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晓
(山东师范大学山东省齐鲁文化研究院,山东 济南 250014)
明初,统治者为了加强统治以抵抗周边敌对势力的入侵,洪武、永乐年间在全国范围内进行了大规模的军籍人口迁移。另外,本来是人口密集的华北地区,由于元末战争以及水、旱、蝗、疫等自然灾害的缘故,人口有不同程度的减少,产生了“道路皆榛赛,人烟断绝”的惨状。为了巩固统治,一场大规模的人口迁移活动在全国范围内展开,华北地区成为明初移民活动的重要地区。然而,自明清以来,“问我故乡在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祖先故居叫什么,大槐树下老鸹窝”的大槐树移民传说在今华北地区广泛流传,族谱、墓志和地方志也有关于大槐树的记载,相当数量的人认为自己的祖先来自山西洪洞大槐树。然不少学者对此提出质疑,认为当时的移民规模远没有后世所宣扬的那般大。通过对山东地方志中的氏族志进行研究,似乎也证实了这一问题。
在清修山东各地的乡土志中有氏族志部分,记载了本地区的著名氏族。一般说来,氏族是一方有威望的大家族,对自己的家族历史脉络相对清楚,故氏族志中对其族源及祖先认同的记载能够较大程度地反映本家族的实际情况,可信度较高。目前可查阅到的山东地方志近30部,包括章丘县、肥城县、齐东县、峄县、菏泽县、莘县、郓城县、德州、高唐州、平原县、恩县、平阴县、朝城县、馆陶县、陵县、范县、禹城县、齐河县、胶州直隶州、诸城县、长山县、东平县、莱州府、泰安县、泗水县等各地乡土志。其中内容记载详细,有明确编纂时间或作者的有《曹州府菏泽县乡土志》[1]、《范县乡土志》[2]、《齐东县乡土志》[3]、《恩县乡土志》[4]、《高唐州乡土志》[5]、《陵县乡土志》[6]、《禹城县乡土志》[7]、《肥城县乡土志》[8]、《章丘县乡土志》[9]、《平阴县乡土志》[10]、《朝城县乡土志》[11]。
氏族志部分对氏族的族源系统、迁移情况以及家族内部的主要活动进行了或简或详的记载。通过考证,发现明代初期是山东地区移民的高峰期和活跃期。在这一时期,山东境内移民活动频繁,移民来源具有多样性。总体说来,明初山东地区移民比较集中的来源地大致有本省内部、山西洪洞、直隶枣强等。为方便考察,现将氏族志所记载的明初各地氏族迁移(数量)情况列表说明。
表1 明初山东各地氏族迁移情况统计表
表1清晰地展示了山东地区的人口迁移情况。显然,山东省内部各地区之间的人口迁移是最普遍的一种形式,另外山西洪洞、直隶枣强等地移民也占据了一定比重。当然,从山东省整体来看,并没有哪一种移民来源可以占据绝对优势。
虽然山西洪洞移民的说法广泛流行,但表1中的数字似乎只能说明在山东地区的确存在着洪洞移民,然而其在各地氏族中所占的比例并不是很高。在表1所列的11地中,洪洞移民分别占据了本地氏族的17%、63%、0、0、0、0、21%、23%、0、42%、17%,除去范县、平阴所占比例较高外,其余地区所占比例极低,甚至有近一半的地区没有洪洞移民的记载。
据《明史》、《明实录》、《明太宗实录》等史书记载,明初从洪武六年(1373)到永乐十五年(1417)近50年的时间里,从山西移民共计有18次[12]。通常情况下,这18次移民往往被看成是山西洪洞移民的重要佐证。但是18次移民都没有提及洪洞,其中明确记载向山东移民的仅有两次,且这两次迁往山东的移民人数就当时山东的人口来说也不是很多。据前人粗略统计,两次迁往山东的人口数大约在10万—15万之间[13],而当时山东编户有753894户,共计人口5255876人[14],山西移民数不到山东人口总数的5%,更不用说所谓的洪洞移民。
所以,我们只能说明初山东移民来源具有多样性,且不同来源地的迁移氏族都占有一定的比重,山西洪洞移民并没有后世所宣扬的那般规模。
