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德朝,作家,供职于克拉玛依文联,中国作协会员,曾在本刊发表过《勋章》等小说。
早上,一个叫艾富再的民工突然病倒,脸色苍白口吐血沫,脑袋也摔了个窟窿。艾富再的病倒在大家的意料之中,山上环境太恶劣,谁也撑不了多久。刘德胜除了感到浑身冰凉疲惫外,还有一些自责。人都是他领上来的。
最初老板只讲开采基建石,上来才知道那是掩人耳目,明里采石,暗中寻找一种坚硬的彩色结晶体,俗称宝石。倘若运气好,挖出彩钻也不是稀奇事。泰勒山产宝人尽皆知。稀有矿藏属国家资源,明禁私采,然而难免官商暧昧各取所需,找个理由干你的就是了。
“运气”是有钱人玩的东西,民工们只求收入稳定。宝石采出来了皆大欢喜,反之它要跟你捉迷藏,你有日天的本事也没辙。两个月过去了,他们颗粒无收。早知道这么不靠谱,大伙不会盲目上山。
时至2004年10月,西北边陲过早扫荡了夏季残留,落叶萧瑟已然满目霜红。秋雨绵绵,无声地飘荡在桦木丛中。工人们索性脱了湿透的衣裳,裸身抵在风镐上,随它在岩石间肆意跳动。雷电时而炸响,民工们裸露的臂膀瞬间染得闪闪发亮。风镐打的不是药眼,否则炸飞了宝贝哪里去找?打眼是给钎子一个缝隙,然后锤打钢钎,岩石劈裂如腐。宝物大多嵌在石缝间,有如掰开的石榴。
“鲍工,雨越下越大了,今天是不是先歇了?”刘德胜抹一把雨水,仰头对站在石坡上的撑伞者说。
监工鲍守来探出伞檐,露出一张菜色大脸,隔着蒙蒙秋雨。他看了说话的工人几秒钟,厌倦道:“下雨没有粉尘,噪音小,保安也不会巡山,趁下雨就多干会儿吧,反正也干不了几天了。”
数月来,鲍监工手持电子搜身器,一直木雕般守在这座灰色山坑里。如此警惕,当然是怕有人私占,然而,当前的首要问题不是什么“私占”,而是采不出货来,数月不见宝石一丝踪影。电子搜身器还不如一条打狗棍。鲍守来嘴上燎起水泡,愁肝断肠。
刘德胜坚持道:“已经倒下一个了。上山时大家都没带厚衣裳,这样下去都要病倒的。”
鲍守来瞪着眼说:“我也有病,浑身发冷,正发着烧呢。”
刘德胜无语,但他依旧站在原地。民工们也都熄了机器看过来。都知道没有粉尘好,粉尘会让人得尘肺病,打风镐的人最怕这个,可人也不是喜雨的草木,这样淋下去都要垮掉的。鲍工抬眼环视,放大嗓门:“老板很急呀伙计们,‘石头出不来咱们都没好果子吃。再挺挺吧。我敢打赌,凭以往的经验,也到该出来的时候了,货一出来咱们就下山,发工资。我鲍工请大家吃宴席,拜托啦弟兄们——”
话说到了这份上,刘德胜也不好再说什么,他回到原地,开了风镐按钮。机器一个接一个再度响起来,沉闷的唋唋声松动了千年岩层,无价值的石块依山滚落,回荡山谷,与黑云中阵阵闷雷遥相呼应。
鲍守来是郭老板的大舅子,三十七八岁,没有多高的文化。他让大伙喊他工程师,大伙就喊他鲍工,背地却叫他鲍监工。这些日子,走霉运的大舅哥几乎每天都要挨妹夫的骂,骂他劳民伤财,丧家之犬……
最要命的是,某部门官员的一个内线(据称是县里一个单姓公安)三天两头敲山震虎: “……你们动静小一点,机器声太大了,上面要下来督导工作,武警部队也增加了巡山警力,你们要抓紧,见好就收,别弄得让人家把咱们一锅端……”他们一直单线联系。一接到这样的电话,鲍守来胖脸上的皮肉就会抖动,五官严重偏离,看似有如一盆煮沸了的猪头肉。
风镐终于在黄昏时安静下来。秋雨细软了些许,落日钻出乌云烧红了西天,霞光舞出一道彩虹婀娜似妖。鲍工用电子扫描器对每个工人搜身后,锁上工地大门,将人带下工地。
路上,刘德胜听到头顶有鸟在叫,昂首寻觅,一只潮湿的乌鸦栖于桦枝叶间,目不转睛地俯望着他,冷不丁呱呱吊嗓,让他不由心头一紧,艾富再不会有事吧?
艾富再是个淘筛工,三十来岁,瘦小结实,少言寡语,对身边之事不争不议。除了吃喝拉撒,手里一把方头大铲从早抡到黑,十几把风镐震碎的石头均被他用大锨抛进一个悬吊在四根树桩上的沙网上,刷啦刷啦,漏沙存石。
艾富再倒下时头碰到岩石上,一道口子往外喷血,嘴和鼻腔往外喷着带血的食物,吐尽了早晨喝下的玉米粥又吐胃液胆汁……大伙把他抬下工地放进帐篷里,从锅里舀了姜汤端了脸盆放在床边,又都被鲍工催上山。临走,刘德胜对炊事工李老太叮嘱:“人若不行了,就赶紧上山报信……”
鸦鸣本无内容,但命运无测者时常赋予其不祥之意。刘德胜加快下山的脚步。胶鞋进了雨水,走路咯吱作响。还没走到住地门口,就听见病人在叫,像一只濒死的野猫叫得揪心。
李老太走上前来对刘德胜说:“他喊了一下午,要死的样子。”李老太四川口音很重,五十多岁,矮胖。
刘德胜匆忙钻进帐篷,招呼大伙把病人抬出来。大伙就把艾富再放在篝火旁。他们住在几顶草绿色帐篷里,帐篷围成的一个小院,中央燃着一堆篝火,篝火在细雨中奄奄一息。由于工期短,又是隐蔽作业,诸多的不安定,使其衣食住行都在临时凑合中艰苦进行。没有电,大家都围坐在篝火旁吃饭烤野鸟聊天打牌,篝火是他们的棉衣、灯光和餐桌。近日老板加大了工作量,工友们要抓紧时间吃饭和睡觉,不然明天就会没有精神。
艾富再要是能吃下盒里的米饭,问题就不会很大。刘德胜用破损手套端了滚烫的饭盒,挖一勺蒸米往艾富再嘴里送。只见他牙关紧锁双眼紧闭,唇色灰白,连哼哼声都很微弱了。病人已呈休克状态。大家摇头叹息,都看刘德胜,让他拿主意。他们猜测病人可能得了阑尾炎,这是拖不得的病,会死人的。工友们内心涌起一股被死神召唤的恐怖。今天病倒了艾富再,明天或许就会轮到他们其中的一个。工友们的碗里剩了饭。往日,他们会像饿狼一样将眼前所有的食物全部下肚,此时,咀嚼和呼吸都没了以往香甜的节奏,加之雨水浸馊了米面和袋装榨菜,让他们更加酸肠倒胃。
刘德胜心里难受,当初艾富再的老婆本想领着老公去184团场摘棉花的,可是艾富再愿意跟刘德胜在一起。说刘德胜到哪里他就到哪里,跟他在一起胆子壮心不虚。艾的老婆犟不过他。现在可好,他要死了,他怎么给这个女人交差?
“我们不能这样看着他死。”刘德胜把端在手里饭盒放下后说。
一个工友嘴里含着一口饭说:“有什么法子,咱们又不知道下山的路。”
上山的时候老板怕他们泄密暴露藏宝地,都是蒙了眼睛牵上来的。
翟晓光对一个叫蔡发高的工友说:“蔡发高,你打手机119求助电话,镇上的消防兵能上来救他。” 翟晓光是他们中间年龄最小的一个,只有十八岁。
蔡发高说:“早就没电了,这里没有电源充电,就是能充也没有话费了。”蔡发高是民工中唯一有手机的人,听说他是借了钱庄的钱,躲债跑到这里来的。
翟晓光说:“拿出来试一下嘛,打119不用话费。”
一个王姓工友说: “有话费也不能打,你一打我们偷采矿藏就暴露了。”
翟晓光说:“暴露不暴露这是老板的事,跟咱有啥关系。救人要紧。”
王姓工友说:“你说啥呢?咱们拿不上工资是小事,可能还要跟老板一起吃官司坐班房。”大家无声了,是不能打。
蔡发高压低声说:“我听说,上一拨就有死人的,老板把死人的工钱分给活着的人封口……把死人往山下一扔,第二天,狼吃得干干净净……”
“胡说啥?”刘德胜呵斥道,“上一拨是上一拨,咱们这里一个都不能死。我们要把他抬下山。大家吃罢饭赶快砍两根树棍扎个抬把子,艾富再拖不得。我去给鲍监工打个招呼。” 刘德胜站起来,就钻进鲍守来的帐篷。
鲍守来身上披一床很脏的暗红棉被,窝在破铁炉旁,膝上摊着一本有关矿藏的硬皮厚书,旁边的纸箱上搁了半袋榨菜和半瓶酒。此时,他凑近炉火对着手机上的玻璃,挑嘴唇上燎起的水泡。他真有点急火攻心。见刘德胜进来,鲍守来给他倒了一杯酒,刘德胜没有推让,接过来一口喝下去。
“艾富再怎样了?”鲍守来问。
“不太好,我就是来给你说这个事。”
鲍守来拧着疙瘩似的眉头说:“节骨眼儿上人又出事。不会出人命吧。”
刘德胜说:“好像是阑尾炎,如果不赶紧抬下去治疗,恐怕活不到明天。”
鲍守来说:“你们怎么下,知道路吗?你们可是蒙了眼上来的。”
刘德胜站起来:“不管怎样,我要把他抬下山,人是我带来的,他要是死了我怎么向他老婆交代,孩子今后怎么办?”
鲍守来烦躁挥挥手:“愿下你就下吧,但是,咱们合同上写得清清楚楚,擅自离岗就是违约,你的工资能不能保住我就说不准了,还有,你知道我们这里是秘密施工,要是让警察知道,你要背嫌疑的,郭老板黑道上有人,手很黑……”
“你不用吓唬我,我知道该咋做,现在人命关天,顾不上那么多了。”刘德胜走出去。
鲍守来曾在国企有色金属矿业公司当过多年技能工人,对泰勒山的矿藏结构熟知一二。在职时,工资虽不足两千,但心里还算安稳。为国家采宝,采多少都是应该的。可是近几年,非法盗采者黑蚁般侵蚀了泰勒山,他们四处打洞疯狂开掘,从他眼皮底下挖走的“石头”数不胜数。眼睁睁看着别人发财,那种分配不公的愤怒燃烧在胸。他跃跃欲试,可是没设备、没资金,试也白试。好在人生并非一成不变,自从在城里做售车小姐的妹妹让人家连车带人一同‘买走之后,幸福之门有望冲他开启。他辞了职,拉搞路桥工程的郭姓妹夫进军泰勒山。不过,对妹夫的说服并非一帆风顺,顽固的老东西让他走了一段苦口婆心的漫长路程:他先从本人丰富的淘宝经验说起,到他娴熟的开采技能,砸开过成百上千的宝窟石门,再到官场市场的两级人脉……最后,他掏出一张图,一张宝山图。说这座宝山图是他的患了绝症师傅给他的,师傅不愿把这个秘密带进坟墓……
“……妹夫呀,挖宝不易探宝更不易,这山目前还没人知道,以后就说不准了,现在勘测仪器越来越发达,不定哪天这山就成了别人的了,我敢打赌,只要咱凿开山门,你就是当代的阿里巴巴……
神秘“宝山”到底把妹夫说动了。于是一切都在秘密进行中,蒙了民工们的眼睛进山便不足为怪。可是让鲍守来想不通的是,那些晶莹的石头就是一个也出不来,往年他给别人干的时候,只要劈开岩石,宝石哗哗啦啦,如同划开了羊肠子,“屎蛋子”一捧一捧的,怎么该轮到他干的时候,咋就颗粒无收呢?
