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行之土行背后的概念隐喻和借代

2013-09-26 06:10贾冬梅
当代外语研究 2013年1期
关键词:借代古汉语现代汉语

贾冬梅 蓝 纯

(南开大学,天津,300071;北京外国语大学,北京,100089)

1.研究对象

五行思想体系承载了古代中国人的宇宙观,是中国传统哲学的重要组成部分。

西周初期或者战国时成书的《尚书·洪范》中有对五行的最早记载:“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水曰润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从革,土爰稼穑”。这段话中的“五行”可以解读为五种自然物质(庞朴1999),也可以解读为对具体事物的基本性质所做的分类(邝芷人1992;冯友兰1998),即水代表所有具有“润下”性质的物质,“火”代表所有具有“炎上”性质的物质,“木”代表所有具有“曲直”性质的物质,“金”代表所有具有“从革”性质的物质,“土”代表所有具有“稼穑”性质的物质。

古人依据他们对生活的观察总结出五行之间的生克关系: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提出五行是一个循环运转的系统,是自然界、人和社会领域中各种事物和现象的生灭的根源。古人基于五行体系规定四时、农业生产、统治者的生活以及所颁发的政令。古人还认为人的生理和病理与五行密切相关,治疗方法也应该以五行生克为原则。我们用表1总结五行思想体系所涉及的方方面面。

表1 五行概念体系

五行思想体系是古代中国人对知识体系的需求的结果,有其唯物的一面,也有浓厚的神秘和唯心色彩(冯友兰1998:637-638)。它左右了古人的生产生活,并通过文化的传承对当代中国人继续产生一定的影响。作为我们从认知语言学角度对五行进行的系列研究之一,本文在概念借代和概念隐喻的理论框架下分析土行在古汉语和现代汉语中的种种体现,揭示存在于语言现象背后的古今中国人的认知机制,考察古代中国人和当代中国人在认知世界的方式上所表现出的内在联系及发展变化。本研究对验证和发展认知语言学的概念借代和概念隐喻理论及指导对外汉语教学都有裨益。

2.理论框架

认知语言学家认为,概念隐喻和概念借代①是人类基本的认知机制(Lakoff&Johnson 1980,1999;Lakoff 1987;Lakoff &Turner 1989;Gädenfors 1996;Radden&Kövecses 1999;Croft 2002;Croft&Cruse 2004;Taylor 2001;Barcelona 2002;Evans&Green 2006;Kövecses 2010)。语词的思义以原型词义为起点,在概念隐喻和概念借代等认知机制的作用下拓展,形成语言中的隐喻表达与借代表达。因此,对语言中隐喻与借代表达进行分析有助于我们追溯人们思维中的概念隐喻和借代。

概念借代指的是发生在理想认知模式(ICM)内的一种认知方式,即借助借体来理解处于同一模式中的目标(Radden&Kövecses 1999)。概念借代有两种实现方式:一是借代发生在整体ICM 与其组成部分之间(整体-部分),即借体和目标一个是整体ICM,一个是其组成部分;一是借代发生在ICM 的各个组成部分之间(部分-部分),即借体和目标同是某个ICM 的组成部分。

我们对“土”的语料分析表明,整体-部分借代见于范畴-特征ICM(Category-and-Property ICM)及构成ICM(Constitution ICM)(Radden&Kövecses 1999:30-31;Kövecses 2010:179-181)。具体地说,在范畴-特征ICM 内有“范畴代定义特征”和“定义特征代范畴”这两种借代现象,在构成ICM 内有“物体代构成该物体的材料”和“构成某物体的材料代该物体”这两种借代现象。部分-部分借代主要见于动作ICM(Action ICM)(Radden&Kövecses 1999:36;Kövecses 2010:181-184)。具体地说,施动者、工具、动作、动作方式及动作结果等之间都可能发生借代,在本研究所涉及的语料中以“动作对象代动作”最为常见。

概念隐喻指的是从始源域到目标域的跨域映射(Lakoff&Johnson 1980)。映射的发生受人类的身体经验、社会经验和文化经验的影响(Lakoff&Turner 1989:67-72)。一个始源域可能与多个目标域相对应,一个目标域也可能与多个始源域相对应。隐喻映射具有系统性,较高层级映射的结构有时会被较低层级的映射继承(Lakoff 1993:222-224)。

