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香

2013-09-10 07:22孙频
当代 2013年1期

孙频,女,1983年出生于山西交城,毕业于兰州大学中文系,现任杂志编辑。2008年开始小说创作,代表作有中篇小说《同屋记》、《醉长安》、《玻璃唇》、《隐形的女人》、《凌波渡》、《菩提阱》、《铅笔债》等。

黄昏的山林里细若游丝地飘过一缕诡谲的异香。

就那么一缕,可是,很邪,邪到了锋利。

很细,很轻,像一页薄薄的宣纸,一放进水里就自己先化掉了,连点骨架都没有。这香味像是从两扇花纹繁复古旧、腐朽颓败的木门后面散发出来的。那两扇门紧紧闭着,寂静像野草一样凄艳茂密地包裹着这两扇门,却无从猜测这门后面究竟是什么。这异香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这么妖冶、陌生的香味。妩媚得过了,已经近于可怖。

这异香从树梢间擦过的一瞬间,像一只苍白、冰凉、诡异的手,只用寒香的指尖拂过了树梢。叶子乘坐着一天中最后的光线,旋转着往下落去,落去。这叶子触到卫瑜的皮肤时,她顿时觉得这点碰撞像根针一样直直往她身体深处钉去。她下意识地抱住肩,打了个寒战。

黄昏迟钝浑浊的光线从树叶中间筛下来,大大小小地向她身上砸去。她抬起头,从树叶的缝隙间看了看天色,她不知道这山有多高,但知道今晚是一定到不了山顶了,太阳马上就要落山,这山路恐怕也赶不得。没想到,这刚开发出的山还这么荒凉,山里全是原始森林,一路上竟连个人影都看不见。越走山林越深,树木越来越茂密,叶子肥大得像长了一树的手掌。一星半点的野杜鹃突然跳出来,猩红得像血。更令她感到恐惧的是,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突然飘来一缕一缕妖冶的香味,断断续续的,像从一个陌生的世界飘过来的音乐。她无端地觉得这异香的尽头一定系着什么神秘的东西。

这么妖冶的香味,不像是人间的。她不想撞见。

迟疑了几秒钟,她决定返下山去,显然她开始就估计错了,虽然已经赶了一段山路了,但山顶还遥遥无期,今晚到了山顶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还是在天黑之前到山脚下住宿,明天再上山顶。石阶仍然新鲜粗糙,可见素日里来这座山上的人还是很少。她开始往回返,往下走了没几步,忽然看到前面的石阶上晃着个人影。她吓了一大跳,在这寂静的不见人影的山里,忽然看到一个人竟觉得比见了任何动物还吃惊,简直是天外来物。

渐渐看清楚了,果然是个人。是个男人。还是个年轻的男人。

男人像只蜗牛一样,背着一只巨大的黑色旅行包,正顺着石阶一步一步往上蹴。他走得很慢,边走边有些犹疑地看着周围。见是一个同类,卫瑜放下心来,干脆站在那级台阶上不再动,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男人的犹疑。仿佛就是一瞬间,她把自己刚才那点恐惧全转嫁到这个男人身上了。现在,自己成了观众。隔着几个台阶,她看着他,就像看着他为她垫了底,心里竟也有些见不得人的得意。

他离她越来越近了。她甚至闻到了他身上散发出的男人才会有的气息。这气息像动物的皮毛一样蹭着她,潮湿却温暖,几乎把她的眼泪逼出来了。竟然在这深山老林里见到了一个人,还是一个男人。原来,人的气味竟是这样温暖。男人眼睛顾着脚下的石阶,还捎带着紧张地观察周围,不提防前面还站着个人。都走到跟前了,他还是看着山路,突然就看到前面有一双脚。简直是大骇,他自己的脚已经乱了方寸,倒退了两步才把重心压住,不至于摔到山下去。

男人刚才的一系列表情都纤毫毕见地收进卫瑜眼里去了。像深夜里的两只船好不容易碰上了,一个在这条船上瞥见对面船上的灯火时,便疑心那一定是狐妖所化,断不会是同类,又怕这船真的擦肩而过了,自己前面会是更渺茫的孤单,心里更是恐慌。她突然发现,因为这男人刚才脸上的表情太过真实了,看起来反而更戏剧性。原来,真实得过了,倒仿佛成了舞台上的表演一样。在她津津有味地观察着男人的时候,男人已经像火中取栗一般从恐惧中快速拣出一个判断,是遇到同类了。他摇摇欲坠地掩饰着刚才的惊恐,迅速整理了一下脸上的表情,然后,一手掩饰性地叉在腰上,仰着脸,眯着眼看着卫瑜。卫瑜抿着嘴,不敢笑。

男人明显是佯装出来的轻松,半生不熟的,喂,你是人吗?

卫瑜使劲咬着嘴唇,忍着笑,你才不是人。

你是不是这山上的山妖?一个女人在这深山里转悠,你不害怕?

你才是山妖。

那让我摸摸你的手,看有没有热气,要是凉的,就说明你不是人。你敢吗?

