皋为伊,以茂生植者也。不然,岂至于是?逾二十载复匡之乎?是知天启德于仆射,在此时也。某于此时,若不得循墙以窥,则是终身无窃望之分也。敢布愚拙,伏惟特以文之光明而俯烛之,幸甚幸甚!并献拙赋一首,尘冒尊严,无任悸栗之至[2]889。
卢肇将自己描述成一个“窥奥索幽”“志望士林”的哲理探求、建功立业相结合的士人形象。作为个体,唐人以诗干谒的诗人个人形象千差万别,作为一个时代,一个整体,唐人以诗干谒的整体形象如何呢?对于这一问题,从现有的研究成果看,以唐及唐之后的文献记录兼考察干谒诗诗义为依据,对唐人干谒整体形象进行描述的较多,从诗歌文本角度进行分析的相对较少。本研究尝试使用内容分析方法,以干谒诗文本为分析对象,来探索唐人干谒诗所描绘的士人形象。
据陈雅贤在《唐代干谒诗文研究》(台湾政治大学硕士论文1998)中统计,初唐有干谒诗歌作品保存下来的诗人有3人、盛唐为25人,初盛唐干谒诗数量分别为5首、146首。陈海艳通过对《全唐诗》《全唐诗补编》《唐百家诗选》以及诗人别集进行筛选、辨别、统计,得出中晚唐干谒诗人分别为65人、55人;中晚唐流传下来可考的干谒诗分别为242首、245首。中晚唐诗人和作品分别是初盛唐的4倍和3倍还要多[3]。贺叶平经过考察,认为初唐干谒诗5首、盛唐146首、中唐246首、晚唐247首,合计644首[4]。
依据这些数据,本研究抽取干谒诗歌作品100首作为研究的样本,占总量644篇的16%。抽样为非概率抽样,抽样的原则,一是体现“唐代文人入幕,以中唐以后为甚”①参见:戴伟华的《唐代幕府与文学》。和“唐人干谒之风,实至晚而弥烈”②参见钱穆的《记唐文人干谒之风》,http://www.guoxue123.com/new/0002/zgwxlc/029.htm。的演变脉络,不同时期所抽样本的数量,在比例上体现这一演变情况。其中初唐共5人,共5首③经笔者考证,初唐干谒诗人至少为5人,干谒诗至少为5首,如下:卢照邻《赠益府群官》、骆宾王《咏怀古意上裴侍郎》、宋之问《明,抽取5首,占这一时期存世干谒诗总量的100%,占样本总量的0.5%;盛唐25人,抽样本河篇》、沈佺期《古镜》、李义府《咏鸟》。
25首,占这一时期存世干谒诗总量146首的17%,占样本总量的25%;中唐65人,抽取样本35人的35首,占这一时期存世干谒诗总量246首的14%,占抽取样本总量的35%;晚唐55人,抽取样本为35人的35首,占这一时期存世干谒诗总量247首的14%,占抽取样本总量的35%。二是根据 “干谒诗题目中明确表明干谒对象”“不同诗人干谒活动的主要特点”(如高适希望入幕建功)2个维度对每名诗人的干谒诗随机选择样本干谒诗1首。三是对各个时期干谒活动最多的两位诗人选择2首作为样本,而干谒活动较少或当时社会影响较小的诗人则抽1首或不抽取样本。其中抽取2首的诗人分别为盛唐的李白、杜甫、高适,中唐的孟郊、王建,晚唐的杜荀鹤和罗隐①中唐有干谒诗人65人,干谒诗242首;晚唐有干谒诗人55人,干谒诗245首。这个结果几乎涵盖了中晚唐各个时期的诗人,不仅有像刘长卿、白居易、韩愈、李贺、孟郊、杜荀鹤这样的文学名家,还包括了一些名不见经传的普通诗人,如鲍溶、张枯、曹邺、赵暇等等。而创作干谒诗歌数量比较多的有:刘长卿25首、王建29首、孟郊30首、许浑23首、杜荀鹤41首、罗隐40首等等。(据陈海艳,《中晚唐干谒诗研究》,安徽大学2010年硕士研究生学位论文。)。四是在诗人的选择上,以初唐、盛唐、中唐和晚唐为分期,以全唐诗收录的诗人为选择对象,适当区分其影响力的大小,分别选择适当的样本。