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东镇
(东北财经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辽宁 大连 116025)
战后很多发展中国家由于受到贫困落后的自身经济条件所限,落入“贫困恶性循环”的陷阱而无法自拔。战后刚刚摆脱殖民统治的韩国经历了朝鲜战争的破坏百废待兴,整个国家陷入极端贫困状态。对于旨在谋求实现经济起飞的韩国来说,如何克服恶劣的经济发展内外条件的制约、突破“贫困恶性循环”的陷阱、走上经济快速发展的轨道是韩国经济面临的首要问题。
“贫困恶性循环”理论是由美国著名发展经济学家纳克斯在1953年出版的《不发达国家的资本形成问题》一书中所提出的著名理论。他运用这一理论解释了经济发展落后国家长期滞留于落后状态的原因,提出并论证了贫困的发展中国家打破“贫困恶性循环”的关键因素是资本形成的观点。
在纳克斯看来,发展中国家的人均收入水平低,投资的资金供给 (储蓄)和产品需求 (消费)都不足,严重限制了资本形成,最终导致很多发展中国家长期陷入贫困。发展中国家之所以长期贫困,并不是因为国内资源不足,而是因为经济存在着若干互相联系和互相作用的“恶性循环系列”,其中主要是“贫困恶性循环”。纳克斯认为困扰发展中国家的“贫困恶性循环”包括两个方面:一是供给方面,发展中国家存在着一个“低收入→低储蓄能力→低资本形成→低生产率→低产出→低收入”的恶性循环;二是需求方面,同样存在着一个“低收入→低购买力→低投资诱因→低生产率→低产出→低收入”的恶性循环。两个循环互相影响,制约着经济恢复与发展,使经济增长缺乏足够的动力,进而陷入贫困的不断恶性循环之中而不能自拔,如图1所示。
图1 贫困的恶性循环[1]
纳克斯[2]认为,发展中国家陷入“贫困恶性循环”的主要原因在于资本形成不足。发展中国家的经济发展受到资本形成不足带来的供给和需求两方面的严重约束和阻碍,要突破“贫困恶性循环”就必须采取积极措施加速资本形成。主要措施包括:通过大幅度地提高储蓄率带动储蓄规模的增加;大规模地增加投资实施全面的投资计划;通过同时在许多工业部门之间相互提供投资引诱,使各部门的投资有利可图,这样资本形成就能实现,恶性循环就能摆脱。他主张发展中国家应当采取“平衡增长”战略,即在众多行业中同步地投资,形成相互的需求推动,以投资带动投资,以供给创造需求。
纳克斯的“贫困恶性循环”理论从分析贫困现状着手,比较准确地找出了发展中国家贫困的主要根源,并从资本形成角度提出了发展中国家摆脱贫困的途径,强调了储蓄、投资和资本形成对于发展中国家经济发展的推动作用。提出发展中国家应从供求两方面促进资本形成的重要思想,对发展中国家摆脱贫困陷阱、实现经济增长具有非常重要的启发性。虽然,他把发展中国家贫困的原因仅仅归结为资本形成不足,甚至得出“一国贫穷是因为贫穷”的命题,把加速资本形成当成摆脱贫困的唯一途径,忽视了阻碍发展中国家经济发展的其他因素,显得比较片面。但其“贫困恶性循环”理论比较准确地把握了导致发展中国家陷入贫困而不能摆脱的主要原因,对于发展中国家摆脱贫困陷阱实现经济起飞有着重大的指导和借鉴意义。
发展经济学的先驱罗森斯坦·罗丹的“大推进”理论,在纳克斯相关理论基础上,为发展中国家解决贫困的恶性循环也提出了有意义的对策与建议。罗森斯坦·罗丹认为,发展中国家由于资本形成不足的制约无法快速推进工业化,自然也很难从根本上解决贫穷落后问题。同时,通过扩大投资解决资本形成不足问题时,必须要保证投资活动形成足够的规模,形成经济发展的氛围。分散的、小规模的和个别部门的投资不能有效地解决资本形成不足,进而无法为工业化带来足够的发展动力。发展中国家经济基础薄弱、处于起步阶段的特性决定了,作为工业化起步拉动力的市场需求、资金来源、储蓄以及基础设施等社会公共资本不能细化分割,必须达到足够规模才能进行。此外,发展中国家缺乏推动工业发展所必要的“外部经济”,受企业规模限制无法实现规模效益,导致企业之间相互促进效应不足,无法形成较高的投资获利能力。罗森斯坦·罗丹在认同纳克斯关于资本形成对于突破贫困恶性循环重要性的同时,强调了大规模资本形成对于发展中国家摆脱市场狭小等工业化初期的困境,创造更大的经济关联效应,加速推进工业化的必要性和重要性,对发展中国家如何突破贫困陷阱颇有启发意义。