除去氏族迁移数量,乡土志中还记载了氏族的族源及迁徙情况。可以说,对不同族源及迁徙情况的记载,反映了这些氏族对自己祖先的一种认同倾向。从表1所反映的氏族迁出地来看,山西洪洞、直隶枣强被相当一部分氏族认同为其先祖的来源地。除此之外,对传说时代英雄人物的认同,对先贤圣人的认同,对古国始祖的认同,也成为各地氏族祖先认同的重要方面。
这种对英雄人物的祖先认同自三代时就已存在,如夏认同颛顼为祖先,商认同高辛为祖先,周认同黄帝为祖先等等。在山东乡土志所记载的各氏族中,也广泛存在这种对传说时代英雄人物的祖先认同。如《恩县乡土志》中有:“张氏,黄帝之孙挥裔,挥为弓正,因姓张氏。”[4]43《陵县乡土志》有:“许氏,系出高杨神农之裔,以国为氏。”[6]46《范县乡土志》有:“仲氏,系出高辛氏,自子路传世,至今七十四代。”[2]32另外,《泗水县乡土志》《平原县乡土志》等也存在着对传说人物的认同。
在春秋战国时期的百家争鸣中,山东地区涌现出了许多先贤圣人,又山东为孔孟之乡,受儒家文化影响大,有相当数量的氏族自认为是圣贤的后代。这在山东乡土志中也得到了证明。《章丘县乡土志》有“孟氏,亚圣裔”[9]119,《肥城县乡土志》中记载了22家氏族,其中自认为是先贤后裔的有6家,如“孔,至圣苗裔,世居孔家庄、草寺等村”[8]78,“展,和圣展禽后裔,世居展家窪、衡鱼等村”[8]79,“有,先贤有子后,世居东故社有家庄”[8]79,“冉,先贤冉子后,世居冉家庄、辛镇等庄”[8]79,“孟,亚圣孟子后,由邹邑迁入”[8]79,“邱,先儒左邱明后,世居衡鱼等村,本境望族”[8]79。对先贤圣人的祖先认同在肥城县占据了很大比重。另外《曹州府菏泽县乡土志》有:“孔氏,系出阙里,有圣裔名锷者”[1]63;“卜氏,先贤商之裔”[1]63;“冉氏,先贤雍之裔”[1]63。《禹城县乡土志》有“邵氏,康节先生裔”[7]41,“孟氏,亚圣裔,自邹县迁诸城,明永乐间自诸城迁禹”[7]41。《朝城县乡土志》《范县乡土志》等也有一定数量认同先贤圣人的氏族。
据文献及考古资料显示,商周时期,山东境内存在着众多的小国,尤其是周代可考的古国就达到了40余个。这对山东各地氏族的祖先认同产生了一定影响。在乡土志中,就有一些氏族认为自己是古国的后裔。如《曹州府菏泽县乡土志》就记载:“朱氏,系出于邾,以国为姓”[1]64,“卞氏,系出曹叔振铎之支庶,仕鲁为大夫,食邑于卞,后因以为姓,世居曹州”[1]65。《恩县乡土志》共记载了明代时期氏族4家,其中“房姓,系出于房尧,子丹朱封房邑侯,遂以邑为氏”[4]43,“崔姓,系出于崔,齐太公之孙叔乙让国居崔,因以为氏”[4]43,“郭姓,系出于虢”[4]44,三家氏族均认为自己是古国后裔。另《平阴县乡土志》《范县乡土志》等均有对古国祖先认同的记载。
据此,山东地区各氏族的祖先认同具有多样性,他们或认为自己是英雄的后代,或认为自己是圣人的后代,亦或是古国后裔。也有一些氏族认为自己是洪洞移民的后裔,但这并不是最普遍、唯一的认同。也就是说,山西洪洞移民只是众多移民来源中的一种,对洪洞的认同在当时并没有扩展开来。总之,从乡土志来看,明初山东氏族不管是在移民来源方面还是在祖先认同方面都存在着多样性。
如上,从山东乡土志记载的氏族来看,明初山东移民不管是其来源还是其祖先认同都具有多样性,反映了明初山东移民的总体状况。然山西洪洞大槐树移民的说法在包括今山东在内的华北地区广泛流传,甚至在很多的族谱、墓志中均有关于山西洪洞的记录,以至于有相当一部分人认同洪洞大槐树。
如上所述,在史书所记载的18次明初山西移民中,并没有提及洪洞或者大槐树。现存最早的《洪洞县志》为明万历年间所著,与明初山西移民时间相隔不远,但是全书对移民事情只字未提,更不用说洪洞大槐树移民了。其后又有5个版本的《洪洞县志》,均未提及大槐树移民。直到民国六年的《洪洞县志》,才有了大槐树移民的踪影。据赵世瑜研究,最早将大槐树与移民联系起来的是清嘉庆、道光年间的祁韵士和祁宿藻父子[15]57-58。而祁氏祖先自洪洞迁出的时间为元代,与明初移民并没有关系[16]。显然,洪洞大槐树移民是自清中后期才开始出现的一种说法。