刘德胜走出来时,工友们已把两个抬把子捆扎好,上面垫了被褥。艾富再已躺在了上面。
天短得很明显,昏暗变浓,像谁在慢慢移动一个沉重的井盖,留下了天边最后一线缝隙,那缝隙暖融融透着难舍难分的情绪,当天井全部盖上,昏暗变得沉重且凶狠,陡然感觉这个傍晚比往日更加寒冷,细碎的冷雨似夹杂了雪沫。有人往火里加了几棵松根,松油在火里劈啪暴响,火焰升腾起来。
刘德胜喊:“翟晓光,咱们走!” 刘德胜喊翟晓光下山,是不想再让这孩子在山上受罪了。孩子太小太瘦了,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孩子,所以他走到哪里,都要把他带在身边,这样他心里才踏实。两人抬起艾富再准备下山。
鲍守来从帐篷里走出来,一脸的无奈:“这样走下去你们肯定要走瞎,等一下。”
鲍守来返回屋里,提了一卷麻绳和一支手电筒出来:“把这个拿着,要过河的,绳子也许用得上。过来,我给你们指条路。”他把两人拽离人群,小声说,“下了前面这个石坡,就能看到一个灯光,那是边防军哨卡,但你们千万不能朝灯光走,灯那面是人家哈国,越了国境线你们是要挨枪子的。哨卡里都有夜视仪,看你们很清楚。快到灯的时候朝左拐,能看到一个矿井架,那是早年勘探队遗留的,记住,一定要找到那个矿井架,然后再拐进一道峡谷,出了峡谷朝右,趟过一条河沟,再走五里地就到巴拉提乡了,记住了吧,乡里有医院……”
刘德胜很感动。平时这人凶神恶煞,此时善意浓厚,人也许到了关键才会看清他的真实面目。
“鲍工,我代艾富再谢你了。”
“我是看你仗义,被你感动了。还有……” 鲍守来把一张名片塞给他:“这是咱们郭老板的名片,他在县上,你们要是没钱看病就给他打电话,让他先把工资预付一些。快走吧,趁天还没黑透。”
民工们都依依难舍地跟着他们。蔡发高哭丧着脸说:“德胜哥,你这一走,我们可就没有主心骨了。”
刘德胜说:“别这么说。等大家下了山,咱们再一起找活儿干。”
有人也想跟他们下山。刘德胜说:“要不了这么多的人。再说,你们一下山就拿不上工钱了。”
“没错。”鲍守来插嘴说,“都别跟了,赶紧回帐篷休息,明天还要干活呢。”
蔡发高把兜里一些钱掏出来给他,大家也都效仿他,把身上仅有的小钱掏出来。到了山口大家才住脚,目送他们下了山。
一下山,果然看到远处一盏明亮的灯光。那是边防哨卡,这让刘德胜焦灼的心放松了许多,有解放军在身边底气就足。不过,刘德胜只记得鲍守来说,不能朝灯光的方向走,后面那一堆的话他没记住多少。问身后的翟晓光,翟晓光就把鲍指明的路段一字不落地重复了一遍:
“德胜哥你就放心走吧。” 翟晓光笑说。要是在白天,就能看到他脸上一对姑娘似的大酒窝。
翟晓光虽然脑子好使,但他身体太单薄,抬不出多少路腿就软得撑不起身子,后脚跟不上前脚,还不断摔跟头。刘德胜只好把他换到前面推着他走。天上挂了半轮月亮,加上哨卡上的一点余光,隐约看到脚下的一条羊肠小路。担架上的艾富再依旧呻吟不止,腹部绞痛使他不停地在抬把子上翻动,好几次掉下来,他们走得更加不顺畅。
“妈的你忍一下好不好。我们在救你,抬你下山不容易。”刘德胜喘着气说。
艾富再说他实在受不了,求刘德胜给他一个痛快,把他扔下山摔死算了。
“住嘴!你死了倒轻松了,你老婆孩子怎么办?!你给我忍住,好好配合我们!”刘德胜发着火。
“好,我忍,给我棵木头让我咬着……” 翟晓光就腾出手从树上折下一截干木枝,放在艾富再的嘴里,咬了木棍他含糊不清地说:“我要是转运,我……我一定要报答你们……”
翟晓光笑说:“富再哥,就你这点出息,还是先好好把你的命保住再说吧。”
他们刚绕过一个灌木,翟晓光脚下突然一空,三人一下翻下山沟,原来脚下是一个陡坡。好在山沟不是很深,刘德胜和翟晓光没什么事,只是艾富再的头上又多了条口子。不过,这一下摔得很有水平,居然摔到了矿井架子跟前。他们已经下到山根了,转弯又进了峡谷。抬把子是柳条编织的,经不起山石的磨擦拖拽,再加上刚才一摔,已经散架了。刘德胜只好把艾富再背到身上,翟晓光托着他的脚继续行走。
艾富再的疼痛是一阵一阵的,疼痛一发作,是一副生不如死的样子,缓和时,还能说说话:“你们都是好人哪,德胜哥晓光弟,我做鬼也忘不了你们!”
刘德胜能感到艾富再的流泪淌他的背上。刘德胜喘着大气,说:“人活在世,谁也难免小灾小难……你要是有心,以后就好好谢谢晓光,他这一下山,两个月算是白干了。”
“只要我还有口气,砸锅卖铁……哎哟疼啊……” 刘德胜实在是背不动了,两人就架着艾富再一步往前挪。
走出峡谷,他们听到了河水流动的声音,也看到了村庄的灯光。过了河就到巴拉提乡了,乡里有医院,艾富再就有救了。刘德胜长舒了一口气,艾富再要是活过来,他就不会看到她老婆的眼泪,他最怕看到丧夫失子的痛哭。
还没到河边,就能听到河水在咆哮。下了一天的雨,河水涨了。到河边一看,刘德胜头皮都奓起来了。水流湍急波涛汹涌,别说背病人过河,就是一个健全人自己也难以渡过。刘德胜不会游泳,心里想这下完了。他朝边防哨卡看了一眼,实在不行,只有求助解放军了。
翟晓光说:“没事的,这水不算太大,我在河边长大,游过去应该没问题。来时我记得河中心有一个小岛,上面好像有树。”
翟晓光把绳子的一头拴在岸边的一棵大树上,然后脱了衣裤,把另一头拴到自己的腰上。那腰细得就像姑娘。
刘德胜说:“不行,晓光,洪水很猛,别冒险,实在不行,我们就上边防哨卡。”
“没事。德胜哥,我带着绳子游到小岛上,把绳子拴到树上,你们顺绳过来。”说完翟晓光就下了水。
一下水,翟晓光就有点力不从心。水太凉,都是山上下来的雪水。一个急浪涌过来,他喝了几口水,索性抓住了岛上倒下的一棵树干,用力一拽,上了小岛。然而,这个小岛也只有一条小船那么大了。岛上的树根已被水掏空了土壤,一棵又一棵地倒下,它们都有电杆那么粗,可是它们抵不住水从根部掏挖……小岛也要被吞没了,翟晓光被逼下水。水流太急,以至于他还来不及伸展胳膊做一个像样的游姿,就被水浪卷入河底。他漂浮上来的时间太长了,鼻孔呼吸到第一口空气时,已经喝进了无数口河水。他没有一点力气横渡到岸上了,他看到身上的绳子还捆绑着他,这让他没有随波逐流。他希望刘德胜把他拽回去。绳子绷紧了,他如鱼竿上的一枚饵料,毫无力气地认水摆布。德生哥,你快拉我上岸,他在喊。可是他们彼此谁也听不见,看不见……一个浪头打来,绳子离开了他,他朝岸上的手电光看了最后一眼,顺水漂下去,像一枚落水的秋叶,一泻千里……
刘德胜一直在喊,始终听不到一丝回应。他果断做决定,先把翟晓光拽回来再说,于是他开始收绳锁。绳锁纹丝不动,一定是卡在树杈或石缝上了。他使出浑身的力气拉,一个踉跄,绳子突然变松了。刘德胜的心也嘭地掉下来。绳头是空的。他感到不祥,这不祥似天空陡然炸响了一个霹雷,炸得他身颤腿软……
他呼唤翟晓光,举着手电顺河拼命奔跑。他跑着喊着,一次一次被石头和树木绊倒,爬起来再跑。他跑不过利箭似的河流,他嗓子喊哑了,脸上和身上划满了血口子。他不能相信这个现实,这样简简单单地就把一个人弄没了?他不知道跑出多远,累得想吐。他后悔,后悔不该让晓光下水,后悔变成莫名的恐惧,咆哮的河流在无限放大,寒冷在无限放大,黑夜在无限放大,向他碾压过来,他被碾成一张薄翼轻浮飘荡……
刘德胜趴在地上痛苦万分,然而,噩运远没有结束。在他身后丛林里,两个黑影在枝叶掩蔽中靠过来。熊。这里棕熊出没不是稀奇事。刘德胜听到响声,却不做丝毫戒备,他双目呆滞,面若冰霜,一种完全屈服于灾难的绝望心态控制了他。来吧,不就是死吗?死是对我过错的最好惩罚。然而,他突然想起了艾富再,不,他不能死,他的事还没有完,他拼命往艾富再的身边跑。
庞大的物体最先露出了它们的头颅,之后是脖子和身体。定神一看是两匹马,一黑一棕,马背上有人,身穿军装斜挎步枪。两个骑士被朝霞修剪得英武矫健。
“解放军……”刘德胜对躺在怀里的病人说。艾富再睁眼,艰难侧身,突然发出一声干嚎,侧身似乎加剧了腹部的疼痛,但听上去更像在表达一种喜悦。马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腾蹄嘶鸣。两个军人下马,一壮一瘦,向危难者走过来,眼睛里释放着温和而警觉的力量。
解放军的到来让刘德胜悲喜交加。如果翟晓光再晚一些下水多好,与救援军人失之交臂,分明就是他刘德胜的错。军人们来得及时又太不逢时……他甚至想埋怨他们来得太迟,想大声问,你们怎么才来?太晚了呀。出口却是:“解放军同志……你们救救我们吧……”
黑马战士问:“你们要过河?我们在哨所里观察你们很久了。这里是军事禁区呀。”他口气和蔼。
刘德胜这才感到,解放军的到来并不单纯来解救他们的,他们还在执行守防任务。刘德胜赶紧掏了身份证。说他们是山上采石头的民工:“我们这个工人得了重病,生命垂危,要送他过河去乡里医院……”
黑马战士打开手电,蹲下来看地上的艾富再,说:“这人情况不太好。”
刘德胜说:“我们都是一起上山的,不能让他死在山上,想不到河水涨得这么凶。刚才,我们有一个人让水冲走了,病人还没有救成,这又搭上一条命……”刘德胜哽咽着说。
棕马战士说:“这里坡斜水急,你们怎么过得去?”
“我们不是本地人,路不熟……”
战士把身份证还给他:“老乡你也别难过,我们帮你们过河。来,把病人放到马上。你也上来。”
刘德胜忙说:“解放军同志,我们还有一个人被水卷走了,你们是不是先……”
黑马战士思量片刻,对身边战友说:“李中士,你负责沿河找一下,顺便向上级反映这里的情况。快去快回。”
“是!”棕马战士接受命令,敬礼,翻身上马,挥鞭而去。
黑马战士一边扶病人上马一边说:“这水流入额尔齐斯河,前面还有很多干流汇进去,下游更猛,落水者一旦入水,恐怕凶多吉少……”
“……都怪我。” 刘德胜难看地咧着嘴。
黑马战士把病人横放在马鞍上,用马肚带把他捆扎结实,说:“好在雨已停了,洪峰会落下来。我们尽快向当地政府汇报。现在要紧的是先把眼前这病人送过去,我们李中士有了消息就会跟我联络,好吗?”