如何打破贫困陷阱,实现经济起飞和发展的基本任务是所有处于贫困状态的发展中国家迫切需要解决的一个基本课题。按照纳克斯的理论,由于贫困本身带来的资本形成不足的问题很难依靠发展中国家本身自行解决,通过内、外两个渠道解决资本形成不足问题,不失为最佳选择。同时,依据罗森斯坦·罗丹的“大推进”理论,发展中国家必须扩大资本形成的规模,克服贫穷落后本身带来的诸多要素的限制,才能够产生最大的正效应摆脱贫困陷阱。因贫困而造成资本形成不足的背景下,还要求进行大规模的投资对于发展中国家而言具有巨大的难度。因此,发展中国家完全遵照市场经济的一般规律显然无法突破内部经济禀赋的限制,实现有效的资本形成且进行大规模的投资。这就要求发展中国家的政府发挥更多的作用,去弥补市场经济的不足并提供有效的制度保障。
韩国在走向高速发展之前,经济处于极度落后的状态,是当时世界范围内最贫穷落后的国家之一。李承晚执政时期把国家安全与南北统一作为执政最高理念,将所有精力投入到国内无休止的政治斗争与反对北方共产主义渗透的运动中,根本无暇、也没有能力领导韩国摆脱贫穷,走向经济发展之路。战后到20世纪60年代初,韩国经济明显陷入到了低收入→低储蓄→低投资→低产出→低收入的“贫困恶性循环”而丝毫看不出脱离险境走向发展的希望。经济起飞前韩国经济基本状况主要有以下几个特点:
自古以来农业一直是韩国的主要产业,工业与商业发展明显滞后。韩国所处的朝鲜半岛南部地区拥有肥沃的土地和适宜的气候,传统农业取得了较快的发展。相对于朝鲜半岛北方而言无论是农业生产效率还是耕种面积都处于明显优势,形成了朝鲜半岛南部地区农业为主的产业结构。但韩国农业发展明显呈现传统的、封闭的小农经济的特征。全国人口的2/3从事农业生产,而且农业人口中70%为个体农户,每一农户所拥有的农地面积平均不足1町步 (相当于10 000平方米),一直到20世纪60年代初这种状况都没有得到改变。同时,由于南北分裂,无法得到来自北方的电力和化肥供应,加之本身缺乏相应的工业支撑,导致韩国农业生产受到严重制约,甚至连国民自身的粮食需要都无法满足。
由于受到日本殖民统治当局“南农北工”经济布局和“北重南轻”工业布局的影响,朝鲜半岛的大部分工业集中在北方,尤其是重化工业几乎全部集中于朝鲜,韩国只有少量的纺织和食品等轻工业,重工业基础十分薄弱几乎为零。从1940年的相关经济数据来看,当时朝鲜重化学工业的79%集中在北部,而南部只占21%,如表1所示。其后又经历了朝鲜战争的严重破坏,韩国的基础设施和生产设施损失惨重,导致本已脆弱的工业基础雪上加霜。在制造业领域,厂房等建筑物的44%、设备设施的42%遭受破坏;80%的电力供应和47%的铁路遭受破坏;工农业全部负增长,1950年第二产业增长率为-34.2%,第三产业和第一产业的增长率也分别为-15.3%和-10.5%[3]。
表1 1940年韩国与朝鲜工业生产额[4] 单位:百万韩元,%
虽然朝鲜战争结束后,在美国的扶植下韩国当局加强了工业领域的投资和建设力度,但并未取得明显效果。其后韩国政府为了实现基本生活物资的自给实施了进口替代战略,集中力量发展纺织、食品和化肥等与百姓日常生活密切相关的轻工业,使韩国的轻工业得到了相对较快发展。到了20世纪50年代末,棉织品、白糖和棉丝达到了100%的自给;85%的水泥和77%的新闻纸实现自给[5]。虽然部分轻工业的进口替代政策取得了一些效果,但韩国工业发展的总体效果并不理想,工业在国民经济体系中的薄弱地位仍未得到改变,尤其是重化工业依旧处于空白状态。如此脆弱的工业基础根本无法实现工业带动的经济增长,进而摆脱贫困状态。独立后到20世纪60年代初,韩国国民的收入状况几乎没有明显改善。韩国人均GNP在1953年为67美元,到了1961年仍然只有82美元。