从文学角度看唐诗的发展,大致可以划分为初唐、盛唐、中唐、晚唐4个时期②关于唐诗的分期,历史上历有“三唐”之说,如宋代的严羽在其《沧浪诗话》中分为初盛晚唐,元杨士宏在《唐音》中分为盛中晚唐,而明代的高操在《唐诗品汇》中正式提出了“四期说”,即把唐诗分为初、盛、中、晚4期,这一分法为后世的文学史家所接受,一般多沿用此法。依据此线索,并以袁行需编写的《中国文学史》为基础,我们可以将经历过“安史之乱”后的唐朝分为自代宗大历元年(766)至穆宗长庆四年(824)的中唐,以及敬宗宝历元年(825)至哀帝天枯四年(907)的晚唐2个时期。(据陈海艳,《中晚唐干谒诗研究》,安徽大学2010年硕士研究生学位论文。)。初唐止于玄宗开元初,约100年左右;盛唐从开元初到代宗大历初,约50年左右;中唐从大历初到武宗会昌末,约80年左右;晚唐从宣宗大中初到唐末[5]193。初唐以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等“四杰”为代表;盛唐以王维、李白、杜甫等为代表;中唐以李贺、元稹、白居易、韩愈、柳宗元、刘禹锡等为代表;晚唐以李商隐、杜牧、皮日休、聂夷中、杜苟鹤等为代表。在唐朝众多的诗人中,影响和成就最大的是李白、杜甫、白居易[6]305。选择样本时,一方面充分选择这些代表性人物,另一方面也选择了知名度较一般的诗人,以保证研究结论的覆盖面。
“人的‘形象’(image)就是人的‘形成’(becoming)”,“人的形成本质上是人的道德人格的形成”,所以“‘人的形象’就是一种人生态度”,它“归根结底就是一种道德形象”[7]5-6。据此本研究首先设计了 “唐代干谒诗中干谒主体人生态度分析编码表”(表1)。以此对唐代干谒诗中的个人形象进行量化分析。
表1 唐代干谒诗中干谒主体人生态度分析编码表
续表1
1.初唐:一种情感张扬、渴望受到关注的、怀有政治理想的、追求功名利禄的扬名露己者
因为进行分类的指标是名义变量,所以对原得分数据进行个数统计分析。在人生态度方面,初唐干谒诗中属于扬名的最多,占23.81%;天性和表演的比例相同,都占到抽样总体的19.05%;功利方面的政治利益和经济利益的比例相同,占到抽样总体的14.29%;信仰居于第6位,占9.52%;最后是理性和文化传统,在抽样中,总没有属于理性和文化传统的人生态度(表2)。这表明,唐代干谒诗中的士人形象是一种扬名,或者扬名、表演和天性的统一体。这就是说,初唐干谒诗中的士人形象是一种既洋溢着天真气质,又表现出鲜明的表演性的扬名露己者。
表2 初唐干谒诗人生态度构成情况
对初唐时期干谒诗的人生态度的二级指标进行分析见表3。
表3 初唐干谒诗人生态度二级指标所占比例
从表3可知,一是初唐时期干谒诗人生态度表现为信仰类型的都是2分,即信仰类型中都表现为人生态度具有宗教的特点。二是人生态度表现为天性类型时有75%得1分,25%得2分,即在自然人类型中有75%的人生态度表现为一种天性,另25%的人生态度具有天性,这说明初唐干谒诗人具有强烈的感情色彩。三是人生态度表现为政治利益类型时,得1分的比例为66.67%,得2分的比例为33.33%,即在政治人类型中绝大部分人生态度表现为一种政治观、道德观,有一小部分表现为人生态度具有政治性。这说明初唐时期干谒诗人具有明确的政治理想。四是人生态度表现为经济利益类型时,得1分的比例占到100%,即所有经济人类型的干谒诗的人生态度表现为一种功利主义,即具有强烈的追求自身功名利禄的态度和欲望。五是人生态度表现为表演类型时,得1分的比例同样为100%,即所有干谒诗作者的人生态度表现为一种表演性。这说明唐代干谒诗人在参与社会事务中有一种强烈的表现欲望和受关注欲望。六是人生态度表现为扬名类型时,得1分的比例占到80%,得2分的比例占到20%,即在制造人类型中绝大部分人生态度表现为一种传播欲望,一小部分表现为传播方式的转变。七是初唐干谒诗的人生态度没有表现为理性人和文化人类型的。这表明,天真而喜欢表演的士人,更深入地说是一种情感张扬、渴望受到关注的、怀有政治理想的、追求功名利禄的扬名露己者。
