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子狼
年年岁岁水在流,岁岁年年人不同。在七浦河水潮起潮落中,有气吞山河的评话,也有柔肠断魂的弹词。溪镇镇志上已经记载了很多,这些都是正儿八经的历史,该写的早就有人妙笔生辉。我在这里叙述的是一个真实的故事,虽然故事没有发生在溪镇,但主人公却实实在在在溪镇生活了一辈子。只是不知道,当我把这段故事完整地叙述下来后,后人会不会也把它写进镇志呢?
主人公叫王跃进。这样的名字在当年普通而平凡,就如王跃进这个人一样,在溪镇人民的眼里平凡而普通,这也很正常,因为在他的一生中,既没有气吞山河,更没有柔肠断魂的故事发生过。如果不是因为好酒的话,那么溪镇有很多人不会认识他。
王跃进一生唯一的亮点就是当过兵,为保卫人民断了一条腿。但在溪镇人民的视线里,他的亮点是酒而不是腿。这不能怪溪镇的人民觉悟不高,而是王跃进对于腿断的经过,描叙得简单了再也不能简单:在施工时被石头砸的!所以溪镇人民记住的是一个这样的王跃进:每天一早,当红星饭店的服务员刚刚打开店门,王跃进的左脚便踏了进来。这个镜头只有在春节放假的日子里,会短暂地停播几天,其他的日子都风雨无阻地在放映。
好酒的人在意的是酒,而不在于菜。时常能见到这些酒者的面前,也就一个小碟子,里面装的不是能数得清的花生米,就是一两块豆腐干,偶尔开次荤,顶多也就弄点鸡爪、鸡头之类,一端起酒杯便是大半天。王跃进则不同,只要他一坐下,服务员便会给他打上2斤黄酒,端上一段熏鱼,外加两只茶叶蛋。别人是一小口酒一小口的菜,坐在那里慢悠悠喝。王跃进却是大口地喝酒,大口地吃菜,像是吃慢了的话,就有人来夺他的酒抢他的菜似的。王跃进也不像众多的酒者那般聚拢在一起,聊天时流的口水比喝下肚里的酒还要多。王跃进从不和别人一起喝酒,哪怕有人坐在他对面,和他不停地说着话,王跃进总是眯着眼睛,想着自己的事,喝着自己的酒。他从不去夹人家的一口菜,也不让别人吃自己的一口菜,因此,很多的时候,一张宽大的八仙桌只有他一人独酌。
等酒和菜快没了的时候,王跃进就冲着服务员喊道,老规矩!没多大工夫,一碗油炸排骨面就热气腾腾地放在了桌上。这是王跃进一年,天天不变的老四样。
酒喝足了,面吃饱了,王跃进抹下嘴再点上根烟,然后带着一种陶醉醉的表情,身体一高一低地往镇东的单位去上班。高中生、党员,带着一条残腿回来的王跃进,先是被镇里安排搞宣传工作。未料想,他连个思考都没有就拒绝了。找他谈话的组织委员愣了半天,进镇政府上班,哪怕是扫地、搞卫生,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可王跃进却是拒绝得干脆。再安排他去农机站,王跃进却提出了要求,去可以,干门卫!他的理由很简单,一个拐子能做什么呢?看门是最好的职业。组织上见他丝毫没有回旋的余地,就安排去守大门,这一守就守到他退休。
该到成家立业的年纪了,尽管王跃进腿不方便,他的条件还算不错。上门做媒的人是不少,可王跃进似乎对结婚并不感兴趣,有时说媒的人刚后脚进,他就前脚离开了家。父母为此和他闹过好几回。最终他一怒之下把门卫当成了家。后来父母也就对他死了心。好在王跃进上面还有两个哥哥,都帮王家传宗接代了。
回到溪镇后的王跃进,与参军前是判若两人。以前是有说有笑,而回来后,他的脸上已经没了笑,哪怕是一丝丝的微笑。他成天耷拉着脸,像是满大街的人欠了他债,。从小一起长大的,也在他阴沉的脸前,慢慢远离了。没了老朋友,也没有新朋友,甚至亲戚们和王跃进的关系,也被锁进了抽屉里,在时间的堆积中发霉、腐烂。他的世界就如被蜡纸紧紧包裹着,密不透风。起初,许多人对他的腿特别地感兴趣,特别是在王跃进回掉了一门门亲事,搬到单位住以后,人们对他言语,就像江南的雾一样,笼罩在溪镇的上空,久久不肯离去。许多人都以为,王跃进是因为腿伤受了刺激,人才变成这样的,也有人说,王跃进的命根子也受了伤,成了废物,他才变成这样的,也有人说,他在部队时和附近一个有夫之妇好上了,结果被人家的丈夫打断了一条腿,是王跃进花了钱,买通了部队领导,才搞到了工伤。一个个传说,在人们的嘴上反反复复地传递着。对于这一切,王跃进始终保持着沉默。
没有人能够靠近王跃进,也就没有人能撬开过他的嘴。时间长了,这些言语又像是雾碰到了风,随即消失而去。于是,关于王跃进的一切,便随着七浦河的水往长江而去,在人们的心里慢慢淡化了。毕竟王跃进不是他们生活中重要的组成部分,只是在他们无聊的日子里,碰到了一个话题罢了。
大家羡慕王跃进过着舒奢的日子,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更何况他领着工资,又拿着扶恤金,每天好酒好菜地吃着。可这样的羡慕也仅仅是羡慕,要不你也到部队去拐条腿回来,别说是拐了腿,就算是能当上兵,那也是千里挑一了。
当时,能穿上军装成为一个光荣的革命军人,不仅仅是全家的光荣,更是全镇、全大队、全小队的光荣。在上世纪70年代,能光荣入伍的难度,绝不亚于现在买彩票中一千万。王跃进出身世代农民,属劳苦大众,可谓是根正苗红,而且他是当年寥寥无几的高中生。如果王跃进不去当兵的话,那也一定会成为有培养前途的好青年。王跃进想去参军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想摆脱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这样的想法在当时很流行,特别是在农村,把军营当成一块跳板。这情形就如上世纪80年代出国,90年代做老板,21世纪当小三一样。王跃进是穷怕了,他的父母更是穷怕了,全家都渴望着读了三年高中没有跳进师范的王跃进,能跳进军营。
王跃进很争气,并未费多少周折就拿到了人伍通知,这让他那个老实的父亲亢奋了起来,同时也做了一次伟大的壮举,那就是带着儿子到镇上的红星饭店饱食了一顿,一碗油炸排骨面、一碗山药糕、两只五香茶叶蛋、一小段熏鳊鱼。这是王跃进活了18年吃的最丰盛的午饭,也是让他第一次知道了世界上居然还有如此的美味。王跃进在镇上读了三年高中,从未跨进过任何点心店,更别说这样的百年老店。不是不想吃,而是吃不起。每次上学,都要穿过窄窄的老街,到镇最西边的学校,闻到香得让人直流口水的油炸排骨时,王跃进采取的办法就是屏住呼吸,低着头一路小跑冲进课堂。记得有一次,在路过红星饭店时,正好碰到个同学从里面出来。同学叫住了他,说今天是他的生日,吃了碗排骨面。看着同学油腻腻的嘴,还有嘴角上残留的面粉渣,王跃进在家吃的山芋粥,顿时在肚子里疯狂地晃动了起来。他的鼻子拒绝不了排骨的香味,这一路走得是口水直往肚子里咽。偏偏同学还问他,你吃过这东风饭店的油炸排骨吗?那是娄城一绝,这饭店可是百年老店,解放前叫紫阳馆,在娄城名气很大!听着同学的话,王跃进低着头说,就吃过一次,味道的确好。说这话时,王跃进感觉脸上热热的,只好加快脚步往学校去。同学跟着后面急着说,王跃进你这么急干吗,上课时间还早呢!这样的尴尬,王跃进是一辈子忘不掉的。
王跃进知道了油炸排骨的味道远远超过了红肉,山药糕比山芋更细腻,而且吃后不会放屁,熏鱼比其他做法的鱼,肉更香。。而这些味道一直到了晚上,还停留在王跃进的舌尖上,久久游荡不肯离去。看着儿子狼吞虎咽地吃着,父亲在一旁始终微笑地看着,桌上的一副筷子从开始到结束一直没有动过。爸,你怎么不吃啊?望着儿子疑惑的表情,父亲笑了笑回答,说他小时候经常来吃的,可惜现在的味道和以前是不能比了。王跃进留了半碗山药糕,放在了父亲的面前说,您就吃点吧!尽管已经吃了这么多的食物,他的肚里依然没有感觉到饱,尽管他还想吃山药糕。父亲看了眼儿子,只是象征性地吃了几口,又把碗放到了儿子面前,你是在长身体的时候,多吃点吧。