经济起飞之前的韩国经济面临政治与社会发展不稳定、高通货膨胀、生产能力低下和消费需求与投资需求不足等一系列问题,而经济领域面临的最大的、根本性的问题在于经济发展所需资本的严重短缺。日本投降后,殖民统治时期占有几乎全部资本和技术的日本人离开韩国,导致韩国大部分工厂和生产设施无法正常运行,经济几乎陷入停滞状态。殖民地时期朝鲜形成了对日本经济的高度依赖,资本的90%,技术的85%依赖日本,而随着日本战败和撤出,韩国经济几乎面临从零开始的困境[4]。同时在对外贸易方面,由于本身经济基础决定了整个20世纪50年代都处于严重的赤字状态,使得通过对外贸易和国内储蓄完成资本积累的目标根本无法实现,如表2所示。虽然在独立之后相当一段时间内,美国对韩国进行了大量援助,但由于这些援助大部分是基本生活物资和军事援助,很难从中提留更多的剩余资金用到经济建设和投资。这种情况导致在20世纪50年代,韩国的储蓄率和投资率始终保持低位,根本无法对经济进行足够的资本投入,经济恢复发展步履维艰,如表3所示。此外,严峻的安全形势使得韩国在面对经济发展所需资金不足的情况下,还要保持高昂的国防开支 (国防支出占预算的比重1953年为56%,1958年为37%),对经济发展进行必要的资金投入就变得异常困难。
表2 1953—1961年韩国经济指标 单位:百万美元
表3 1954—1961年韩国投资率、储蓄率、通货膨胀率统计 单位:%
韩国经济从战后恢复与重建再到经济发展都离不开来自美国的援助,在经济起飞前明显呈现出依赖美国的特点。在20世纪50年代,韩国是亚洲地区接受美国援助最多的国家。美国对韩国的援助,主要集中在生活资料和军事援助,生产性物资的援助只占很少部分。这些援助使得韩国渡过了战后极端困难的时期,帮助韩国稳定了国内政治社会秩序,并且能够积累起一部分资金投入到经济建设中。据统计,1953—1957年间韩国固定资产投资的绝大部分来自美国援助,1958—1960年,投资中美国援助比例仍占到了80%以上,1953—1960年,约一半的政府开支来自美国援助[5],但是从中提取的投资资金规模却非常有限。1958年以后,来自美国的援助开始急剧减少,导致韩国经济出现经济增长率放缓、通货膨胀严重和失业率激增等现象,经济与社会发展出现了不稳定。
韩国政府成立之后,长期把持韩国政权的李承晚,将实现南北统一作为最高执政理念,经济完全让位于政治。李承晚把几乎所有的注意力放在了打压国内反对势力和中左翼势力的政治斗争中,同时高举“统一”旗帜,意图在其任期内实现民族统一。在统治者完全陷入到国内政治斗争的状态下,经济发展问题不可能得到足够的重视,执政当局也不可能在经济恢复和发展方面形成卓有成效的政策体系,无法对经济恢复和发展进行正确的领导和干预,致使在战后很长一段时期内,韩国政府在指导经济发展领域几乎没有什么作为,国内市场和经济秩序处于极度混乱无序的状态。发展中国家由于本身的市场机制的不完善和不健全,市场无法正常发挥对经济的调节功能,这就要求政府应发挥更加积极的作用以弥补市场经济制度的缺失,通过积极有效的政府干预指导经济走上发展道路。战后韩国经济面临的困难,要求政府加强干预和指导经济的能力,并能够制定系统、有效的经济政策,在指导韩国经济摆脱贫困方面发挥更大的作用,但是显然没有做到。
20世纪60年代初,朴正熙政权的出台为实施有效的政策提供了制度和权力保障的同时,也找到了韩国摆脱贫困陷阱实现经济起飞的正确方向,开始集中力量解决资本形成不足的问题。一个国家的资本形成由个人储蓄、企业储蓄、政府储蓄、外国储蓄、劳动积累和对外贸易等几个基本来源。以上几种资本形成来源中,由于经济基础薄弱、收入普遍很低,个人储蓄和企业储蓄等“自愿储蓄”比率在韩国必然很低,而政府采取“强制性储蓄”措施势必会带来诸多经济、政治及社会问题。因此,对于韩国而言,通过对外贸易和利用外资就成为解决资本积累不足问题的最主要手段。