2.盛唐:扬名露己而表演欲强烈的士人具有更强烈的情感色彩、功名利禄欲望,并且更喜欢利用传统文化的话语方式
盛唐时期干谒诗中人生态度表现为表演和扬名的比例相同,分别占到盛唐时期干谒诗抽样总体的21.93%;天性和经济利益次之,分别占18.42%和17.54%;然后依次为政治利益、文化传统、信仰和理性。这表明,盛唐干谒诗中的士人形象是一种具有天真情怀、追求功名利禄的、扬名露己的表演者(表4)。
表4 盛唐干谒诗人生态度构成情况
对盛唐时期干谒诗人生态度的二级指标进行分析见表5。
表5 盛唐干谒诗人生态度二级指标所占比例
由表5可知,一是盛唐时期干谒诗人生态度表现为信仰类型时,得2分的比例占到100%,即在信仰类型中,人生态度都表现为具有宗教特点,可能和唐代官方推崇道教有关。二是人生态度表现为天性类型时,有95%得1分,5%得2分,即在天性类型中,绝大部分的人生态度表现为一种天性,很小的一部分是人生态度具有天性。这说明,盛唐时期,干谒诗人的情感色彩更加强烈。三是人生态度表现为政治利益类型时,得1分的比例占到15%,得2分的比例占到85%,即在政治人类型中,人生态度具有政治性的占到85%,人生态度表现为一种政治观、道德观占到15%。这说明,盛唐时期干谒诗人对官场事务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和关注。四是人生态度表现为经济利益类型时,得1分的比例占到90%,得2分的比例占到10%,即在经济人类型中,人生态度表现为一种功利主义的占到90%,人生态度具有功利性的占到10%。这说明,盛唐时期的干谒诗人在用世观念方面,即追求自身功名利禄的态度和观点更加强烈和明确。五是人生态度表现为表演类型时,得1分的比例占到100%,即在游戏人类型中,人生态度都是表现为一种游戏观。这说明盛唐时期的干谒诗人在干谒诗中表现的更加具有表演性,更渴望受到关注。六是人生态度表现为文化传统时,得2分的比例占到100%,即在文化人类型中,人生态度都是用传统文化和时代风尚的方式表现出来。这说明,盛唐时期的干谒诗人开始重视用传统文化表达愿意,并逐渐创造了一种新的表达风尚。七是人生态度表现为扬名类型时,得1分的比例占到80%,得2分的比例占到20%,即在扬名类型中,人生态度表现为一种传播欲望的占80%,人生态度表现为一种传播方式的转变的占20%。八是人生态度更加没有哲学理性色彩。这表明,扬名露己而表演欲强烈的士人具有更强烈的情感色彩、功名利禄欲望,并且更喜欢利用传统文化的话语方式。
3.中唐:干谒诗人在保持感情色彩、用世态度仍然强烈的同时,哲学理性、政治观念明显增强,扬名由强烈的欲望演变成了一种手段的追求
表6 中唐干谒诗人生态度构成情况