我不是人,我在这找食物呢,我今晚就吃了你。

男人先撑不住了,笑着作了个揖,山妖姑奶奶,饶了我吧,我家中还有老娘等我回去,你要吃了我她就饿死了。

卫瑜也笑,她知道,通了。他们像两只昆虫把触角碰在一起,接上头了。

她在路边的石头上坐了下来,把刚才全身绷起的神经都松散地晾在了石头上。那些神经紧张多时,现在一条条都疲惫地爬不起来了。男人已经走到了她面前,她低着头,先是看到了一双昂贵的登山鞋,然后,再一点点往上挪去,最后看到的是一张似笑非笑的脸。凡是有这种脸的男人,多数是因为一双眼睛在作怪,看上去多少有些坏的眼睛。

这次是男人站着,俯视着她,你不要告诉我你是专门跑到这林子里来爬山的。

这山又不是你家的,你爬得,别人就爬不得?

这是女人爬的山?

女人爬的山都贴着标签吗?

你背这么点东西就敢来爬山?

谁都像你一样把房子背过来?

姑奶奶你都不背帐篷晚上睡哪儿?不怕野兽吃了你?

我到山下找人家去。

方圆十里你看得到人家?你胆子也太大了,没人管你?你老公呢?没老公,那你男朋友呢?都不管你?就放任自流地让你一个人跑到这深山老林里?

你不也一个人跑进来了吗?

你能和我比吗,我是经常登山露营的,经常就住到山上了。

那你刚才还那么害怕做什么,好像我会吃了你。

你突然跳出来,还是个女人,我能不害怕吗。总得搞清楚是人是妖吧。

我走得好好的,明明是你突然跳出来的。现在搞清楚我是人了?

还没让我摸你的手,试试?

话从男人嘴里生鲜地滚落出来,却也只限于嘴上那寸地盘。他的手根本没有要动的意思,只随便往身上一插,便无精打采地在卫瑜对面坐了下来。背靠着自己的大旅行袋,就像靠着一座小型的房子。卫瑜看得出,他正试图把身体里那些蜷伏着的疲倦和恐惧一点一点熨平了,他自己不也正在心里毛骨悚然,几欲先走吗?装什么装。

山上的光线越来越暗,透明的夜色像是突然在这山林里长出的植物,刹那已经长得漫山遍野。两个人被包裹在一团小小的暖湿的空气里,像一只透明的粽子,把他们和周围的夜色隔开了。两个人的恐惧撞击到一起时,竟像两把铁器撞出了火光,却可以拿来取取暖。其实只是两个人,两个人却横七竖八地坐在路边,如水母一般把手和脚都伸展开了。两个人都有些懒得动,似乎整座山都成了他们俩的,不过两个人跋扈地坐在这山上,竟像铺天盖地满山是人一般。管它天黑不黑。

可能是身体里的褶子熨得差不多了,男人体内又长出了说话的力气,他接着把刚才的话温了一遍,就像饭吃了一半,凉了,得回锅煮煮。他又问一遍,丫头,你跑这深山老林里干什么?

玩,这又不是你家的自留地,你管得着我吗?

丫头,这可都是原始森林,有黑熊有毒蛇的,你觉得好玩吗?

那你跑来干什么?你比别人多了个脑袋不成?

我这纯属个人爱好,一段时间不爬山我就浑身难受。每年我都要爬几座山的,一走就是一两个月。你能和我比吗?

我闲得发慌,出来散散心还不成?

你就不能挑个正经地儿去散心?起码也叫个男人陪着。这湘西的山里妖气最重,我一个男人都走得心惊胆战的,你胆子也太大了。怎么就没找个男人陪你来?不会连一个男人都没有吧。

我混得不好,就是没男人。那你怎么也是一个人来?

我每次出来都是一个人,早习惯了。你才多少点道行?修炼到我这步没有个十年八年是不行的。

你怎么不带个女人陪着你?不会混得连个女人都没有吧。

女人多了和没有一样。再说了,女人都是中看不中用,能把她们拉到山上来用?

女人多了和没有一样?你有很多女人?是女朋友还是别的什么?

呵呵,自个琢磨去吧,多了和没有一样。

不和你说了,我得下山了,要不今晚我真没地方住了。

快拉倒吧,天已经黑了,天一黑,野兽和妖怪就都出来了,就在路上等着你呢。你要敢,就试试。

那我睡哪儿?

在这座山上,你就暂时跟着我混吧,有我睡的就有你睡的。刚才我拿望远镜已经看到前面有座废弃的木屋,估计早没人住了,今晚咱们就住那儿去。

你负责我今晚的住宿?

