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皓峰:作家、高级教师、导演。著有《道士下山》,《大日坛城》等。
“我还有一天。”
郝远卿步入刨冰店时,内心如是说。
1928年的南京10月,国考正隆。国考全称全国国术考试,“国术”一词是主办方发明,排除琴棋书画中医曲艺,自此只有武术可称国术。
他三十二岁,毕业于保定陆军军官学校,一年前在中央军事学校长沙分校任教官,因“思想落后”遭学生抵触而离职。
国考分为三组,组内抽签对打,双败淘汰制,不按体重分级,没有统一护具。三十二岁,站在擂台上,有着严重耻辱感,他的对手多是小他十岁的人。
好在结果好,国考赋予前三名以“国士、侠士、武士”称号。国士,一国最优人才,《史记》中是辅佐刘邦打下汉朝天下的战神韩信,所谓“国士无双”。
国士。
还有一天。
可以洗刷三十二年的所有不快……
明天他将与另两组的优胜者,确定三士归属。自从遇到她,便开始转运了,国士必为他所有。
国考执行部安排有选手招待所,但选手多是师兄师弟裹挟而来,得本地富绅政要资助,一入南京,便移迁高级宾馆。他是一人而来,空荡荡招待所里,仅几个乡野拳手,实在俚陋,说不上话。
沿街闲逛,望见了她。
她是个小脸长身的女人,垂地黑裙不现腿型,但身材比例已很醉人。她做刨冰,店里兼卖烟酒,她丈夫是个英俊小伙,大眼白肤,言语和气。
每次比武前,他都会买刨冰,处得熟了,她丈夫会跟他聊天,频频发出善解人意的笑音,弟弟向哥哥撒娇的神情。
她始终是规矩妇人模样,盛完刨冰,就缩回椅子里看画报。不知她只是看图,还是识得几个字……
走近她,她会礼貌站起,现出长长的身子。
除了刨冰,他今天多买了三盒烟,她丈夫说:“大哥你怎么抽上烟了?”他:“给别人买的,还个人情。”
南京街头,香烟是论根卖的,三盒已是礼物。她丈夫“噢噢”应答,发出和善笑音。
他向她走去:“有纸给包一下么?”
她仰脸,眼累了的倦容,站起身。
这长长的身子,是他的好运。
次日黄昏,郝远卿穿一套蓝灰军装步入刨冰店。长沙军校教官服,大檐帽内置铜丝绷出的型,富于雄性威严。
南方军的帽子比北方军漂亮,他背离保定军校体系,投奔长沙。原以为会戴一辈子……
她丈夫发出啧啧赞叹:“大哥,原来你是个当官的!”他以将领风度点头,看向她。她站着,一双累了的眼,没有惊奇。
要了碗刨冰,坐下,一勺勺吃完。
她一直站着。
从仿苏黑牛皮军用挎包掏出一物,递给她。
塔尖形奖牌,肥实,白银铸造。
“送你了。”他走出刨冰店,再没有回来。
奖牌镂刻“武士”二字。
郝远卿南京国考后,国术大热,各地兴建国术馆。河南新县,为南北货流集散地,1929年12月建国术馆。
落于别地之后一年有余,新县乡绅要请名家。请到了石风涤。他是太极拳宗师级人物,北京授拳二十年,交谊三教九流,是军界元老、工商巨子的座上宾,有“三绝”美誉:扇面画、京胡、太极拳。
南京国考,他作为名誉裁判总长,鉴于分组竞争出现伤亡,提议为避免白热化,背离宣扬国术的宗旨,取消决赛。得到国考组委会全票赞同,定三个分组胜出者齐名,皆为“武士”。
国考,无国士。
国术馆是中等专科学校编制,各地国术馆沿袭南京中央国术馆模式,招收十四岁至十七岁青年,设有数学和音乐等普通中学课程,专业上,除了中式拳械,还开设域外武技——拳击和刺刀。
国考获武士称号的郝远卿,任课刺刀。他因报纸报道成名,不算名家,无门派背景、无官绅交谊,独独一人。
国士馆校舍非新建,当地美国教会捐出的房产。1925年,南军北伐,宣布废除与列强的一切不平等条约,北伐结束,武汉、上海等地的租界并没有归还,但在华洋商多捐房让利,向南军建立的新政府示好。
房产本为办教会学校,主楼顶部建有钟楼。武人敏感,视分配教室的大小为地位象征。多数房间面积相近,独有一间大房,原是小礼拜堂。
石风涤给了美术教师艾可丹,开封人,二十二岁。理由是,各拳种是选修课,美术是必修课,全体学生都上,人数决定面积。
武人们松了口气,暗赞英明。
艾可丹是石风涤的代笔,“三绝”之一的扇面画,多出自她手。扇面画为官绅阶层重要社交礼品,从明朝晚期兴起延续至今,已四百年。以赠画求画建立新人际,人际圈中祝寿、离任、新居都需画作支撑场面。
有画名,应酬多,请代笔是默认之事。明朝代笔规则,染色可代,墨笔体现画者个性,不能代。逐世放宽,至今已是皆可代笔,唯印章为真。
传闻石风涤交谊一位贵人,为显诚意,亲手绘之,画完自觉未达代笔水准,让艾可丹重画送出。
一般而言,代笔人深藏秘养,不露于公众视线。艾可丹来校就职,武人推测,是她效劳多年,石风涤给她的补偿。“石佬厚道”——是公论评判。
她是职业画师,毕业于北平美术专门学校。石风涤是业余爱好,明朝至今的传统,以业余身份为高雅,各行名家都是业余者,甚至四百年来的名医多是看书自学的人,临床实例寥寥,以医理著述博名。
专业人士,难成名家。