中唐干谒诗中,人生态度表现为扬名的最多,占23.49%;其次是表演、天性、政治利益、经济利益、文化传统;最后是信仰和理性,都占到抽样总体的0.67%。这表明,中唐时期,干谒诗中士人形象与初唐相似(表6)。但分析其人生态度的二级指标则发现(表7),一是中唐时期干谒诗人生态度表现为信仰类型时,得2分的比例占到100%,即在信仰类型中人生态度都表现为具有宗教特点。二是人生态度表现为天性类型时,有90%得1分,10%得2分,即在自然人类型中绝大部分人生态度表现为一种天性,很小的一部分表现为具有天性。三是人生态度表现为理性时,得1分的占到100%,即在理性人类型中人生态度都表现为一种理性。这说明,中唐时期干谒诗人的哲学理性突然开始增强。其可能缘于2个因素,其一是在干谒诗人群中有着广泛影响的韩愈、柳宗元等人之间的天人关系、性命之元的哲学问题的争论。这一争论是中唐哲学问题争论的中心[8]403。作为干谒诗人干谒的重要对象,他们的争论必然引起干谒者的嘱目和回应。其二是中唐科举事端频仍,出现了关于科举存废的高层次大规模争论[9]1。这场争论必然影响到干谒者对社会现象和自身行为的反思,并反映到干谒诗中。根本的原因可能是安史之乱给社会带来的深刻影响。四是人生态度表现为政治利益类型时,得1分的比例为63%,得2分的比例为37%,即在政治人类型中人生态度大部分表现为一种政治观、道德观,另外还有一小部分表现为人生态度具有政治性。这说明中唐时期的干谒诗人,一方面政治态度、观点明确起来,另一方面对官场、官方事务的关注在干谒诗中明显增多。五是其人生态度表现为经济利益类型时,得1分的比例占93%,得2分的比例占7%,即在经济人类型中绝大部分干谒诗中的人生态度表现为一种功利主义,一小部分表现为人生态度具有功利性。这说明,中唐时期的干谒诗人用世观念强烈。六是人生态度表现为表演类型时,得1分的比例占到100%,即在表演类型中,人生态度都表现为具有一种游戏观。这说明,中唐时期干谒诗人的表演性依然强烈,渴望受到关注的欲望涛声依旧。七是人生态度表现为文化传统时,得2分的比例占到100%,即在文化传统类型中,都为人生态度用传统文化和时代风尚的方式表现出来。八是人生态度表现为扬名类型时,得1分的比例占到51%,得2分的比例占到49%,即在制造人类型中,人生态度表现为一种传播欲望和表现为一种传播方式的转变所占比例基本相同。这说明中唐时期的干谒者播名流芳的传播欲望有所下降。这表明,中唐时期,干谒诗人在保持感情色彩、用世态度仍然强烈的同时,哲学理性、政治观念明显增强,扬名由强烈的欲望演变成了一种手段的追求。
表7 中唐干谒诗人生态度二级指标所占比例
4.晚唐:一种讲究扬名技巧、利害观念强烈、政治态度明确、负面情绪突出、表演性较强的扬名露己者
表8 晚唐干谒诗人生态度构成情况
晚唐时期干谒诗中,人生态度表现为扬名的居于第一位,占26.12%;其次是表演、政治利益、经济利益,分别占晚唐时期抽样总体的19.4%、17.91%、17.91%;最后是文化传统、天性、理性、信仰,分别占9.7%、8.21%、0.75%、0%(表8)。这表明,晚唐时期,干谒诗中的士人形象是一种利害、得失观念强烈,具有强烈表演性的扬名露自己者。
对晚唐时期干谒诗人生态度的二级指标进行分析见表9。
表9 晚唐干谒诗人生态度二级指标所占比例
由表9可知,一是晚唐时期干谒诗人生态度表现为天性类型时,得1分的比例占36%,得2分的比例占64%,即在自然人类型中,人生态度表现为一种天性占到36%,人生态度具有天性占到64%。这说明晚唐干谒诗人社会消极情绪明显增长。二是人生态度表现为理性类型时,得1分的比例占到100%,即在理性人类型中,人生态度都表现为一种理性,这表明晚唐时期干谒诗人的思想性增强。三是人生态度表现为政治利益类型时,得1分的比例占71%,得2分的比例占29%,即在政治人类型中,人生态度表现为一种政治观、道德观占到71%,人生态度具有政治性的占29%。这说明晚唐时期,干谒诗人的政治态度很明确。