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与情感的交融——从语料库文体学视角探讨伊芙琳的精神逃亡

2013-09-12 07:57
外国语文 2013年4期
关键词:都柏林乔伊斯弗兰克

刘 娟

(广东警官学院,广东 广州 510230)

一、引言

《伊芙琳》是意识流大师詹姆斯·乔伊斯小说集《都柏林人》中的一篇。她的故事一开始就围绕着一连串复杂的心理斗争而展开。“是与情人私奔追求新的生活,还是继续留在都柏林过着平凡乏味的生活”[1]227,这一心理矛盾贯穿整篇小说,诉说着这个少女怎样在道德与情感之间艰难地徘徊。乔伊斯研究一直是国外文学界热门,从本土文化到殖民主义直至伦理道德,新的论文接续出现。虽然乔伊斯自己说要写出一章本国的道德史,可他却以尖酸刻薄的文笔描绘出爱尔兰人的道德败坏。乔伊斯以自己的家庭为蓝本刻画了伊芙琳这个角色,爸爸是恶棍,妈妈被虐死,家中兄弟姐妹多有夭折,生活犹如地狱。他说:“我的心早已摒弃整个社会秩序与天主教,道德奉行,我怎么可能喜欢‘家’这个念头。”[2]44伊芙琳正是在家庭价值观倒塌的爱尔兰社会中成长起来的女性,乔伊斯把她放在爱尔兰精神饥荒的洪流中:她冷然、无泪,麻痹得让读者心痛。小说情节虽然简单,但这看似简单却内藏谜题的情节正是小说魅力所在[3]。

检索国内有关《伊芙琳》的论文发现,学者们主要关注小说的文学主题、伊芙琳选择留下的原因、女性形象、文体特征和语篇功能等方面。而且,大多论文是以文学理论为框架进行定性分析,如从女权主义视角将伊芙琳的留下归因于女性的空间意识[4],林玉珍和曾丽玲教授从文化病理学角度深刻剖析了爱尔兰社会的腐败病根[2]44-47,还有一些国内学者以心理分析学为基础解读了伊芙琳的心理历程。在国外,学者们注重运用语言学理论分析小说的叙事模式,如Hart和Attridge发现了很多隐性的、微妙的线索证明伊芙琳内心深处并不愿意离开都柏林[5]48-52[6],Stein 将她的进退两难归因于都柏林人精神麻痹状态与其自我意识苏醒的抗争,Melzer认为伊芙琳由于缺乏道德力量而不能离开[7]。

综合分析已有的研究发现:定性分析的居多,定量分析的较少;纯文学理论分析的居多,跨学科分析的较少。对于以往定性研究的弊端,Fish曾一针见血地指出:“这些研究都是属于定性分析,都是通过选择文本来解释或证明自己的推理,因此往往陷入主观任意性(arbitrariness)和循环论证(circularity)。”[1]231为了消除文学分析中这一常见的弊端,作者从语料库文体学视角下,基于功能语言学和伦理学的理论,以实证的手段对伊芙琳的心理活动进行定量描写和定性分析,以求客观地描述伊芙琳内心复杂的变化过程。笔者认为就主题而言,伊芙琳的最终选择不仅是女性心理学或文化问题,更多地归根于道德伦理学议题。无论是从文体学视角、还是从功能语言学视角来看,伊芙琳的心路历程都深刻体现着西方伦理精神:唤醒自我意识,让情感成为道德之源,道德成为情感的裁判,实现道德与情感的融合。值得一提的是,这一伦理观是并行不悖地与乔伊斯意识流派风格共同构筑着整部作品的内涵。

二、《伊芙琳》的主题词分析

《伊芙琳》写于1904年,描写的是一位少女准备离家私奔的题材。类似题材在当时相当普遍,由于经济停顿,母语流逝,价值观崩溃,整个爱尔兰社会呈现出精神麻痹的死寂状态。在这些现象中,家庭价值观与社会伦理观的瓦解对爱尔兰人的心灵影响尤为直接。19岁的女孩打算离家出走,她陷入了一个选择的僵局:从情感上来论,这个家已不是避风港,而是监狱,她必须逃离;而从道德观而言,她必须信守对妈妈的承诺,尽力维持完整的家。爱尔兰的生活犹如行尸走肉,她完全丧失自我情感,留下来只能是遭遇妈妈一样的命运;情人虽然承诺可以带着她奔向美好生活,她却总有着“愉悦中又掺杂着迷惑的感觉”[2]115。对伊芙琳来说,去与留的选择实在是太沉重了。下面笔者用语料库和功能语言学的方法对文本的主题词进行定量分析,以求客观地描述伊芙琳心理变化,探讨她选择逃亡时的心路历程。