我又不会吃了你,这么瘦的,吃也没意思。

你去死吧。

两个人为彼此壮了胆,重新背起包,跌跌撞撞地赶路。夜色开始慢慢浑浊起来,周围的一切轮廓在渐渐变厚变硬,铁划银钩起来。白天里太阳烘焙过的植物的清香现在一下发酵了,浓的像棉花堵着人的鼻子。这样的香味使植物突然有了荤腥的肉感。那缕诡谲的异香像一条柔软却锋利的芯子穿在这片植物的气息里,摸不到,从面前拂过时,却有类似于蛇尾扫在皮肤上的阴森。她有些害怕,紧走两步,跟上男人。

男人头也没回,却像是把她那几步疾走的脚步声全捏在手里了。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见他说,害怕了吧。我叫张楚河。她想,这人怎么一点逻辑都没有,自己又没问他叫什么。便说,你爸爸是不是喜欢下象棋,给你起的名字都是楚河。他不回头,却笑,告你个名字你就真信啊。她一愣,然后冷笑,你叫什么关我什么事,你告我你叫阿狗,我就叫你阿狗,你说阿猫,我就叫你阿猫,不过就一符号,你还那么敝帚自珍的。张楚河呵呵笑着,丫头自尊心还挺强,你看我都不敢问你芳名,将就着叫你丫头吧,你可别生气。

卫瑜想,看似嬉皮笑脸,实则拒人于千里之外。连个名字都不问,那就是说这男人也不过把她当个路人甲。路人嘛,有来,就有去,去了就当从来没有过。过后想起她的时候,可能连脸都是被蒸成一团的馒头,不辨眉目的。他像是怕他们之间要发生点什么,可不,这样的林子里,在这样与世隔绝的孤单里太容易发生点什么了,就是榨也能榨出点什么来了。所以,他从根子上就要早早截住,不给它一点点水分存活?卫瑜想着,嘴上还是留着刚才的一点笑泡,嘴唇却是干的,像是被风干了贴在那里,牙齿粘在上嘴唇上,下不来。她在心里冷笑着,你有三头六臂还是怎么着?生怕被别人惦记上了。

两个人终于走到那间木屋前了。这是间破败的吊脚楼,木门木窗都散发着腐朽的木质的清香。从那扇门里看进去,是一团坚固的不留任何缝隙的黑,那团完整的黑,似乎伸手就能掰下一块。卫瑜倒吸了一口凉气,张楚河放下背上的包,从包里翻出一只应急灯。一束雪亮的灯光拿在手里,像是拿着一件兵器一样壮了胆。两个人跟在这灯光后面向里面看去,灯光像尖利的牙齿把那团黑暗咬开了一角,其实里面什么也没有,连只老鼠之类的动物都没住着,单单就是一团黑横在里面。两个人跟在这灯光后面踏进了木屋,像坐在一截火车上突然驶进了陌生的异地空间。时空都错乱了。

应急灯的灯光钝了一点,有些萎谢。把一团毛茸茸的橘黄色投到地上,就像这点光在那里结出了果实。两个人坐在这团果实里,像两只小动物分食着这点不多的灯光。张楚河一边埋头在包里找东西一边说,明晚必须得找个人家住,应急灯和手机都得充电。张楚河正好坐在灯光的芯子里找东西,卫瑜则坐在了边上。就好像他正在舞台的那束追光灯里,她乐得做个观众再仔细观察一下这个男人。刚才遇到他时彼此只顾了提防,连看都没看清,只是囫囵吞枣地知道是个男人。

张楚河一张瘦长的脸,五官没有什么特征,总体来说是一张平庸的脸。除了看人的目光多少有点邪气,那目光戏谑下藏着一种很深的坚硬,像是水底的河床一样嶙峋。骨架瘦小,看上去也没多少安全感。但他身上有一种很奇怪的质感,那就是,他有一种几乎没有破绽的自来旧。手和脚自然是他的,关键是他全身上下的名牌,价格昂贵的旅行包和包里那些专业的设备,虽然没有盖戳,但看上去就是他的。没有刚打造出的粗鄙的新鲜,相反,一切都是旧的,旧得像黑白底片,泛着毛边,却一望而知是贴身的,像一层皮肤,下面连着他的血液。

这时,卫瑜已经初步断定。这应该是个有钱有闲的男人,从年龄和他这种闲云野鹤的游玩方式来判断,应该不是日理万机的成功人士,他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不像自己,一年出门两次都是加班多了攒下的轮休。那有可能是个富二代,寄生在一个有钱的父亲身上?第一轮演算下来,虽坐在原地未动,却感觉离这男人又近了些距离。看着他虽不像看着自家的东西,却是伸手可以摸到局部了。

她暗想,在这深山老林里遇到一个富二代?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艳遇?自己这么多年走南闯北,一直等着在火车飞机上能有个把次艳遇,结果坐在旁边座位上的不是一脸凶悍的女人就是老眼昏花的老头。今天,这艳遇倒像自己长了脚一般走过来了。怪不得她突然就心血来潮决定来这湘西的山里玩呢,她每年要外出旅游两次,这也不是第一次出门了,这次怎么就单挑了这座山?原来是天公撮合。孤男寡女在一起待上几天,要不碰撞出点东西来那就是两个人都有病。她有些暗暗的得意,但同时她又发现,她在为这点得意感到可耻。

想到这里,她趁着张楚河没抬起头,忙调整了一下表情,免得他觉得她有蜘蛛布网等猎物的嫌疑。她垂下睫毛看自己的脚。自己穿的是一双极普通的运动鞋,与张楚河脚上的专业登山鞋往一起一放,简直是连她的人都被打回了原形。她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脚。这时候张楚河把头从包里抬了起来,就像是那头是从包里长出来的。他看着她迟疑了两秒钟,说话了,丫头,和你商量个事吧,以后几天咱俩就一起行动吧,彼此有个照应,我们这几天里的费用AA制好不好?