她与白种女人有四成相近,头发远望乌黑,细看是深到极处的红褐色,瞳孔也是远望为黑,近瞧是土绿色。喜欢她的学生多,美术课座无虚席。
她略有近视,不爱戴眼镜,怕看不清而怠慢他人,总是作笑打招呼的样子,他人看来则是媚态不停。
一日上课,让学生临摹龚贤山水册页,郝远卿持刺刀训练的木枪到来,向她鞠躬:“我无意刁难你,只是国术馆以武为宗,最大教室用来画画,于理不合。今日起,这里是刺刀教室。”
突如其来,她鼻腔一酸,小女生受委屈的哭相。
郝远卿:“我不欺负女人,千万别哭。”
她恢复冷静:“出去。”
石风涤外出应酬,其他拳师赶到时,见郝远卿和艾可丹情人般对视。艾可丹眼光亮得吓人,郝远卿面色晦暗,见拳师们赶到,两眼转出光来,似得解脱。
郝远卿:“习武人不费话,说服我,用拳用刀。”
夹在腋下的木枪翅膀般展出。
国术馆聘任拳师二十二名,在美术教室动手的有五位,头两位是个人单上,后三位是拿刀一块儿上的,刀是教学用的木质柳叶型单刀。当着学生,用刀用拳皆被打倒,输相狼狈,日后无颜任教。
郝远卿唯一的武术经历是十岁学过最普通的少林小洪拳,家乡小学体育课教授,大半动作忘记。国考小组胜出,缘于对手多没经过反应训练——而这是刺刀技重点。让名门大派的绝招狠手失效,只是反应稍快。
石风涤去一乡绅家参加诗词雅集,席间演示“三绝”之一的京胡。琴弓停住,唱戏者向石风涤鞠躬,称刚才一段,是平生从未唱至的境界。功力深的琴师可操控唱者口气,让庸手超水平发挥。
唱者是此地茶商,富甲一方。
国术馆出事的通报,让石风涤很失面子,在雅集上被叫走,显得俗务缠身。即便逢当罢官、损财的噩讯,仍不动声色完成雅集,方算风度。
石风涤:“慌什么,让他闹,看他闹多久。”
“打倒五人,没有拳师愿意再出手。就等您了。”
石风涤低眉,额上皱褶如虎皮斑纹。
唉,本地乡绅档次不够,还爱看热闹。
回国术馆,跟来了雅集全部人。唱曲茶商表示:“看武行争端,如观涛观霞,属风流韵事。”
学生已撤离美术教室,艾可丹的大画案上摆了茶,未动过手的十余名拳师围坐,此起彼落地跟郝远卿聊天。
都是套近乎的话,家乡风俗、国考逸闻一类。
郝远卿“嗯嗯啊啊”地应付,如痴如呆。通过聊天,他们成了中间人,中间人就是好人,好人不受攻不负责,今日之事,成了他和石风涤两人的事……
没想到石风涤带那么多人来,小礼拜堂建构的美术教室,似要举办一场婚礼。不管多少人,只有两个人。
石风涤和郝远卿对望,均有疲劳感。
石风涤:“对校制有意见,可以找我谈。何必如此?耍蛮力,下作了。”
郝远卿:“打倒我,事情就平了。”
石风涤平笑了:“你我身居教职,不能私斗。耍江湖习气,大家都不体面。”
言正理直,郝远卿一时无语。
石风涤:“你打倒五人,严重触犯校规,要受开除处罚。”
郝远卿:“开除后,我按武行规矩,向你挑战。”
石风涤平和面容变得严厉:“事情一件件办,你是正式聘来的,也要正式去,到教务室领解聘书、财务室领遣散费,手续齐全,才有尊严。”
如中魔咒,郝远卿肋夹木枪,夹尾狗般走出教室。
石风涤自知,此举慑住乡绅与拳师,威望将升。一瞥,站在角落的艾可丹,没有预期的仰慕神色……
回校长办公室,静等郝远卿到来。
遣散费开得高,是一户日杂店五年利润。
对他稍有愧疚。一年前的国考,皆知他将拿下国士称号,但一个无门无派的人,凭军营兵技在武术盛会上夺魁,各派名家均觉得不是滋味。
阻止他容易,办雅了难。悔不该出风头,说出那番场面话——中华武学是宽恕之学,国考取消决赛,为向大众宣示,具备止戈罢战、好生厚物的精神,方为真国士……
门开了,郝远卿走进,挂着笑。
他是来道谢的,比武的事没了……
郝远卿:“给这么多钱,真是高看我。”如盐溶于水,笑容消释,“花光了,我跟国术馆便彻底了断,到时再向你挑战。”
民国地捐按地基面积征收,不算楼层,酒店越高越合算。 新县顶级酒店名“耶麦托霍推罗”,高达八层,本县前所未有,为英式建筑,聘葡萄牙经理。
供水独立,井深674尺,英商中华凿井有限公司承凿。水暖、厨房、灭火设施由亚洲合计机器公司承制。日租金按房屋规格,3元——12元不等,郝远卿住12元房间,交预付款时,才知旺季淡季均打4折,4.8元一日。
此地没有旺季……石风涤给的是银票,700两。1两银子折合1.3个银元,如何花得完?
街上最大饭馆为天津鸿宾楼分店,楼高三层,清真菜肴。这一代鸿宾楼主人雄心壮志,但本店经理有言,选地有误,物流昌盛地毕竟不同于经贸繁荣地,新县人不爱吃。
此地居民多不会炒菜,习惯煮食,伴以玉米饼,少见肉类。本店主厨调去了沈阳分店,那是正确选择。
菜价低廉……郝远卿坐入鸿宾楼,点了八鱼翅、一品宫燕、烧大乌参、红烧鱼唇、两色广肚、红烧干贝、清蒸原桶鲍鱼,想到清真菜肴以牛羊肉为本,又点了清炖牛肉、油爆肚仁、芫爆散丹、炖牛舌尾、烤羊腿。
结账时,伙计告知,已有人代结。
整个餐厅,除郝远卿,西南角还有一桌,是位谢顶的矮胖老人,穿着朴素,食用简单,一碗羊肉泡馍、一碗爆肚、一壶花茶。
郝远卿走近:“你我认识?”