刘德胜感动得鼻子发酸。这个世界好人多,可与好人一样多的还有不幸,“不幸”这个东西被恶魔一个接一个地制造出来,没有谁能够预测它捕捉它,脆弱善良的人总是与它狭路相逢。
黑马战士牵着马走,说:“前面不远有一个渡口。”
“真是太谢谢了……”刘德胜恨自己语言太单调贫乏。他跟在马旁,两手扶着横在马鞍上的艾富再,看着军人牵马步行,感觉很是过意不去。军马鬃毛整齐,壮硕健美,干净高雅,臀部滚圆滚圆的,走起来昂首阔步非常神奇,一颠一颠的。
“听口音你是甘肃人吧?”黑马战士问。刘德胜说是。
军人说:“我们还是老乡呢。看着你们这副样子我很难受。”
刘德胜这时才注意到自己的形象,他们在山上两个多月,洗澡刷牙靠雨水,头发和胡子很长,衣服已被汗水泡糟,一碰就烂,加上一夜跌跌撞撞地下山,浑身上下支离破碎,就像野人。
黑马战士又说:“这两年来这里采石的民工很多,都是非法开采,他们上了不法包工头的当。你们可不要受利用啊。”
刘德胜听着心里难受。暗想,等把艾富再送进医院,把翟晓光的下落弄清楚,就招呼伙计们下山,再也不干这种违法的活计了,年轻力壮哪里还挣不到钱。
没走多远,眼前变得开阔宽畅。河水穿过空地,蜿蜒舒缓,几近静止。霞云倒影在河里,鸟儿栖枝欢唱,蛤蟆跳入草丛,晨雾飘缈……情景似梦如幻,惊涛骇浪恍若隔世。
黑马战士卷了裤腿,扯直缰绳牵马下河,马受到水的刺激嘶叫两声。水不深,只没到马肚,他们轻松过河。
到了村边一个“摩的”站点,黑马战士站住,说:“只能送你到这里了。我们还要执行任务。”
黑马战士边扶艾富再下马边说:“说实在的,看到你们之间这样亲同手足,我很受感动。你放心,我会联系官兵和地方组织搜救落水者。再见吧。”
军人上马卷尘而去。
“摩的”站旁有一些树,多是白杨和榆木,三棵五棵一组,都高过屋顶,树枝蓬蓬松松的,树下停着多辆载客的摩的。他们就坐摩的上乡卫生所。
医生对艾富再做了检查后,只说了一句话:上县医院吧。
他们又搭摩的上了泰勒县医院。医院刚上班,看到一个危重病人进来,就有医务人员围过来。做了化验后,医生说:“血项很高,腹腔内有大量出血。”医生边写着什么边说:“病人要马上手术。幸好你们送得还算及时。”
刘德胜长出一口气。医生撕下单子递给刘德胜:“去交费吧。”
刘德胜把身上的三百元钱和单子递进收费处,收款人说不够,光住院押金就得三千。这么多钱哪里有。刘德胜又找到医生,说没有这么多钱,看病怎么办。
医生有些为难:“先交五百吧,挂上吊瓶,你赶紧筹钱吧。”
刘德胜把艾富再放到病床上,说:“富再,你先躺着,医生说你没事,就是医药费还差一点,我去找老板借,再叫你老婆送过来……”
艾富再含泪说:“德胜兄,我今生今世都不会忘记你!”
“你别说了,好好治病,这辈子要谢就谢翟晓光,是他换了你的命。”
刘德胜来到一处电话亭,掏出鲍守来给他的郭老板名片。还好,一打就通了。
电话响的时候,郭民堂正蹲在卫生间里。昨晚火锅吃得太辣,几股气体在肠胃里翻江倒海。新婚不久的老婆是个川妹子,隔三差五闹着吃火锅,他这个喜食面条葱蒜的山东胃有些水土不服,闹一回肚子心里就骂一回:娘啊,这兄妹俩,一个在山上一个在锅里,非把我弄死不可。不仅如此,老婆禁止他吃生蒜,违禁就坚决不与他同床。没办法,一个小自己二十岁的女人,青春就是为所欲为的资本。不过,鲍丽玫并非嫁了高龄老公后一味无理任性,禁食生蒜只是他们的婚前约定。一年前鲍丽玫在4S店第一次见到郭民堂时,这个高大男人一嘴的蒜味让她呼吸不畅,在最新一款的丰田越野车里,鲍丽玫介绍性价比,老板就色迷迷地笑,他心里想的是“性加逼”。一个老流氓。鲍丽玫甩门而去,想不到对方立刻就刷卡购买。快得叫鲍销售员有点猝不及防。买车怎么像买一双鞋子一样轻描淡写?过后有同事说,那个客户看她的眼神不对,想把她一口吃掉似的。
“一个老流氓。”她嘴上说,心里很美。卖车提成她是愿意接受的。另一个姐妹说:“他要吃你,肯定要加上葱蒜凉拌吃的。”她做呕吐状:“熏死人。”大家笑。
果然不出所料,顾客开始请她吃饭,饭后泡歌房泡桑拿,再后来他向她求婚,一枚大克拉钻戒端过来。鲍丽玫心惊肉跳,一个县城长大的女子招架不住。是灰姑娘传奇,还是青春与金钱的交换?她说不清,彻底晕了,压住内心惊惶说:“考虑一下吧。”
她把此事跟她哥鲍守来一说,这个大他十几岁的哥两眼放光,一把揪住漂亮妹妹的马尾辫:“咱鲍家要改天换日了。
“只要你今后不再吃生蒜,可以考虑。” 鲍丽玫对郭老板约法三章。
“我答应,我答应。”郭老板答应得比刷卡买车还爽快。婚是结了,可是制度一旦具体实施起来,难于上青天。
郭民堂早先搞油田筑路工程,几台轻重机械设备投放在准噶尔盆地,每年也能赚个几十万。自娶了鲍丽玫后,新娘大哥鲍守来寸步不离地跟着他,见秋季没什么活干,他就抓准时机拉妹夫上山挖宝。郭老板一贯脚踏实地搞工程,知道挖宝都是些爱做美梦的闲人干的事,不靠谱,但最终还是经不住宝石的诱惑,也碍不住新婚娇妻的面子,最终被拉到了阿尔泰山下的泰勒县。筑路公司的到来和地方政府招商引资的政策一拍即合,备受欢迎。他们租了县郊一个农家四合院,西侧一间简单装修,做了郭总的新婚住房,东侧较宽敞,曾是牲畜马厩,暂做设备仓储,正堂为总经理室。门前摆了石狮,中央一杆国旗迎风飘扬,保安旗下守卫……公司挂牌:民堂采石矿业有限公司。邀地方官员剪彩放炮交杯换盏,期间,沙漠里拖欠了他两年的50万工程款顺利到账;接下来矿山开采许可证到手,他成为县人大代表。娇妻怀孕,招工买马,再后来十几个身强力壮的民工在四合院里汇集,整装待发,势头不亚于秋收起义……
一切都顺利得叫人有点心慌,郭老板一直都在想,怎么会这样顺呢?很快,不祥应验了,采宝走麦城,血本无归事小,工人的工资从哪里出事也小,问题是鲍守来弄来的那个矿山开采许可证是个假的,某官员收了钱伪造了一张,如今官员东窗事发了,都是绳上的蚂蚱,他难脱干系。明知工程走了麦城,可又欲罢不能,坚持干下去还是收手,似乎由不得他了。他已被鲍守来这个半路亲戚彻底左右了。倘若真如大舅子所说,再坚持几天宝贝大现天日,那就算峰回路转,可要是不出来呢?武警天天巡山,他的家当全在山上………郭老板不敢往下想,心里骂:鲍守来呀鲍守来,我娶了你的妹,怎么又搭上你这条丧家犬?郭老板想抬屁股走人。
走人自然轻快,可山上有他的设备,那是郭老板的家底子。前天,老板爬上山来,要鲍守来撤队伍拉设备下山,鲍守来一听就跪下了:“……你再等等,再等等妹夫,东西就要出来了,我敢打赌,很快就出来了……很快就出来了……”
郭老板把他拽进帐篷里开骂:“……你不是说这山是座宝山吗?你不是说我很快就要变成那个走进宝窟的阿里巴巴吗?我看你成心想把我弄成一泡臭屎巴巴。两个月了我的爷,颗粒无收,我怎么攀上你这么个倒霉亲戚,我要血本无归了我的爷……”
“再等等妹夫,东西就要出来了,很快就出来了……”
老板欲哭无泪,手指着自己半天说不出话:“……我就是一个让你白日的小姐,你左日右日不射精,非要我陪着你干磨……”
帐篷不隔音,民工们听着嘿嘿笑,笑后也担忧。“东西”牵扯到他们的经济利益,它不出来,他们的工资就有点悬……
电话在卧室的床柜上嗡嗡抖动,躺在床上的鲍丽玫冲郭民堂喊:“电话,你的电话。”
郭老板坐在马桶上问是谁的。老婆说是个陌生号。他说你接吧。老婆就接了。
“……他在上厕所,你是山上采石的民工?你说吧,啥事?你们在哪里?好,好好,我让他马上给你们回电话,差多少?四千?好好。”
鲍丽玫在卧室打着电话,郭民堂竖耳朵听,听出又是倒霉的山上的人打来的,他大声喝道:“挂了。”小鲍并没有听老公的,还在接听:“啥?还冲走了一个,天哪。好好,等会儿我就让他给你打过去……”
郭民堂从厕所里走出来,没好气地问:“是山上来的?”
鲍丽梅还来不及开口,郭民堂又抢着说:“给你哥鲍守来说,以后他的电话我不接。我一听‘山上两个字比吃辣子还难受。”
鲍丽玫说:“不是鲍守来的,是一个民工打的,一个人病了,他们把人从山上抬下来,要手术,没钱。”
郭民堂没好气:“找我干什么?找鲍守来去。”他拿过手机,把手机关了。
鲍丽玫瞪眼道:“你是他们的老板,人家不找你找谁?我哥也是一个给你打工的,你的设备也不是他强着拉上去的。你那么恨他,不就是那些宝贝没给你挖出来嘛……”
郭民堂挥挥手打断她:“好了好了女人家,男人的事你少掺和!”
鲍丽正言道:“郭民堂,你的工人病了,你出不出钱另说,至少你也接个电话吧,问一问吧?不要叫人家说你是黑心老板,我也跟着你黑……”
郭老板说:“工人们都没错,工人也是让你哥鲍守来骗到山上去的。现在我骑虎难下,工人们也骑虎难下。”
郭老板把刚才打进来的电话拨通:“病人在哪里?”
对方说:“这是小卖部的公共电话,打电话的人走了。”
郭民堂冲鲍丽玫耸一下肩:“人走了。”
鲍丽玫不理他。进了厨房准备早餐。如果电话不再响起,也许这一天也就这么过了。
郭民堂想了解山上近况,希望手机能再度响起来。可是电话变得像一个死耗子,让他莫名其妙地有些发慌。刚才那个要钱的工人会不会破罐子一摔,报案了?对方要惩罚这个见死不救的恶毒老板,也在情理之中。他匆忙拨通鲍守来的电话,立刻让人和设备在中午前全撤下来:“……把工人们都统统领到公司来,让他们洗个澡,发些钱尽快解散。”
鲍守来说:“我们已经下山了。”
打完这个电话,郭老板的心里稍踏实了一些。刚舒一口气。突然,一阵杂乱的敲门响起。吓得他一哆嗦。
鲍丽玫欲出门,郭老板赶紧把她拉进屋:“会不会是警察?”他看一眼后窗,想要夺路而逃的。门敲得更响了。
“保安大马和小汪也不知他妈的死哪里去了,每月拿工资,关键时候用不上他们。”郭老板骂道。敲门声死乞白赖地响着,骨头皮肉都要拍烂了似的。
鲍丽玫忽闪着大眼说:“我好像听到门外的人在喊你,郭总郭总的。”
郭民堂隔窗外望,放下心来开门。门是铁栏杆焊制的,能看到门外站着一个脏兮兮的人:“一个乞丐。”
鲍丽玫穿衣服出门,天上飘下了细碎的雪花。门外人说:“老板娘,我是咱们的员工,刚才咱们通过电话。”年轻男子说着话,钢锭一样的轮廓让她心里一哆嗦。
“先进屋吧,郭总在办公室。”
郭民堂坐在老板桌后的皮转椅上,听刘德胜说着经过。他并没细听,不就是要钱看病嘛。他看着这个人,分明是山上下来的一个野人。这让他想起十年前自己在沙漠里的样子,跟眼前这人差不多,人鬼难分。
刘德胜见老板看着他不说话,忙说:“老板你别不信,你看,这是我们刚在医院开出的手术交费单子。”他掏出几张粉色纸单子。
“不用看,我信。病人是你的什么人?”