卫瑜心里先是一凉,继而是冷笑,在他刚才那迟疑的一两秒钟里,她就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了,一定是和钱有关的。陌生人之间就这点好,难以启齿的话说出口就像脱件外套一样容易,反正也没什么不好意思。她还没说什么呢,他一个男人家先把钱的问题赤裸裸地摆出来了。用着这么昂贵的登山设备和一个女人谈AA制,生怕她占了他一点便宜,真是越阔越小气。不过,不小气怎么能阔得了呢?越阔的人越怕别人是冲着他的阔来的,恨不得身上拴上一只警犬,日夜看护着他和他的钱,一有生人走近便狂吠不止。这时候她突然明白怪不得他连她的名字都不问。他防着她,他从一开始就防着她。

他怕她对他有所企图。

可是这时候令她周身发冷的是,她对他真的有那么一点兴趣,而这点兴趣的源头正是他身上的那点阔。或者说,貌似阔。

她想起了那个笑话,下雨了,一个穷人往富人的伞下凑,想避避雨。结果,沿着伞流下来的雨水全灌进了他的脖子里。

她对自己笑,笑和唇都是凉的。

她坐在越发昏暗下来的灯光边缘,像坐在一团腐烂了的花丛里,面无表情地对他说,好啊。张楚河根本看不清她埋在暗处的脸,却仪式性地冲着她一笑,以示歉意。他的笑容和他的眼睛一样,埋在下面的全是波澜起伏的坚硬。他从包里取出踌躇了半天的食物,一包压缩饼干和一只火腿肠。他先象征性地问了一句,你包里有吃的没?要没有就分你一点。卫瑜心想,要吃你一点东西还不得付你钱?她理都没理他,吃了一点从自己包里拿出来的干粮。两个人似乎谁也不忍心看谁,都像是在暗中偷着吃一般,仓促地狼狈地很快就吃完了。

最后一点灯光越发的黄而脆,这深山老林的木屋里带着一点莫名的阴气,似乎灯光正被这阴气吸去,越来越少,越来越稀薄。张楚河边铺睡袋边说,丫头,你只有两种选择,要么睡在这又脏又冷的地上,要不就和我挤进一只睡袋,咱俩将就一个晚上。因为你没有睡袋,我也只有一只。卫瑜想,连块饼干都舍不得送给她吃,现在却舍得把一半睡袋让给她?如果她是个男人他也未必会这么做吧,在这深山老林的深夜里还想抱着个免费的女人睡?他是不是甚至会想,要能做爱那就更好了。这算盘打的。她心里一针一线地想着,针针见血,嘴上却说,我哪敢和你一起睡,我还是睡外面吧。再说了,我要是睡你半张睡袋,不是还得付你一宿的租金?张楚河呵呵笑,我又没说我要做什么,你放心,这深山老林的,说不准半夜来只黑熊,你就是想做什么,我还没那心思呢。你要睡外面我可说好,半夜你要是被黑熊叼走了,我不负责救你。至于这半张睡袋的租金就免了,人道主义嘛,呵呵。

张楚河舒舒服服地钻进了睡袋,卫瑜一个人在门口枯坐着。虽是夏天,这山里的晚上与山外好比两个季节,加之身上衣裳单薄,坐了一刻竟全身瑟瑟发抖,心中便埋怨要不是遇上了这男人,自己早在山下找到住处了。真是的,为什么要跟着他来这儿过夜,为了一场即将发生的艳遇?真是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

她枯坐着,正疑心这男人是不是已经没心没肺地睡着了,男人却在一团漆黑中开口说话了,因为太黑,辨不清他的脸在哪儿,似乎这声音很独立地就自己跑过来了。他说,哎,你听说过湘西的赶尸匠没有?这是一种专门的职业,做赶尸匠的人得具备三个条件,一是胆子大,二是身体好,三是长的要丑。以前的湖南人要是客死他乡,尸体就要赶回来,不然据说会死不瞑目。赶尸匠在尸体头上戴顶草帽,在后面赶着走,你说奇怪不奇怪,不知用的什么神秘的办法就真赶回去了。他们白天休息,都是赶夜路,这种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就是他们赶路的最佳时候。他们不走人多的地方,专走深山峡谷,就是为了不遇到活人。这林子里说不来现在就有赶尸匠正赶着尸体走路呢,这屋子说不来就是他们休息的地方,要不你想怎么在这地方会有座屋子?

