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玄初
2012年12月,我游广西巴马之百鸟岩,兴之所至,欣得一诗:“好个巴马白玉盘,盘中湖水四外山。登舟入洞访百鸟,一路如梦又如幻。山歌鸟语来何处?洞天之中有洞天。当信神仙也有梦,神仙之梦在人间。”(《百鸟岩》)“神仙之梦在人间”,此我在百鸟岩洞中之悟也,非唯此岩洞,而乃广及古今人世。玄鸟堂亦若“百鸟岩”,所藏历代文物犹如百鸟,在历史的岩洞中,广历风云之变,翔焉鸣焉,日月出没其中,流云飞逝于外。神游其间,物我两忘,此梦美哉,妙哉。神仙罕有不手持或身带宝物者,对此人间宝藏能不入梦羡乎!
我从小即喜收藏,一颗石子、一片树叶其中都有一个儿童世界。读中学时还收集了许多邮票,大龙票、印花票都有,可惜在抗日战争后期丢失了。真正搞收藏,当起于上个世纪60年代之初,从邓散木镌的小扁方田黄印章开始,主要是收藏古代印章、名砚、名墨、书画,其后渐及古玉和古瓷。有较长一段时间工作和生活在景山附近,故宫是当时我去得最多和流连忘返的地方。半个世纪过去了,由于收藏对我来说本来是业余的业余,囿于各种条件限制长进不大,然痴心终未稍减,不知为什么有一种解脱不开的特殊感情,使它竟成为我生活和精神上的特殊港湾。当前收藏热潮在全国兴起,仍一如往常,我行我素。只不过,过去像沙滩上的一块突兀顽石,四顾寂寥,如今潮水涌来,浪花四溅,已失去了当年的宁静。
有朋友问我:“你工作一直很忙,业余又是忙着写文章,搞研究,节假日都很少休息,哪来时间搞收藏?”我笑了,反问他:“你过去不是也很忙吗?谈恋爱哪来的时间?”朋友不吭气了,又问:“怎么这么多好东西都跪到你这里来了,我怎么找不着呢?”我只好笑着回答:“心诚则灵,你心不诚啊!”其实,这是个很复杂和难以回答的问题。对从事收藏,前人讲要有三要:有识、有钱、有胆,缺一不可。这些都对,但只是一个静态的标准。依我看,首先最重要的是有心,做有心人。不仅收藏,世间万事皆如此。为什么苹果落地能引发牛顿发现万有引力而别人却若未见?正因为他是有心人。在收藏上,有心,就会“众里觅她千百度”,偶然遇见也不会擦肩而过,即使买错了也长见识(甚至有意买来做研究),价高买不起的看看也好,另觅别的就是了。而且有心还可以长志、长识,持之以恒,在收藏上“更上一层楼”。我搞收藏也是志在攀登,不怕冒险,努力往峰顶走。对“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那得几回闻”诸如此类的话,无论是在学术研究上还是收藏上,我从来不信,而以“立非常志,具平常心”自励。玩物可以丧志,殊不知亦可养志、励志和长见识也。
在收藏中有一个藏品鉴别问题,真与伪、精与粗、年代远近以及收藏价值等问题都需要弄清。此中水深,见仁见智,难衷一是者,比比皆有。其中尤以真伪问题为大。我的看法是,在民间收藏中,只要东西确实好,世间少,一时争议不下,亦当权以真品视之。“世上有奇珍,时人莫敢识,权收我堂中,他年待天日。”这当是收藏本身应有之义,不使它再次沦落风尘。和氏璧之历史往事,万事不可忘也。故凡自己看不懂者,未曾见闻者,非“出自名门”和非流传有序者,以及各种想当然者,则一概否定之、疑之,皆非所宜。故意以敢于否显示自己高明,更无论矣。至于入博物馆馆藏,各有其标准,自当别论。
对于藏品,我固重鉴,尤更重赏。鉴者,验明其身份和品质;赏者,扬其神韵、美质和承载之信息。我视文物为穿越时空之精灵。举凡文物皆有魂灵,古人之魂,时代之魂,以及岁月留痕和历史风云变化之风云,皆寓焉。赏之功能在活化,可以神游其境,可以复活历史,可以古今对话,可以情感交流,当知其中别有一方天地。
伪器则无此神韵和意境,其神韵也僵,意境索然,欲激活也难,徒表面相似耳。故真伪之辨,在赏中也能察觉。我并不十分在意真假孙悟空。假孙悟空果真能同孙悟空一样,外形、本领与心灵均进入了无差别境界,倘我是唐僧,多一个这样的徒弟岂不更好!可惜不可能啊!