王跃进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离开了溪镇。在踏上新的征途时,王跃进心里装满了豪情壮志。在当年96个溪镇热血男儿里,王跃进是为数不多被分配到北京军区的。北京军区的范围从河北到内蒙古,可不管怎么说,只要带上“北京”两个字,那就意味着是保卫首都,保卫毛主席,保卫党中央的,那是至高无上的光荣。可惜非常遗憾,王跃进没有分配到北京,哪怕是在首都附近的任何一个村落或是山沟里。在这批苏州兵里,王跃进唯一被分配到了唐山的一座大山里守水库。真因为如此,王跃进在部队所发生的故事,才会保密到今天。
新兵训练结束,到连队报到。连长看了下王跃进的档案,又上下把他打量了一番,问道,会游泳吗?会!王跃进一个立正挺着胸回答。会钓鱼吗?连长又问。王跃进一下愣住了,他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会钓鱼吗?连长又重复了一遍。会!王跃进嘴上回答着,心里却在琢磨,看水库要会游泳,这是肯定的,可和钓鱼有什么关系呢,难道钓了鱼到菜场上去卖吗?看着王跃进迷惑的表情,连长“呵呵”一笑说,你去一排2班,至于钓鱼的问题,到时你们班长会告诉你的。
班长姓余,是浙江嘉兴人。嘉兴和苏州同喝一条太湖水,两人的关系是绝对老乡。都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而他们两人见面,显然不会有这样悲戚戚的场面出现。班长在山里待了两年,终于见到了个老乡。王跃进离家一个多月,终于听到了久违的乡音,脸上充满了喜悦。虽然两个城市紧靠在一起,又同属吴文化地区,可在方言上还是有点差别,然而,两人还是感到了无限的亲切。一个连队一百多号人,就他们俩是江浙人,因此,还没到宿舍,班长就没有了老兵的架子,就搂着王跃进的肩膀,开始说起了连里的情况。原来,师部几个首长都喜欢钓鱼,水库,当然是绝佳的钓鱼场所。每到空闲时,首长们都会来这里轻松一下,既然师首长们喜欢钓鱼,那么下面的团长、营长们自然而然也喜欢钓鱼了。为了接待好首长,连里就把会水会钓鱼的战士,集中安排到了2班。平时负责水面的值勤,有首长来钓鱼时就做后勤。所以,2班的工作相对最轻松。连里的许多战士都削尖了脑袋瓜想进来,可你在水上没几下工夫就只能干瞪眼。为首长服务好了,那自然不会吃亏。碰到首长手气好,一开心,扔几条鱼下来,让大家开个荤打个牙祭。要是钓到了大的,首长没准会放下几包好烟,慰问下战士。如果你机灵聪明,首长又是手气好、心情好时,没准会把你调到师部警卫连去,那你就福星高照了。连长当年和我们一样,结果被师长看中,先是当警卫员,没出四年就……听着班长的话,王跃进庆幸自己碰上了好运。没想到这钓鱼居然能和提干扯上关系。早知道有这等好事,他在家就应该好好地学习钓鱼,可他脑子里以前总想着考上师范来个翻身。水乡的孩子一到放暑假,哪个不是天天在河里泡着,王跃进的游泳功夫算是可以,但钓鱼的水平连他自己也不敢恭维。
到宿舍安排停当后,班长就带着王跃进去水库边熟悉下环境。转悠了半天,班长突然指着冰面上的一堆稻草说,知道这是干什么用的?王跃进看了半天,也想不出个道。哈,你这个苏州人不知道北方的冬天是怎么钓鱼的吧?北方气温低,冰层厚,钓鱼就得砸开冰。为了防止再结厚冰,就在这窟窿上盖上厚厚的稻草,下次再来钓就不用狠命地砸冰把鱼吓跑。说着,班长领着王跃进走过去,掀起稻草,果然只有一层薄薄的冰。这样冷的天首长还来钓鱼吗?望着眼前的冰天雪地,王跃进难以想象首长是怎么钓鱼的。要是天能连续好上一个星期,我敢保证首长们一定会来钓鱼。
没过多久,王跃进就见识到了冰上钓鱼。这天已过了9点,班长喊着王跃进,首长马上要来钓鱼了,你赶快去司务长那里领一袋碳到水库。钓鱼要碳干吗?王跃进好奇地问。你哪来的废话,赶紧点。王跃进一路小跑,脑子里却想不明白,这钓鱼用碳干吗,不会是烤鱼吃吧?
当王跃进气喘吁吁扛着碳赶到水库时,连长、指导员早在稻草边站着。余班长已经放好了凳子,接过碳,把它倒进了一只改装好的油桶里,叫王跃进点着。而后他就掀开稻草,轻轻几下敲碎了冰,打了桶水上来,又把糠放进去搅拌均匀,撒进冰窟窿里。王跃进知道这叫打食,为的是吸引鱼过来。余班长这边弄好,王跃进也把碳点燃了。就在班长把一壶水放到碳上的时候,连长和指导员几乎同时叫了起来,来了,来了。随后两人急奔而去。王跃进抬头望去,两辆吉普车一前一后往水库驶来。班长,今天哪个首长来?远远的一群人下了车,往这边而来。王跃进紧张地看着。是师长和参谋长,你别紧张,到时听我的就行。班长我不紧张。嘴上说着不紧张,心里早就慌了起来,首长还没到,王跃进的身体已经绷直了,腿上好像使不出力,脸上隐约地在开始出汗了。你小子怎么这样没出息啊,师长又不是狮子会吃人,这老头很好的。班长笑着拍着王跃进的胸脯说,出息点,别丢咱江浙人的脸。
师长的确不是狮子,他走到王跃进的身边突然停住了,盯着王跃进上下打量了一番,微笑地问,新兵?王跃进没想到师长会和他说话,居然没有回答,直愣愣地立在那里。幸亏旁边的班长反应快,他捅了下王跃进,首长在问你话呢。王跃进这才省悟了过来,立马一个敬礼,报告首长,我是今年的新兵!哪里的?苏州农村。会钓鱼吗?不会!不会,苏州农村出来的不会钓鱼?师长听了愣了下。报告首长,王跃进是说这冰面上不会钓鱼。班长在一旁解释。师长听后微微一笑说,小伙子挺老实的,不错。然后又拍了下王跃进的肩膀,在部队要好好锻炼!是,首长!
当首长们坐下开始钓鱼时,王跃进才明白,这碳既是给首长取暖的,又是给首长烧水喝茶备的。你知道吗,师长手里的鱼杆可是正宗的美国货,当年在越南打美国鬼子时缴获的。班长轻轻地告诉王跃进。注意力还处在高度紧张的王跃进,哪会注意师长的鱼杆。听了班长的话他才仔细地观察了起来。鱼杆是用金属作成的,可以伸缩,在阳光下泛着光亮。别说王跃进没见过,就是整个溪镇乃至整个娄城,估计也没人能见过。怎么样,带劲吧。班长是见过场面的人,丝毫没有紧张感。没多大功夫,一条8两左右的鲫鱼就起水了。鱼在冰面上活蹦乱跳了几分钟就冻住了。王跃进看得是吐着舌头惊叹,这样厉害啊!
水库是属于地方的,保卫工作有部队兼管。在营房的不远处,就是水库管理区和宿舍区。因为有部队在,所以管理区的工作人员不多,主要是负责水库日常的设备维修。上世纪70年代几乎没有什么娱乐活动,更何况是在山上,平时的生活十分枯燥。因此,管理区的职工经常在空闲的时候来营房打球,管理区和连队的关系就是一家人。既然是一家人,那么大家的关系也就十分的密切,没多久,王跃进就有了新朋友,水库的技术员胡小天。胡小天是上海人,比王跃进大了8岁。大学毕业后,和女朋友一起,自愿到最艰苦的地方锻炼。王跃进和胡小天两人,开始并没有刻意地去接近,只是因为语言上的亲切而接近。娄城位于苏州的最东南面,南和嘉定,东和宝山相连,又和崇明连着长江水。因此,娄城的文化是吴文化和海派文化相融合的,在某种程度上更亲海派文化。能在深山老林里听到相通的乡音,那无疑是幸福和快乐的。胡小天每次来营房,总会找上王跃进和余班长,聊上几句无关紧要、不痛不痒的话题。比如,哪天有时间,他叫老婆林玲包些馄饨,请两个老乡去聚聚。当然,这一切都只是停留在嘴上,从没有过实质性的行动。林玲是搞农林的,负责管理区的一大片果园。和对王跃进的热情相比,班长对胡小天的态度是不冷不热。每次听到胡小天发出邀请时,他总会嘴角微微地往上一翘,露出不霄一顾的神情。等胡小天走后,班长冲着他的背影对王跃进说道,狗屁,上海人又抠又精,别说吃到他的馄饨,就是能抽到他的一根香烟,也比登天难。班长的话没错,三人在一起时,从没见过胡小天掏出烟请班长抽。倒是班长发过,可胡小天抽着班长给他的北方烟时,嘴上忘不了还要嘀咕一句:北方烟太冲,还是上海的烟好!