四是人生态度表现为经济利益类型时,得1分的比例占88%,得2分的比例占13%,即在经济人类型中,绝大部分人生态度表现为一种功利主义,一小部分人生态度表现为具有功利性。五是人生态度表现为表演类型时,得1分的比例占62%,得2分的比例占38%,即在表演类型中,人生态度表现为一种游戏观的占62%,人生态度表现有装扮、自居、陶醉、外在的关注、规则与自由之间的适度张力等游戏成份的占到38%。六是人生态度表现为文化传统类型时,得1分的比例占15%,得2分的比例占85%,即在文化传统类型中,人生态度表现为一种传统继承性的占15%,人生态度用传统文化和时代风尚的方式表现出来的占85%。这说明,晚唐时期干谒诗人更注重表达艺术。七是人生态度表现为扬名类型时,得1分的比例占23%,得2分的比例占77%,即在制造人类型中,人生态度表现为一种传播欲望占到23%,人生态度表现为一种传播方式的转变占到77%。这说明晚唐时期干谒诗人对传播技巧的重视。这表明,晚唐时期,干谒诗中的士人形象是一种讲究扬名技巧、利害观念强烈、政治态度明确、负面情绪突出、表演性较强的扬名露己者。
图1 唐朝4个时期干谒诗人生态度对比分析① 图中的经济人、理性人、文化人、游戏人、政治人、制造人、自然人、宗教人分别对应为经济利益、理性、文化传统、表演、政治利益、扬名、天性、信仰。
由于抽样总体不同,所以只能用相对数进行对比分析,即唐朝4个时期每个人生态度分类的比例进行分析对比(图1)。
通过图1可知,一是人生态度表现为经济利益时,晚唐时期要略高于另外3个时期,其次是盛唐、初唐、中唐。这说明,追求自身功名利禄、建功立业的态度在晚唐和盛唐时最为强烈。盛唐时期追求自身功名利禄更多的表现为一种建功立业的志向。盛唐士人的胸怀、气度、抱负与近乎狂躁的入仕热情,用世之心的迫切,都与个体人格的独立、自由浑然一体。“吟彼乔木诗,一夕常三叹”的常建,仍然表现一种“逸翮望绝霄,见欲凌云端”①参见常建的《赠三侍御》,《全唐诗》:卷144。的气概,可见即使在干谒诗中,盛唐气象也同样跃然纸上。而晚唐时期干谒诗人追求功名利禄时,与当时腐朽没落的政治气氛相因应。对权贵而言,纳行卷已成为互相吹嘘,控制进士录取的主要方式[10]。《旧唐书》卷176《杨成卿传》中说,势族子弟“无不得其所欲”。权力、金钱、关系织成了一道无边的网,把科举选举遮盖得严严实实,《唐摭言》卷六《公荐》中说“举者不以亲,则以势,不以贿,则以交”。正如张鷟在《朝野金载》中所云:“选司考练,总是假手冒名,势家嘱请。手不把笔,即送东司,眼不识文,被举南馆。正员不足,权补试摄,检校之官。货赌纵横,脏污狼籍。…是以选人冗冗,甚于羊群,吏部喧喧,多于蚁聚。若铨实用,百无一人”[10]。在这种情况下,“愿将门底水,永托万顷陂”的曹邺,写出“开口啖酒肉,将何报相知?”②参见曹邺的《将赴天平职书怀寄翰林从兄》,《全唐诗》第592卷第036首。的报私恩的诗句就不足为奇了。
二是人生态度表现为理性时,只有中唐和晚唐时期有一小部分。这说明,与唐朝由盛到衰的历史进程相一致,唐代干谒诗中的人生态度感情成份逐渐降低,理性成份逐渐增加。
三是人生态度表现为文化传统时,中唐时期要略高于晚唐时期,晚唐略高于盛唐时期,初唐时没有表现为文化传统的人生态度。这说明,从文化传承的角度讲,初唐开始至盛唐,唐代士人群体正在酝酿一种情感奔放,渴望关注,扬才露己,平交王侯的新型文化。但是这一发展的势头,从中唐开始下降。重功利的中唐韩白两大诗派到长庆、宝历年间已渐式微,这标志着唐代知识分子激越世功、积极入世的政治热情已逐渐消失[11]。至晚唐时期虽仍有盛唐士人遗风,但总体上性质已经改变了。