Stubbs用语料库检索软件发现《伊芙琳》有三个阶段的类符/型符比非常高,他的与发现Hart的结论不谋而合[8]。Hart认为《伊芙琳》的叙事结构可以分成三阶段:第一阶段描述伊芙琳对过去、现在和将来的思考(1312 tokens);第二阶段描写她下定决心离开都柏林,追求新的生活(233 tokens);第三阶段是小说的高潮阶段,描写了伊芙琳的“精神逃亡失败”(278 tokens)[5]49。

1.指代伊芙琳的代词she和her的检索结果与分析

从以上关键主题词可以推断,小说是以第三人称来描述伊芙琳的心理活动。因此,为了探究伊芙琳心理活动的变化,作者按照Hart的划分将小说分为三个阶段,以指代伊芙琳的her和she为节点词,检索它们在不同阶段里中的频率、搭配和使用范式。

表1 指代Eveline的she和her在小说三个阶段中的对比(以fiction为参照语料库)

如表1所示,从对数或然率来看,作为施动者的she(伊芙琳)在三个阶段的数值呈下降趋势。这说明随着小说的进展,伊芙琳的主动性在逐渐降低。也就是说,在第一阶段伊芙琳思考过去、现在和将来,大部分是伊芙琳的个人内心独白。通过这段独白,读者看到伊芙琳憧憬未来生活,“她的新家,在那遥远的国度,一切都将改观。那时候她就已经结婚了……人们会尊敬她。她不会受到像妈妈所受到的对待”[2]115。回忆起她母亲的悲惨一生和父亲残酷的家庭暴力,这些都让她迫切地想逃离现状。以快乐原则为本的人类情感唤醒了她的主体意识,伊芙琳自我情感的觉醒是一次思想的飞跃,精神顿悟。这让伊芙琳认清了自己的真实愿望,决定要追求自由幸福,可惜的是,她仍然没有发现自我价值,寄希望于他人。

而在第三阶段描写伊芙琳放弃登船离开都柏林,她积极主动采取行动的愿望大大降低。而同时作为行动参与者的“her”,在第三阶段中出现的标准化频率和对数或然率都明显增加,这说明在小说的最后高潮阶段,伊芙琳从动作的施动者变成动作的接受者,放弃了行动的控制权,她在关键时刻停住迈向未来生活的脚步。归其原因是道德因素在最后一刻抑制了她冲向未知世界的勇气。虽然她还是放弃了,而可贵的是她已经意识到了自我情感,哪怕只是昙花一现。如果伊芙琳能融合情感和道德的全部因素细致周全地考虑,她可以选择一条更适合自己的出路,而不仅仅是依赖于他人,停留在去与留的问题上。

系统功能语法认为,表达及物性系统的物质过程、关系过程、心理过程和言语过程是通过词汇语法实现的[10]。为了进一步探讨伊芙琳的心理变化,作者以“she”为节点词,运用cluster功能检索出所有“she”的五词词簇 (she on left),然后通过分析作为感觉主体的伊芙琳的心理过程,探讨她在小说不同阶段的心理活动情况。在第一阶段,伊芙琳(she)的身心活动由四种过程实现,其中心理过程12个,物质过程21个,关系过程11个,行为过程五个。在12个伊芙琳作为感觉者(sensor)的心理过程中,六个描写了伊芙琳对弗兰克的美好感觉以及她对父亲的害怕,六个描写了伊芙琳对离开家乡的惶恐和对家人的怀念。

表2 第一阶段中伊芙琳的心理过程

吸引人注意的是,每当伊芙琳在心中打算离开都柏林时,总有另外一个声音告诉她不能离开的理由。伊芙琳的矛盾心理状态正好符合英国哲学教授Francis Hutcheson的观点——情感是道德之源,道德是情感的裁判[11]。文本中弗兰克的到来激活了伊芙琳的情感意识,她渴望幸福生活,这使得离开都柏林去追求新生活成为可能;但同时道德因素——对妈妈的承诺、作为子女和姐姐照顾父亲和弟弟的责任、都柏林人的生活准则等对她的行动发出警告,如:对新环境、新生活惶恐、对熟悉生活的不舍,父亲的好处,对弟弟的爱,等等。