大概是受了班长的情绪感染,也可能是和胡小天接触的次数多了,胡小天上海小男人的个性更是暴露无遗。倒是胡小天的老婆林玲,上海人的那股傲气并不多。林玲有时也会带着3岁的女儿到营房来玩,见了谁都是笑眯眯地打着招呼,很受战士们的喜爱。由于地域的缘故,她和丈夫一样,与班长和王跃进之间说的话最多,有时她还会带上两只从果园里偷偷采回来的水果,悄悄塞给他俩吃。有时看到两人衣服破了,还会主动地帮着补下。王跃进也就明白了,班长为什么对胡小天看不习惯,却还发他香烟的原因了,班长是看在林玲的份上给的。
王跃进和胡小天的关系,就这样不冷不热地相处着。两人之间的关系在一夜间翻天覆地地改变,是缘于胡小天的宝贝女儿。
汛期近了,管理所开始对水库的设备进行全面的维修。由于有的设备要到上海才能采购到,胡小天是上海人,人熟地熟,因此就安排胡小天去上海,顺便也让他回家看看。本来林玲可以带着孩子同行,但这时的果树,有的刚开花,有的要施肥,这些都需要在林玲的指导下进行,林玲只好放弃了和丈夫同行,一个人带着女儿留下。水库男职工多,而且大多是单身,管理所不可能特意为他们的孩子办个托儿所。平日里,水库的工作不忙,夫妻俩就轮着领孩子。现在丈夫一走,果园又忙,林玲只好把孩子锁在家里。
这天,王跃进从山下的镇上办完事,回来正好路过胡小天的家,他听见屋里的孩子哭得声嘶力竭。那么丁点孩子,一觉醒来不见了母亲,哭也是正常的,粗心的人也不会去特别在意,最多也就是叹声气说道,这孩子可怜啊!王跃进却停了下来,他感觉孩子的哭声不对劲。架好了自行车走近窗口,这一看吓了一跳,蚊帐烧起来了,躺在床上的孩子被吓得手舞足蹈地放声大哭。原来,林玲中午给孩子吃好饭,哄了她睡着后,怕山里虫多,就点了盘蚊香放在床边。哪知,孩子睡觉时把盖在身上的毯子蹬下了地,正好落在了蚊香上。幸亏王跃进路过,不然孩子的命估计也就没了。
就这样,王跃进和胡小天的关系有了质的飞跃,同时,也让自己跨过了人生前进路上的第一道坎。万事开头难,这头开好了,余下来的路就会平坦了起来。提干要先入党,入党要先入团,这是程序,一个必须走的程序。救人英雄王跃进就这样成了个光荣的共青团团员,并且成了连里的培养对象。大家都认为王跃进的命好,第一次见到师长,就被师长拍了肩膀,别人一天在宿舍区路过好几次,却碰不到机会。这好比一颗好的种子,碰到了好土地,又很及时地遇到了好风、好雨、好阳光,不茁壮成长那才怪呢。
转眼,又是一年。王跃进从一个新兵已经成长为了副班长、预备党员,这一切都将表明,王跃进的将来,正按着自己心里所想的目标,有条不紊地,一步一个脚印地前进着。
这天晚上,同期入武的李永红原本带着新战士值勤,却不料新战士突然拉肚子,王跃进责无旁贷地代起了班。这一代就代出了大事。临近换岗,两人沿着水库往回走。在淡淡的月光下,远处有个模糊的影子一闪而过。
谁?李永红拿着手电筒往前方照去。人影在昏暗的光线中,慌乱地跑了起来。站住!两人撒开腿就追。再不站住就开枪了!王跃进大喊着。人影听见要开枪反而跑得更急,但步伐却明显地杂乱起来,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前面的人影也愈发的清晰,那人手里似乎还拎了瓶子。王跃进感觉这个身影有点熟悉。我开枪啦!见人影丝毫没有停止的感觉。就在这当口,那人的脸侧转了一下。就这瞬间,王跃进认出了这张脸,后面的李永红也应该认出了这张脸。王跃进脑子一个停顿,下面的脚就一个踉跄。紧跟着他的李永红哪料到王跃进这么一个变化,结果狠狠地把王跃进撞翻在地。措不及防的王跃进倒地时,小腿狠狠地撞在了一个石头上,当即疼得大叫一声,双手抱着腿在地上打滚。
当王跃进喘过气回过神来时,李永红和闻讯赶来的战友已经把人逮住了。
在李永红的背上,王跃进再次看见了那张脸。真的是他,深更半夜跑到水库干吗?
一夜间,王跃进和李永红成了英雄。有了英雄就该有下地狱的人,这人就是胡小天。
这次,王跃进当英雄是付出代价的,就是腿骨折了。骨折不是什么大病,古时就有了柳枝接骨,何况已是上世纪70年代。但能接好断了的骨头,需要看碰到什么样的医生。遇上庸医的话,感冒挂水都可以把你挂得年年别人给你过清明节。幸亏王跃进没有得感冒,只是腿断了而已。战友们把王跃进送到了山下的师部医院,这里的设备虽不是一流,医生也不是一流,但治疗这样的伤却是小事一桩。可王跃进伤得不是时候,值班室里只有一名工农兵大学来的实习医生,正宗的医生都去“五·七”干校接受为期一个星期的教育了。片子出来后,实习医生仅仅用眼睛瞄了下说,骨头断了。于是,就动手在王跃进的伤腿上打上石膏,把断处固定住。
躺在病床上的王跃进,尽管伤处疼得他咧着嘴,可脑子里想的却是胡小天半夜出现在水库的事。没想多久,他便在麻醉的作用下进入了梦乡。等到醒来时,外面已经阳光灿烂,班长早就为他打好了早饭。
班长,那胡小天到底是怎么回事?顾不上吃早饭,王跃进就问起了这事。
听说他是往水库里投毒。班长刚说完这话,就把王跃进吓得忘记了自己的腿受了伤,身体一下坐直了,随后又躺了下来。王跃进想抓住他的时候,胡小天手里是拿了个农药瓶,里面全是农药。
投毒?王跃进看着班长的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你当时有没有看到他手里拿了东西?班长问。好像是拿了个瓶子模样的东西,后来我摔倒了。王跃进仔细回想着昨夜追胡小天的情形。班长,你说凭胡小天的胆量他敢这样做吗?就他的胆量,我估计连条狗也不敢杀。
狗都不敢杀,敢投毒吗?再说了,这么点的药水倒在水里,别说毒死人,就是毒死条鱼的概率几乎也是零,除非这鱼张着嘴等喝农药。班长,你说呢?