卫瑜听得毛发倒竖,连忙大声喊了一句,讨厌。男人的声音呵呵地绕着过来了,我说你还是进来睡吧,难不成你还真要在那儿坐一宿?地上那么潮你怎么睡?晚上山风很大,会着凉的。卫瑜想了几秒钟,觉得这样僵持着终究是自己不上算,一个晚上毕竟长了,怎么熬过去?她已经困得快撑不住了。她还是趁早踩着这台阶下吧,不过他要是打算做点什么别的,那是休想。空手套白狼?她冷笑,她没那么多便宜给他占。

卫瑜终究还是钻进了睡袋,多了个人一下就把睡袋填满了。两个人肩膀扛着肩膀地往那儿一躺,才发现实在嫌挤了一点。一身的骨头恨不得都拆开了重组一下。两个陌生人被迫叠在了一起,简直是骨肉相嵌,连点余地都没有。对方身上的温度直直就渗进自己身体里了,只觉得一大片空洞的嗡嗡作响的燥热,像有几只轰炸机在头顶上盘旋一样,却搞不清那燥热是对方的,还是自己的。沉默了一会儿,张楚河先开口了,他说,我想出一个节省空间的办法,但你不要觉得我是图谋不轨,我现在真的还没开始图谋不轨呢。说着他腾出一只胳膊摆成一个环,顺势把卫瑜嵌了上去,他笑,怎么样,严丝合缝吧。卫瑜想,倘若还挣扎一下以示节烈或清纯,也没什么意思。装也得讲究个时间地点吧,还是务实一点把这个觉睡好要紧。

他不是很紧地抱着她,只是若有若无地抱着,就好像他真的一点企图都没有,单单就是为了节省出一点地盘来睡睡觉。想到这儿她不免又有点淡淡的气愤,无视她是个女人?可是,她不是被他哄进来的吗,他给她讲湘西的赶尸匠吓她,软硬兼施地把她哄进来了,现在还装作若无其事。那她就要更若无其事。她一动不动,装作睡着了。

夜有点深了,果然起山风了,呜咽着从树梢间掠过去,像有很多孩子在其间哭泣着。她忍不住往那个男人的身体上靠了靠。她必须承认,现在,就这一个瞬间里,这个世界上仿佛就剩下他们俩了。他身体上的温度是真的,她的也是真的。现在,他的这一点温度硌着她,又温暖着她,像一根鱼刺长进了她的身体里,无论怎样难受,那都是剔不出去的。她是一尾鱼,鱼刺就长在她身体里。周围是一种彻骨的坚硬的黑暗,那只睡袋裹着他们就像黑暗中生长出的一团琥珀,他和她都动不得。也许,他和她都情愿动不得。

就这样一直硌到了半夜,卫瑜还是没睡着,听着耳边不是很均匀的呼吸声,她知道这男人也没睡着。两人像两只饺子一样被煎在没放油的锅里,她想,这样的夜里是不是真应该发生点什么。不行,要是这么容易就真有点什么发生了,那仅有的一点可能就已经被拦腰折断了。其实折断也没什么,但总比没折断的好吧,起码还有可能像生米一样摆在那里,说不来哪天就被煮成熟饭了。留着以备后用。再说了,他虽然抱着她,却也没给她任何暗示,就好像她不是个女人,只是个人。简直是伤害她的自尊。一阵山风咣咣吹进门里,男人下意识地一侧身,顿时她整个人都被他搂进去了。

温存的像个陷阱。但她不能落进去。

他落在她胳膊上的那只手指像一条濡湿的虫子一样微微动了动,她屏息等待着,脑子里紧张地和自己商量着对策。可是那只手指就只是动了动便像支蜡烛一样悄悄熄灭了。她心中竟对他有些暗暗的不满,真这么忍得住?但同时,一种更深的喜悦像虫子一样从她心里悄悄爬了出来,细细地啃着她。她知道这是一个还算不错的开端,他的稳妥正说明他没有把她当成个一夜情的伙伴。这一夜足以为这一周的旅行垫底。她放心地靠着他,就像已经真睡着了。

早晨呼吸着山林里的空气就像刚洗了个澡,两个人背起各自的包,又把昨天才开了个头的路重新拾了起来。虽然没做什么,但抱着睡了一个晚上毕竟没有白睡。早晨并肩走在一起的时候,已经感觉不像昨天是隔着堵墙的,现在是隔了层纸了,再捅捅也就破了。她暂时忘掉了昨天晚上他不肯分她饼干的不快,一个人要是真想骗自己,那还不容易,怎么都能骗得了。他们之间像是真的要发生点什么了。她想,都说旅行是艳遇的最佳方式,果然不假,连这深山老林里都能有。

两个人才走了没几步,突然身后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了卫瑜的包,卫瑜吓一大跳,回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女人已经站到他们身后了,很瘦很小,背深深驼着,穿着一件看起来辨不出年代的碎花衬衣,黑裤子,一双已经破了洞的白球鞋。这时候,卫瑜突然全身紧张起来,因为她发现,老女人身上正隐隐约约地散发着一种香味,而这香味和她昨天黄昏时闻到的那缕异香一模一样。