小说的第二阶段描写了伊芙琳下定决心离开都柏林。在此阶段,她的内心活动主要由五个心理过程表达。其中三个与伊芙琳的内心个人情感有关,“她不想重复妈妈的命运,想过一种幸福的生活,离开凶恶的父亲”。但就在同时,道德裁判提醒她“别忘记了在妈妈弥留之际做出照顾全家的承诺”[2]115。由于伊芙琳没有意识到自我价值,总是依赖他人,这造成了她找不到精神出路,陷入矛盾的漩涡。

表3 第二、三阶段中伊芙琳的心理过程

在第三阶段里,乔伊斯用三个心理过程描述了伊芙琳在去留关头的心理活动。在此阶段,伊芙琳追求个人幸福的情感受到压制,道德因素对伊芙琳的逃亡拉响了警笛。尽管伊芙琳明白弗兰克对她说的话语,“She knew that he was”但是她“She answer nothing”。就在离开都柏林之际,“She felt her cheek pale”。她不仅对离开感到恐惧,而且从“She felt him seize her”这个心理过程看到了伊芙琳对弗兰克的不信任。她双手紧紧抓住铁栏杆,弗兰克大声呼喊她,但她只能面对着大海,连说了三声不行。归结原因是她的内心并不真爱弗兰克,她对弗兰克不够了解和信任,她担心会重蹈母亲的覆辙。在她的潜意识里,爱尔兰的家“至少是个可以温饱,避风雨的地方”[2]116。当然,伊芙琳的顾忌也反映了爱尔兰移民们普遍的问题。由于饥荒问题,大部分爱尔兰人逃离到海外,许多少女在这个移民潮里被骗到烟花之地,沦为妓女。伊芙琳觉得未来的生活充满了危险,她退缩了。即将上船之际,伊芙琳不是雀跃期待而是感到痛苦迷惘,并不由自主地向祈求上帝指点。最终她的不自信,犹豫不决令她丧失了自我,变得麻痹无动于衷了。于是,“她对他板起一张惨白的脸,无可奈何地,恰如一只走投无路的动物。她茫然瞅着他,目光中既没有恋情,也无惜别之情,仿佛望着一个陌路人”[2]117。她逃亡冲动消失了,道德因素与家庭责任关键时刻使她精神瘫痪,无法作为。我们发现在这个阶段中伊芙琳完全是个被动者,她的自我情感完全消失不见。情感是道德之源,缺失了个人情感的伊芙琳就好比没有灵魂的躯壳,所以她的这次逃离注定会失败。只有在情感与道德融合后,人才是完整[12],才能做出正确的判断。由此而见,伊芙琳最后的选择就不是去与留的问题,而是因为道德与情感不能交融。无论怎样选择,她都无法获得她想要的幸福生活。唯一出路是重视自我情感,达到道德升华,自我拯救去开辟另一片天空。

2.主题词“would”的检索结果与分析

在上面列出的主题词中,除了指代伊芙琳和弗兰克代词“she”和“he”,其它大阶段都是人名和地名,这些都是小说主题词的非标记特征,是叙事的要素,反映了故事发生的特定人物、时间和地点。但是,“would”成为主题词则是本部小说的标记性特征之一。Leech和Short根据叙述者的介入程度划分了五类小说人物话语和思想表达方式:言语行为的叙述体、间接引语、自由间接引语、直接引语和自由直接引语[13]。O’Halloran和Stubbs认为,《伊芙琳》中的“would”是用来表达自由间接思想(free indirect thought)。而自由间接思想也被称作“内心独白”(interior monologue),“再现的话语或思想”(represented speech or thought)[14]。基于他们的研究,作者用语料库方法检索出“would”在小说各阶段的频率和搭配,并从概念功能的角度进行定性分析,以期揭示伊芙琳的心理活动。