穷我一生,从收藏来说,我远非天之骄子。我是有心,也有点缘,有点胆,其他都谈不上了。也许是上天悯我(我相信不是戏我),成就了这个小小的“玄鸟堂”。我也不因曾遇见过一些心仪的极好藏品,竟交臂失之而怨悔,只衷心祝愿它们能找到一个好的归宿。在当今中华盛世全国收藏热潮兴起之时,我的收藏生涯已超越个人爱好升华为一种社会责任。故在中共北京市委宣传部和市文物局的大力支持下,将于2013年7月27日至8月16日在北京艺术博物馆举办了一个小型和低调的《玄鸟堂收藏展》,意在同大家交流,共襄民间收藏活动的健康发展,没想到竟能得到朋友们和广大观众的热情鼓励和赞扬。现将这些展品加上藏者的鉴赏话语编印成书,以便在更大范围内交流,恳望广大读者、收藏爱好者和专家、行家、收藏家们多多指教。
最后,将我2011年写的《和〈子孙永葆〉》一诗,抄于此处,作为序的结束语:
文物从来最驻情,半为历史半人文。
江山犹未千年守,聚散何能责子孙。
当喜今朝且伴我,不忧日后归何人。
国之至宝藏于国,做大民间聚宝盆。
原始瓷双耳尊16×16×16.5 厘米
此乃原始瓷制作的生活实用器皿。朴实有华,华在口沿、底沿和双耳,在此类器型中引领了两千多年的瓷坛风流。尊的整体为细密的弦纹所环绕,似投石水中引起的微波层层散开,使人感受到原始生活的淡泊宁静。
北宋官窑湖绿釉八曲四足八卦炉17×16.3×10.3 厘米
此炉我曾误以汝窑器视之,实为北宋官窑仿汝之杰作。北宋元祐至宣和年间,汝窑器供御,宠极一时,北方诸窑多有仿汝者,然皆不及汝。独官窑所仿堪与比肩,甚而过之。统观此器,虽曰仿汝,然其官窑高傲的王者之气未曾稍减,故与汝器道法自然之神韵终究有别。其在制作技艺上虽效汝窑支钉烧制,釉中亦绝少气泡而非“聚沫攒珠”,然在开片和釉色上仍异于汝而类于官。我盛赞其仿汝而不“效颦”,不因当时帝王崇道喜汝而一味迎合。特别要指出的是,在北宋末年,崇道弱宋,帝王全无统领天下和御敌于国门之外的王者雄风,此当时之大弊也。在此情况下,官窑仿汝而能保持自己的本色更属难能可贵。北宋官窑器本以大气与厚重著称,从这座湖绿釉八卦炉来看,虽为仿汝之作,但却大气磅礴,厚重如山(试与我堂所藏汝窑花口三足炉相比,风格明显不同)。在炉身的八方虽分别有凸起的八卦纹,但可使人依稀感到它所表达的并非玄秘的道家炼丹八卦炉,而是御敌制胜和经略天下的“八阵图”。名曰仿汝却实际高于汝,此所以我视此器尤重于汝器,并不拘于“以汝为魁”之说。今人有称汝窑供御之器为“官汝”,依我之见,如果要谈官汝,此北宋开封官窑所仿汝器乃真正名副其实的官汝也。
宋哥窑湖绿釉花口盏22×22×8 厘米
哥窑素为世之奇珍,“金丝铁线”尤为鉴赏者所津津乐道。然此盏所展现者却似是一派古代寒士之风。其衣也,开片疏密无矩,犹如残破之蛛网随风飘曳,或粘连密集,或网破洞开。其食也,花口了无“花开富贵”之气,乃供民间寒士淡饭之用。然质精釉佳,清贫傲世,风韵高古,犹青莲之出污泥。在南宋偏安的歌舞之世谁与比肩?此盏曾东流日本,今归故土与我为伴,尚有憾乎?