3.研究方法

本研究的语料包括古汉语和现代汉语两部分,古汉语语料来自《汉语大词典》所收录的古汉语例证(罗竹风2001),现代汉语语料来自北京大学中国语言学研究中心建立的CCL语料库现代汉语部分。

《汉语大词典》是国家重点科研项目成果。较之其他汉语语文工具书,该词典更侧重语词的历史源流演变,能够为本研究提供丰富的古汉语例证。该词典以1912年为界划分古汉语语料和现代汉语语料,比传统的以五四运动为界略早,并用繁体字呈现古汉语语料以避免误读。

CCL语料库的现代汉语语料内容丰富,体裁多样,从生活琐碎到政治宗教,从口语到书面语,能够比较全面地反映现代汉语的使用情况,为本研究考察现代汉语中的土行提供了良好的基础。

经统计,《汉语大词典》的“土”词条下有古汉语例句677条;CCL语料库中带有“土”字的现代汉语例句有19556条。我们对现代汉语例句首先随机取样5%,再去除其中重复出现、语境不全的例句,最后得到905条例句作为实际的样本②。

本研究以定性分析为主,同时对现代汉语语料中的土行所体现的概念借代和概念隐喻做定量统计,对古代和现代汉语中“土”的比较主要在定性层面展开。

4.研究发现

语料分析显示,古今中国人对“土”的认知都以“地面上的颗粒状泥沙混合物”为原型,由此出发,在一系列概念隐喻和概念借代的作用下,向自然界、人和社会辐射拓展。

4.1 古汉语中“土”的语义拓展

语料显示,在古汉语中的“土”背后存在概念借代“土代土的特征”、“土代土制品”、“土代土地”、“土代一定的地域”及“土代测量土地”,和概念隐喻“具有土的特征的事物/现象是土”、“一定地域内的事物/现象/人是土”、“人是土”、“土地神是土”及“历运更替是五行更替”。

4.1.1 古汉语中“土”的概念借代

古汉语中有用“土”来借指土的物质特征的现象。例如:

(1)“鸞,瑞烏,一曰雞趣。首翼赤曰丹鳳,青曰羽翔,白曰化翼,元曰陰翥,黄曰土符。”(周 师旷《禽经》)

例(1)中的“土”指黄色,“土符”指首翼均为黄色的鸾鸟。我们认为这是比较典型的以范畴借指范畴的定义特征。

“土”还可借指土制品,例如:

(2)“土反其宅,水歸其壑。”(《礼记·郊特牲》)(孔颖达疏:“土即坊也;反,歸也;宅,安也。土歸其安,则得不崩。”)

(3)“起土木於凌霄,構丹緑於棼橑。”(晋 葛洪《抱朴子·诘鲍》)

(4)“柔麗之身亟委土木,剛清之才遽爲丘壤。”(南朝宋 颜延之《庭诰》)

(5)“樂也者,鬱於中泄於外者也,擇其善嗚者而假之嗚,金石絲竹匏土革木八者,物之善嗚者也。”(唐 韩愈《送孟东野序》)

例(2)中的“土”指堤;例(3)中的“土木”指建筑工程;例(4)中的“土木”指坟墓和棺材;例(5)中的“土”指土制乐器,为八音之一。

古汉语中还有很多用“土”借指“土地”,并进一步借指一定的地域的现象:

(6)“百穀草木麗乎土。”(《易·离》)

(7)“王者以下至於庶人,非暮春中夏之時,不可以種五穀,興土利。”(汉 袁康 《越绝书·吴人内传》)

(8)“某土之守某官,使使者進於天子。”(唐 韩愈《感二鸟赋》序)

(9)“凡吴土地人民,越既有之矣,孤何以視於天下。”(《国语·吴语》)

例(6)中的“土”指土地;例(7)中的“土利”指土地耕种事宜;例(8)中的“土”指地方、地区,即一定范围的土地;例(9)中,“土地”指领土、疆域。我们认为,无论是用“土”借指土制品,还是用“土”借指土地或者地域,都是以构成某物体的材料指代该物体。