话是这么说的,可要是里面装的不是农药,而是其他剧毒的药水就不好说了。班长叹了口气说,等会就有消息了。
我想是误会了,胡小天投毒,我不相信。王跃进像是在自言自语安慰着自己。
你就别多想了,安心养伤,胡小天是不是投毒,不是我们在这里能定的,快吃早饭吧!班长把早饭递给了王跃进,看着他慢慢地吃着。
余班长,请你到院部接电话。门外护士叫着。看着班长去接电话,王跃进把手里的早饭放到了床头柜上,两眼望着外面发呆。
班长一个电话接了大半天才回来。等会连长和指导员要来看你。班长说话的情绪和接电话前有了不小的变化。连长他们和你说了胡小天的事了吗?王跃进心里惦着胡小天。嗯。班长点了下头,坐了下来。那瓶里装的是毒药,至于是什么毒药,要等县公安局化验后才知道。
啊!王跃进惊呆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连长他们一会就到,具体的情况会告诉你的。班长,良久,王跃进才开口说道,你说胡小天会投毒吗?听着王跃进的话,班长沉默了很长时间。王跃进啊,这事咱们还得听连长和指导员怎么讲,你说是吗?班长叹了口气,抽起了烟。屋里静了下来,只有淡淡的青烟毫无目的地飘荡着。
王跃进相信班长所说的一切,但他不相信胡小天真的成了投毒犯。
当连长和指导员来后,他的思维则是进入了一片浑浊。
简单的寒暄过后,指导员就严肃地告诉王跃进,昨天抓到胡小天时,他手里还攥着农药瓶。打开瓶子,里面谁也闻不出是什么农药,但刺人的味道让大家相信这绝对是毒药。为了对胡小天本人负责,部队就派人把瓶子送到县公安局去化验了,结果是有多种剧毒农药掺合在了一起。这是件很严重的政治事件,里面可能还有更复杂的元素存在。营里已经把这情况汇报给了团里,目前,上级领导经过慎重研究一致认为,这可能是起反革命投毒事件。师长说要嘉奖我们连和你们两个战士。我临来时,还接到了师长的电话,要我代他向你这个英雄表示亲切的慰问,希望你早日康复!过会,团长、政委要来看你这个英雄。
指导员一口气讲完了,王跃进听的是目瞪口呆。投毒,英雄?一切来得这样突然,仿佛是在梦游。胡小天投毒,他投毒?王跃进茫然地看着指导员。小王,我们了解你和胡小天一家的关系,可感情是代替不了事实的。
可那点毒,根本毒不死鱼,更别说是人了。胡小天为什么要投毒呢?王跃进为胡小天做着辩解。
小王同志,你别激动!指导员按住了王跃进的肩膀,语气是愈发的严肃。你还很年轻,对许多事情的考虑也简单,这一瓶毒药可能毒不死一条鱼,可每天要是有10个像胡小天这样的反革命分子,那最终的结果将是什么样子,你考虑过吗?指导员的这番话,王跃进肯定是没想过,因为他连胡小天会投毒都不会相信,怎么会想得这样严重,这样深呢。
等会团长、政委来了,你小子嘴给我把实了,千万别说刚才的话。一旁的连长突然插了话。现在机会就在你面前,你昨天的表现非常勇敢,入党肯定是没问题,如果真如师长说的要嘉奖,没准到时弄个三等功,说不定还要给你提干呢。连长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王跃进,似乎要把他一口给吃了。
入党、提干,这样的好事谁不想,王跃进梦里都想过无数次。现在就这样出现在了自己眼前,来得那么毫无准备,甚至有点莫名其妙。
我的话你明白吗?看着连长说话的脸,王跃进感到有点害怕,但他还是点了点头。王跃进年轻,但不傻。在连长和指导员的脸上,他看到了一条光明大道,毫无遮挡地呈现在眼前,往前一步是更上一层楼,是海阔天高。往后一步,谁也不知道是什么下场。
团长和政委来慰问,虽然是个走过场,但却是非常有必要的,而且,对王跃进以后的人生道路会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在描述当时的情形时,王跃进的说话速度,明显比平常慢了半拍。尤其是在讲述抓捕的过程,他特别的小心谨慎。期间,王跃进还用眼睛的余光扫了下连长和指导员,发现他俩比自己还紧张。事后,王跃进问班长,连长和指导员怎么比我还紧张?班长重重拍了下他的头说,你这个笨蛋,要是你说漏了嘴,那么连长和指导员的政治前途就有可能都毁在你手里了。明白吗?
王跃进摇头又点头,他是明白又不明白。
刚才你没听团长说吗,要给连队报集体二等功,你和李永红报三等功。如果师里批下来,连长和指导员就有可能官升一级。连长是师长的人,就是一直没机会立功,你现在明白了吗?
王跃进点着头说,我明白了。王跃进再笨也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关系。这次胡小天投毒事件的收益者,不单单是他和李永红,还有连长、指导员。现在他们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蚱蜢了。
你脑子总算开窍了,反正你也不吃亏。到时可别忘了我这个班长啊!班长长长喘了口气说,你小子命真好,什么好事都轮到了你。以后别在别人面前替胡小天辩解,他们比你更明白!班长压低了声音说这句时,手指往上指了指,眼睛还往门外扫了下。王跃进明白他们指的是谁,却不明白他们比你更明白是指什么?但他还是点着头,记住了班长,他想班长为他担忧,也不想牵累了班长。
王跃进的明天充满了阳光,这是班长走时说的。但此时的阳光,只是黎明前的一道曙光,真正照到他的身上,温暖他的全身,还需要时间。需要多长时间,王跃进是做不了主的,得要上级领导开会研究再决定。王跃进这段时间要做的事,简单得很,就是躺在床上做黄粱美梦,但有个前提,必须是在该闭嘴的时候一定要沉默。什么叫沉默是金,可惜,当年的王跃进是听不到这首歌的,如果能听到的话,我想打死他,王跃进也知道沉默该有多好。所以,许多话憋在了王跃进的肚子里,憋就憋吧,反正憋不死人。可这些话不会随着王跃进的排泄物离开身体,始终倔强地留在体内,在他闲着没事的时候,便会四处乱窜,冷不丁地跑到了喉咙口想溜出去。住院后,几乎每天都有战友来看他,话题总离不了胡小天,有时还会扯上林玲。事是胡小天犯的,可他进了看守所,是一了百了,就等着判刑。而林玲不同,上班受着同事们的白眼,回家马上关了门搂着女儿哭,听着战友们的讲述,王跃进的情绪就上来了,一旁的班长感觉不妙,马上把话题转开,让王跃进一次次转危为安,没出什么纰漏。连长和指导员是用心良苦,安排班长陪王跃进算是找对了人。有一次,王跃进实在忍不住,问班长这胡小天有消息吗?班长摇着头说,进去后就没有了他的任何消息了。
胡小天的反革命是当定了,王跃进再怎么折腾也翻不了案。王跃进更多的时间里是在为林姐担心。自从救了孩子后,王跃进和胡家的关系成了近距离,胡小天也兑现了请吃馄饨。林姐知道部队伙食差,每逢星期天,都会特意做上几样可口的上海菜,或是包馄饨,然后抱着女儿来叫王跃进。都说上海女人活得精致,的确如此。当时的副食品都是凭票供应,就那么点东西,但放在了林姐手上,可谓花样百出,特别是馄饨。北方人不吃馄饨,自然也就买不到馄饨皮,林姐就自己动手,擀出来的皮子是又薄又耐嚼。馄饨汤里放上点紫菜、虾皮,再撒上些蛋皮,那味道鲜得王跃进找不出词语来形容。看着王跃进吃得直打嗝,胡小天拍着胸脯说,我老丈人可是和平饭店的头号点心师。等你提了干,叫我丈母娘帮你找个上海姑娘做娘子,怎么样?林姐在一边听了是笑着骂丈夫,就知道帮人家找娘子,要想办法帮小阿弟找关系提干那才是正事。提干是正事,可讨娘子也是正事,对吧跃进,想找什么样的娘子呢?胡小天嬉皮笑脸地继续开着玩笑。我么,王跃进看了下林姐,然后很认真地说,要像林姐这样的!小赤佬,你吃我豆腐啊。胡小天用筷子轻轻敲了下王跃进的脑袋。战士们哪个不羡慕王跃进,都说他好福气,在军营外面就有个家。有时部队训练忙,王跃进换下的衣服来不及洗,林姐就会拿回家把他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要是林姐上海老家寄来了好吃的,王跃进在第一时间就能品尝到,甚至胡小天还不知道,王跃进却已经把东西咽到了肚里。为此,班长开玩笑地逗着王跃进,你小心林姐喜欢上你了啊!林姐的确喜欢王跃进。林姐家姐妹三人,独缺个男孩,她是把王跃进当成弟弟的。
想到不久前在胡小天家的一幕,想到林姐的话,还有一见他就往他怀里钻的小满满,王跃进心里能不憋得慌吗?
连队的人都知道林姐善良。林姐的手艺班长是没少饱口福,就是连长、指导员也沾过光。其实细细想来,一百多号人都沾过光。哪个战士衣服破了,只要被林姐瞧见,保证第二天会补好。南方人喜欢吃鱼,林姐也不例外。每次首长来钓鱼,碰到小的留下的时候,班长都会叫王跃进拿几条送给林姐熬汤,说是鱼汤最能养女人的皮肤。胡小天一家和连队的关系,那绝对称得上是军民鱼水情的典范。
别人当英雄是当得兴高采烈,可王跃进这英雄当得却是有点郁闷。
这天下午,王跃进睡得正香,被李永红捏着鼻子给闹醒了。住院后,李永红来的次数比较多。自从投毒事件上报后,李永红常被一些单位、学校请去做报告,讲述那天晚上抓反革命投毒的故事。王跃进揉着惺忪的眼,看着满面春光、身上散发着浓浓酒香的李永红,知道今天又被哪个单位请去了。
班长回部队去了,叫我陪你一会。李永红打了个嗝,从口袋里掏出包北京牌香烟,放在了床头柜上,说班长走得急,忘了给他。等会你帮我转交吧。
你不等他?王跃进顺手拿起烟闻了闻。3点钟还有一个单位等我去呢,我说跃进,你的腿什么时候能下地啊?