表4 第一阶段中表达自由间接思想的“would”话语的及物性分析

对《伊芙琳》第一阶段中表达自由间接思想的would的话语进行过程分析发现:在 3、5、6、9、10、11 所表达的物质过程中,伊芙琳(she or her)从不以动作者(actor)的身份出现,而是物质过程的目标(goal)和受影响者(affected)。这揭示了伊芙琳的消极被动的性格特征。尽管她对过去和现在的生活不满,憧憬着未来有所改变,但在她的潜意识里,这种欲望是与社会规范、家庭责任和现实生活等相悖的,以至于即使在思考时,也不敢积极主动的做一次行动的发出者。在心理过程中,4代表了伊芙琳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向往、而1、7却揭示了她对当前生活的不舍和对未来生活的惶恐。这一矛盾存在于她的内心深处,平时都毫无察觉,只有到了关键时刻才显示出来,揭示了她优柔寡断、缺乏自信、消极被动的人格特征。

表5 第二阶段中表达自由间接思想的“would”话语的及物性分析

如表5所示,小说第二阶段表达自由间接思想的would话语全部是物质过程。在所有这些物质过程中,伊芙琳(her)一直担任的目标或者(受益者)的角色。在第一阶段,尽管从物质过程看,伊芙琳是他人动作的目标,收他人动作的影响,但他在沉思过去、未来时还能担任起感觉着的角色,说明了在该阶段她具有一定的独立性和主动性,自我意识萌芽出现。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到了第二阶段伊芙琳下定决心离开都柏林的关键时刻,她在及物性系统中参与的角色和范围却缩小到只是成为他人的行动目标和受益者,完全失去了动力。很遗憾地看到,伊芙琳自我意识只是昙花一现,继而将追求美好生活的希望全部寄托在弗兰克身上,“弗兰克会把她搂在怀里,抱住她。弗兰克会救她的”[2]116。而正是由于自我情感的缺失,她的逃亡计划也夭折了。

如表6所示,第三阶段的“would”话语只涉及关系过程和物质过程。但二者明显表达了伊芙琳的心里矛盾。她期望和弗兰克一起奔向新生活,但内心深处总有着阻碍她做出决定的声音,“黑色的大船,哀愁的笛声,苍茫的大海”[2]118,这些都在暗示她前途灰暗。这就是伊芙琳内心的写照,面对即将开始的新生活,伊芙琳心中充满的不是兴奋,不是昂扬的斗志,而是无名的恐惧:她进退维谷,举步维艰。

表6 第三阶段中表达自由间接思想的“would”话语的及物性分析

三、结语

本研究运用语料库方法从文本中检索出大量原始数据,并基于功能语言学和伦理学理论对数据进行定量和定性分析,降低了文学研究者依据主观判断产生的自发性和循环论证弊端。通过分析伊芙琳在小说三个阶段的复杂心理变化过程,分析她精神逃亡失败的原因,呈现出作品凝重而深刻的西方道德伦理观。笔者认为伊芙琳最后的抉择不是去与留的问题,因为无论选择去或留,她始终是被动的接受者,失败是必然的结局。长久的自我情感缺失让伊芙琳精神世界麻痹不仁,无论怎样选择,她都无法获得她想要的幸福生活。如伦理学家们所谈,没有灵魂之光的普照,人只能在浑浊漆黑的现实中奔忙,注定不能拥有好的生活。因而只有通过关注自我情感达到道德与情感的交融,伊芙琳才能重新建立属于她自己的生活,自我拯救而不是把希望寄托于他人。

[1]O’Halloran,Kieran.The Subconscious in James Joyce’s“Eveline”:A Corpus Stylistic Analysis that Chews on the“Fish hook”[J].Language and Literature,2007(3).

[2]乔伊斯.都柏林人[Z].庄坤良,译.台北:聊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09.

[3]Leonard,G.“Dubliners”[C]//Attridge.D.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James Joyce(2nd.).Cambridge:CU Press,2004:87 -102.

[4]张卫华.徘徊在留守与出走之间—论乔伊斯小说《伊芙林》的女性空间意识[J].中州大学学报,2008(6):47.

[5]Hart,C.James Joyce’s“Dubliners”[M].London:Faber and Faber,1969.

[6] Attridge,D.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James Joyce(2nd.)[M].Cambridge:CU Press,2004:1 -27.

[7] Melzer,Sondra.In the Beginning There Was‘Eveline’[J].James Joyce Quarterly,1979(16):479 -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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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弗兰西斯·哈奇森.论激情和感情的本性与表现[M].戴茂堂,等译.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156.

[13]Leech,G.& Michael Short.Style in Fiction:A Linguistic Introduction to English Fictional Prose[M].London:Longman Group Limited,1981:337.

[14]May,Rachel.The Translator in the Text:On Reading Russian Literature in English[M].Evanston,Illinois: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1994: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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