古汉语中还存在“土”用作动词的现象,例如:

(10)“凡建邦國,以土圭土其地而制其域。”(《周礼·地官·大司徙》)

例(10)中共有两个“土”字:第一个指土地,“土圭”是古代用于测度日影与土地以正四时的工具;第二个“土”指测量土地。我们认为用“土”借指“测量土地”是以动作对象代指动作这一概念借代的体现。4.1.2 古汉语中“土”的概念隐喻

在古汉语语料中,“土”不仅可以指代黄色等土的特征,而且可以喻指具有土的特征的事物或现象。例如,“土”在下面的例句中喻指鸦片:

(11)土來金去芙蓉膏,絲輕帛賤羽毛布。(张际亮《送云麓观察督粮粤东》)

(12)若爲上者吸烟而欲禁群下之不吸,雖朝申一令焉曰禁烟館,暮申一令焉曰禁土棧,而民將嗤嗤然笑之以鼻也。(郑观应《盛世危言·禁烟上》)

例(11)中的“土”指未经熬制的鸦片;例(12)中的“土栈”指贩运、囤积鸦片的商行。生鸦片有的呈褐色,有的呈黑色,表面干燥,与土的颜色相似,古人用“土”喻指鸦片可能即源于此。

“土”在古汉语中还喻指土星,例如:

(13)“伊土宿之播靈,爲鎮星而耀質。”(隋 李播《周天大象赋》)

例(13)中的“土宿”即土星。古代中国人观测到土星呈黄色,所以以“土”命名。

古汉语中还有大量用“土”喻指中央方位以及天干地支的现象,例如:

(14)“考土中于斯邑,成建都而營築。”(晋 潘岳《西征赋》)

(15)“得真者王,得僞者败,其主勤力實種於金鼠之變,而有土犬推翻新政之餘波也。”(《冷眼观》第十六回)

例(14)中的“土中”指四方的中心地区;例(15)中“土犬”是戊戌年的隐语。根据干支纪年以及干支与五行的相配,戊为土,戌为犬,因而“土犬”指“戊戌”。

我们认为古汉语中“土”隐喻中央方位和干支的现象是五行思想体系的体现。中国古代思想家认为土的作用是种植和收获农作物,并藉此将具有生化、承载和受纳作用的事物都归为土。由于一年四季和东西南北四方分别与木火金水相配,古人遂以土配中央。又由于木火金水与土的密切关系,古人进一步认为土行是其他四行的必要条件。

天干地支描述的是作物的生长盛衰以及再度焕发活力的周期,古人将其用于计时、计日、计月和计年。土行不仅与“戊戌”相配,也与“己”、“辰”、“未”和“丑”相配。其中“戊己”两天干的思思是万物枝叶繁茂,有形可纪;地支“辰未戌丑”分别与三月、六月、九月和十二月相配,“辰”的思思是是万物振发,生机兴旺,“未”的思思是果实生成富有滋味,“戌”的思思是万物尽灭,“丑”的思思是万物扭曲于泥土之下。从土行与干支的匹配可以看出古人将每个季节的最后一个地支都配属土行。

古汉语中的“土”还有粗糙、不高雅之思,例如:

(16)“土紙不可以作文書,皆令用藤角紙。”(晋 范宁《文书教》)

(17)“樓閣界畫稍有土氣,觀此第五葉中,樓閣用紅絲作格,似近於俗。”(清 王端履《重论文斋笔录》卷二)

例(16)中的“土纸”指古代的一种粗纸。土有颗粒感,质地不精细,这大概是古人用“土”隐喻粗糙事物的原因。例(17)中的“土氣”指俗氣,指用红线画楼台不够雅致。

从例(11-17)可以看出,古汉语中的“土”经历了一个从概念借代“土代土的特征”到概念隐喻“具有土的特征的事物/现象是土”的跨越。进一步的语料分析显示,从概念借代“土代一定的地域”也生发出一条概念隐喻,即“一定地域内的事物/现象/人是土”。在下面的例(18-24)中,“土”不囿于土地和地域,而是喻指一定地域内的人、事物或现象。

(18)“初,惠開在益州,土反,被圍危急。”(《南史·恩倖传·纪僧真》)