伤筋动骨100天,医生说最起码还有20天才能下地。
老是我去做报告累啊,你腿好了就你去,那天可是你先发现情况的。要不是你摔倒了,人肯定也是你抓住的。
我嘴笨,还是你去。王跃进说的是心里话,要是真让他去讲这个报告,真不知道该怎么说,幸亏去不了。
这什么话,咱们是亲密的战友,不应该分你我,你说是吗?李永红回答道。
永红,那胡小天有消息吗?王跃进不知怎么回事,又想到了胡小天。目前还没消息,估计还在审,不过也应该快了吧,这样的人,不判个死刑也该判个无期徒刑。
王跃进的心“咯噔”了下,脱口说道:死刑也太重了点吧!重?李永红瞪大了眼睛问王跃进,你认为判死刑对这样的反革命分子是重?王跃进躺在床上,李永红的话让他想起了林姐,因此并未注意李永红的语气和脸上的表情。你说胡小天真的是去投毒吗?天晓得,王跃进的哪根神经突然间碰线了,忘了班长的叮嘱,突然间就冒出了这句话。当然是去投毒,不然,他拿着毒药去喂鱼,还是自己喝。一边的李永红惊诧地看着王跃进。可那点毒药是连鱼也毒不死的。再说,他为什么去投毒呢?王跃进刚说完,李永红就猛然站了起来,冲着床上的战友一脸严肃地说,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的呢,胡小天投毒的事,连组织上也认定了。
可我想不明白,胡小天不是这样的人,你们不了解,我了解他。王跃进还在继续辩解。王跃进,你现在可是预备党员,居然在为一个反革命分子做辩解,你的党性哪里去了?你是被他的外表给蒙骗了。
蒙骗?
对,蒙骗,以前我们连的战士,其中也包括我,都被他蒙骗了,好在我现在觉悟了。阶级斗争是长期的、激烈的、复杂的,甚至是危险的!主席他老人家说的话句句是真理啊,跃进同志,你要好好地反思。看着眼前的李永红,手舞足蹈像是在作报告,王跃进真不敢相信,这就是以前沉默寡言的李永红。时势造英雄啊。
不过你放心,今天的这些话,我绝对不会向领导汇报,也绝不会透露给任何人。还处在激动情绪中的李永红大声说着这句话时,王跃进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这次的错误,尽管没有马上给王跃进带来直接的后果,却使他相信了李永红和班长一样,属于同志加兄弟的深厚感情。这为他的将来留下了一个伏笔,而且是致命的。如果知道有一天,李永红会踩着他的肩膀爬上去,那么王跃进再断一条腿也不会说出今天的话。人总是在游戏的旋涡里转悠,不是你被别人游戏了,就是你把别人游戏了。只要双方在有规则的前提下,都是公平、公正的。王跃进在无意中成了胡小天一家的恩人,又在无意中把胡小天一家打入了地狱。同时,他也在无意中为自己挖了个坑,自己跳进去后,请人把自己埋了。因此,在人生的游戏里,是不存在君子和小人的。
如果这一天,王跃进不是醒得那样早,或是醒来后与前段时间一样,懒散地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想着伤好后该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那么后来的事将不会发生。可惜,这一切只是个如果,一个假设而已。因为王跃进的人生,冥冥中将注定是平凡的。
睁着眼的王跃进,看见阳光比他还早,已经静静地穿透并不厚实的窗帘,落在了灰色的水泥地上,浅浅暗暗、淡淡深深,这让王跃进想起了家后面的那片梨园,在春雨过后梨花一片的情景。触景生情使王跃进想家了。这次受伤,他并没有告诉家里。现在是农忙季节,生产队人手肯定很紧张,再说,车票那多贵,一来一去都是父母的血汗钱。部队里特意派了班长陪了段时间,对自己照顾得非常的好,父母来了反而给部队增加负担。王跃进想,在身体康复后再给家里写封信。想起家,王跃进就想起了那天和父亲一起吃面。王跃进感觉肚子有了反应。到部队后,王跃进还没去过山下的镇吃过一次点心,住在医院里,每天的伙食是不错,但吃来吃去就这几个菜,他早就厌了。腿虽说还不能落地,但拄着拐杖的王跃进已经能行走了。于是,王跃进决定出去吃早饭,享受下早上的阳光。
站在医院门口,王跃进动作夸张地伸了个懒腰,又做了个深呼吸。那天进了这个大门后,王跃进已经20天没跨出去过,要是再不走出一回的话,那医院里的那股药水味快把身体给融化了。王跃进并未急着走上大街,而是靠在门口的电线杆上,点起了根烟。抽烟是住院后班长教的,说是抽烟对解闷很有疗效,一试,果然在思考问题或者无聊的时候,烟的确是最好的朋友。王跃进的眼睛神经系统,需要一个过程来适应外面的世界。看着人们在眼前走来走去,王跃进闭了下眼再睁开,然后脑子里想着是吃面条还是包子?半支烟过后,他作出了个决定,那就是包子和面条都吃,但是先吃包子还是面条呢?王跃进决定做个游戏,如果左边先走过一个女的话,那么就先吃包子,反之就先吃面条。这个方式显然有点荒唐,可要知道王跃进当时仅仅是个大男孩而已。假如不在军营的话,他这样年纪应该经常会去做点无厘头的事情,打架、偷西瓜,或是见了漂亮的女孩吹上几声口哨,然后美滋滋地享受着女孩说的一句话:小流氓!有几个男孩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呢?部队的军营生活,让王跃进无法享受到这一切。所以,王跃进今天没戴军帽,也没穿军装。一件白衬衫,一条肥大的绿色军裤,这是上世纪70年代男人的主流打扮。望街上一瞧,10个男人有8个是这模样。脱掉了军装的王跃进,感觉就如猴子出了笼,天是无比的高阔,地是无垠的宽广。也许,我这样的比喻有点俗,甚至有点诋毁英雄王跃进的光荣形象,可王跃进的做法确如我叙述的一样,他用一个很潇洒的动作,把烟头从手指中往空中弹了出去,而后看着烟头在空中飞舞,他很响亮地吹了声口哨,可惜没有女孩在眼前走过。
王跃进用最快的速度消灭了三个牛肉包子,连嘴都没抹下,就马不停蹄地赶往面店。北方人虽以面食为主,但面的味道实在不敢恭维。王跃进吃面的速度相当的缓慢,这不是因为刚才三个包子吃撑了,也不是想装斯文,而是这面条无法下咽。面烂不说,还有股馊味,这牛肉老得就像是棉絮,嚼半天也不见烂。要是不吃,那就是浪费。列宁曾经教育过共产党员们,浪费是最大的犯罪!王跃进是有为青年,尽管还不是正式党员,但是预备党员。这句话没有不记住的理由,况且他不能让一碗面毁了自己在群众面前的英雄形象。当然,面店里没有人知道他是个英雄,是个抓了往水库里投毒的英雄。吃着索然无味的面条,王跃进很自然地想起了林姐擀的面,油是用猪油熬的,没有油炸排骨,但林姐会给他煎个荷包蛋,又脆又香,一口咬下去,蛋黄就粘呼呼沾满了一嘴。越想这面条越难吃。这时店堂里一阵骚动,有人兴奋地在喊着,大家快看,那个反革命的老婆又出来游街了!
王跃进不是好热闹的人,再说游街天天有,已经没什么稀罕。上学时,每天做广播操前,总有一次批斗会。在值班老师的带领下,学生们兴奋地挥动着右手,拼着小命喊:打倒反革命分子XXX!刚开始出于好奇,哪次不是快把喉咙喊哑了。后来次数多了,就麻木甚至有点厌倦了,手也没有先前举得高,高亢激昂的声音也降了调,口号也变得含糊不清起来。在王跃进的眼里,许多被批者,平时也没做什么恶事,反而那些带头组织批斗的人,怎么看也不像好人。所以,当店里的人争先恐后都出去看热闹,他还是安静地面对着面条,在进行一场艰难的歼灭战。
听说这上海女人很漂亮的,孩子刚满3岁。
这女人也可怜啊,都是被她的男人害的,三天两头的游街,作孽啊!
“上海女人”四个字钻进王跃进的耳朵时,他不由愣了下。
那男人还没判?