这异香莫非就是这女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可是,她昨天在哪儿?莫非一直跟着她?她简直不寒而栗。

老女人却只是拽着卫瑜的包,说,我给你们背包吧,我是专门给游客背包的,两个包十五块钱,一直给你们背到山顶,我家就住在山顶,你们上去了晚上可以住我家。来吧,包给我吧,这山高着哩,这路我再熟没有的,要到下午才爬的上去,给我吧。

卫瑜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么大年纪的女人来给他们两个青壮年背包?她说,大姐……阿姨,您多大年纪了?老女人说,今年六十一了。卫瑜和张楚河对视了一下,以示惊讶,她说,您这不是开玩笑吗,您比我妈还大,我们好意思让您给我们背包?老女人说,不是白背的,收十五块钱呢。卫瑜说,阿姨,这么远的山路两个包您收十五块钱,我们就好意思让你背吗?她没有注意到,自打今天早晨起,她已经开始张口我们闭口我们了,就像已经认识了十年八年,俨然是一对情侣摆在这里给人看。

老女人说,你们不知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吃的就是这碗饭,你们让我背包就是赏我饭吃,就是照顾我了。嘴里说着,那只手还一直搭在包的带子上不放。卫瑜顿时觉得口干舌燥,阿姨,真不行,我们哪好意思啊,您这么大年龄了。老女人两只手都伸过来了,没事没事,我就是在这座山里长大的,嫁也嫁到这山里,打小爬山,和你们城里来的不一样,这山就像我自家的,一天爬两个来回也没有关系的,你们放心,一定能给你们背上去,不会白收你们的钱的。卫瑜也急了,可是,可是,阿姨,真的不好意思啊。她看那男人,男人看着她摊摊手,表示没有办法。

磨蹭了半天,卫瑜一直看着这老女人,见也没有什么异样,只是她身上不知什么地方散发着那种奇怪的香味。总不会是天生就带着这异香吧,像长着麝香似的。她看老女人执意不肯放手,又想了想,便说,这么着吧,我的这个包里没多少东西,挺轻的,您就帮我背这个包吧,他那个太重他自己背着。老女人千恩万谢的样子,说,行,真谢谢你了,那你就给我十块钱。我给你们带路吧。三个人开始爬山,老女人走在最前面,她走起路来竟然没有一点声音,刚才不知道跟在他们后面都跟多久了,他们竟一点都没听到她的脚步声。

现在,两个人跟在她后面。卫瑜和老女人搭讪着,阿姨,家里几个人?老女人说,三个,我,我老伴,我儿子。卫瑜说,您有老伴有儿子的,怎么不让他们干活,还得您这么大年纪干这活儿?老女人头也不回,嘎嘣脆地说了一句,老伴下不了床,儿子是个哑巴,不会说话,我都不让他下山,下山了受欺负。卫瑜说,那一家三口就靠您养啊?您就靠背包养家?老女人说,我每天一大早下去,在下面捡捡矿泉水瓶子,卖上几块钱,再给客人背包,我一天要是能赚够二十块钱,就够我家里用一天了。卫瑜说,那您到了山顶才赚十块钱,怎么办哪。老女人说,我下午再下山一趟,赶天黑了回去。卫瑜说,那家里种地吗?老女人说,早没了,没的种了,几年前说是要把这里建成旅游区,地就收了,就能在房前后种点菜。卫瑜几次想开口问她身上的香味是怎么来的,却怎么也开不了口,似乎一开口后面就会有洪水决堤而下。

她本能地不敢。

卫瑜跟在后面一时找不出话说,张楚河搭上话,悄悄说,她说什么你就信啊,像这种被开发过的山,他们的地都被征了,政府每个月肯定会给他们一定的补贴,肯定不会连饭也吃不上。她就是装得可怜点,好让游客多给她些小费。

卫瑜想,这男人怎么小气到这种地步,一双鞋大几千块钱也穿在脚上了,怎么连十块钱都放在眼里。真是越阔越小气。她说,她要是有钱花不会待在家里享点福?还用这么大年纪了每天给人背包赚十块钱?她就是装又能装到哪里,就为这十块钱装?

张楚河说,你也真够傻的,就是十块钱也得看花在什么地方。

卫瑜顿时色变,脸冷了半天才缓过来一点,她冷笑,你倒是聪明,精刮上算的,那你倒告诉我,这十块钱花在你身上能干什么?你留着这十块钱就什么都能干成?我没多少钱,可是少了这十块钱我也没觉得就少了块肉,我也犯不着就为这十块钱痛心疾首地睡不着觉。说完就自顾去追老女人去了,把他一个人晾在了后面。

老女人问,是男朋友啊。问的时候笑着,这点笑干干地浮在她的皱纹上,是用熟了的讨好,但还是不够流畅。这点讨好让卫瑜不忍再看,只得把头别过去含糊地答应着。老女人还要说,我看小伙不错,挺有精神。卫瑜龇着嘴,就他?