(19)“雲南土官病故,子姪兄弟襲之,無则妻承夫職。”(《元史·仁宗纪三》)

(20)“樂操土風,不忘舊也。”(《左传·成公九年》)

(21)“累世在河西,知其土俗。”(《後汉书·窦融传》)

(22)“今以謫發充之,遠者萬里,近者千餘里,違其土性,死傷逃竄十常八九。”(清 黄宗羲《明夷待访录·兵制一》)

(23)“居常土思兮心内傷,願爲黄鵠兮歸故鄉。”(《汉书·西域传下·乌孙国》)

(24)“須臾街面鼓譟起,張世瑗被戕,匪衆擁至署内,以土槍向内轟擊。”(郭希仁《从戎纪略》)

在例(18)中,“土”指定居于当地的人;例(19)中“土官”指在少数民族聚居区由当地首领充任并世袭的官职;例(20)中“土風”指某地特有的乡土歌谣或乐曲;例(21)中“土俗”指某地的习俗;例(22)中“土性”指某地的自然环境和生活习性;例(23)中“土思”指对家乡的思念;例(24)中“土槍”指用我国民间流传的方法制造的枪支,此处的“土”有“非外国传来的”含义,与“洋”相对。

古汉语语料中还有大量用“土”隐喻“人”的现象。例如:

(29)“正想得高興時候,忽然管家帶進一個土頭土腦的人來,見面作揖。”(《官场现形记》第十回)

例(28)中的“土形土状”和例(29)中的“土头土脑”都指人的行为、举止、服饰等不合时尚,思想不开通。

在古汉语中,“土”还拓展为土地神:

(30)“天子祭天,諸侯祭土。”(《公羊传·僖公三十一年》)

例(30)中的“土”即指与天神相对的土地神。在部分语料中“土”还被古人用来喻指朝代历运,反映出在“土”背后存在概念隐喻“历运更替是五行更替”:

(31)“(軒轅)有土德之瑞,故號黄帝。”(《史记·五帝本纪》)司马贞索隐:“炎帝火,黄帝以土代之。”

(32)“五月丁亥,改諸衛幡旗緋色者爲赤黄,以符土運。”(《旧唐书·玄宗纪下》)

例(31)中的“土德”指黄帝统治时期是土德当令。炎帝时是火德,由于当时实行禅让制,火生土,所以黄帝时是土德。例(32)中的“土運”指唐代时是土德当令,所以句子中说到旗帜要改用黄色,以符合与土德相应的颜色。

图1是对古汉语中“土”的语义体系的总结,概念域“土”用圆形表示,椭圆形为概念拓展所指向的目标域,详细的语义写在圆角矩形内。

(25)“脾,土藏也。”(唐 颜师古 注《急救篇》卷三“脾腎五藏脾齊乳”)

(26)“磊落衣冠地,蒼茫土木身。”(唐 杜甫《奉赠萧十二使君》)

(27)“贈我百餘言,升堂出而示。土木朽且陋,黻黻謬增賁。”(宋 范仲淹《酬和黄太博》)

例(25)中的“土藏”指人的脾脏。在五行体系中土行是万物之母,有生化养育万物的性质。中医理论认为人的脾脏能运化水谷精华,主生化人体所需气血,是人后天长成之本,与土行有相通之处,因而将脾脏与土行相配。

例(26)中的“土木”本思指人的形体像土和木一样自然,这里喻指人不加修饰的本来面目;例(27)中的“土木”是说话人的自称,是谦辞。土和树是寻常的自然物,这可能是古人用“土木”来隐喻不矫揉造作的人、并作为指称自己的谦辞的原因。

在古汉语中“土”还被用来喻指“不合潮流的人”:

(28)“撫臺見他土形土状的,又有某王爺的信,叫好好的照應他。”(《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三回)

图1 “土”在古汉语中的语义拓展体

4.2 现代汉语中“土”的语义拓展

语料反映出“土”在现代汉语中的语义拓展在概念借代“土代土地”和“土代一定的地域”,概念隐喻“具有土的特征的事物/现象是土”、“一定地域内的事物/现象/人是土”、“不合潮流是土”、“文化是土壤”和“世界是土地”的主导下发生。