老人有着水族的双眼,如鲶鱼青蛙,令人极不舒服,一笑:“不认识,交个朋友。”
低头吃饭,无意攀谈。
想交朋友的人很多,此日之后,郝远卿来鸿宾楼吃饭,均有人结账。
他退回耶麦托霍推罗,不再出门。酒店内设电影院、餐厅、展览厅、舞场,空寂无人,稍稍兴盛的是改为茶馆的咖啡厅,聘请了评书艺人开书场,六十人座位,每场不足半数。
跟鸿宾楼主人一样,酒店主人也择地失误。
住客消费,可打四折,郝远卿看电影、看展览、吃西餐,无论干什么,均有人结账。
一周后,大小解皆恶臭难闻,汉人体质不适于西餐,再去了鸿宾楼。鲶鱼眼老人仍在,一碗羊肉泡馍、一碗爆肚、一壶花茶。
郝远卿点了桂花羊肉、葱爆羊肉、炸牛排、锅烧鸡,配清真小吃凉糕、撒糕、切糕、甑儿糕、芙蓉糕、蜂糕各两块。
吃几口,扔了筷子,走到老人桌前:“今天你结账,明日我请客。”
老人翻开眼,眼白一层非哭非泪的黏液。
郝远卿:“明日宴后,我离开新县。白吃了你们这么久,算作答谢,总得让我花点钱吧?”
老人眼中黏液锃亮,咧嘴一笑。
郝远卿订的菜单,在十分钟内到了石风涤案头,艾可丹在赶制一副扇面,他在斟酌题款措辞。送给南京中央国术馆的名誉教务主任,一位在陕南拥兵五万的军总。
订的是全羊席,羊的每一部位,至少做出三道菜。如羊耳朵,耳尖做“迎风扇”,耳中段做“双凤翠”,耳根做“龙门角”。从头至尾的菜名不用“羊”字,文雅多趣。
全羊席是清朝皇室招待回族贵宾的菜品,清灭后流入民间。本地鸿宾楼主厨已走,无力做此宴。鲶鱼眼老人汇报,郝远卿说做成什么样都成,看重的是这席菜的礼仪性质。
“懂事。”石风涤叹口气,让艾可丹停手,在她画的红绿花叶上,补了两道枯藤。
遒劲苍雄,笔墨功力在艾可丹之上。
谋划正确,年轻人的锐气不能持久,很容易消耗。不是石风涤的主意,是从北京赶来的一伙老哥们的谋划。让他的钱花不出去,日子一久,他便会重新思考手里的银两,冷静下来的人不会不在乎银两……
此事,如此解决了?松口气,也隐隐有些失望,石风涤拿出一个信封:“明日赴宴,这个给他,我的亲笔,去广东开平县国术馆任教的推荐信。”
开平是经贸繁荣地,堪比省会广州。
鲶鱼眼老人:“他会去?”
石风涤:“是个礼仪,让他走得有面子。人有面子,便无怨气。”转眼看向艾可丹,她伏在画案上,在细钩叶脉,由于近视,脸颊逼近纸面,臀部高翘。
成名之后,做了半辈子风流才俊,看一个女人的日常仪态,便知她在床上能有多好。这是个好女人,跟在身边四五年了,未曾越过雇主与代笔的关系,彼此保持着职业尊重。
尊重一个女人,是如此有趣……或许,是自己老了。
转开眼光。
石风涤到达新县的朋友很多,皆为名家。全羊席是六张桌拼成一条长桌,这是西化影响,汉地传统视为不雅,只有粗陋无礼的乡下才有拼桌之事。
桌面铺深蓝色桌布,也是西化影响,北方旧俗表达宴会隆重,是铺地毯,不会铺桌布。请客主人须显谦卑,郝远卿坐于南方下首。
北方上首的主客位置,坐的是鲶鱼眼老人,他穿了新衣,通身的黑色大衫套深红色外袄,花白发丝油亮。
在座老者皆衣着华贵,相貌堂正。按北京话讲,名家须“养样”,养得有模有样,让人望而生敬,场面周旋占尽优势。望着这帮年久成精的人,郝远卿感慨:人老了,竟可长得这么好看!