“我们是一块儿出来的工友。”
“不是什么亲戚?
“都是甘肃人,他是武威的,我在天水,来疆后才认识,原先都在矿井里挖煤。我们吃住一起五年了,都是我领他们出来到您这儿来的,现在他需要手术,老板您开恩……”
郭民堂离开座位,给了他一支烟,并帮他点上。他闻到他身上有一股浓浓的汗馊味,却并没有躲开。这个味道他很熟悉,十年前他也跟他一样。他们之间的兄弟情义让他感动。如今人心浮躁,谁还顾谁?可是这个人为工友不顾一切。这是他的工人,这个工人他要留住他,重用他:“你今年多大了,叫什么?”
“刘德胜,过年三十三了。老板,给个准话吧,拿我的工资先预支一下也行……”
“你们都是我的工人,我怎会不管?鲍出纳,你给他预支上三千。要不你先洗个澡?你太脏了。
刘德胜慌忙站起来:“不了不了,病人等钱做手术。我替老艾谢谢老板了。”
时间确实很急,主人不便长留。鲍丽玫给钱后,又找出老板穿旧的羽绒服给刘德胜穿上,刘德胜感激不尽,频频鞠躬,退出门外。鲍丽玫送他出门,说:“应该开车送你,可老板肚子不舒服,我身子也不方便,动不了车。”说着她又从身上掏出一张卡:“三千可能不够,这里还有一些,拿着吧,号码是六个八。”
刘德胜感激不尽:“谢老板娘。”
鲍丽玫恬静一笑说:“都是公司的员工,分内事情,就别说见外话了。”又笑说,“以后别叫我老板娘,都把我叫老了。我才24岁。”
“妹子多保重,盼你早得贵子龙年大喜。”
还没接近医院大门,刘德胜就看见十几个熟悉的身影石雕一般站在门口,细一看,都是和他一起在山上采石头的工友,站在人群中间的是鲍守来。很奇怪,他们怎么这样快都下山了呢?几乎跟他前后脚。刘德胜虽感纳闷,细想也尚在情理:几个月颗粒无收不说,天冷骤降小雪,工人衣服单薄,作业环境每况愈下,加之警方查得紧……这都是迫切收工的原因。大伙第一时间赶赴医院,自然是关心艾富再的病情,工友之间情真意切不言而喻。可是他们不守着艾富再,都木墩墩地站在大门口干什么?大伙怎么会是一副沮丧神情,难道艾富再死了?不像,鲍守来的脸很黑,酷似一块生铁,分明是在对谁憋着一股子恶气,就像一只失了幼崽的母狼。
台阶上的民工们看见了刘德胜。更不明白的是,大伙一改往日那股热情,神色木然地看着他,有的干脆就不想看他。像一堆烧不着的煤石,黑糊糊地堆积在那里。此情此景与昨晚在山上依依惜别的场面判若两个族群。刘德胜想,就是真的死了人,也不会这样怨恨他吧。他带着迷惑加快脚步。
鲍守来先是惊愕,转而愤怒,向刘德胜大步冲过来,带着嗖嗖凉风。刘德胜一头雾水,不得不停住脚。鲍守来一把抓住他,力量大得惊人,指关节嘠嘎响。抓他的部位是衣领,就像见义勇为者抓到了一个贼。还没容刘德胜开口询问,就听鲍守来说:“想不到你还没跑!”
刘德胜迷惑不解:“怪事,我跑啥?我还要给老艾交手术费,我跑啥?鲍工,你这是干什么?”
“艾富再呢?艾富再在哪里?”鲍守来的手重重钳着他的衣领,步步逼问,“艾富再在哪里?翟晓光在哪里?”
刘德胜的脖子勒得透不过气:“艾富再不是在医院躺着吗?翟晓光生死不明……到底怎么一回事,松开我,有话慢慢说。”
鲍守来口喷唾液星:“你别再演戏了。我们连太平间都找过了。”
刘德胜比鲍守来要壮实得多,他奋力甩开鲍守来的手:“我不信一个半死的人还能飞了不成?”他用力过猛,衣袖扯开一道口子,羽毛乱飞。他往医院里走,鲍守来上前再次扯住他,大喊公司的两个保安:“你们俩站着看什么!”
保安大马和小汪冲上去拽住他道:“你不用费心了,我们确实连太平间都找过了。”
刘德胜站住,大惑不解地看着鲍守来:“我搞不明白,就算他不在了,你们用得着动这么大肝火?你们这么死急死急地找他,想干什么……”
保安老马说:“刘哥,你就别再揣着明白装糊涂了。”
鲍守来喊:“把他捆起来。”
刘德胜甩开拥上来的两个保安,看着台阶上不动声色的大伙:“弟兄们,我不明白,这个鲍监工到底想要干什么?”
民工们依旧木然,摇头叹息,低头不语。看来大家心里也很清楚,除了他刘德胜,所有的人都明白发生了什么。鲍守来见有很多人围观,冷静下来,心想这里不是处理问题的地方。事情本身秘不可宣,闹大了招来警察麻烦更大。
鲍守来把声音放小:“你不要喊。你不明白好说,领我们去找艾富再,只要能找到他,你就全明白了。要是我真冤了你,那时我向你说声对不起也不晚。”
刘德胜斩钉截铁:“好,我们去找他,我就不信这个半死的艾富再会飞了不成。我只是搞不明白,你们找到他又怎么样?”
鲍守来再次扯住他的衣领,咬牙切齿道:“你就装吧,等我找到东西,你就不会再装傻了。”又冲两个保安吼,“你们还愣什么?先搜他的身。”
刘德胜往后退着:“什么东西……”话还没说完,就被身后的保安一闷棍打在头上。刘德胜便应声倒地,保安一拥而上,在他身上一阵搜寻。除一个装了几千元钱的塑料包,什么也没有搜到。
闷棍打得不重,刘德胜很快就清醒过来。见两个保安正在用绳子捆他。如此这样对待他,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惊天大事,除非他们都疯了。到底发生了什么,早晚都会清楚的,想到此,他便得冷静下来,任其束缚。
鲍守来把他拽起来,对他说:“四周都是大戈壁,艾富再这个贼跑不了多远,他肯定去了长途车站,你跟我们去抓他。如果他说事情跟你无关,我就放了你。”
此刻,刘德胜似乎明白些什么了,冷冷地说:“好,为了我的清白,我配合……”
鲍守来把捆了的刘德胜推上皮卡车槽,转身对站在台阶上的民工们说:“弟兄们,先委屈大家一阵,暂时找地方住下吧,一切都会水落石出的,请大伙放心,山上两个多月的苦咱不会白吃。我向郭总保证,等我们把这事处理完,最多也就一两天的时间,你们来公司找我,工资一分不少发给大家。我们郭老总是讲诚信的,他决不会拖欠大家一分钱。先都散了吧。”
鲍守来转身闪进驾驶室,对保安大声说:“开车!”
那夜,就在刘德胜他们抬着病人下山不久,炊事工李老太和往常一样,端着饭菜走进鲍守来的帐篷。鲍守来不跟民工们一起吃饭,让李老太给他开小灶,尽管吃得也很差,老板和工人终究还是有些区别的。李老太的丈夫曾是鲍守来的师傅,师徒二人关系不错,李老太年轻时,也曾在金属矿业公司做过几年临时工,直到公司改革裁员她被辞退。不幸的是,老公退休后不几年就病故了,李老太一下没了生活来源,靠拾荒维持生计,恰逢鲍守来张罗招工时,在街上遇见她,念当年曾与她老伴师徒一场,便把李老太招到山上烧火做饭。
李老太放了饭菜,站在原地不走。鲍守来问她还有事吗?李老太说:“见你心急火燎的,想给你提个醒,不知我是不是多嘴。”
“有话就快说。”鲍守来拿了筷子吃饭。
李老太凑前一步,压声说:“鲍工,在十几年前我在工地遇到一个病人。先是拉后是吐……” 鲍守来停了咀嚼,正眼看她,“你想要说什么?”
“我说十几年前有个病人……”
“好了好了,眼前事我都顾不过来,哪有心情听你说十几年前。”鲍守来不耐烦地打断她,“你要是闲了,就把厨具好好收拾一下,我们干不了几天了。下回把菜炒淡点。”
李老太不顾他烦:“……一开始他也是疼得死去活来,不停地上厕所,可是什么也拉不出来,但也不是什么都拉不出来,拉出来的是一泡又一泡的鲜血……”
鲍守来把饭放到一边:“你还让不让我吃饭。”
不识相的李老太还在说:“艾富再的帐篷外,前前后后都拉满了鲜红的屎,跟那个民工一模一样……后来那个民工死了,大伙把他用草席卷了卷,随地埋到了山里……”
鲍守来强忍着说:“李大姐,你可以出去了。”
李老太依然喋喋不休:“……第三年,他的家人来找他,要取走他的尸骸。挖开尸坑,只剩骨架,在肋骨与脊椎之间,有一个跳棋子大小的蓝色结晶体,闪闪发光……鲍工,我去歇了。”
等鲍守来回过神来,李老太早已掀了门帘走出去。鲍守来猛然弹跳起来追出去,问她怎么不早说。
李老太在帐篷边的水沟里不紧不慢地洗着炊具,叹息道:“我要是说了,你就不会能让他下山了,那样病人一定会死在这里,我不想看到好好一个人死掉,更不想看到他被人剖腹。”李老太抬头看他,“可是,我也不忍心看到你被别人蒙在鼓里。你是好人。”
鲍守来变得疯狂起来,他站在篝火边,冲帐篷里休憩的民工大喊:“起床!都给我出来,收拾东西下山!妈的,我们被他们耍了,去抓那三个狗日的!”
鲍守来领着十几个民工追下山,已接近第二天的正午。他知道,艾富再要想顺利取出肚子里的东西活下来,必须去医院手术。他断定三人路上若不出差错,此时应该在医院的手术台上了。他们紧赶慢赶,还是扑了空。
鲍守来进医院后,正巧碰到上早班的王医生,王医生曾经在有色金属职工医院待过几年,他们认识。他顾不上问候,直问早晨是否来过一个腹绞痛的农民工:“他是我的工人,我们来看望他。”
王医生正在门诊查房,回头看他,诡秘一笑问:“是不是叫艾……?”
“艾富再。” 鲍守来忙说。
王医生手指一个挂着半瓶液体的空床:“一个小时前他还躺在这里,你看,液都没输完就跑了。”
“跑哪了?”鲍守来眼珠子都要急出来了。
王医生又诡秘一笑:“老鲍,你并不仅仅是看人吧。”
王医生的笑让鲍守来更加确信事件的复杂性,他心急火燎:“我的哥哎,你急死我了,求你快说他人在哪里?是不是进了手术室?太平间?”