估计快了,居然敢往水库里投毒想害死我们,该杀……
一口面顿时卡在了喉咙处,不上不下,把王跃进憋得满脸通红,一口气差点没喘过来。
快看快看,人来了。人们是一阵骚动。王跃进猛然站了起来,却忘了自己的一条腿还没好,一下子没掌握好身体的平衡,就“扑通”摔在了地上。好在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前面,谁也没察觉到后面发生了什么。王跃进挣扎着爬了起来,拄着拐杖几乎是蹦着到了门口,游行队伍也正好走到。
是林姐!那曾经披肩的秀发,已经变得凌乱不堪。小满满趴在母亲的背上,嘴里含着手指,两只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这杂乱的世界。她不明白这个世界怎么会如此的疯狂,她也不会知道,自己将来会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背负着反革命家属的罪名。
王跃进借着拐杖,使自己的身体尽量往上抬,为的是能把林姐看得更清楚。林姐的头侧转了过来,理了下头发,就在当口,她也看见了王跃进,四目相对。林姐两眼呆滞,脸色就如在地狱里走了一回。林姐的脚步停住了,但很快被人从后面狠狠推了下,身体一个踉跄继续往前走着。王跃进张着嘴想喊林姐,喉咙口的一块面团把他的声音死死地堵了回去。看着林姐在眼前消失,一种窒息感传遍了全身,王跃进无力的身体靠在了墙上。
原本心情愉快出来吃面的王跃进,顿时就如被霜打过的韭菜似地没了精神。他在恍惚中回到了医院,看到漂亮的护士,连个笑也没挤出来,耷拉着脸进了病房,身体直挺挺地躺在病床上,两眼无神地望着天花板发呆。王跃进的腿可以借着拐杖下地行走后,班长就回部队了。白天,无聊的时候,王跃进便在院子里四处转悠,要是护士们不忙的时候,就在护士室聊上个大半天,开着无聊的玩笑,一天的时间也就这样打发过去了。今天的王跃进没有了这份闲情,眼前晃悠的全是林姐披头散发、满满含着手指,还有那双好奇的眼睛。王跃进不时摇着头,想赶走天花板上这对可怜的母女,但这一切都是徒劳的。这样的情景,让王跃进的情绪糟糕透顶了。他想到了班长,很渴望这个时候他能出现在眼前,坐在自己的对面,能静静地听着自己说说心里话。除了班长,他还能找谁说呢?在这个老婆可以出卖丈夫,儿子可以打倒老子的年代里,你身边的每个人,都将可能是颗定时炸弹,随时会爆炸,让你粉身碎骨,让你死得莫名其妙,让你死了也不知道是谁出卖了你。
班长没出现,李永红又再次在王跃进痛苦的时候出现了。上次见面后,李永红很长时间没有来了,尽管那次聊天是在不愉快中结束的,但李永红的确遵守了诺言,王跃进所说的一句一字,都被他藏得很严实。所以,当李永红出现时,王跃进的情绪有了依赖。
今天情绪不佳啊!看着病床上的战友,李永红进门就察觉出了王跃进的心情。
我今天看见林姐,她被游街了,还有满满。你们是不是早就知道了这事?
这是连长叫我带来的,李永红没有回答问题,而是从书包里掏出3瓶玻璃瓶装的水果,放在了床头柜上。换了平时,王跃进肯定会马上拿了工具,打开和李永红一起分享,可他今天别说伸手接,就是眼睛,都没往这边瞟一下。
你们一直把这事瞒着我,是吧?王跃进转过头看着李永红。
是连长和指导员特意关照别让你知道的。他们担心……李永红没有把话说完就坐到了床边。部队知道林玲被游街的事后,也曾去地方上交涉过,但人家就是不同意。说什么你们部队逮着了投毒犯为人民立了大功,咱们地方上不能落后。哎……
李永红掏了根烟给王跃进点着,事情已经发生了,你也别去想太多。王跃进一口口抽着烟。我还有事,先走了。李永红拍了下王跃进的肩膀想站起来。不曾想王跃进突然坐了起来,手抓住了他的胳膊说,你能骑着车带我去看林姐吗?
李永红被王跃进的话惊呆了,看着眼前的战友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以前对我那么好,我只想去看,看看满满。王跃进低声地说道。
要是被人发现,你的前途就毁了啊!你知道胡小天为什么到现在还没判刑吗?李永红紧张地把王跃进按了下去。公安局怀疑胡小天还有同党,你这去不是……到时可谁也保不了你。李永红的话,猛然让王跃进惊醒。李永红说的没错,到时谁也保了他,甚至还会把许多人扯进来,可能有班长也有李永红。看着王跃进的情绪安稳了下来,李永红这才告别离去。
看着战友的身影,王跃进在问自己,如果换了自己是李永红,会答应这个要求吗?有几个人会和自己的政治前途开玩笑呢?人这一辈子有几次这样的机会?王跃进并未放弃看林姐的计划,现在不方便,那就等腿好了回部队后,只要林姐还住在管理所,那机会多的是。况且自己的腿实在不方便,想必林姐也应该会理解的。
王跃进的腿到了该拿掉石膏的时候,一件谁也意想不到的事情就发生了。拿掉石膏后,按照医生的嘱咐,扔掉拐杖行走。刚开始时,因为不敢太用力,双脚行走时总感觉有点高低。王跃进也没有在意,以为是自己长时间没有行走,受伤的腿落地时总会有点别扭。后来,护士看见王跃进走路,总觉得不顺眼,两腿着地时没有一点和谐感。再仔细观察,右腿在落地时,右肩明显地往下倾斜。护士感到不对劲,便带着王跃进找到了医生。医生看了王跃进走路的腿,就关照再拍了张片。片子出来后,医生倒吸了几口凉气。实习医生居然把骨头给接错了,以至于王跃进的右腿短5公分。就这短短的5公分,却让王跃进整个世界失去了平衡。
当听完医生的话,王跃进先是脸色苍白,沉默了几秒钟,而后精神顿时崩溃,发了疯似地把医生办公室砸了个底朝天。实习医生早已回了学校,王跃进找不到冤家,就直接冲进了院长室,见什么砸什么,幸亏院长逃得快,要不然估计会被王跃进从二楼扔下去。英雄的一条腿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废了,医院上上下下的人见了同情又无奈,却又只能远远地观望,他像疯狗似地到处乱窜。没有人敢出来劝阻。那天也不巧,连长和指导员外出办事,连里接到电话后,消息就如飞一般传遍了每个角落。班长得到消息后,连眼睛也没眨一下,吼了声:全班紧急集合,跟我上医院!带领着全班战士旋风般地杀向医院。
医院是师部直属的,平时牛气得很,战士们没少受过这里医生、护士的气。现在是新仇旧恨搁在了一起,所以,班长手一挥,冲得比狼看见了羊还要跑得快。在家的副连长得知后赶出来,余班长他们早就没了影子。他知道情况不妙,一边派人去找连长、指导员,并向上级汇报,一边自己亲自带着人追赶余班长。
如果王跃进不是英雄的话,这件事情很快就可以平息下去,就算医死个人又能怎么样呢?不是瘸了条腿吗?给你个工伤,按残疾军人的标准让你复员,给点抚恤金,到了地方上安排个安稳的工作。要是受害者是个穷地方的农村兵,说不定还要给他们磕头说“谢谢”呢。
余班长带人冲到医院,医院的警卫排马上全体出动。双方先是一番舌战,很快就用手脚代替了嘴。一场混战打得昏天黑地。别看余班长这边人少,可都是一个顶仨的角色,警卫排人是多,可平时悠闲惯了,哪经历过这样的拳脚争斗。幸亏连长和指导员闻讯后及时赶到,要不警卫排这帮人就苦了。余班长和他的手下是伤痕累累,警卫排的人是东倒西歪。连长和指导员有着高度的政治觉悟,他们不是来打架的,冤有头债有主,如今肇事者不在了,首先要做的是王跃进的思想工作。腿是瘸了,是为人民而瘸,瘸的光荣。可王跃进不见了,找遍医院的每个角落也不见人影。问门卫,门卫因为忙着看热闹,也不清楚王跃进有没有出去。你们全给我出去找,找不回来王跃进,你们统统关禁闭加处分,他妈的,全反了。已经够乱了,你还来添堵,还不快滚!连长手指着余班长的鼻子,差点就一脚把他踢出去。
余班长带着战士满大街地找王跃进,领导们则冷静地坐了下来,商量着王跃进的善后工作。当达成对王跃进的补偿后,王跃进被派出去的战士们扛了回来。他们在大街的一个角落处找到王跃进时,他已烂醉如泥地躺在地上,嘴里嘀咕着,活该,我是活该!复员后的王跃进嗜酒如命,应该就是从这次喝酒开始的,在此之前,他是滴酒不沾的。看着他酒醉不醒、浑身污秽,在场的几个领导无不为王跃进惋惜,一个庸医就这样毁了一个本可在部队大展宏图的青年。指导员告诉余班长,把他身上清理下再抬回病房休息。