席间,名家们络绎不绝地跟他搭话,风土人情、时局政治,礼貌得体,言辞风趣。一度恍惚,觉得活在这帮人中间是如此惬意。
鲶鱼眼老人开口,慈祥体贴:“国士称号,就别在意了,找石大哥麻烦,不过是出口恶气。你搭上我们这帮老哥们,比国士称号强得多。那是个虚名,我们办的是实事。”
郝远卿:“是呀,人得有朋友。”
鲶鱼眼老人大笑:“第一眼见你,就知道是聪明孩子,不会不开悟。以后,在座的都是你老哥哥,我们多年累下来的关系门路,都是你的。”
郝远卿起身鞠躬致谢:“小弟也有敬意。”喊一声,伙计捧个托盘上来,盘中一沓红色信封,分发诸人。
礼仪信封统一为白色,婚宴红柬也是封在白信封中。士绅清高,视钱为秽物凶物,红信封是用来装钱的,红色可祛秽镇凶。想必是一份份银票,作为礼金。
按名家身份,一位不少于三十两,才够体面。七百两,他剩不到半数。
诸人均有些感动,心疼这年轻人懂事,生出真交谊之念。诸人将红信封对折,收入袖中。不会启开数钱,那样不雅。
郝远卿则招呼众人拆信。
难道超过了三十两?唉,还是年轻人,只知显气派,不知暗受的恩情,他人的感谢会更久些。
一人手快,拆信惊叫。
无钱,一张白纸黑字的挑战帖,落款签了“郝远卿”三字,空着起首姓名。常规挑战帖跟婚宴一样,红柬白封,逆用红白的帖子,是无礼表现,比拼生死。
郝远卿语音铿锵,如军校操场训话:“我还要住下去,再吃饭,谁代付,挑战谁。想代付的人,自己把名字填上。手续齐全,才有尊严。”
十三位名家,一人出手,是鲶鱼眼老者。郝远卿从屏风后取出一把木枪、一柄单刀、一柄剑。刀剑铁制。
木枪夹于肋下,道:“刀剑挑一样。”
鲶鱼眼老者:“这种不上品的刀剑,不屑一握。小孩子耍的木枪,你拿着合适,我有手。”
他的手蛇皮般厚实,指节茧子黑如铁渣。是常年插铁砂、抓树皮的手。
郝远卿:“您上了岁数,请自重。”
老者冷笑:“你的木枪,一抓就碎。一会儿小心,我有兵器,你没有。”随手捏碎一只茶杯。鸡蛋一磕即碎,但捏碎,是壮汉也做不到的事。酒杯近似鸡蛋的圆形卸力结构,而瓷质强于蛋壳钙质。
郝远卿:“我可以先告诉你结果,你的手还没来得及使劲,枪就打到你了。”
老者:“笑话。”跃步上前,郝远卿猝不及防,木枪胡乱向前一杵。
如鹰捕兔,五指精准抓住枪头。
枪托打上老者后颈。
老者倒下,指尖仍紧扣枪头。
几秒后,指节松软,垂落于地。
枪头油光,毫无损坏。
在惊叫言辞中,郝远卿才知鲶鱼眼老人是王冠真,世称鹰爪王。
名家的名声,都是半生费尽心机攒下的,没有人再动手。
县城卫生队设有诊所、兽医站,监管食品,进县蔬菜要撒免疫药水,须菜农购买,行同勒索。
卫生队担架是德国进口。王冠真被抬走前,有片刻苏醒,自知名声已毁,为显最后风度,要来印泥,在挑战帖上按下一个朱红手印,表明是正式比武,不拖累郝远卿受治安追究。
名家们伴郝远卿走下鸿宾楼,街口分手时,有人问郝远卿去哪。
“回酒店。你们呢?”
“国术馆。多问一句,你这么做,只为出口恶气?”
“小看我了,我图别的。”
“什么?”
“事发即知。”
1928年,国考无国士,出了三名武士,郝远卿、唐几谓、梁少唏。
唐几谓就职于南京中央国术馆,梁少唏就职于长春国术馆。两人均收到郝远卿来信,说他已向石风涤挑战,但发现石风涤功深难测,顿失信心。
考虑到三人齐名武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为避免败于石风涤后,拖累唐梁二人名誉,决定登报放弃武士称号。
南京与长春相隔遥远,不及通信商议,但唐梁二人判断一致,即便郝远卿放弃武士称号,世人也会将三人等量齐观,必须阻止比武,两人一南一北,启程向新县。
奢侈数日,想正经吃顿饭,郝远卿步上鸿宾楼,点一碗羊肉泡馍、一碗爆肚、一壶花茶。食罢,胸口暖暖痒痒,暗赞鹰爪王是真懂享受的人。结账,伙计说已有人代付。
调转坐姿,西南角不知何时开了一桌,背身坐着一位女子,点一锅涮羊肉,配一盘本地特色油花煮白薯——郝远卿吃不习惯,白薯南北都是烤制蒸制,她应是初来乍到,尝个新奇。
相距七八步时,她转身站起,时髦女性的喇叭袖连衣裙,大方地露着半截小腿,小腿着毛绒质感的黑绵袜。连衣裙有一根细细的修饰性系带,与裙同色,几乎隐没。
辨出系带,颇感心惊,位置在常规的腰线之下,臀线高度。
放低的系带,让她身子长长,仿佛1928年南京的刨冰少妇。
她小脸,鼻眼粗看肉肉的,细看精致……五官也像。郝远卿默吸口长气,道:“你我认识?”
她含笑摇头:“梁少唏,你认识。”
她是梁少唏未婚妻,现在天津法政学堂读书,立志做民国第一代女法官。天津距新县比长春近,她先一步赶到,为夫解难,阻止比武。
她叫莫天心,衣着时髦,日用节俭,背被褥而来。国人忌讳与他人共用被褥,中式旅社的房间供床为光板,脸盆枕头也须私带。中式旅社比西式便宜,打折后,一日六角,不按房间按床位,一房两床或五床不等。
她住四床间。
郝远卿:“把另三张床包下来了?”
她噘嘴:“那干吗?没必要。”
郝远卿:“跟钱无关,不知道中式旅社有接水?”
传闻中式旅馆的伙计会联合扒手,窃客人钱物,名为接水。
她慌了。
郝远卿带她迁入耶麦托霍推罗。三十年来,西式等于高贵,酒店外观有着高贵的强势,一二层外墙是黑色花岗岩抛光贴面,可照人影,德商自青岛崂山开掘;三层以上是咖啡色釉面砖贴面,色调厚重纯粹,英商控股的上海泰山砖厂出品。
她喜欢大门上端巨大的铁架雨篷,觉得像轮船机舱里的造型,充满功能性美感。背着三十斤行李卷,郝远卿步入大门,似英雄壮举。
房间一张平拱樘的铜架宽床,鹅绒被褥,白洁如雪。室内桌椅箱柜齐全,桃木柚木所制,无色喷漆。窗户宽大敞亮,顶端拱圈造型,弧线悠长,她仰望半晌,赞道:“工业文明。”
她仰头的时候,下巴至锁骨连成一线,似乎脖颈拉长,如雨中颤抖的荷叶杆或风中飘旗,美得超越人形。
郝远卿暗叹,你才是工业文明。
唐几谓先一步赶到,背着被褥,寻到耶麦托霍推罗,正值郝远卿陪莫天心看电影《爵士歌王》,美国华纳兄弟公司出品。一曲过后,歌手竟然有话:“别急,肯定录上了,我保证,你不会什么也听不到。”
这句误录的台词,让全世界大惊小怪,赚足了钱,之前电影无声,发展到有音乐歌曲,仍无人想到可开口说话。
票价一个银元,莫天心已看了三遍。等那句话说出,才愿走出影院。
郝远卿要在酒店西餐厅给唐几谓接风,唐几谓笑道:“英人德人口味糙,俄人只知油腻解馋,法国佬在饮食上是开窍的,但跟湖南人怎么比?”