王医生无奈摇头说:“人跑了,他跑哪了我咋知道,药费也没有交。”
鲍守来捶胸蹾足。
……那个早晨,艾富再山羊般的叫声充斥了整个医院走廊,他一直不停地喊护士,要上厕所。深秋季节流感病人多,护士忙不过来,他自己拔了针头下床,护士给他扎上,他又拔掉,护士训斥他的声音也很大,所有人都注意到这个神色特异的病人。最后,艾富再索性蹲在厕所里。护士见病人长时间不出来,怕出什么事,就喊了男医生进去。王医生进去时,病人正在洗手,半池淡红的血水。王医生感到这人这个病人怪怪的,鬼鬼祟祟不知道在干什么,后来发现他不一般。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那一眼让我印象太深。”王医生说,“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很慌乱很仓促,但这是处在极度兴奋中的慌乱和仓促,他依然虚弱,毕竟出了那么多血,但却一改方才的痛苦神情,很像孕妇产后的释怀,疲惫着、轻松着、高度戒备着。我想问他,你在干什么?但我一直没有吭声,我知道,这一定是一只偷食了禁果的惊弓之鸟,一旦风吹草动,它必定会做出过激反应。坦白说,我还有点怕他。他见我对他并不构成什么危险,就给了我一个歉意的掩饰不住喜悦的微笑,真灿烂!医生对血很敏感,他的一双尚未洗净的血手非常显眼,但是吸引我的,是手里紧紧攥着的两个咯啦作响的石头,他自以为攥得很严实,但还是从指缝里露出它的光质,它是粉色的,光芒四射,鲜艳夺目……‘请您闪开,让我出去。这是他对我说的唯一一句话。沙哑,短促。那一刻,我断定,在他以后的日子里,必定会乱事缠身,瞧,果不其然。”
王医生讪笑着,看了鲍守来一眼,一惊:“……你怎么了?”
只见鲍守来腮肌颤抖,脸色铁青,凶相毕露,他走出医院,把保安和领下山的民工们招集在院门口,大声说:“弟兄们,大家也许都猜出昨晚发生的事了,艾富再刘德胜等三人,把咱们辛辛苦苦干了两个月的产品独吞了,他们用卑鄙的手段欺骗了我们……现在我没时间多说了,我们要做的就是截住他们,大马小汪!”两个保安站出来,“你们随我去车站。蔡发高,党景奇,你们去林业局那个小平房堵住他们的家属,连孩子也不要放过……”
鲍守来正说得起劲,就听有人喊:“鲍工你看,刘德胜——”
众人抬眼望去,见刘德胜晃晃悠悠从远处出走过来……
鲍守来驾驶皮卡,载着两个保安和刘德胜飞速赶到客运站。他们断定艾富再一定会逃往内地,去内地的唯一途径,就是去乌鲁木齐坐火车。
可是每天只发一趟的长途大巴已在一小时前出发。
“继续追!”鲍守来他们一刻也没有停下,猛踩油门顺着213国道直追下去。
鲍守来开了一阵后,把车停下来,让保安继续高速追逐,他自己爬上了后箱槽,坐在刘德胜对面,摆出一副审讯的架势。他先避风点燃一支烟,冷冷看了刘德胜足有半分钟。在他的眼中,刘德胜俨然是私吞财宝的主谋之一。
“……说吧。把你们的计划说给我听听,让我长长见识。石头是怎么发现的?怎么藏的?又怎么吞的?好好说说。一整天我都觉得你们三人不对劲,鬼鬼祟祟。直到你们下了山,我才知道我上当了。一定是你指使艾富再吞下去的,对吧?你说话。”
被麻绳捆了手脚的刘德胜像一头猪似的扔在货厢槽里。车速很快,冷风吹得他嘴唇青紫,牙齿咯咯响,手被捆得失去知觉。耳朵也冻木了。不过还好,穿着老板娘送的厚棉衣,身上不是很冷。他半依半靠在车厢板上,两眼无神地注视着飞速闪过的一片片梭梭林和戈壁。
“你看着我,说话。想寻机跳车是不是?你跳吧,想死你就跳,我不拦着。”
刘德胜看他,笑说:“我不想死,我还年轻……”
“那你就说话!”
“没有,我们从来没有什么计划,我和翟晓光只是一心救人……”
鲍守来猛然给了刘德胜一拳,鼻血流下来。
“救人?妈的谁信!你们分工明确,你让艾富再把东西吞进肚子,把他变成一个运载工具,他死去活来地骗取我的同情,之后,你就把他抬下山来上医院取货,艾富再命大,他居然自己拉了出来,也许这是你没有想到的。于是,他趁你去借钱这个机会脚底子抹油溜了,倒是省下一笔手术费。你俩分了赃……”
鲍守来感觉自己就像一个侦探,自以为分析得有理有据。
刘德胜淡然一笑,摇头无语。鼻血流进嘴里,温热腥咸。不过他想,且不说鲍守来分析得多么荒唐,艾富再腹藏宝石看来是确信无疑了。不然他跑什么?若真是这样,这个艾富再真是太不可低估了。
“你说话。”鲍守来逼他开口。
“你到底要我说什么?”
“我要你说你们偷窃的全过程。刘德胜,你心里清楚得很,我断定艾富再没有这个脑子,都是你刘德胜在做鬼。可让你想不到的是,艾富再比你更歹毒,你现在也和我一样,同是受害者,你想证明你无辜,只有抓住他,对吧……”
鲍守来说得没错,只有找到艾富再,一切都会真相大白。不仅仅是拿回他不该得到的“东西”,也证实了自己并未与其同流合污。更重要的是民工兄弟们将不再误解他,山上两月的工资也一定会顺利发下来。
“你不说话?你他妈的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是不是?”
刘德胜正言道:“鲍工,你说得没错,只要追上艾富再,一切都会一目了然。你最好让他说。”
鲍守来寻思片刻:“好好,你说得也对。”他上前揪住刘德胜的衣领,咬牙切齿道,“我是宽容之人,只要你好好配合我不再耍滑头,把‘东西追出来,我既往不咎。”
刘德胜说:“你放心,我一定好好配合你们。”
“这就对了。妈的,他就是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抓到他。”
车厢上很冷,鲍守来有些受不了,叫停车,钻进驾驶室。翻身下车时,见刘德胜鼻子还在流血,又折回身,从衣袋里翻出一小块餐巾纸使劲塞上:“这是轻的,妈的。”
刘德胜闭眼,昏昏欲睡的样子。细细想来,艾富再“病”的那个早晨还是有些反常的,他起得很早,用斧头劈了柴,把篝火烧得很旺,又从河里提来水,倒满架在篝火上的那口大锅,又从他的破提袋里掏出一包调料全部放进锅里。调料是干辣皮和生姜,这都是他私人的东西,平时很少拿出来共享,东西本身并不稀罕,可一旦上得山来就很精贵了……
现在想来,他做这些很像是料理后事呢。味道从锅里飘出来,有人说:“艾富再,锅里又没肉你搞这个干啥?”
艾就笑笑:“天冷了,大家喝姜汤御寒气。”
他就这么憨厚地笑着。那时的刘德胜、鲍守来以及所有人,都在湿漉漉的雨天里劳作,傻乎乎地泡在雨中。而只有艾富再获得了大家都梦寐以求的东西,之后他深深隐蔽在一道用“病痛”构筑的骗局之中,静观其态。一切都大功告成之后,艾富再便抽身离去,就是这样一个闷头闷脑的人,居然把事儿干得惊天动地。一夜之间,所有的人都变了,都人不是人鬼不是鬼了。刘德胜朝夕相处民工兄弟们,远远站在水泥台阶上,看着他被人冤枉被人捆,目光冷漠让人心碎……
车子一口气跑出三百公里,在克拉玛依油田附近,他们追上了大巴车。车停靠在一个加油站旁,男女乘客下车小息,在一旁的小卖部和厕所里进进出出。车上没有艾富再,几个人把乘客能去的地方(连女厕所也没有放过)细搜了一遍,仍不见他们要找的人。鲍守来心不死,寻思片刻,爬上皮卡给刘德胜松绑,让他上大巴再细认一下有无艾富再的家人在上面。刘德胜确实很配合,他想见艾富再的心切并不亚于鲍守来。他上车一个一个细看。大巴司机发现几个不是乘客的人在车里东张西望,大声讯问:“哎!你们是干吗的,谁让你们上来的,丢了东西怎么办,下去!我们要开车了。”
“我们找亲戚……”鲍守来忙上前递烟。司机挡回去:“不抽,找什么亲戚,都下去,乘客的东西丢了你负责吗?我要开车了!”说着就发动了汽车。
鲍守来赔笑道:“师傅您抬抬手,家里出了人命,联系不上人,很急,我是从泰勒县一路追过来的,行行好……”鲍守来边说边往司机手心里拍了一张50元钞票,司机就口气软下来,说:“那你们快一点儿,我要赶路呢,晚点了要挨骂的。”
刘德胜从前排走到后排,冲鲍守来摇摇头。没有。他们正要下车。一个女人叫刘德胜:“这不是德胜哥吗?你找谁呀?”刘德胜细瞅。认出她是一个民工的小姨子,都曾在林业局废弃的那栋平房里住过。刘德胜说:“是你……咋?回老家?我找艾富再,就是那个有点矮小……”
“俺知道那人。你找他呀,我们今早还是一起坐车的,不过他坐的是奎屯那趟车,他说他要到奎屯坐火车。”
司机也插话道:“本来奎屯的车在我们后面,我们路长,在这里休息,它就超过去了,刚过去,就在前面不远。”
鲍守来问:“知道那辆车的车号吗?”
司机烂熟于心:“36575。五二队的车,我的同事。”
几个人匆忙驾车,踩足油门继续追,保安小汪对鲍守来说:“鲍工,让刘德胜下来坐吧,上面太冷了。”
鲍守来恶毒地说:“就让他在上面待着,这种人要好好治一治他。”
走不出多远,便有交警挡车,保安大马忙说:“坏了,我们超速了,要罚款。再说,货车槽上不能载人,要扣车的。”
鲍守来狠狠说:“哪有时间跟警察耗,别降速,加油,冲过去!”
他们冲了卡。几个人刚松下一口气。保安小王回头一看,慌张说:“警察追上来了。他们的车比我们的快。”红绿警灯越闪越近,独特的声音叫得人心里发慌。大马说:“下便道吧,我知道去奎屯有一条便道,离奎屯更近,准能超过大巴车。”
鲍守来说:“那就快下。”
他们快速下了便道,把警车甩在了后面。可是刚走出十几公里,前面便出现一个牌子:“监狱重地请绕行。”这一下大马不知道到路怎么走了,不过还好,前面出现一个搭车的人,在路边拼命挥手。鲍守来摇下车窗问:“师傅,去奎屯的路怎么走?”
路人说:“前面五公里往右,再往东然后朝西,你拉上我吧,我给你带路。”路人就挤上了车。此人穿着一个橘黄马夹,上面写着“奎看”两个字。他对路确实很熟,三拐两拐就拐上了312国道。
他们加足马力开不多远,一个大巴车进入眼帘。渐渐地车牌号也看见了,367575。没错,找的就是它。鲍守来得意起来:“我让你跑,你就是日行万里的孙猴子,也跑不过我如来佛的手心……”一股成功在即的喜悦绽放在鲍守来的脸上。他对大马说:“加速,超过去,把车断下来。”
突然,对面出现一辆油罐卡车。这是一条二级公路,70年代老国道,早晨下了雪,路面上结了一层薄冰。大马急踩刹车,没有刹住,他们开得太快了,迎面撞上去,响声巨大,两辆车均燃起大火,很快两车变成两堆废铁……
撞车的瞬间,后车厢的刘德胜腾空而起,强烈震荡产生的惯性把他高高抛起来的时候,有一瞬间,大巴车窗近在咫尺,车里的人惊呼一片。之后,他如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越过公路,越过大巴和一道水泥杆撑起的两根电线,朝一片田野飞翔而去……
约半个小时以后,警车在延绵几公里长的堵车缝隙间到达出事地点。皮卡车和油罐车均在烈火中报废,皮卡车里三人碳化,让人不忍目睹。初步认定为一般性重大交通责任事故,责任认定清晰,皮卡负全责。从隐约可辨的车牌号上,警方查到了车主,通过档案留存的电话与民堂采石责任有限公司取得了联系。
重大交通事故传到泰勒县,已是事发后的第五天了。民堂采石矿业有限公司的门前聚集了十几个山上下来的民工。他们表面是前来哀悼,心里却沉甸甸地揣着讨要工钱这份心思。
自从在几天前的医院门口,他们的领头人刘德胜那场颇具戏剧性的阴谋败露之后,疲惫不堪的民工们,在心灵上所受到的摧残并不比山上小。他们一下变得茫然无措,甚至多了几分恐慌,恐慌并不仅仅来自对薪水的无望,还有对人的失望。一直都视为主心骨的刘德胜,居然谋使艾富再腹吞宝石,独自抛下他们远走高飞了——人真是太可怕了!