辽仿黑定荷塘纹四方高足杯7×7×3 厘米
宋定窑主要生产白瓷,黑釉极少。此杯乃辽仿黑定,杯呈四方斗形,饰荷塘纹,杯心一鱼跃起。杯足似倒置的大喇叭,足底圆径几与杯口平齐,马上民族剽悍豪放之气跃然杯上。遥想当年辽、宋、西夏争战和杨家将的故事,手执此杯,竟然不饮而醉,恍若置身在千年前古人征战的沙场上。
烧制青花釉里红器,因青花与釉里红两者所需炉内氛围不同,古时调控极难。此器为元青花釉里红器中之珍品,烧制已臻成熟(至晚亦可视为明初所制,但综合观之,仍以定为元制为宜)。此器胎、釉、青花与釉里红之发色、造型、绘画以及通体之神韵、境界均佳,无一可疑处。我极珍之,视为瑰宝。
观音从海上来,今有幸见之矣。乘莲舟,披海风,驾轻浪,神态安详,冉冉而至。诗赞曰:
最是青花釉里红,天工人工一炉中。
遍观全器无二致,元代原料元代工。
缘何红蓝能臻此,当悟捷足可先登。
我视此物为至宝,但愿世间能再寻。
元青花釉里红观音像15×7.5×38 厘米
元蓝釉五彩立粉凤穿花纹扁壶25×10×24 厘米
此元末瓷中之极庄重而又极华丽者也。器大,胎、釉、技和造型无不臻于元瓷之高峰,傲视古今瓷海,独树一帜。我尤醉其美,目不转睛,爱难释手。壶上穿花而去之凤亦频频回首相视,似有不舍。后世穿花之瓷作多矣,虽美却少见能传情者。凤兮凤兮,穿花而去,背负蓝天,飞向月宫,万里迢迢,如在梦中,何时载得桂花酒归?
壶底有“博陵第”款。博陵第瓷多精制者,然至今似仍被视为制瓷史上的一大谜案,嗟夫!
明永乐青花无档尊17×17×17.5 厘米
此尊乃古代中华瓷文化同西亚铜器文化交流所产生的艺术奇葩,造型奇特,除乾隆一朝外,罕有仿者。无挡尊之名即出自乾隆帝。经与故宫所藏比对,藏者此器近永乐而远乾隆,胎、釉、青花、器型、绘笔以及神韵与永乐无挡尊无不合。
乾隆缘何为此器取名“无挡尊”,已无从考证,也不必勉为解读。但我却钟情“无挡”二字。依我看,此器形同一口井,倘人生处于井底,当为何?为此,我曾作《井底吟》:“身在井底也观天,井底观天也是天。不观日出与日落,但观晴雨风云变。莫叽井蛙目光短,却胜云端看人间。井口装上望远镜,当邀星空来赴宴。”此我只“无挡”观也,哈哈。
明成化斗彩八仙盘(八件)12×12×2.2 厘米(八件)
八仙集体亮相居多,最著者为“八仙过海”。在成化斗彩瓷器中,八仙各分居一盘,可谓仅见。然历时五百年,经过各种劫难,没有被拆散,保存完好,实难置信。此抑八仙之神通欤?较之联袂过海更胜一筹矣。
我持此疑转问八仙,对曰:“然。”噫,如此通灵宝物,能不悉心珍藏?以手抚之,温润莫名。迎光而视,宛如脂玉。青花淡雅,画笔精细极矣。红黄绿紫(姹紫),填彩各尽其妍。画风高古飘逸,八仙栩栩如生。点彩准确,不差一丝一毫。款识具成化特有风格。因年代久远,釉上已现蛤蜊光。
八仙见我如此仔细检视,不禁笑曰:“尚有疑乎?”我赶紧回答:“非也,乃赏耳。”
清雍正胭脂紫釉珐琅彩“十里枫林”观音尊12×12×18.5 厘米
此乃瓷海中天之骄子,世间之至宝也。抚之赏之,几欲醉矣,自己也仿佛变成了一只蝙蝠飞进枫林。月光如水,树影婆娑。枫林中两只梅花鹿,欲行又止,竖起耳朵在静静地倾听着什么。不是秋风习习、秋虫唧唧,也不是石上的水流声,这些似乎都与它们无关,而是专注倾听着枫林深处同伴们的“鹿吟”,并不时发出回应。原来它们是在开枫林音乐会啊!几只蝙蝠翩翩起舞于前,一只丹顶鹤展翅回翔于树顶。近处的小草野花和山石,远处的飞鸟烟雨和江水,也都参加了进来,共同构成了“十里枫林”的美妙画图。观音尊的另一面写的诗句是:“十里枫林烟雨深,无朝无暮有鹿吟”,亦意味深远。用传统之福、禄、寿寓意解读,固无不可,但形同画饼,味同嚼蜡耳。
胭脂红和胭脂紫釉,为雍正时首创,华贵佚丽,独步瓷海。此尊在其上以珐琅彩和金彩为饰,臻极轨矣。在技艺上,为展现立体效果和质感,采用了堆粉、立粉(沥粉)手法。为表现景物的光感,除精心调色外,金彩也用了明暗两色。画笔刚劲有力,精细入微。鹿毛特别是鹤的羽毛,在30倍的放大镜下观之,不禁叹为观止矣。仅此,就可断定仿者不可能臻此境也。此器历二三百年,鹿身已显少量断纹。此雍正朝皇家制品,论胎、釉、彩、器型、技艺、款识和年代,了无可疑处。
宋哥窑湖绿釉花口盏,22 x 22 x 8厘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