走了半天,卫瑜几次抢着要替老女人背一会包,老女人执意不肯,说,我挣得就是这个钱,你不要管我。张楚河也一直自己背着那只房子似的巨大的背包,没吭一声,果然如他自己所说,身经百战了,背着也是个小事。一开始,卫瑜还懒得搭理他,准确地说,是懒得搭理他的小气。后来这点懒得也渐渐得稀释不见了,在静静的树林里蒸发了。她一想,自己有什么资格生气啊,人家是你的什么人?没名没份的。想到这里,连赌气的那点心情都没有了,他爱怎么小气就怎么小气吧,和自己有什么关系,竟把自己惹得这般生气。

张楚河渐渐地又靠上来,凑到她身边,只是不说话。卫瑜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他满脸的汗水,就说了一句,你这么累还不让人家帮你背包。张楚河说,那么大年龄的人了,我怎么忍心让她背着,就是给她一百块钱这包也不能给她背,里面有帐篷有睡袋有台灯有……卫瑜想,这还像句人话。加上不想和他把关系搞得太僵,划不来,便搭讪说,装那么多东西,你那百宝箱里就差没塞个女人了。张楚河见她搭话,忙呵呵笑着,讨好地说,虽然没带来,在这里不也有了?卫瑜知他说的是自己,不由得耳红心跳,心中却有一丝窃喜。看来他想的方向和自己也差不到哪儿去。

就是,孤男寡女,在一起还能有什么事。

有戏。

刚才的那点紧张已经像栅栏一样被他们自动绕过去了。卫瑜仍是目不斜视地看着前面,说出来的话却自己拐到张楚河那边去了。她说,你没有女朋友啊?

暂时没有,我的女朋友们都是阶段性的。

女朋友很多?

……正常指数吧。一个去了一个再来,没有发展多边形的习惯。

……你,这么游山玩水的,工作不忙?

她一个字一个字地斟酌着,生怕哪个字面目可憎地一针戳到底,让他立刻觉得,她是在布一张蛛网。

他没有太明显的反应,工作,就那样吧,马马虎虎,我主要是爱好登山,一年不出来几次浑身都觉得难受,是不是骨头有点贱?

她想,故意避重就轻?于是她就更小心翼翼地绕开,却还是蹭着那点核。她沉吟了一下,说,你一年出来这么多次,不怕影响你正常的生活?

他很邪地一笑,正常?什么叫正常的生活?

她暗想,他没有一句话是扎实着说下去的,全在表面上漂着,可见他对她真的是处处设防,唯恐深入。不由得心里冷笑,看来真是被女人宠坏了的,以为我就那么稀罕你吗?但是他一脸的不在乎终究是让她感到疼痛了,他从一开始就无视她是个女人,这对她来说根本就是一种侮辱。她狠狠地想,难道你不是男人吗?你就真的不近女色?

他已经开始反击,杀出回马枪。他问,你呢?怎么也没个男朋友陪着?

她说,什么叫也?就只能你一个人是单身?好霸道。

他呵呵笑着以示歉意,不是那意思,我是说你这么漂亮的姑娘应该很多人抢才对。

她心里稍微舒服了点,微微一笑,说,那事实上就是没有嘛。话说出来觉得自己身上都起了一层疙瘩,更不用说张楚河了。

中午就在山路上吃干粮,两个人还是各自从背包里取出干粮啃,谁都没谦让谁。俨然已经习惯了。老女人从自己的布袋里拿出一只熟玉米,远远地躲开他们自己啃去了。卫瑜本想把自己的食物送过去一点,张楚河却喝住了她,你给别人留点尊严好不好,不要这么赶尽杀绝。卫瑜听了这话,回头看着他笑,看不出啊,还会说句人话。张楚河自顾吃东西,不理她。

这时候,路边的树上有几只松鼠正看着他们,张楚河见了,立刻换了一副表情,见了松鼠像见了熟人似的。卫瑜见了心里都觉得发酸,见了她他都没这么眉开眼笑过。他二话没说就把手里的食物揉碎了扔到地上,唤松鼠来吃。然后拉着卫瑜躲开,松鼠犹疑了半天从树上下来了,远处几只鸟也落下来,和松鼠抢着吃。卫瑜刚想说话就被张楚河制止了,一直到动物们差不多吃完,卫瑜才有了说话的权利。她憋着一口气,恨恨地说,没想到你对人不怎么样,对动物倒是挺好。舍不得分给我吃倒舍得分给动物吃。张楚河说,我对动物们感情一向很深,我妈说我上辈子一定是只动物,这辈子见了小动物就走不动,我见了它们就想笑,和它们在一起比和人在一起还让我觉得轻松。我喜欢来这种原始森林爬山就是为了能看到更多的动物。