那个傍晚,那个彩霞绚烂的傍晚,已然成了几个人“施展才华”的虚假背景。刘德胜,居然能在满怀焦虑和同情的目光中,把一台“救人”的戏演得惟妙惟肖。他们拿走的何止是老板的财产,他们还践踏了难兄难弟们善良朴实的心。如今,刘德胜出事了,报应啊!
民工们一直都还记着鲍守来临走时说的话。他们先找了住地安身,耐心等待鲍工追回“东西”后给他们发工钱。等了两天没有音讯,三天还不见鲍守来踪影,也没有公司一点消息,唯一有手机的蔡发高,给鲍守来打电话,关机,给老板打电话同样关机,有人开始待不住了。不料第四天,突闻工头鲍守来出了车祸,一车四人无一生还。大家心里咯噔一下,天哪,怎么会这样?本来就有些拿不准的工钱,这一下就更悬了。不能再等下去了,他们凑到一起商量,是不是直接找郭老板讨要工钱。但是公司出了这样大的事,这时候去要钱合适吗?
民工们都知道,老板自把设备投上山后,一直都为这个违法工程提心吊胆寝食难安。产值入不敷出,产品被人偷盗,一不留神又被民工以看病为由骗了一把……这一切尚未罢了,紧接着车毁又人亡,赔偿、协查、殡葬……麻烦事一大堆。这时他们去讨薪,不是伤口撒盐?朴实善良的民工们左右为难,可是他们实在熬不过身无分文的日子。年底了,他们都要回老家过年的。两手空空怎么行呢?
又一想,他们的劳动关系并没有解除,大家都是公司的员工,既然是员工就应该去悼念、抬棺、挖挖坑什么的。这些看似不大却很重要的事,员工们不干谁干?他们决定去,一定要去,这时候不去公司,那才是真正的不通善意不懂情理。当然也不能空手去,于是,十几个人连家属孩子的兜也翻了一遍,加在一起凑了一百块钱,买来彩纸竹竿,精心做了一个五彩缤纷的大花圈,又让他们中间一个上初中的孩子,用毛笔歪歪扭扭写了挽联。有人提出来是不是把刘德胜的名字也写上,有人说不写,但最后还是写了。人死了,也算是为他的贪婪赎了罪过。
挽联写道:“我们敬爱的领导鲍守来同志,保安大马小汪同志,刘德胜同志,你们为革命工作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永垂不朽。”
十几个人抬了花圈,像模像样地穿过县城,引来不少人注目观看。
队伍还没走到公司的大门口,领头的蔡发高突然站住了,大家也跟着站住,他们看到门口停着两辆警车,旁边还站了持枪的武警战士。怎么回事?莫非是山上的非法采矿行径暴露了?要真是这样,他们同样责任难逃,再往前走岂不是自投罗网?有人面露慌张,开始后缩。
“你们退缩啥?”蔡发高镇定地说,“不想要工钱了吗?我们是被老板骗上山的,怕啥?要抓我们人家早就抓了,还等我们送上门?趁警察在,正好,老板想赖也赖不了账。走,把腰挺直点。”
蔡发高这样一说,大家觉得有理,队伍又重新聚集起来。蔡发高是个见过些世面的人,本来他在内地与人合伙生意,亏了,本钱都是民间借贷,还不上钱要被人追砍,走投无路他才跑到了新疆的。
他们刚进大院,就见郭老板被警察带出来,旁边还有电视台的摄像记者。郭老板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看到大家抬了花圈进来,心里一热,大声说:“民工弟兄们,我没事,几天就回来了。我先替鲍守来谢谢大家……”他被摁进车里,最后半句话留在警车里。
大家愣在原地,不只如何是好,看着警车油门一轰,消失在不远处,带走了他们讨薪的最后的希望。大家迷茫,都看着蔡发高,他也是方向全无,一脸迷失的模样。不过,门外还停着一辆警车,说明仍有警察在此停留。不一会儿,两个警察从屋里走出来,身后跟了挺着肚子的老板娘鲍丽玫和搀扶她的李老太。鲍丽玫两眼通红,显然是哭过,短短几个秋日让她经历了丧亲失夫又破财的痛苦。原本丈夫本分经营,实实在在搞基建,尽管大她二十岁,但只要对她好,不再玩女人,她这辈子也就心安了,想不到大哥鲍守来搅乱了老公创业思路。她以前以为他们上山开采基建石和花岗岩,想不到实际上竟然违法开采,还严重破坏了山林和自然资源,这是重罪呀……
公安向郭老板出示逮捕令那一刻,鲍丽玫蒙了:“怎么了?这到底是怎么了?他犯了什么法……”警察冷峻不语。她就死死拽住丈夫的衣袖不放手,弄得郭老板签不了字。“我们家刚死了人,你们怎么又来抓人,天哪,这到底什么了……” 鲍丽玫惊慌失措,不顾一切抱住老公哭。
为首的公安严肃道:“请家属不要妨碍公务,把她拽开。”
便走过来一个年轻警察拽她,她大声哭嚎起来,似有了撒泼迹象。郭老板也哽咽了,嘴咧成一个簸箕。这个与他新婚不久的女人这般舍他不下,让他寒心骤暖。他劝鲍丽玫别哭,别伤了身体和肚里的孩子,他会没事的,很快就会回来。
人带走后,为首的警察被这一副生离死别的场景弄得动了点恻隐之心。他放慢脚步,对嫌疑人的妻子简要说了一些其夫被捕的原因。警察还说他姓单,以后有什么困难,可以找自己帮助解决。
一边的李老太插嘴道:“她有身孕,你们这样粗鲁,出了人命怎么办?”
单公安厌倦地一瞥,懒得理老太婆,对鲍丽玫道:“你也不要太悲观,现在只是协查,还没有进入司法程序。估计不是很严重,主要是他的背后还存在官员腐败问题,那才是我们最终要找的大头。”
单警察说了不少,鲍丽玫只是一个劲儿掉泪,全然一副呆滞模样。警察感到再说下去就超出他的职务范围了。最后他让她冷静下来,告诉她,要为丈夫做的事还很多,诸如请律师,筹钱、争取保外或假释等。
单警察走出门,起风了,天空飘了彩纸,正眼一看,门外黑压压站了一堆人,中间夹着一个色彩缤纷的大花圈,花圈晃晃悠悠被风呼呼吹响,风剥离着花圈,把彩纸扯向天空。单公安一声叹息,死了人又抓人,难怪女人哭得伤心。
死人和抓人如此之近,并非巧合。泰勒县矿务局某官员私办矿山采掘准入手续,涉嫌受贿被拘,牵出民堂矿业公司有行贿行为,鲍守来和郭老板均在抓捕之列。主抓该县矿山林业治安和维稳工作的刑侦科长单丰昕,与副经理鲍守来接触甚密,而且是单线联系。单公安网开一面,让民堂矿业公司堂而皇之上山采宝,是有条件的。代价是要分享“石头”总量的三成,胃口很大。然而山上没有产值,单数次上山均无功而返,“三成”无法兑现,单公安认为老板耍滑头:“武警要进山搜了,他们不归我管,是要秉公执法的。”言辞软中带硬,鲍守来无奈,背着郭民堂从小妹那里借来五万元钱应急。
官员东窗事发后,单公安兜里的五万元成了一枚定时炸弹,虽然不多,但也足够让他脱制服回家种地了。抓人的事落实到他头上,单公安寝食难安,正要将钱原封不动退还其主,突然得知民堂公司副经理鲍守来车祸死了。人算不如天算,好好一个大活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命运就是这样捉弄人。后患没了,单公安简直喜极而泣。“立即行动!”他下了抓捕令,于是便有了此时的悲伤情景。
眼前这些衣衫破旧的人,一看就知道都是从山上下来的民工。单公安看一眼摄影记者,突然感到有话要对民工们说说。他先对记者小声说:“这些民工都是法盲,我得对他们普法教育一下,这也是我们的分内工作,公安上下都很重视。”
又是一条很不错的新闻。摄像记者连连点头,很兴奋。
单公安招呼大家都集中一下,他顺脚站到高出地面几厘米的升旗台上,清了一下嗓门道:“若没有记错的话,我们可能都在山上见过。我不止一次劝过你们老板,别再干了,可是他不听。刚才大家都看到了,你们的老板被我们带走了,本来还有一个的,不巧,他出了意外,暂且就不做追究了。我想要你们知道的是,公安机关为什么要来抓人?”
他正要继续说话,一个大胆民工说:“你们早干啥了?我们苦了两个月,你们才抓人,老板抓了,我们找谁要工钱,我们这一大群人加上老婆孩子,没有工钱你让我们喝西北风,冻死饿死吗?”
“是呀是呀,我们都已经揭不开锅了……”民工们都附和着。
单警察一下噎住了,一股无名火顶上来。他很想说,这是你们自找,山青木秀的好好一座山,看让你们挖得千疮百孔的,没有追究你的责任就算了,居然还指责警察的不是!他看一眼记者,摄像机正咝咝地转。作为新闻主体的他当然是不能这么说话的。他一走进摄像机里,就不是代表他个人了。普法教育是需要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他清一下嗓门:
“发不了薪水,白干了小半年,真是很冤,但你们都是国家的公民,应该知道什么该干什么不该干,国家的矿山资源遭到这么严重的破坏,稀有矿物被掠夺,自然环境被污染,山上一片狼藉,难道你们没责任吗?我曾骑马去山上好几次,让鲍守来立即停止非法行为,可他就是不听。法律不是闹着玩的!不是我吓你们,本来你们也是要担负一定的法律责任的,但你们都是被骗上山的,无知者无罪嘛。不过,你们要懂法要学法……我就说这些吧。至于你们的薪水问题我表示很同情,但这不是我要管的范围,你们可以诉诸法律,诉求民事解决,好了,就这样吧。”
单公安下了台阶,草草收场,穿过人群带着记者上警车一溜而去。大家对单公安并不陌生,在他们施工的日子里,他单骑便衣上山多次,与鲍守来交往甚密。一直不知道其真实身份,都以为他是个珠宝商人,来工地买货,想不到他居然是个警察。大家都傻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突然,一个柔弱却很清亮的女声传过来。
“各位大哥小弟们……”大家循声望去,只见老板妻子鲍丽梅用一双哭红的眼睛看着他们。她上前挪了两步,也上了升旗台阶:“大家在山上辛苦劳动了两个多月,我都知道,付出劳动要有报酬是天经地义。我也曾是一个打工妹,知道老板拖欠工资的滋味不好受……你们放心,老板不在了,公司还在,公司的资产还在,我还在。只要在咱公司出过力的人,决不会少大家一分钱……”她手指院里一个库房:“咱们还有辆车,七成新。把它卖了发薪水过年绰绰有余……”讲到这里她眼里又涌出泪花。那辆丰田越野是她和老板郭民堂初识的见证,两年前在售车大厅里,两个人第一次坐在这辆车里的情景还是那样清晰……那时的郭老板事业有成春风得意,仅仅才两年,说变全都变了。她变成了孤儿寡母,更难承受的是眼前这个烂摊子,她承担不起又回避不了,她只能挺着。
“……大哥小弟们,我保证大家一定能过好这个年,只是我想求大家再帮我几天,做几件事。”大家连声说好好好,工资有了保障,什么都好说。
蔡发高说:“老板娘您尽管分附,虽然我们穷,但我们有力气。”
“我哥鲍守来他们还都躺在那间房子里,大家帮我从民政局抬几口棺材过来吧,再上墓地挖几个坑,把人葬了,我的心就踏实一半了。在这里我先谢谢大家……”
鲍丽玫说着就跪下了。李老太忙上前搀扶:“你还有身孕,不要太激动……”
大家也都围上来说:“老板娘你吩咐吧,我们都听你的。”
民工们兵分几路,买棺材的,上坟地挖坑的,打扫院落的,各负其责。他们还拉了白底黑字的横幅,要开一个像样的追悼会。大家都干得很卖力。花圈上的彩纸依旧不时地被风一块块撕向天空,中间那个黑大的‘奠字就像阎王的一只巨眼,目不转睛地盯着一群人,像是对人说:你们再让风撕我,我就把你们带走!