唐代科举为贡举,而且仕出多途,这给出身寒微的庶族子弟以更多的参与政治的机会,也产生了一批诸如韩愈、白居易等出身寒门而达显位的文人。可到晚唐,朋党和士宦大族当政,中小官吏和寒族微门备受压制。政治腐败昏乱、党派倾轧争斗,“学而优则仕”幻想的破灭,使文人们由来已久的政治抱负和社会责任感在遭到惨重打击下,逐渐转向自怜自伤,眼前景牵动心中事,于清幽孤寂、萧瑟冷落的情绪中,或雕章琢句的自我体认上③同上。。与这一过程相因应的是干谒诗中反映的诗人理性开始增长。中国传统文化的成长在盛唐划了一个弧线之后(即出现了一种新型文化的春芽),在中晚唐又迅速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上了。
四是人生态度表现为表演时,中唐时期排在第一位,然后是盛唐、晚唐、初唐。中国封建时代是个行政权力至上的社会,在这样的社会里“富依赖贵,财依赖权,否则财富就没有保障。地主富商要想继续发家或逃避破产,主要依靠政治手段而非经济手段”[12]。所以,“学而优则仕”,他们苦读诗书的终级目的,或者说唯一出路就是做官,就是为了实现或维持个人和家族的地位和荣耀。这是潜藏于他们心中的最根本的目的,是支配他们一切行为的最原始的动力。即无论是效忠还是背叛,无论是朝廷还是藩镇,都不是他们追求的终极目的所在。这一切都不过是实现个人和家族梦想的手段[13]。五代时人王定保在《唐摭言》卷九中说,“殊不知三百年来,科第之设,草泽望之起家,簪绂望之继世;孤寒失之,其族馁矣,世禄失之,其族绝矣”。因此,谁能圆他们的美梦,他们就会心理上倾向谁。朝廷能给他们出路,他们当然乐于去走阳关道,但当朝廷不给他们绝大多数人以机会时,他们也不会为了一个空洞的忠心美名而浪费自己的一生。而晚唐时期藩镇割据的局面,恰恰给他们提供了一个广阔的表演空间[13]。初盛唐时,诗人激情飞扬,激越世功的政治热情,在中晚唐时期渐渐从内在的特质变成了外在的“表演”,盛唐气象至此已然异化。
五是人生态度表现为政治利益时,晚唐要明显高于其他3个时期,然后依次为初唐、中唐、盛唐。这说明,初盛唐时期,干谒诗中的政治热情经过社会的变迁、政府的没落的影响,渐渐演化为一种政治观念。也就是说,人的情感由于其社会化的过程,也会在适当的条件下演化为政治意识,政治意识也会在特定的条件下演化为人的情感。晚唐时期,干谒诗人的政治意识,是科举之果,是各种社会力量进入科举过程诱发之果。王海平说,终唐之世,权贵基本上垄断了科举,壅塞了寒门子弟入政的道路。晚唐重要作家基本上没有进入中央政权,大多沉入民间,满怀悲苦和伤痛[11]。唐眉江说,唐以科举取士,极大地培养和调起了人们仕进的胃口,又以吝于取士,饿死了一大批争不到饵料的人。带给人希望又亲手打破人们的希望,使那些极度失望的人在对它的热望成为泡影之后,纷纷走向它的对立面。科举造就了大批智谋之士,却无法阻止他们进入幕府,使藩镇的力量大大加强,加剧了中晚唐社会的分裂与动荡[13]。
六是人生态度表现为扬名时,晚唐排在第一位,然后依次为初唐、中唐、盛唐。晚唐干谒诗中表现出更强烈的传播欲望和更多的传播技巧,但是其传播的内容既有不平则鸣的怨望之气,也有仰人鼻息的媚巧之风;既有游世之激情,也有归隐之伤怀。可以说,初盛唐时的“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与统治阶级心神一致的气象,在晚唐的干谒传播中演变成了一种技巧的追逐,演变成了私恩结聚的流弊。至此,干谒诗似乎有了革命性的一面,它以日益庸俗化的面孔和方式,成了动员和号召“游离统治中心”的社会情绪的传播工具,使更多的士人通过向统治阶级权力中心的靠拢而渐渐走向了它的反面。