清末湘菜成为一大菜系,因出省发展的湖南人多为美食家。请去鸿宾楼,吃了几口,唐几谓嚷起来:“这地方没主厨啊?帮厨的手艺!”
帮厨只负责宰杀割洗,不许上台做菜。
问明白这是本地顶级饭馆,无它处可去,让伙计叫出厨师:“没本事炒菜,就花工夫煮吧,教你个笨法子,肥鸡一只,牛脊肉一方,与鱼翅合放罐中,将灭将熄的小火煨十二个时辰。鱼翅得是长须排翅,不烂熟不停火。今日无奈了,明晚要吃好。”
指导厨子,人生乐事。
三餐快慰,唐几谓没提过一句比武。不厌其精的贪食者,多是有大心机的人,他在等梁少唏到来。
他不住酒店,住进城内商业储蓄银行的招待所,没有“接水”之忧,中式待遇,光板木床。
两日后,梁少唏背被褥到达。长春经贸繁荣,标志之一是南肴北上。他带来平湖糟蛋、南浔大头菜、金华火腿、广东香肠、福建肉松,作为送莫天心的礼物。
他和她都是河北滦县人,滦县产石英砂,上品陶瓷原料,两家都是开瓷器作坊的富户,自小相识。
他在银行招待所安顿下来,唐几谓秘语:“瞅着嫂夫人和郝远卿情景不对。”他笑了:“你是说俩人都住酒店?呵呵,女人就该好吃好住。”
滦县有九条大河,滦县人心怀坦荡。
莫天心是有些改变,男人对女人的敏感是天赋。梁少唏决定在招待所请客,以作判定。
招待所建筑样式中西式合璧,餐厅中餐,西式领班制。服务员穿白色大褂,副领班大褂外套蓝色坎肩,领班套紫色坎肩。三位武士光临,领班亲自接待。
滦县最出名的是肉饼……梁少唏把菜单递给唐几谓,唐几谓瞄一眼,无非是京味和豫味。京味是改良的山东菜,豫味吸收不少山东菜。
食欲一般,道:“瓦块鱼、纸包鸡、糯米鸭子、铁锅蛋……”将菜单递给郝远卿。郝远卿是保定人,保定最出名的是驴肉火烧……
他没接菜单,仰头直说:“有没有一口吞?”
领班一愣,他讲得津津有味:“先做一份鸡蛋炒米饭,狠下油狠下盐,蛋比米多。在菠菜叶子上抹层黄豆酱,卷着蛋炒饭,一咬一过瘾。”
领班被说得有些馋了。
这是赶大车的马夫边走边吃的东西,梁少唏看向莫天心。
她静静而坐,身朝郝远卿,不定的视线,眼中是正午湖面的晴光……曾经见过,订婚后,在双方长辈陪同下,两人曾去滦县城外二里的金泉亭游玩,梁少唏一路说笑话和大话,她便是这样的眼光。
国人习惯,吃菜闲聊,汤后说事。
最后一道菜是本地特色,油花煮白薯。第一次吃煮的白薯,稀烂如四分熟的鸡蛋黄。梁少唏连吃两块,似是烫了舌头,眨眼淌下泪来。
拭泪,叫汤。
一大盆鱼头鱼尾熬的汤,应是做瓦块鱼剩下的。唐几谓面显鄙夷,在湖南,没熬过十个时辰不能叫汤,只是一盆热水。
他直腰正视郝远卿:“我跟梁兄,放下一切,大老远赶过来,是份诚意吧?”郝远卿坐直,咽尽口中食,道:“有诚意。”
梁少唏以丈夫对妻子的口吻,吩咐莫天心:“老爷们谈正事,你先回酒店。”她起身,款款出餐厅,极为懂事。
刚感宽慰的心,中刀般刺痛。
她回头瞥了一眼,看的是郝远卿。
梁少唏端正身姿,与唐几谓保持一致:“跟石风涤,就别比了。”郝远卿一脸郑重,“写信说过了,我放弃武士称号。”
梁少唏:“放弃了,世人也会把我们三人看作一样,你输了,丢的是我俩的人。”眼角余光中,她已出门,想追一眼,耳听郝远卿话起。
郝远卿:“你怎知我一定输?”
眼珠转意刹那泯灭,略感羞愧,认定他输,也是否定了自己。
郝远卿:“另外,咱们仨怎么就一样了?一年前,我不知道,现在我也不知道。”
唐几谓:“你什么意思?”
郝远卿:“想知道。”
在招待所门房存了一剑一刀一把木枪,叫服务员搬来。领班急了:“在这动手么?”