王跃进的腿已经不适合在部队工作了,也就是说他只能回地方。既然是英雄,腿是为了抓反革命分子而断,那么部队是不会让他空手而回的,以排长的身份转业,这样回到了地方大小也是个官。腿是不方便了,好在身上其他的零部件保存完好,而且这顶官帽,到时找个对象结婚是绝对没问题。干部是旱涝保丰收,别说在那时的经济大环境中,就是换到了现在,要是哪个公务员少个胳膊或是缺条腿的,保证也抢着要。等王跃进酒醒之后,连长和指导员一左一右,一个红脸一个白脸,唱着戏安慰着。王跃进一言不发,两只眼睛空荡荡地望着头顶上的日光灯。无奈之下,他们只好打电话把余班长叫到了医院,待连长、指导员离开后,王跃进猛然趴在班长的肩上嚎啕大哭,班长,我这是不是报应!班长无语,任凭王跃进的泪水打湿了衣服。
为王跃进申请提干的报告已经送了上去,但师里的几个领导都出门开会了,等一切手续办下来,估计要蛮长的时间。考虑到王跃进的实际情况,部队就继续安排他在医院休息,所有的费用有医院承担。部队把王跃进扔在了医院休养,等着提干后再转业,医院为了安抚王跃进,把他当爷伺候着。成了两不管的王跃进,有气没处发,就把气撒在了酒上。在医院吃饭是免费的,酒要自己掏钱,王跃进不缺买酒的钱,就算缺的话他也要喝。不会喝酒时,他用香烟来解闷,但香烟是安抚不住他内心的悲哀的,酒却能麻醉王跃进的神经。王跃进用一天两顿酒,使自己的大脑始终处在空白的状态。在酒精的催化下,他的身体一直飘荡在存在与不存在之间。蒙着被子低声哭泣或是痴痴地笑着。哭自己已经被温暖的阳光笼罩着,却感觉不到太阳的温暖,笑自己理想的门已被推开,脚却抬不起来,跨不过去。
也就在这个时候,胡小天被判了20年,本来因为腿的事情,王跃进快把自己都忘了,胡小天和林姐在心里已经变成模糊的概念了。当班长告诉他这个消息时,王跃进的脑子似乎在瞬间有了记忆。那天大街上,林姐的形象就快速地跳跃了出来。王跃进的思维便也进入了正常状态。自己在部队的时间不多了,如果手续批下来后随时就走人,一定要去看林姐。对于去看林姐的顾虑,王跃进显然已经少了很多,反正自己是个马上要离开部队的人,只要别太张扬,想必也无人会一本正经地来追究了。王跃进想的的确没错,按他现在的情况,去看林姐,要是不小心被人看见的话,别人也会理解。因为瘸了腿要离开部队了,去和林姐告个别,这也是人之常情。但王跃进千不该万不该把这件事情告诉李永红。
那天,余班长带着战士来医院时,李永红本来也在。但到了双方混战开始前,他一看情况不对劲,趁大家没注意便悄悄地溜了出来。李永红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他并没有回连队,而是去了镇上一家曾经做过报告的单位,给营部打电话。这样他就很成功地摆脱了群殴,洁身而退。由此可见,李永红是个有心计的人。余班长是在后来带着战士回连队时,才发现李永红不对劲的。其他战士的衣服脏的脏破的破,脸上身上都是伤痕累累。战士们也发现了不对劲,却又不敢说,李永红是英雄,目前虽然只是个战士,但他的前途肯定会超过班长。于是,一路上只能把话都憋在心里。回到连队,班长冷冷地问,刚才发生冲突时,你跑哪去了?李永红昂着头回答,我去打电话向领导报告你们的事情。你他妈的真不是个男人!看着李永红趾高气扬的模样,班长只能无奈地骂了这样句话。
李永红来看王跃进,并没有带什么目的,他只是想来安慰下这个即将离开部队的老战友。
两人聊了会,快到午饭时间了,王跃进就提议去外面吃饭,他请客,顺便给班长买点慰劳品。人家为了自己两肋插刀,自己不能无义。找了个小饭馆,点了几样菜,每人要了2两白酒。一杯下去,王跃进的话也就多了起来,三句话就说到了林姐,说不去看她心里憋的难受。王跃进拍着胸脯说,我一定要去看林姐和满满,不然我一辈子不安心。李永红则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你真要去看她?李永红认真地问着。嗯,我一定要去看她,明天就去看!李永红看着王跃进由于酒精作用而变通红的脸。你要去看我不拦你,但你一定要小心谨慎,千万别给自己添任何的麻烦。李永红的话更让王跃进下定了决心。吃完饭,李永红陪着王跃进去了商店,给班长买了几盒烟,给满满买了几样饼干后,李永红带了香烟就告辞了。王跃进回了医院,为明天的事做准备。
瓶装水果放在了书包里,王跃进试着拎了走几步,感觉不妥。就在床底下找了件破损的衬衣,把瓶装水果包了起来,这样挂在自行车上就不会碰坏了。住院的这段时间里,特别是在发生了瘸腿的事情后,王跃进和医院上下的关系明显地融合了在一起,甚至有了医院医生一样的待遇,自行车是去总务科借的,说是自己老家有个人去唐山,路过县城想停留下,看看他。不就是借辆自行车吗?总务科的人不会想着那么复杂,再说人家的一条好腿到了这里才成了一条废腿,人腿总比自行车值钱吧?于是,一口答应了王跃进。
傍晚,王跃进早早地吃了个饱,然后骑着自行车出了大门,一路往县城方向而去。路他早就探察过了,出镇骑了5分钟,便有条岔路往水库去。因为是条小路,到处坑坑洼洼,而且路程也要比大路远上一刻钟的光景。平时,除了农民为了种田方便才行走之外,其他人很少走这条路。王跃进之所以选择这条路,就是听从了李永红的告诫,要小心谨慎,这样能碰上熟人的概率是相当的低。当然,王跃进也做了另一手准备,那就是他特意穿上了军装、戴上了军帽,万一碰到巡逻的民兵,这身军装会掩护自己无事。王跃进把车骑得不急不慢,一是路不平,怕颠碎了书包里的瓶装水果,二是想到林姐家的时间越晚越好。
尽管已经进入了夏天,但6月的山区,晚上的风依然带着丝丝的凉意。山里的夜来得早,老百姓睡得也早,路上除了不知名的虫子的叫唤声,还有就是晚归的鸟在寻找着自己的巢。王跃进没有心情享受这番田野风情,他心里惦记着林姐和满满。
林姐的家住在宿舍区最东面,当王跃进远远地看见一片黑黝黝低矮的房子和忽明忽暗的灯光时,他便下了车,扛着自行车上了小路。他找到了隐蔽处藏好自行车,身体一高一低地消失在了树丛中。
熟悉的房子出现在了眼前,林姐卧室的后窗紧靠着山,窗帘拉得密不透风,丝毫看不见屋里的灯光,只有林姐在唱着儿歌哄着满满的声音传了出来。林姐往日的甜美,已经消失在了浓浓的悲哀中。“小兔儿乖乖,把门儿开开……”这是首人人会唱的歌,王跃进也是在母亲的怀里听着这首歌慢慢长大的。到了高中时,他才从老师的嘴里得知,这首歌的作者也是溪镇人。当年,歌作者同样带是满腔的热血离开七浦河后,再也没有踏回过故乡一步。而他同样也是带着理想临别了七浦河,如今还没待到两年,却要带着一条废了的腿回到家乡。此时听到这歌声,王跃进惆怅万分。
王跃进把身体躲在了一棵大树后面。风声虫鸣声,偶尔远处传来的几声狗叫声,成了大山夜色的主旋律。王跃进竖起了耳朵,警惕地听着周围的动静。直到确认所处的环境对自己没有任何危险后,才拿着书包,蹑手蹑脚地从树后走出,小心翼翼地来到后门。王跃进举起的手,在空中犹豫了下又放了下来。他蹲下身,把书包里的物品拿出来,轻轻地放在地上。再准备敲门时,他回头看了眼身后,只有几缕月光,艰难地穿过茂密的树枝,最后跌落在地上,淡淡深深。王跃进敲了几下门,尽管很轻,但在寂静的夜里,确显得格外的响亮,这让王跃进的心加快了跳速。王跃进又回头看了下后面,他总感到一路有个影子紧紧跟随着他,窥视着他的一切。
谁?屋里林姐紧张地问道。
王跃进用舌尖舔了下嘴唇,并没有回答林姐,而是继续敲了几下门。屋里林姐的脚步声,缓慢地向门走来。王跃进又急促地敲了几下门,然后又迅速地跑到那棵大树后面躲了起来。好一会,门才露出了一条缝。是谁?林姐再次问道。依然没有人回答。门开了一半,林姐出现了,空中一弯镰月的光亮,如一层薄薄的霜,落在了林姐的脸上,使她苍白的脸色显得惨白。王跃进缓缓地转过身靠在了树上,只感觉到心底升起股热流直冲喉咙,他死死地用手捂住了嘴巴。
小阿弟,是侬吗?林姐发现了地上的物品,又望着黑漆漆的树林,用上海话低声问着。小阿弟,侬的腿好了吗?林姐捧着王跃进送的东西,泪水涌了出来。小阿弟,阿姐谢谢侬了,侬小心点,要是被人发现侬的前途就毁了。林姐的声音很轻,却穿透了夜色,字字撞在了王跃进的胸口。才几天的工夫,林姐声音中带着的憔悴和沧桑,已让王跃进脸上泪流满面。当听到林姐关上门的声音时,王跃进才放下了捂着嘴的手,他急促地呼吸着,不让自己哭出来。和林姐的告别方式,居然是这样的,这是王跃进从没想到过的。记得,那次衣服的肩膀上破了,林姐要他脱下来补下,王跃进红着脸,死也不肯脱,原来天热,他里面连背心也没穿。林姐笑着说,我一个女人都不怕,你这个大男人还羞答答的。无奈之下,林姐只好让王跃进穿着衣服补。长这么大,王跃进是第一次和一个女人靠得这样的近,他闻到了林姐身上有股淡淡的雪花膏味道,还有一丝他从未闻到过的香味。王跃进的血液快速地流动着。要是他能摆脱了农村户口,他也能找个像林姐这样贤惠的妻子吗?