朴正熙上台后将解决韩国经济发展中的资本形成不足问题、实现经济起飞的关键点放在外部,在外资的引进 (包括援助、借贷和直接投资)以及对外出口创汇等供给循环和需求循环的两个环节中,找到了突破“贫困恶性循环”的两个关键节点,成功摆脱了“贫困恶性循环”的陷阱,使韩国经济进入快速发展的循环。如图2所示,其具体机制表现为:在供给循环中通过外资 (援助、借贷和直接投资)引入突破“低资本形成”限制,形成“依靠外资的资本形成→低劳动成本→价格竞争优势→贸易收益→促进内部资本形成”增长机制;在需求循环中的利用外部需求 (出口)形成“外部需求扩大 (出口)→投资诱因→高投资率→资本形成→低劳动成本→价格竞争优势→扩大外部需求”的需求增长机制,进而实现经济起飞。
对于发展中国家来说,在经济基础薄弱、收入有限、市场有限的情况下,从外部寻找突破贫困陷阱的动力,解决资本形成不足的问题,是一个理想选择。韩国在20世纪60年代选择外向型经济发展模式的主要原因也是出于这样的考虑。按照美国经济学家罗斯托的经济“起飞”理论,经济“起飞”的动力可以通过内部资源积累从自身获取,也可以谋求从外部取得。韩国选择外向型经济发展道路,就是要从外部寻找突破贫困陷阱、获取经济“起飞”的动力。在意识到极端贫穷落后的状态下,无法依靠自身内部的积累实现经济“起飞”目标后,利用外部资源来加速整合内部资源实现资本积累,面向国际广阔的市场坚定推行出口导向发展战略,从外部获得资本形成来源成为韩国实现经济起飞的最理想选择。韩国利用自身劳动力成本优势,通过不断扩大出口和提高创汇能力,获得了经济发展所需的资金,有效解决了资本形成不足问题,找到了突破贫困陷阱的关键点,使经济进入快速发展的良性循环。同时,借助韩国在资本主义阵营当中的特殊地位,通过对外借款、引进外资和接受援助等形式,引入大量外资作为解决资本形成不足问题的又一重要手段。引入的外资有意识地集中投入到出口产业中,并充分利用自身商品的价格优势积极扩大出口创汇能力,从而积累了更多的资本,形成经济发展的又一个良性循环。韩国利用外资有别于战后其他发展中国家,在谋求自身经济发展的自主性、不依附发达国家的目标下,特别重视对外借款,并在利用和引进外资过程中采取了相当谨慎的态度,使得韩国经济在利用外资的同时很好地避免了成为发达国家的经济附庸。
韩国从外部寻找到了突破“贫困恶性循环”的两个关键节点,通过出口导向战略和外部资本的引入有效解决了资本形成不足问题。在解决了经济发展所需资本后,以实现规模经济为目标展开国内大规模的投资活动,避免了分散的、小规模的和个别部门的投资,形成规模经济发展的氛围,为实现和推进工业化带来足够的发展动力。韩国经济发展中表现出来特征之一就是从经济起飞的伊始就以实现规模经济为目标,它的很多投资决策都超出了当时韩国经济的实际承载能力,表现出一种超前、跨越式的特征。这些特征在某些学者看来是韩国经济当政者偏好风险的决策下,投资不顾及自身资源禀赋的、一种带有“盲目”性的投资行为。但是按照罗森斯坦·罗丹的理论,正是这种大规模资本形成对于韩国摆脱基础薄弱、市场狭小等工业化初期的困境,创造更大的经济关联效应,加速推进工业化、实现经济跨越式发展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从20世纪60年代,朴正熙政府积极筹建浦项制铁公司、兴建京釜高速公路,再到70年代进行大规模投资、大力推进重化学工业化的行为,受到很多人的极力反对,甚至是冷嘲热讽,认为这种大规模投资完全脱离了韩国经济的实际,是很难获得成功的。但从实际的效果看,正是这种大规模的、甚至是超出自身能力的投资,加速了资本的形成,并使韩国彻底摆脱“贫困恶性循环”,经济获得了“起飞”和高速发展的强大动力,走上了高速发展之路。
图2 “贫困恶性循环”的突破
[1] 绘所秀纪.开发经济学形成与展开[M].东京:法政大学出版局,1991.4-5.
[2] 张培刚.发展经济学教程[M].北京:经济科学出版社,2001.282-283.
[3] 韩国银行.统计月报[R].1965.28-29.
[4] 周承焕.韩国经济的理解[M].首尔:贸易经营社,2005.24-27.
[5] 尹保云.韩国为什么成功——朴正熙政权与韩国现代化[M].北京:文津出版社,1993.48-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