郝远卿:“打不坏东西,只会打坏人。”瞪去一眼,领班再无话,面若死人。
刀剑开刃。
不想杀人的人,用凶器有顾虑,武功至少折去三成——这是郝远卿的算计。
唐几谓持刀,梁少唏持剑,两人相互谦虚几句,走出来的是梁少唏。在算计中,有心机的人,凡事不会打头阵。
梁少唏很不顺手地拿着剑,用剑须经特殊握法训练,一般武人只是练刀,握刀符合常人习惯,上功快,易精深。跟唐几谓一起,他不会拿到刀。
劈来一剑,用的是刀法。
郝远卿木枪冲刺,眼无凶光,近乎同情。
梁少唏格挡,姿态矫捷,不愧是国考小组的胜出者。刀法格挡用刀背,刀背厚重,可挂住木枪。
剑体轻薄……
枪头被削去一片豆角大木屑,冲势不减,压过剑,击在梁少唏上臂。
一声铁器落地的脆响。
郝远卿耳中是臂骨断裂声,人耳听不到,那是对自己击打效果的判断。
枪托击上梁少唏左腿胫骨,不是弧线抡打,是直线戳击,如一根钉子整根钉入。又是一记断骨幻听。
梁少唏倒地晕厥。
郝远卿肋夹木枪,凝固的惊愕神情,出手重了……昨夜,与莫天心在酒店舞厅跳舞,四曲一个银元,直至凌晨……舞是她在天津学的,无私地教给他,她的眼神似乎永别……
餐厅门响,抬头,不见唐几谓。
不紧不慢地追着,唐几谓拎刀而逃,身虚步软。小腿上有肝经,肝主搏杀,平素锻炼有法,不会一受惊即溃尽气势。
早有耳闻,唐几谓父亲是跟石风涤一样的名家,国考分组,他那一组强手多是他父亲的徒弟,有意要凑他胜出。
路上有过一次交手,枪头被削去一块,郝远卿从地上拾起,小小的三角形,放于手心,可供把玩。
唉,他不是有大心机的人,只是伶俐。
国术馆坐落于县城主路,赶羊般,将他赶到。他气息不稳,喊不出惊动众人的音量,好在知道去校长室。
无人。
郝远卿离开门口,任他夺路去美术教室。那里,石风涤一身墨香,大画案上并陈七八副扇面,艾可丹伏案一一盖章,比汉人女子涨出一圈的臀型。
木枪冲刺,唐几谓挡得大失水准,横着刀面。以为最大面积最安全,是俗人意识。
枪头击于刀面,刀面撞在胸膛。唐几谓皮球般跌出,在地上弹了一下便不动了。
住校的拳师和名家赶到,郝远卿大声宣言:“大家见证,武士中的胜出者,就是国士了。”
碧绿笔洗里盛着清水,涮去笔端墨色,石风涤道:“记得你曾向我挑战,还有这事么?”
计划中,挑战石风涤是虚招,不想真与这类人脉深广的人物为敌,也料他不敢应战。一切作为,只为国士称号……
话赶话,不得不应,郝远卿:“当然有。”
石风涤:“可以,容我先辞去校长一职。”
交接教务繁琐,校长辞职须五日。
五日里,长春《大东报》、南京《新民报》均发布一则启事:国考三武士为弥补决赛缺失的遗憾,私下友好切磋,郝远卿胜出,获“国士”称号。
后附公证者名单,是石风涤为首的一伙北方名家。
这两家报纸以严谨著称,都有石风涤认识的记者,没来电核实,即刊登……他是有背景的人。
很快查出,他在保定军校的一名同学现是东北军新贵,南京常驻代表。稍感失望,还以为他是一个人,一个人硬气……
京城来的名家均劝石风涤免去比武,甚至献计,以家宅失火为名,离开新县:“一所房保住一世名,值得。”
石风涤在京城有六处房产,笑道:“下策。”有人还想说,石风涤瞪了眼。
比武前夜,艾可丹在赶制扇面。答应辞职后,送本地乡绅一人一副。他们档次不够,爱看热闹,明日都会来。
要在比武前送给他们……万一落败,再送就无趣了。
石风涤闭目坐于画案前,似斟酌提款词汇,忽然自言自语:“他有背景?我可是玩了一辈子背景的人。”半晌又言,“前景草木和后景山水分不开,没了远近,整张画就不精神。我不精神很久了。”
艾可丹直起身,怔怔望他。
石风涤张开眼:“拳怕少壮。最后一次动手,在三十年前,你说我和他谁会赢?”
艾可丹:“你。”
斩钉截铁。
石风涤哑然失笑。画案边沿,有一把象牙裁纸刀。宣纸质地,利刃不便,钝刃为佳。
走到艾可丹身前:“跟了我四五年,见过我习武么?”她摇摇头,惊觉左肩裸露,衣料裂开。一只男人的大手在肌肤上擦过。
象牙刀划了五寸长,手指也划了这么长。
手感怪异,果然与汉人女子不同。
石风涤转身而去,教室为礼拜堂格局,行了二十步,仍未出门。身后一声“混蛋!”女性愤怒特有的亮音。
石风涤:“——老混蛋。扇面不用画了,明日我谁也不送。”
象牙刀入袖,跃步出门。身姿京剧武生般好看。
正规比武,比武场要由第三方提供,一位乡绅家后花园。种满海棠树,赏花之用的路径,镶嵌着石子拼就的精美图案。
路面不宽。
时值冬季,花叶无存,空枝纤细,不碍视觉。中式比武,少有大幅度躲闪追击,三两步、一两下即结束。便在石子路上比武,旁观者站于树间。
郝远卿穿长沙军校教官服,高沿军靴。实在厌恶名家们绸缎衣裤、平底布鞋的打扮,看似宽松,实则有碍运动。
已想清楚,与石风涤比武,是更上层楼。国士还只是报纸一则消息,打下个名家,便拿稳了这个称号。胜算七成,国考经验,功力越深的人越不做反应训练。
功力——速度和力量,带有欺骗性。
距比武时间十分钟,石风涤才到,歪了口眼,由卫生队担架抬来。艾可丹跟着,不知哭了多久,眼皮红肿,瞳孔土绿色鲜明。
他清晨洗漱时摔倒,确诊为偏瘫性中风,右手右腿已不能动,只有些冷暖感觉。他呀呀几句,表示口齿困难,由艾可丹代言。
艾可丹:“比武一定要进行,不能比兵器,还可以比劲。”
横握木枪,郝远卿站到担架前。
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搭在木枪上,在郝远卿两手之间。
裁判三人,首席裁判音调惨厉:“时候到了。”
话音刚落,郝远卿跌了出去。
硬胶皮鞋底与石子的摩擦声尖利,稳住腿,白了面色。
石风涤摆手,示意可再比。
郝远卿慢慢走近,递上木枪。
手搭上,掌根抵得死死,仍不能止住指尖轻颤。
两人同时发力,郝远卿双脚钉在地上,身形稳如泰山。木枪脱手而出,一道弧线越过头顶,落于身后一丈处。
木质上乘,音色悦耳。
被偏瘫病人击败,国士名号不值什么了。
郝远卿未拾木枪,踉跄而去。在场观者拥到担架前祝贺,忽然止声,郝远卿又走了回来。
他神色正常,如一个登门访客。
“今日起,我将研究太极拳,想定个三年的比武之约。我无基础,三年是预计的最短时间。中风的人活不长,你等不过三年,我击败你门下弟子,便是胜了你。可以么?”