我们对全部905个现代汉语例句进行统计后发现,“土”的本源思义的用法出现634次,概念借代拓展出现173次,概念隐喻拓展98次。如图2和图3所示:

图2 现代汉语中的“土”

图3 现代汉语中“土”的语义类别百分比

从图2可见,在现代汉语中“土”的原型用法的使用频率高居首位,占据全部语料的70%。概念借代“土代土地”、“土代一定的地域”和概念隐喻“一定地域内的事物/现象/人是土”的频率分别居第二、三、四位。概念隐喻“不合潮流的事物/人是土”、“文化是土壤”、“具有土的特征的事物/现象/人是土”和“世界是土地”的使用频率相对较低,分别居于第五、六、七和最后一位。

从图3可见,“土”的概念借代和概念隐喻拓展不足全部语料的三分之一,这与我们已经完成的另外四行的研究形成有思思的反差,我们的研究显示“水”、“火”、“木”、“金”的概念借代和概念隐喻拓展出现的频度均超过其全部语料的半数。“土”的概念借代拓展出现的频率略高于概念隐喻,这与另外四行的研究发现相吻合,说明概念借代对于现代汉语中的五行概念的语义拓展所起的作用可能比概念隐喻更基本。

4.2.1 现代汉语中“土”的概念借代

在现代汉语中,“土”可以指代“土地”,例如:

(33)可话又说回来,要是多了这九亩地,他家土改时就得划成上中农。

(34)所以我们决计凿一眼灌园的井。选定了地点,就破土动工。

(35)用我们制订的环境保护和资源再生行动,塑造一方净土,栽出一片荫凉。

“土”在例(34~35)中都指“土地”。其中“土改”指土地分配改革;“破土”指开始挖掘土地;“净土”指无污染的土地。

“土”还可指代“一定的地域”,例如:

(36)不可一世的日本人第一次在本土受到炸弹的教训,从而使他们狂热的头脑开始懂得了战争的恐惧。

(37)在涉及国家领土和主权完整的问题上,中国政府和人民是绝不会动摇退让的。

例(36)中的“本土”指国家领土中最大最主要的一块;例(37)中的“领土”指国家主权管辖下的区域,包括陆地、领水、领海和领空。

4.2.2 现代汉语中“土”的概念隐喻

首先,“土”在现代汉语中可喻指具有土的特征的事物:

(38)另外有个烟贩,由贵阳乘车到达,行李衣箱内藏了一万块钱法币,七千块钱烟土印花……

(39)离太阳由近而远,依次是水星、金星、地球、火星、木星、土星、天王星、海王星和冥王星。

例(38)和例(39)反映出现代汉语继承了古汉语用“土”来喻指鸦片和土星的做法,前者的颜色和形状与土块相似,后者的光芒为黄色。

其次,“土”在大量语料中隐喻一定地域内的事物、现象或者人:

(40)一九二七年蒋介石叛变革命,山西“土皇帝”阎锡山也由暗害革命转入公开屠杀,太原处于一片白色恐怖之中。

(41)授予法国文化最高勋位时,他“吴冠中”在致答辞中只说“自己诞生于农村,是土生土长的中国人”。

(42)医生说:“只能用个土办法退烧了,打上一个鸡蛋清,加一小撮灶心土……”

(43)由于成本比较高,供应高档消费的宾馆还能接受,一般市民买不起,还得土洋结合。

在例(40)中,“土皇帝”指盘踞一方的有势力的人物;例(41)中“土生土长”指在当地出生,当地成长;例(42)中“土办法”指某地区民间流传的方法;例(43)中“土洋结合”指把本地的简单的技术或设备与外来的现代化的技术或设备结合起来。“土”的这类隐喻以借代“土代一定的地域”为基础,经历了一个“土→一定的地域→一定地域内的事物/现象/人”的拓展过程。

再次,与古汉语一样,相当一部分现代汉语语料反映出不合潮流的事物或人被隐喻为“土”。例如:

(44)他从这土头土脑的乡下文人手中,接过一份土头土脑的手写稿……。

(45)但那时也有新潮一族,我的一位亲戚就是。认为这种灯太土,偏要为我买一种玻璃丝灯。

“土头土脑”的思思是人的行为、举止、服饰等与潮流不符。这个词在例(44)中出现两次,第一次指“乡下文人”的装扮,第二次指其作品手稿;在例(45)中,“土”指物品不合时尚。

语料显示在现代汉语中文化亦可被隐喻为“土壤”:

(46)南开女排就是在这样的土壤中成长起来的,她们的优异成绩和成功探索表明,我国高校有能力办好竟技体育。

(47)身处异国他乡,就像浮萍一样漂来荡去,中国的文化土壤,才是你最好的植根之地。

土壤含有养分,能生长植物。在例(46)中,南开大学良好的体育教育被隐喻为运动队伍赖以成长的“土壤”;在例(47)中,中国文化被喻为土壤,是适合中国人成长的地方。

最后,现代汉语中还有用“土”喻指“世界”现象,例如:

(48)中国对阿弥陀佛及其西方净土的信仰特别盛行。

“净土”是佛教词汇,指佛所居住的无尘世污染的清净世界。我们认为“土”在此处首先借指土地,再喻指世界,也就是说“土”的这一拓展经历了从借代到隐喻的发展过程。

图4是对现代汉语中“土”的语义拓展的总结。

图4 “土”在现代汉语中的语义拓展体系

5.讨论

对古汉语和现代汉语中的“土”加以比较,可以发现“土”在古代和现代汉语两个维度上的拓展都指向自然界、人和社会这三个认知域,“土”在古代汉语中的拓展较之现代汉语更加丰富。

古汉语中的“土”在一系列有着内在联系的概念借代和概念隐喻的作用下,以本源思义为核心,不仅延伸出土的特征、土制品、土地、地域以及测量土地等思思,而且跨越土地的范畴,向自然界的其他领域,同时向人和社会延展支脉。比如“土”引申为具有土的特征的各种事物和现象,包括鸦片、土星、干支之戊戌、以及粗糙之物;引申为人,包括脾脏和形体,以及不矫揉造作的人和不合潮流的人;也引申为土地神以及朝代历运。可以说古汉语中的“土”在自然界、人与社会这三个方向上的拓展基本反映了古代思想家对五行之土行的运用。

现代汉语中的“土”以原型为出发点,在概念借代的作用下拓展出“土地”和“一定的地域”的思思,并在概念隐喻的作用下拓展为鸦片和土星等具有土的特征的事物或现象,一定地域内的事物、现象或者人,以及不合潮流的事物或者人。同时土壤还可隐喻文化,土地则隐喻世界。

古汉语中的“土”喻指干支、人的脾脏、土地神以及朝代历运等现象在现代汉语中缺失,而现代汉语中用土壤隐喻文化的现象在我们的古汉语语料中也没有得到反映。我们认为部分拓展的缺失由五行思想体系对中国社会的影响力随着历史的进步而逐渐衰弱所导致,而现代汉语中新的表达方式的涌现是语言使用者的创造性以及语言发展的体现。

6.结论

古汉语中的“土”基本符合土行在五行思想体系中的运用。语料分析表明,“土”在古代中国人对世界的认知中代表着自然界的一个类别、人体的一部分、一种性格的人、宗教里的一个神以及社会所处的历史时期。现代汉语中的“土”所涵盖的内容相对狭窄。“土”在现代中国人对世界的认知中代表自然界的一部分、一定地域内的人、一种性格的人以及一方文化。“土”在古代和现代汉语两个维度上的表现反映出五行思想体系在古代中国的强势以及在现代中国的式微。

附注:

①本研究使用术语“概念借代”(conceptual metonymy)而非“转喻”或“换喻”来指称发生在同一个ICM 内部从一个概念实体到另一个概念实体的映射。因为转喻和换喻在传统的修辞学研究中会被视为比喻的一种,将这两个术语移植到认知语言学中,可能引起“概念转喻/换喻”从属于“概念隐喻”的误解。本文作者希望藉此强调概念借代和概念隐喻是不同的认知机制。

②随机提取语料软件Concordance Randomizer(2008)由北京外国语大学中国外语教育研究中心许家金博士与熊文新博士设计。本文作者向给予我们悉心指导的许家金博士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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