交警在事故的处理过程中,是把刘德胜做另案处理的。
他们始终不知道损毁严重的皮卡车上还有一个生还者。在两车相撞的瞬间,坐在后厢槽里的刘德胜被一股强大的惯性高高地抛到路基下田野里的一个柴木垛上,又反弹起来,滑落到一个长满荒草渠沟里,昏迷不醒。几个小时过去了,夜幕就要降临,他直挺挺躺在沟里无人问津。北疆的十一月,夜里气温急速下降,接近零度,如果刘德胜这样躺下去,就会被冻死。
路上,车祸导致车辆大批受阻,受阻的客车上有一女乘客下路基小解。女人害羞,便朝田地里多走了几十米。她下了渠沟,刚蹲下就哇一声跳起来,提了裤子疯跑:“死人,死人……”
刘德胜被交警送到医院已经天黑了,他一直昏迷不醒。警方找不到此人与燃烧的皮卡车有任何关系,便没有将他与鲍守来等人并案处理。医生不见刘德胜有外伤,便将他的衣服全部剪开。长时间冰冻使他身上的肌肉抖动不止。诊断后,伤者属中度脑震荡,心脏跳动明显,生命无大碍。较为严重的是左腿粉碎性骨折,肿如木桩,因为在外停留时间较长,已有炎症迹象,须尽快手术,不然左腿难保。手术费的问题成为焦点,市交警与院方商量后,本着先救人的原则,启动了应急预案。伤情比医生想象得要严重,炎症已导致破碎的骨骼无法还原,院方只得将腿骨截去一节。
刘德胜苏醒过来,已是一个星期后的事。他看到一个老年男子在冲他笑,老年人一口浙江方言,长得白白嫩嫩的。他环顾四周,也是一片洁白清亮。他不知道这是在哪里,是人间、是地狱,还是天堂?他看到了手上的针头和年轻的护士,他在医院里。
“你醒了?”
“你是谁?”他有气无力地问。
“我是你的病友哎。你晓不晓得你在床上躺了多久?”
他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说话的人是一个公司的老板,姓陈,来医院校正他二十年前的脚伤。陈老板很开朗,没有老板架子。他说刘德胜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说医生和护士都说他们长得很像,就像父子。
陈老板说,二十年前,他无依无靠,盖房子种地什么都干过,在一次运货中,他被马车轧断了腿,由于没钱治疗,落下残疾,什么都干不了了,只有靠给别人擦皮鞋度日。积攒了一点钱后,他买了一架修鞋机,他一瘸一拐,几十年来就靠修鞋为生。有了收入后,他开了修鞋店,后来又开了制鞋厂,企业越做越大,如今事业有成了,人也老了。
在以后的几天里,陈老板把员工们送来的东西都放在了刘德胜的床头上。但是刘德胜吃不下也喝不下,他的心思很重。交通部门说,跟他同车的四个人都死了,高度碳化,说得那么随意。
他不相信这是真的,鲍守来和两个保安还有那个搭车的人,生龙活虎的,怎么说没就没了?
“……不不,不可能……”他把头摇成拨浪鼓。人家就懒得理这个半植物人了。医院更是简捷,只让他看了张四亡鉴定书。笔画简单,潦草地勾销了他们在人间尚未画完的图画,黑暗成为他们永远的存在……
“我能看看他们吗?”他还是不信。
院方不耐烦:“死者家属早已把尸体接走了。”
“我还活着,他们的家属要来的话,一定会来看我的。”他令人讨厌地疑问重重。
“这是你们之间的事。” 医生又冷冷地说,“23床,交警部门给我们提供的应急费用很有限,你已脱离危险了,再住下去,你要想法筹钱。”
刘德胜只好收拾衣服,拄着一把拐,提前出院。他也不打算再回泰勒县了,尽管他很怀念工友们。
他坐在医院大门前的条椅上,不知道去哪里好,小腿上留下一个蜈蚣似的刀疤,腿骨里还嵌着一根钢钉,一活动就咯吱响,感觉他像一个机器人了。“我还不到40岁呀,还没有成家,我怎么不和他们一起去呢……?”他自言自语,觉得自己完了,一种走投无路的恐惧感袭上心头。
这天陈老板也正好出院,一辆豪华轿车停在医院大门口,老板的太太和公司的俊男靓女们捧着鲜花都来接他。
陈老板看到了刘德胜,让人把他推过来:“……你要是腿好了,我就留你在我的项目部了。你一看就是一个能干人,很像我年轻的时候。”
之后陈老板叫员工把一部老式轧鞋机送过来,这是从陈老板的地下仓库里找出来的,锈迹斑驳,就像一只放大了数百倍的蟑螂。陈老板说:“二十年前我身无分文,一瘸一拐地挑着这架扎鞋机来新疆。别看它样子难看,我就是靠它起家的,一分一毛地挣钱,风雨无阻走到今天。我看出你是个肯吃苦的人,又和我一样腿不好,我把它送给你。你只要不嫌疑,它一定会给你带来回报。”
从那天起,刘德胜开始了他的修鞋生活。
刘德胜一干就是五年。除了风雨天气,每天都会面对一些修鞋的男男女女。闲下来时,他就拾起身边的几本《故事会》,翻上几页。他的鞋修得结实,要价又低,因而来他鞋摊的人络绎不绝,顾客五花八门,有民工、靓丽的女白领、职员和老板。民工他基本不收钱,他会想,人活着都不容易,都有着完全不同的际遇和经历,面对他们,就仿佛面对着一本本情节各异的“故事会”。这些故事有的激情惨烈,有的平淡绵长,有的错综迷离,有的回肠荡气,每一章每一段都值得深深探究和玩味。
这天上午,有三四个人等着他修鞋。工作量不小,女的居多。女鞋跟高,受力面小,赶不上男鞋结实,所以他的大部收入都来自高跟皮鞋。女人蹬上他修好的鞋,起身,跺一跺脚,修好的鞋舒适牢靠,付钱后华丽转身,咯嗒咯嗒……飘然而去,这时的刘德胜就会畅快地舒一口气。
“刘德胜,你是刘德胜吧?”
刘德胜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已经很少有人喊他的名字了。他抬起头来,眼睛一亮,嘿,这不是他在的山上工友嘛:“蔡发高!”
“你还真是刘德胜呀,我操,你……你不是死了吗?我不是做噩梦吧。”
“我怎么会死呢?只是受了伤。”
“不对不对,我们都亲眼看见你和鲍监工还有两个保安一起开车去追艾富再,后来我和几个人亲自把你们从克拉玛依太平间里运回来,不多不少四具尸体。”
原来是这样,难怪住院期间没有一个人过问他。刘德胜想了想说:“死的那人可能是半道搭便车的。”
“天哪,真是太传奇了。那人也真是冤。家人找不到他,还不知有多着急。
刘德胜说:“那人穿戴很特别,背上写着‘奎看两个大字,像个监狱的逃犯。”
“噢,难怪这么平静。家人以为他坐牢,警方以为他在逃,留下人间一个谜。”
眼前的蔡发高一点也不像五年前的农民工了,说话有水平。笔挺的西装,腋下夹着鳄鱼包,让他打理的皮鞋少说也上千。
“蔡发高,看这气派,你像是发了。”
蔡发高说:“发啥?还是一块给人打工的料。我一直都没有离开泰勒乡,收购羊皮,然后把皮子发乌鲁木齐我老板那里。你知道我们老板是谁吗?”
刘德胜笑说:“我怎么知道。”
蔡发高一个字一个字地蹦着说:“艾,富,再。他现在开了一家皮革加工厂,产值千万,已经是首府知名的企业家了。有的产品都已外销独联体,我跟他都跑了好几趟哈萨克斯坦了。”
刘德胜淡然一笑,一点也不惊讶:“祝他财源茂盛,多积德行善。”
蔡发高说:“有一次他跟我喝酒,他说他忘不了那个抬他下山的夜晚,怀念你和翟晓光,还说今生今世最对不起的就是你们两个人……说着说着就哭了,哭得涕泗横流……
刘德胜无语,只管忙着手里的活,片刻才说:“别告诉他我还活着。”
“为什么?他要是知道你还活着,一定会……”
刘德胜打断他:“不用,我过得很好,很充实。你千万不要让他来打搅我,好吗?”
“好吧,我替你保守秘密。不过,你也不要把他看得太坏,他也是一个好人。”
刘德胜还是淡淡一笑:“其实他当时做的那件事,我现在很理解。一个敢于向命运挑战的人,一定会成功。”
蔡发高点头称赞,又说:“我跟山上的弟兄们还都有联系,我们中间有开小饭店的,有办养猪场的,时不时有一些小聚,知道你并未跟艾总,不,艾富再合谋吞宝以后,大家都觉得对不起你,说你是我们最好的大哥,死得冤……要是知道你还活着,大家还不知有多高兴呢。”
蔡发高还说了泰勒县的很多事,比如他们车祸后,大家一下没了底儿,都跑到公司要工资,不巧又碰上郭老板被抓。老板娘真不错,卖了他们的越野车,发钱给大家回家过年,后来老板娘把公司改成了农家乐,生意好得不得了。还说那几年泰勒县抓了不少因受贿被抓的官员,县公安就有好几个,都与阿勒泰山上的钻石有关。“对了,公司的账上还有你的工资呢。老板娘是好人。”
临别,蔡发高向刘德胜要手机号。刘德胜只有一个小灵通,就把号拨到了蔡发高的手机上。蔡发高给他名片,把艾富再的也顺带给了他。两张很精致的名片,分别写着经理总裁什么的。
送走了蔡发高,刘德胜掏出一支烟点燃,坐着发了几分钟呆。
一边抽着烟,一边看着两张的精致名片,他有一些恍惚的感觉。艾富再不仅没有让他燃起往日的愤慨,反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释怀。这个人卑鄙吗?不,他的根并不坏,他并无加害他人之意,他只是想用自残的方式早日致富,哪里想到会接二连三地制造惨剧。如今他成功了,是企业家了,能有今天的成就,难道仅仅因为他刘德胜的那夜相助吗?未必。在如今物欲横流的社会里,艾富再能够把自己打磨成一颗更璀璨的钻石,这是胆量、果断和智慧的结果。相比之下,刘德胜就像一只蚂蚁,在城市狭窄的角落里挣扎。他突然感到疲惫,对眼前这台轧鞋机也有了一种烦躁之感。五年了,一晃就过去了,在他的身上并没有重现陈老板那样的辉煌。他懒惰吗?他不节俭吗?这么多年来,他拖着一条残腿,一路跌跌撞撞地走,一天都没有耽搁,风雨无阻。时代不同了,世界上的每一片落叶也都是不一样的。
短短几分钟的耽搁,他身边就集聚了好些等着修鞋和擦鞋的人。太阳从云里钻了出来,照亮了他的鞋摊,人们把眼睛盯在他的手里的活儿上。这个社会还是需要他的,他拥有他们,拥有温暖的阳光。他没有被别人喝五吆六地指使,没有被欠薪的烦恼,没有安全的顾虑……这就足够了,多好。
时光一晃,又过了几年。这段时间他又碰到了好几个泰勒县的熟人,有一起上山的工友,还有老板娘鲍丽玫。她身边带着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她说她去监狱看丈夫,顺便来克拉玛依谈点生意。她还是那么漂亮,男孩长得像他舅。
有一次,一个警察来他的鞋摊擦鞋,他看了半天刘德胜,问他:“还认识我吗?”刘德胜感觉,眼前这个人似乎有点印象,但就是想不起来。他摇摇头,抱歉一笑。这人就说:“八年前我用马驮过他和他的病友渡河。”刘德胜猛醒,原来是黑马战士。
他一下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你看我……看我这记性……”
黑马战士笑着说:“没事没事,到底时间太长了嘛,那时我刚二十岁,很瘦,现在我都三十多了,这么胖,你当然认不出来。你倒是没变,还是那么精瘦,特像那个旭日阳刚……”他问刘德胜,那个病人怎样了。
刘德胜说:“他很好,如今做了大老板。他说,要是看到你,一定得好好谢谢你!”