石风涤呜呜哼声。
郝远卿:“诸位见证,他答应了。”穿树急行,拾走木枪。
用敌人之技战胜敌人,才赢得彻底,方能挽回国士名号。
太极拳,何其难……
新县是卢汉铁路的一站,城外火车站大过县城,海港码头般仓库林立,图书馆、医院、国民公园均建在车站。
无正经饭馆,几家切面小铺,面条之外,有大饼、花卷。郝远卿待在一家,要了碗面,熬候车时间。
催站铃声响时,几位乡绅走入,言:“国术馆不可一日无主,留下吧。”郝远卿诧异:“我输了。”
“你在新县二十天,一个人对抗全武行。名家们都是过客,你属于这儿。”
稍感酸楚,低头捞面。碗已空,在军校养成的习惯,总是吃饭吃尽。
“北大校长待遇,月薪六百银元。”
火车汽笛鸣响,如一只失群的绝望大雁。
艾可丹护送石风涤离开新县,回北京。
六处房产,四处归子女,此生一妻一妾,各得一处。石风涤住朝内大街租的画室,八间房,有庭院。本是前清某王府西跨院的一部分,临街处破墙建门,成了独院。房产现为司法部所有,因与其常务次长相熟,廉价租下。
搬入后,画生贵气。
从同仁医院雇了两名专职护士,艾可丹不离不弃。到京,石风涤的眼嘴便正了,一日给他喂粥,忽然悲从中来,停不住泪。
女人的哭泣,是大自然的一部分,男人必须经历。石风涤开口,竟吐字清晰:“别哭了。世人只知我有三绝,其实我最绝的是医术。我没中风,是给自己开了道药方。”
唯如此,才能废了郝远卿的快速反应,贴手比劲。
她凝视着他,眼中水汪,道声“坏蛋”。
他:“——老坏蛋。”
他与唐几谓父亲四十年交情,更重要的是,面对郝远卿凌厉杀气,他技痒了。一时冲动,想放手一搏,但他的太极拳背负门派名誉,不能闪失。
她:“既然是万无一失,比武前夜,还像明日就死般,非要摸一把?”
他尴尬一笑,真有愧色:“解药之方,我早写好,藏在剑柄里。”宝剑是师门历代相传之物,须行旅相随,挂于卧室墙面。
她笑了,非汉人女子能有的媚态。
两个月过去,石风涤右臂右腿仍不能动,甚至丧失了冷热酸麻。见艾可丹眼肿,知她私下落过泪,道:“药方是古传,古人不欺后人,但古今饮食有变,体质不同,古为今用,自有偏差。这是老天在算计我,此生废了,下辈子找你。”
她绽出缓缓笑颜:“不跟你定约。”
石风涤故作苦相:“唉,你我差着岁数,你不用等到下辈子,我一死,立刻赶回来找你,给你当儿子。”
她失声叫道:“不要!”
伤筋动骨一百天,3月份,骨折痊愈的梁少唏找上门来,恳请学艺,洗刷对郝远卿的败绩。
有一件事,他没说——他的未婚妻莫天心留在了新县。
石风涤收下他,命京城弟子传他架势,天气好时,坐在椅子里与他推手,用能活动的左手。太极拳劲法独特,超出西方体育范畴,太极拳普传于世已二十余年,招式流行,而劲法一代不过传二三人。
师父与徒弟推手,是无言之教,在传劲法。
4月初,南京《新民报》登了郝远卿一篇文章,署名身份是新县国术馆校长,未提国士称号。他以西方力学分析太极拳架势,文笔深入浅出,大受欢迎。
太极拳是市井显学,屠夫菜贩都能聊两句“借力打力、引进落空”的太极拳名句。出版太极拳书籍是盈利保证,大学、公园多有教太极拳的短训班。
郝远卿收集资料容易。
京城名家持报纸聚集画室,商讨对策。“一个不是太极门的人大讲太极拳,石佬,这是冒犯您的权威。”
石风涤:“不是冒犯,是刺探。门外人悟到这个程度,确有天才,他是遇到了研究瓶颈,所以登报抛文,期待我反击。”
“那该怎么办?”
石风涤:“不理。批他,就教会了他。”
4月中旬,郝远卿又抛出一文,不再讲劲法,就太极拳架势分析实战用法,如“叶底藏花”是扭敌肘关节,“高探马”是膝袭小腹再掌击耳门……
梁少唏持报纸问询,石风涤专注看完,不置可否。
5月,中原大战。南北军阀挑战南京中央政府,河南是主战场。新县成了空城,再无郝远卿消息。
他本是军人,或许投身于一派军阀,已战死杀场。
梁少唏辞行,南下寻找莫天心。石风涤不悦:“那女人背叛了你,何必?”早闻两人事故,一直佯作不知。
梁少唏:“她跟我从小长大,别的算了,她的生死,我要管。”
石风涤发火:“等我死了,你再走!”