洪洞大槐树移民的说法自清中后期才兴盛起来,并且随着时间的流逝不断丰富。这种情况在族谱中尤其兴盛。河南濮阳市胡村在明弘治十五年(1502)的《细城岗任氏先陇记》中说“仆家世大同,因病变后徙居近郡治之东南细城村。”然在后世所修的《任氏族谱序》中,内容发生了明显的变化,“明洪武年间,因病乱……经洪洞……东迁……至今六百余年”[15]54,明显体现了大槐树移民的丰富发展。
此外,人们在续写族谱、编写书志的时候,总是要附会于山西洪洞的大槐树,如山东崂山县地名志中所列各种族谱记载中,有很多来自云南氏族,往往会在自家的族谱上加上“大槐树”的字眼。以崂山县城阳乡为例。
白埠庄村,《杜氏族谱》:“明永乐二年,吾祖由云南阿密州乌撒卫西北三十里槐树里头,移至青郡南枣行居住……”
仲村,《王氏族谱》:“明永乐二年,吾祖自云南哈密县乌沙卫街大槐树村迁至钟鼓村定居。”
小寨子,《张氏族谱》:“吾祖张氏闻先人祖居小云南乌撒卫十字街大槐树底下,明初以武功的高位,支庶分袭。”[17]
可见大槐树的影响之大。洪洞大槐树移民说法为何会在短时间内产生并不断丰富呢?这应该与当时的社会情境密切相关。
不管是经历了元朝统治之后进行统治的明朝,还是作为一个少数民族入主中原进行统治的清朝,都急需一种人民都认同的东西来凝聚国家,那么山西洪洞大槐树就逐渐成为了华北地区人们普遍接受的一种文化认同。而且在清末中华民族面临亡国灭种的危难时刻,需要一种凝聚整个中华民族的文化象征。如此,洪洞大槐树移民的意义便被提升到了一个新的、更高的层次。民国时贺椿寿在《古碑保障说》中讲到:“余窃叹槐树之古迹,其关乎民族纪念,以保障我邑人者,其重且巨。”[18]大槐树已经被改造成了一个国家的象征。
长期以来,山西洪洞大槐树移民传说在华北地区广泛流行,很多人都自称祖先来自洪洞大槐树,山东地区同样受其影响。通过对山东乡土志资料进行考证,发现明代山东移民来源具有多样性,并且山东地区氏族的祖先认同也呈现多样性的特点,山西洪洞移民并非山东移民主要的、唯一的来源。对山西移民的考证进一步证实了这一情况的可靠性。
可以这样说,洪洞大槐树移民更多的是在一定的社会情境下被创造、发展起来的。在清末民族危亡的社会大背景下,洪洞大槐树已经成为一种凝聚民族的文化象征,逐渐变成了一种大众普遍接受的社会记忆,并得到了很多人的认同与支持。
[1](清)杨兆焕,等.光绪曹州府菏泽县乡土志[M].台北:成文出版社,1968.
[2](清)杨沂谨,等.光绪范县乡土志[M].台北:成文出版社,1968.
[3](清)袁馥村,等.宣统齐东县乡土志[M].台北:成文出版社,1968.
[4](清)汪鸣孙,刘儒臣,等.光绪恩县乡土志[M].台北:成文出版社,1968.
[5](清)周家齐.光绪高唐州乡土志[M].台北:成文出版社,19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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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清)王汝汉,等.光绪禹城县乡土志[M].台北:成文出版社,19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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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清)黄笃瓒.光绪平阴县乡土志[M].台北:成文出版社,19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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