黑马战士说:“谢啥,举手之劳嘛。遗憾的是,我们没有找到你那位遇难的兄弟……”
刘德胜说:“你们已经尽力了。以后你的鞋子,我免费为你擦。”
黑马战士笑:“好好好,我接受。”
黑马战士说他早就转业了,在福海监狱工作。他说他管辖的监区里有好几个泰勒县的人,其中包括郭民堂,还有原县公安局治安科长单丰昕……
转眼到了2011年。这年春季某日的一个清晨,刘德胜刚摆开鞋摊,就接到了蔡发高的电话。电话里说,艾富再想见他。
刘德胜说:“你告诉他我很忙,谢谢他了,我想他一定比我更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就不要相互打搅了吧。”他又说:“我不是给你说过,不要把我还活着的事告诉他吗?”
蔡发高说:“我一直都为你保守秘密,从没提过你还在世的事。但是,艾总他快不行了……”
刘德胜一愣:“你说啥?”
蔡发高叹息:“艾富再快不行了,胃癌晚期。昨天的CT片显示,癌细胞扩散到肝部……他对我说,他不是怕死,而是这段日子夜夜都梦见你和翟晓光,说他到了阴间,你们要找他算账,他怕得要死……他说他一定要见你,不然他死不瞑目。他住在乌市肿瘤医院。”
第二天,刘德胜买了长途车票,赶往乌鲁木齐肿瘤医院。
蔡发高领他走到病房门口,隔窗朝里望,一个年轻女子坐在床前。他正要推门进去,蔡发高拉住他,说:“先等会儿吧,那女人见到谁都往外撵。再说他刚上了化疗,昏迷不醒,等他醒了会招我们进去的。”
两人走到医院外的花池旁坐下来,抽着烟说话。
刘德胜:“那姑娘是艾富再的女儿吧,还是儿媳?”
蔡发高笑说:“不是,那是他老婆。漂亮吧,白白嫩嫩,80后,比艾富再小二十岁。”
“艾富再离婚了?” 刘德胜问。
蔡发高点点头:“六年前就离了。前妻带着儿子回家种地去了。儿子有骨气,死活都不愿跟这个有钱爹享福。”
刘德胜想起当年他们上山时,艾的老婆手牵着九岁的儿子为丈夫送行的情景,不尽摇头叹息:“多好的女人和孩子,说扔就扔了。”
“都是钱闹的。” 蔡发高说,“小女子除了年轻漂亮,什么都干不了,整天吃喝玩乐上网购物。从艾总病倒那天起,她腰里就揣着个录音笔,天天候在艾总身边,诱他说遗嘱。艾总心里明白,一个字也不说。他现在就等两个人,一个是他儿子,一个是你。估计他儿子不会来了,这小妖精可赚大了。”
刘德胜笑说:“也不能这么说,人家到底付出了青春。你与艾富再是共患难的好兄弟,又是他的铁心下手,应该主动为他做点什么才对。”
蔡发高点头:“是是,我在做。艾总还能下地走路那会儿,有次上厕所,对一旁的小女子说我个子高,合适举输液瓶,小女子便厌倦地挥挥手,她早伺候得不耐烦了。在医院的厕所里,老艾解开裤子,从裤衩的小兜里掏出两张不同银行的卡,塞给我,小声说:‘一张交给我儿子她妈,另一张想办法送给翟晓光的家人,密码是我的车牌号。对了,车子就给她吧,孬好她也跟了我两年。他说的是那个小女子。艾总又苦笑着说,当年他在厕所里完成了他人生的转折,此刻他又是在厕所里做着临终前的最后的救赎。他笑得比哭还难看,平息下来后,又叹息说:‘除了你,我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活到现在我才明白,情义比财富重要得多……我这个厂子,你就管着吧……”
蔡发高有点哽咽,抽了抽鼻涕继续道:“这就是他的遗嘱……也就是这天,我对他说,刘德胜还活着。他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半天说不出话:‘他……他还活着?你不知道,他一直活在自责之中,很少见他快乐过,他活得很累……” 蔡发高擤着鼻涕,“德胜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就原谅他吧。”
刘德胜拍拍他的肩,点头道:“当然。我要是不原谅他,也就不来了。”
两人又点上烟,刘德胜深吸一口,看烟:“这烟真好抽。”
蔡发高道:“玉溪,一包百十块呢。都是订货商送给艾总的,他的产品供不应求。如今他抽不动了,都给了我。一会儿我拿给你几包。
刘德胜忙说:“不要不要。”
蔡发高抽着烟,看着刘德胜。
刘德胜笑道:“怎么这样看我?”
蔡发高一笑:“我在纳闷,艾总怎么就没有想到给你留张卡呢?”
刘德胜淡然:“你无聊不无聊,我活得好好的,给我干什么,给我我也不要。”
两人哈哈笑。
之后,刘德胜从蔡发高那里,大概知道了艾富再回到家乡以后的一些情况。
十年前的那个早晨,艾富再带了老婆孩子,一口气逃回了家乡。两颗依稀带有排泄物的钻石,他藏下一颗大的,揣着另一颗下了广州。在那里,海外一家珠宝商以二十万元人民币收购了他的钻石,艾富再便用这些钱盘下了一家小型皮革厂。若干年后,得知那个珠宝商以两百万欧元把钻石销到了欧洲。很多华人在荷兰一家珠宝展厅里,看到了这枚产自中国,名为‘泰勒粉钻的12.54克拉的巨大钻石,它璀璨夺目,稀世罕见,令国人无不扼腕叹息。几年前,省公安厅曾敦促当地市县两级公安,彻底追查珍稀矿藏遗失外漏的渠道,但均无结果。不过,根据此案,各级公安系统张网狠抓了一批官商勾结,索取国家重要资源的腐败分子,其中不乏公安局内部人员。
第二天下午,趁小女子不在,刘德胜走进病房,站在了艾富再的病床边。就这样,他们再次重逢了。艾富再拼命地凝聚着他散乱的眼神,盯着刘德胜。他双肘撑床想坐起来,刘德胜很想上前扶他,可是脚沉甸甸的,纹丝不动。刘德胜也盯着对方。他已认不出这个形似骷髅的人就是艾富再。他清楚记得,十年前,他们的最后一面,也是在病床上,在泰勒县医院脏兮兮的病床上。
他很想质问艾富再,为什么当时不告诉我们真相?你一直都在利用我们的善良。但是刘德胜还没有这样问,就已看到那缺少血色的嘴唇嚅动了几下,仿佛在练习着一个忘却已久的词汇:“对不起。”
此时,刘德胜看到艾富再的眼里呈现出一种莫名的恐惧。他不顾手上的吊针和鼻孔里的氧气管,再一次要坐起来。刘德胜终于伸出一只胳膊,上前迈出一大步,扶住他,把他抱在怀里。他从艾富再的嘴里,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对不起”三个字。这三个字,尽管经历十年岁月,但在刘德胜看来,反而被冲刷得更加清晰。
在刘德胜的印象中,过去的艾富再就显得很不一样,他老成持重,行事周到,就像一只假寐的猛禽,暗中等待着时机。记得那次他们辞了煤窑的活儿,拿了结款在一家小店里喝酒,艾富再和大家坐在一起,一声不吭地喝着桌上的酒,抽着烟,与大伙的火热劲儿好像融不到一块儿去,突然,他轻轻拍一下刘德胜,用手指着窗外一个手牵靓女往豪车里钻的老板说,从我们这里到那辆豪车的直线距离有多远?刘德胜看一眼窗外,又回头看他,看了他五秒钟,以为他喝多了,想,他不会想要干什么傻事吧?
艾富再说:“我们跟他的距离不过二十米,这段距离说短很短,说长也很长。有的人可以走过去,有的人一辈子也走不到,能不能走过去是要看机会的,还要努力,不能瞎干傻干。德胜兄,这个世界给咱们这种人的机会不多呀,但绝不是没有。”
艾富再这样对刘德胜说着,其实更像是自言自语。刘德胜笑一笑:“喝多了吧?别再痴人说梦了。”现在想来,艾富再是向他倾诉肺腑。
艾富再的双手一直都死死抓住刘德胜的臂膀,就像生怕他跑掉似的。刘德胜两手抱着他,轻似一条木板。他呼吸均匀,表情似笑似愁,他在诉说,更像是在回忆。回忆十年前,命运转折的那一刻。
……那天,当他从筛网里迅速握住了脱颖而出的两枚钻石时,一时慌得浑身打抖。他一生平庸,贫寒如洗,忙忙碌碌、没日没夜到底为什么?不就为了活得更好吗?他要是不把宝石交出去,它们就会把他带进一个全新的世界,那世界是多么的光辉灿烂!但他知道,他躲不过两道红外扫描的搜身检查,一旦查出,他就会被打死在这山上的。想到老婆孩子,他的心脏就紧缩成一团,他仿佛看到他们失声痛哭的情景。他把两块小石头死死地握在手里长达十分钟,怎么办?把它们吞下去?那毕竟是两块带了锋利棱角的石头,它们在他的食道肠胃里刀犁斧砍,划破五脏六腑,他就会死在山上,生命都没有了它们还有意义吗?可是时间是不允许他有过多的思考和犹豫。他把它们含到了嘴里,还没有吞咽,它们就已划破了他舌头。鲍监工就在眼前晃来晃去,是吞是吐他没有选择了。石头开始从咽喉划向食管,如刀片一样滑进肠胃,疼痛的万里长征由此开始,腥咸的液体翻滚上来,积满口腔。一口鲜血喷出来,艾富再倒在地上……
艾富再在刘德胜的怀里躺了不知多长时间,直到护士走进来。护士看了一眼显示屏,一条细如游丝的直线水一般流淌,她略微惊讶地看了刘德胜一眼。这一眼让他知道,艾富再已经停止了呼吸……
走出病房,已是满天繁星。刘德胜走在乌鲁木齐的西大桥上,总觉得他半个身子沉甸甸的。他的手伸进口袋,一个草莓大小的纸包碰到了他的手背。他的整个人一下凝固了,迅速剥开纸包,一颗钻石在昏暗的夜灯照射下发出晶莹的光芒。无规则的多菱形,那么粉红,那么美。纸上歪歪斜斜地写了一些字:
“德胜兄,收下它吧,算我对你的一次赎罪,本来想再把它吞下去,到了阴曹地府交给翟晓光,但这是自欺欺人,我一火化它就毁了……”
刘德胜喉咙哽咽,双肩剧烈颤抖,似被电击……
料理完艾富再的后事,刘德胜买了一张去泰勒县的车票。他来到了当年三人渡河的地方。春天,阿尔泰山冰雪消融,河水还是那样湍急;远处,边防哨塔被重新构筑,显得更高大了。刘德胜站在河边,望着奔流的河水,三人当年过河的情景历历在目。真是一场梦,一个短促而悠长的梦。
刘德胜从衣袋里套出那枚钻石,奋力抛向了河水里……
责任编辑 石一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