梁少唏的话感动艾可丹,劝他留两三日,等石风涤消了气,她想法让他走。
发火,反觉心安,确定自己得了他真传——八间房里,梁少唏住东南厢房,老实过了两日。
第三日,热烈晴天。石风涤让护士回避,与艾可丹单谈。
“专学专用,是西洋思维,好懂好使——但也仅止于此,上不了高端。我们画画,随手出来的笔墨最妙,太极拳的用法,也是随手出来的,不是郝远卿那样。”
“为何说给我?该告诉梁少唏。”
“想他自己悟到……不悟就保不住命时,你给他提个醒。”
艾可丹郑重答应,石风涤叹口气:“其实郝远卿更对我脾气,可惜坏了人情,得罪的都是我朋友和侄辈,没法收下调教。教梁少唏,只为日后郝远卿找来,证明我是对的。”
半晌又叹口气,“我一生授徒二十七人,记名弟子多得记不住,但都是爱我的场面,追随的是我,不是拳。梁少唏跟郝远卿有夺妻之恨,只有他能真下功夫。”
倦意骤起,倒身昏睡。
醒来下午四点,阳光未衰,室内地面明晃耀眼。艾可丹一直候在床前,石风涤欣慰而笑,万分慈祥,真的像一位老人了。
“听说学西洋画用裸体模特,你上的美校里有没有?”
“北京保守,上海的美校敢那样……不过,我们也偷偷画过几堂。”
“中风,不单是手脚不能动,偏瘫的一侧也会看不见,不骗你,西医名词叫视野缺损。可以试试,你作模特,站到我右边,保证看不见。”
“啊!……你是中毒,不是中风。”
“后果一样。”语气沉着,不知是名家风范,还是老江湖的历练,充满魅力。
她直直站立,张开护住乳房的双臂。
她:“看得到么?”
他:“好看。”
她:“看多久?”
他眼珠凝定。
她羞涩闭眼。不知过去多久,感到冷了,开眼,地面阳光衍变成稀薄橘红,他已死去。
八间房,配有护士两名、厨师两名、佣人一名。听院中骚乱,梁少唏出屋。奔入石风涤卧室时,见众人围在床前,艾可丹一丝不挂沿墙行走,步伐不急不缓,眼光不疯癫,想事神情。
警察来过,石家妻儿来过。按照传统,四十九天后才可入葬,遗体应送去正室夫人住宅停放,那是六处房产最大的一套。
送去了同仁医院殓尸间。
她裸身失态的时间很短,梁少唏进门后,她就寻衣穿上。晚饭时,她换上中式的黑绸衣裤,已婚妇人般束了发髻,十分端庄。
饭后,厨师和佣人回家,梁少唏关的院门,径直回房,散开收拾好的行李。原定今日走,但作为入室弟子,师父丧事要陪全程,事过之后,不知莫天心是否存活……
敲门声起,是艾可丹。
她散着头发,无衣遮挡的体味,梁少唏不敢下视。
她扑进门,贴上他,如紧闭的扇贝。
他手在她的背上使劲,她知道他会要她。晚饭,他两耳绯红,始终不抬头看她,当即判定,他心里放不下她赤裸的影像。
他进入她身体的时刻,她想起石风涤开过的玩笑,一死即投生,回来给她当儿子……
“来吧,”她内心喊道,口中发出如泣的呻吟。
清晨光起,发现梁少唏的肌肉线条,如画册上的希腊雕塑。他小猫小狗般睡着,传承拳法的指望,石风涤就剩这一人,绝不能入战区……
她忽然生出无限爱意,罩在他身上。
中原大战历时五月,南京政府确立中央权威。新县由物流旺地,成为战略要冲,筹建面积为1.3平方公里的飞机场,供高官专机莅临。
国术馆毁于战火,经枪炮洗礼,民众对武术失去热情,没有乡绅提议重建。莫天心没回天津完成学业,没回滦县老家,她和郝远卿如同所有战区失踪者一样,掸落的灰尘般,找不回来,无生无死。
1933年3月,中央政府废止银两使用,货币统一为银元。10月,南京举办第二届国考,报名规模达21个省市,467人。
梁少唏收到国考执行部来信,作为第一届国考武士,邀他开幕日荣誉出席。他回滦县继承家业已有二年,作坊升级为工厂,釉色放弃矿物颜料,化学配制,改木炭烧窑为用煤……
他育有一子,夫人艾可丹。
他说他想去,她没说话,点头答应。第二天问:“你是不是想,或许能遇上你的发小?”
郝远卿自造的国士名誉毁于石风涤之手,如还活着,第二届国考会把他引来。他来,莫天心也会出现。
到了南京,便知他俩不会来,国考赛制改变,分为“刀剑门(短兵器)”、“枪棍门(长兵器)”、“拳脚门(自由搏击)”三项,一人只可报名一门,颁发胜出者“冠军”、“亚军”证书,废了国士名号。
得遇唐几谓,他现是中央国术馆教务室主任,此届国考的执行部次长。他执意请客,席间数度赞艾可丹美貌,不由自主的神情。
名家子弟往往如此,随年龄增长,享用父辈的权益日多,越来越不爱动脑。
他忘了她是谁。
她也不提新县,笑眸闪闪,一副很受用的样子,甚至自己解释貌美来源:她生于开封城挑筋胡同,祖辈居于西亚约旦河沿岸,迁来汉地已逾千年,1915年,民国内务部作人口普查,登记为未识别民族。
唐几谓兴奋起来:“我说怎么这么漂亮,原来根上是白人!”
梁少唏:“白人就等于漂亮?长作此想,我们也成了未识别民族。”
唐几谓:“言重,言重。”
国考嘉宾住议事园酒店,中式宾馆,但不再光板,床上有了被褥。夜晚,梦见郝远卿拎木枪而来,邀自己同去拳脚门报名,赛场公证,谁的太极拳更对。
梦中是他赢了……
醒来一身冷汗。
儿子太小,没携来南下,观赛闲暇,陪艾可丹逛街,突然驻足,停在一处刨冰店前。
门口坐一位抱小孩的妇人,旁边婴儿车上挂着逗孩子的玩艺,彩带、铃铛一类,其中一块红绸串系的银饰。
塔尖造型,1928年的武士奖牌。
妇人站起,身子长长。
责任编辑 石一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