七是人生态度表现为天性时,排在前3位的中唐、初唐、盛唐比例相差不大,排在最后的晚唐时期要明显落后于前三个时期。晚唐在激烈的内耗中已呈强弩之末的态势,国势江河日下,统治者纵情声色,朝廷中党争激烈,宦官专横跋扈,藩镇割据愈演愈烈,农民起义此起彼伏[14]。《资治通鉴》卷244说:“于斯之时,阍寺专权,胁君于内,弗能远也;藩镇阻兵,陵慢于外,弗能制也;士卒杀逐主帅,拒命自立,弗能诘也;军旅岁兴,赋敛日急,骨肉纵横于原野,杼轴空竭于里闾。”生活在这样一个严酷动荡的乱世,文人的地位十分凶险,为了苟全性命于乱世,晚唐文人不得不隐居韬晦,遁迹山林。据《唐才子传》中统计,有唐一代,以隐逸终老的诗人46人,而晚唐就占了26人。可见,惧祸全身正是晚唐士人向往林泉的主要原因[14]。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晚唐时期干谒诗人在天性方面的表现要明显落后于前三个时期。
八是人生态度表现为信仰时,初唐明显高于其他3个时期,然后依次为盛唐和中唐,晚唐时期这一人生态度的表现不明显。这与唐朝立国之后,统治者极力推崇道教相关。唐高祖李渊非常尊崇道教,他认道教教主太上老君为祖先,优礼道徒,封官赐物,并于全国遍立老君祠,度人祭祀。公元624年,李渊亲自到终南山和楼观,礼拜太上老君。625年,钦定三教秩序,宣布道教在儒家和佛教之上,确定了有唐一代尊奉道教的国策。贞观年间,为了扭转社会上崇奉佛教,轻视道教的风气,使“尊祖之风遗诸万叶”(《唐大诏令集》卷113,《道士女冠在僧尼之上诏》),唐太宗下诏规定道士、女冠在僧尼之前[15]。初唐、盛唐干谒诗中信仰属性的突出表现,是统治阶级主导的意识形态在诗歌中的反映。虽然,唐朝历代皇帝,无不尊崇道教[15],但由于中唐社会的动荡、政治的腐朽,士人渐渐失去了与当时社会主流价值观保持一致的热情和自觉性,这是中晚唐干谒诗中这一人生态度属性较低的原因。
对唐朝4个时期人生态度的二级指标进行对比分析见表10。
表10 唐朝4个时期人生态度二级指标比较分析单位:%
唐朝时期干谒诗人生态度表现为信仰类型时,初唐、中唐和盛唐得2分的比例都占到100%,晚唐时期3个得分比例都是0,说明在信仰类型中,初唐、中唐和盛唐的人生态度都表现为具有宗教特点,而不是宗教信仰。这说明,唐代诗人在干谒活动中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宗教信仰,其诗歌中表现出的宗教特点,也只是诗人在创作诗歌时,为获得某种空灵的需要而已。
人生态度表现为天性类型时,4个时期得分比例明显不同,很显著的一个特点是在天性类型中,初唐、盛唐和中唐的绝大部分是人生态度表现为一种天性,并且从盛唐开始所占比例随时期而递减。在人生态度“具有天性”方面,只有晚唐的比率非常高。这说明,随着唐朝由盛到衰,唐代诗人的天真浪漫也渐渐云散潮退,代之而起的是一种复杂的社会情绪,晚唐诗人在干谒诗中的情感表达不仅不象盛唐那样张扬,而且充斥着消极的社会情绪,这是士人对当时腐朽政治的一种反抗方式。
人生态度表现为理性类型时,只有中唐和晚唐的干谒诗存在理性类型,且得1分的比例都占到100%,即这两个时期的人生态度都表现为一种理性。这说明,在社会上升时期的初盛唐时期,干谒诗人的哲学理性较差,而社会冲突比较严重的中晚唐时期,社会理性开始生长,相对应的社会反思在这一时期投射到了干谒诗中。