王跃进一路上是失魂落魄,天上的月亮在后面跟得跌跌撞撞。
连着两天,平安无事,王跃进悬着的心也就定了下来。他躺在床上翘着二郎腿,想着这次回家是不是顺路去北京转悠几天,再到南京玩一会,到了上海后,最好想办法把父母也叫出来,看看外滩,逛逛南京路。父母活了半辈子还没到过上海。钱不是问题,这次医院补偿了点,再加上部队给的抚恤金,虽然不多,但在许多人眼里,却是笔大财了,别说吃油炸排骨,就是天天吃山药糕、熏鳊鱼都没问题。更何况按照伤残的标准,他每年还有相当客观的一笔补贴。要是提了干……正当王跃进打着如意算盘时,门外护士大声喊着:王跃进,马上到小会议室,你们连长、指导员在等着!知道什么事吗?王跃进愣了下才问道。不知道,反正叫你快去。
王跃进马上一个翻身下了床,穿戴好又对着镜子看了仪表。王跃进,要是宣布提了干,别忘了请客啊!看着王跃进一改往日的形象,护士和她开着玩笑。没问题,到时候请你们上街上饭馆。嘴上这样说,王跃进心里却是“咯噔”了下,如果是宣布提干,一般会到连队去宣布,不应该在医院里,莫非是去林姐家的事情连里知道了?不会吧,这次行动完成几乎天衣无缝。王跃进拍了下自己的脸,骂道,别乌鸦嘴!
报告!站在门外的王跃进响亮地说道。
进来!里面回答的声音不是连长,也不是指导员,王跃进的心猛然往上一提。
推门而入的王跃进,首先看到的是连长,铁青着脸,眼睛里冒着浓浓的火药味,恨不得把他炸得粉身碎骨。指导员则坐在沙发上,两只眼睛死死盯着他,一言不发。还有一个是师政治部的张副主任,王跃进记得他来钓过鱼。王跃进定了下神,缓了口气,再仔细一看,顿时吓得他头发晕、额角冒汗、全身发冷。原来茶几上放着一件旧衬衣,那衣领破了后,还是林姐一针针缝补好的。瓶装的水果一瓶没少,估计是林姐还没来得及吃,就被没收了。
说,这是怎么回事?指导员的手指在茶几上重重地敲着,那声音就如丧钟,直敲得王跃进的耳膜“嗡嗡”作响。报告…首…指…王跃进语无伦次,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他妈的是不是摔成了脑震荡,还是医院的伙食太好,把你给吃撑了,闲着没事找事!连长的手指快伸到了王跃进的鼻子上,咆哮着破口大骂。
我只是觉得,胡小天…投毒…林姐一个人带孩子太辛苦,那胡小天,也不像是投毒。
去去去,什么乱七八糟的。连长挥着手。
王跃进同志,胡小天投不投毒的事,是你能决定的吗?连我们都不能作决定,那是公安的同志们经过审讯,胡小天对自己所犯的罪也是供认不讳的。你为什么要帮他喊冤,还要拿着部队给你的慰问品去看他的老婆呢?一个女人带着孩子苦,在中国这个地方有的是,你怎么不去看呢?张副主任开了口,声音不响,却如颗颗子弹射进了王跃进的心坎上。
王跃进脑子一片空白,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看着部下的这副摸样,连长气得抬腿就给了王跃进屁股上一脚。他妈的给我马上收拾行李滚回部队去!
王跃进,这件事情幸亏我们发现及时,要是让地方上的同志知道了,那整个部队的荣誉就将毁在你的手上。你的问题很严重,回去后好好反省,写出深刻的检查向组织上交代清楚,不然后果你应该是知道的。
王跃进的结局很简单,官是当不了了,按工伤处理提前复员。好在部队考虑他的实际情况,把党票继续保留了下来。走的那天,不但连里大部分战士来为他送行,就连水库也来了不少人。望着熟悉的面孔,王跃进挥着手和他们作告别。只是在熟悉的面孔中,少了一个人,那就是刚刚被提拔当了副排长的李永红。王跃进没想到的是,这一别竟然会和许多人是一次诀别。
班长帮他拿着行李,一路送到了县城的火车站。在等火车的时候,班长把他拉到了一个角落边,低声地告诉王跃进,记着你是工伤,档案里也是这样写的。这都是师长帮的忙,哎,其实师长已经看上了你,想等你伤好后去做他的警卫员呢。班长的手沉重地放在了王跃进的肩上。没事的,班长,我问心无愧!你是个男人,咱们江南人也有汉子。还有,这是林姐特意为你做的茶叶蛋,给你路上吃!前天我去看林姐,她不在家,大概带着满满去监狱看胡小天了吧。
班长,你相信胡小天投毒吗?
班长摇了摇头说,没有人敢相信他没投毒,所以你才付出了这样的代价。
坐在南下的列车上,闻着茶叶蛋淡淡的清香,王跃进的心平静而失落。这些鸡蛋肯定是林姐用粮票或是布票去山民手里换的。那次他发高烧,林姐知道后,就是用全国粮票换了只老母鸡,熬了汤给他喝的。这是班长告诉他的。班长还告诉他,自从林姐把你当成弟弟后,你没见她身上的新衣服少了吗?王跃进从没观察过这样的细节,班长却敏锐地感觉到了。他是真把你当成弟弟的。看着远去的唐山,王跃进仔细回味着林姐对他的细节,班长的话没说错。一阵风从开着的车窗中吹来,好像粒沙子吹进了眼中,王跃进揉了下,泪水便在悄然间涌了出来。
王跃进回到家乡3个月后,唐山就发生了大地震。这个消息让王跃进丢了魂,每天的报纸到后,他会把上面关于地震的消息,一字不漏地看完,甚至会看上几遍。晚上,他就打开收音机全神贯注地直听到广播结束。接着,王跃进就隔三差五地往邮局去寄信,但每次寄出的信就如风筝断了线,没有了音讯。直到3个月后,一封来自唐山的信,让王跃进在众目睽睽之下放声大哭,没有人知道信里的内容。当天晚上,王跃进就把自己灌了大醉。也就是这封信,使酒成了王跃进的一生伴侣。
王跃进中风时,我刚调到敬老院不久,那时,他在这里已经住了3年。王跃进在农技站看了一辈子的门。当年,父母在分房子时,王跃进一间都没要,说赤条条地来,到时就赤条条去。退休后,单位考虑到他也没地方可以住,就继续让他守着门。一直到65岁那年,王跃进的身体愈来愈差,自己便要求到了敬老院生活。
有一天,办公室的小顾拿给我两封信,收件人是王跃进,落款是杭州军分区老干部休养所老班长。小顾告诉我,他和王跃进的侄子联系过了,说让我们院里处理这信。我考虑了下,又叫上了办公室其他几个同事,在要求他们对信的内容保密后,才一起拆了信。信的内容很简单,大致意思就是想王跃进,想见个面,要是再不见的话,估计要没机会了。第二封信说的是,上次的信有没有收到,并留个电话号码。
当老班长接到我的电话后,马上决定第二天赶过来。
王跃进的故事就是老班长告诉我的。
那胡小天到底是不是投毒?
望着躺在床上,流着口水,两眼浑浊的王跃进,老班长淡淡地一笑,现在这些已经不重要,那就继续让它成为一宗无头案吧!该死的不该死的,都死了。胡小天被震死在监狱里,那天大地震时,林姐正好带着满满去探望他,结果一去就没有了消息。李永红后来牺牲在越南。
这些王跃进知道吗?我问老班长。
他早就知道了,我每次回老家探亲,都会和他见上一面。
他为什么不结婚?
老班长没有回答我这个问题,而是拉着王跃进的手老泪纵横。
望着王跃进,我不知道他会在想什么。其实,他现在大脑里还有多少记忆,已经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所有的记忆,快乐还是不快乐,对他都已经是无所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