人生态度表现为政治利益类型时,4个时期干谒诗中的人生态度表现为一种政治利益、道德观念时,所占比例从高到低依次为晚唐、初唐、中唐、盛唐,其中晚唐、初唐和中唐在比例上占绝大部分。政治利益类型的第二个二级指标人生态度具有政治性所占比例最高的是盛唐时期,占到85%,然后依次为中唐、初唐和晚唐。这表明,唐代干谒诗人的政治意识是随着唐朝社会由盛到衰而逐步增强的,而对官场的兴趣和官方活动的关注却相反。
人生态度表现为经济利益类型时,特点非常显著,即在经济利益类型的第一个二级指标中(即人生态度表现为一种功利主义),初唐、盛唐、中唐和晚唐4个时期所占比例都非常高,并且都代表了各自的绝大部分人生态度的特点。这是由干谒诗的社会功用决定的。
人生态度表现为表演类型时,初唐、盛唐、中唐3个时期,人生态度都表现为一种游戏观,所占比例是所有人生态度类型中最高的,到晚唐时期的这个指标虽为62%,但与前3个时期相比已下降了38个百分点,同时有38%是人生态度表现有装扮、自居、陶醉、外在的关注、规则与自由之间的适度张力等游戏成份。这说明唐代诗人在干谒时的表演欲望相当强烈,直到晚唐,由于政治的黑暗,干谒者才渐渐演化为一种异化的表现欲,即不是自我的张扬,而是对干谒对象的应和,表现过程不是“自我的展现过程”,而是对干谒对象“审美观的应和”,可见腐朽政治对人性的扭曲之严重。
人生态度表现为文化传统类型时,盛唐和中唐在第二个二级指标人生态度用传统文化和时代风尚的方式表现出来都占到100%,晚唐时期占85%。初唐时期的干谒诗中文化传统类型的人生态度表现不明显。这说明,唐代干谒诗并不是唐人对前代文化传统的传承,它只是借助传统文化的一些元素来表现自己的人生态度而已。
人生态度表现为扬名类型时,4个时期明显不同。初唐和盛唐时期在第一个二级指标“人生态度表现为一种传播欲望”时所占比例分别都为80%。中唐时期的两个二级指标所占比例基本相同,说明在扬名类型中,中唐时期的人生态度“表现为一种传播欲望”和“表现为一种传播方式的转变”2个特点大体情况相同,没有很大的差异性。而晚唐时期明显不同于以前三个时期,人生态度表现为一种传播方式的转变占有绝大部分比例,代表了扬名类型在晚唐时期的特点。这说明整个唐代,诗人在干谒时都表达出了强烈的传播欲望,并且唐朝从盛到衰的过程,是干谒诗人播名流芳的传播欲望逐渐减弱的过程,是干谒诗人逐渐重视干谒技巧和传播技巧的过程。可见,社会环境的复杂性增长与传播欲望的增长相反,与传播技巧的增长相一致。
从整体来分析唐朝时期干谒诗中人生态度构成情况如图2所示。
图2 唐朝时期干谒诗人生态度构成图① 图中的经济人、理性人、文化人、游戏人、政治人、制造人、自然人、宗教人分别对应为经济利益、理性、文化传统、表演、政治利益、扬名、天性、信仰。
根据对唐朝时期干谒诗的人生态度数据进行分析可知,在整个唐朝时期的干谒诗中,诗人的人生态度表现为扬名和表演的居于绝大部分,其次是天性、经济利益和政治利益,很少一部分诗人把人生态度表现为文化传统、信仰和理性,3者共占到抽样总体的10%(图2)。由此可见,唐代干谒诗塑造的个人形象突出地表现为扬名和表演的统一体,即诗人为了实现功利性的目的,通过一种表演性的行为和态度来展示自己和传播自己,构建了一种政治意识淡漠(政治见解道德化)、功利色彩浓重、文化传统缺少、情感激昂、个性张扬、表演欲望和传播欲望强烈的士人形象。并且随着唐朝由盛转衰,这种形象逐渐向复杂性和消极方面演化,在求仕过程中的天真烂漫逐渐被庸俗市侩所稀释,一个可爱的童话故事渐渐演变成一种小丑剧而落下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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