这时候卫瑜开始理出些眉目来了,她想,自己往这深山老林里来其实是头一遭,不是旅游胜地,消费自然不高,说是心血来潮,其实也是为了省钱。可这男人一次一次反复往深山里钻却是自有他的底气。他这么甘心来这些荒凉的没有人迹的地方,八成是因为平素他身边太热闹了。一个长期孤寂的人对热闹根本没有那么强的免疫力。也就是说,他是繁华惯了,才来此清净的,从这些不说话的植物动物身上求得些慰藉。可见他心里虽是空的,却是难纳他人。不是太养尊处优也断不会如此奢侈地寻求安静。

她又暗想自己,遇见一个萍水相逢的男人都敢给自己这么多幻想,可见自己多么像个溺水的人,抓到一头绳子就全力想拴住自己。其实她知道的,她知道这种途中的艳遇充其量也就是个艳遇,最不靠谱,最没有根可以扎下来。可是,她却硬是想让它生长下去开花结果?就因为平素里,现实严丝合缝得连只苍蝇落脚的地儿都没有?

他说,我小的时候,家里很穷,孩子又多,我父母不管我,就把我扔给了我奶奶。我跟着我奶奶住在山里,周围连个玩的小孩都没有,一天到晚就只能跟动物们玩。后来我奶奶去世了,我也回不去了,这么多年和人打交道,忙着赚钱,还是觉得动物要比人好,你对它好,它就只会对你更好,连狮子老虎都是这样。我和动物们在一起的时候没有一点压力感。

她想,简直是只惊弓之鸟。怪不得呢,他生怕自己被人当成猎物。就是因为他那点阔也不是凭空来的,后天长成的有钱人,再怎么枝叶繁茂,根子上却还是穷的。大概脉络上也不及先天的富人通畅,一不小心就在自个儿的身体里结成了疤。这种男人要能有个固定女人也倒怪了,因为他每看见一个女人就想先透视一下,她是冲着我的钱来的吗?不是冲着钱反倒可疑。

她宽容地对着他笑了笑。因为,说穿了,她比他更心虚。

她想让自己在追猎的过程中却被别人当成一只无辜的猎物。

这多么难,她想。

越往山上走,那缕异香越浓,卫瑜已经分辨不清是这香味从老女人身上散发出来的,还是从这深山上的某一个角落里飘出的。这香味越浓越诡异,决不是寻常的花香,这香味跟着风走,时淡时浓,浓的时候又酽又厚,像一堵墙压过来,让人喘息不得;轻的时候便如阳光下的火焰,跳跃地燃烧在这深山里的树林上空。闻着这香味只觉得里面有玻璃的碎片,脆,亮,却是尖利的。她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张楚河,你能不能闻到一股奇怪的香味?这是什么香?怎么香得让人觉得有些害怕。张楚河环顾了一下四周才说,我早就闻到了,也是很奇怪。好像是从山顶上飘下来的。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三个人终于到山顶了。卫瑜和张楚河看到自己正站在一排木屋的前面。这几间木屋孤零零地站在山顶的一处平地上,就像是突然飞到这里来的。木屋也是吊脚楼,很旧了,墙壁上的木板已经是腐朽的黑色。四间木屋有两间的门是关着的,两间是开着的。房前种着几块菜地,菜地里的颜色是深深浅浅的绿,像几块毛茸茸的毯子铺着。老女人说,这山顶上现在就住着我们一家了,别的都搬下山去了。你们今晚就住我家吧,住一晚上给我二十块钱就行。三顿饭我也做给你们吃,一天给我五块钱。

卫瑜先递过去二十块钱背包的钱,说,阿姨,今天的二十块钱就算赚够了,不要再下山了。等你再回了家都半夜了。老女人开始不肯接,最后虽然拿住了钱却感激地连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把他们往一间屋里让,说,你们就住这间了。我给你们烧饭去。说着就急急往外走准备去烧饭。进了屋卫瑜知道老女人是把他们当成小两口了,因为这间屋里也就一张床。

卫瑜看看张楚河,怎么睡呢?张楚河把包放下,笑,又不是没睡过。卫瑜顺手抓起一只枕头向他砸去。两人开着玩笑,突然都松弛了下来。这时,张楚河突然拉住她说,你有没有觉得这屋里的香味很重,就是我们在路上闻到的那种香味。卫瑜安静下来才觉得果然又是那种异香。怎么漫山遍野都是这种邪气的香味,简直像是进了一处什么很深的巢穴,巢穴的尽头可能就是那个谜底了,他们却走不过去。他们也不敢。他们紧张地向四周看着,这时候,他们其实都心照不宣地在想同一件事,那就是,他们已经初步判断出,这几间木屋就是那香味的源头。

这种猜测让他们觉得恐惧而兴奋,仿佛是追踪着一点蛛丝马迹,渐渐来到了杀人现场,还没有看到尸体,只是见了一点血迹,心里却已经可以稳稳地告诉自己了,就是这里了。只是,更恐惧的是,尸体在哪儿呢?

两个人把屋子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企图找出一点证据好证明这异香就是从这里发出来的。如果一直找不到这源头,就感觉这异香像一个架在空中的鬼,看不清眉目,却驱逐不去,因为它就在你的心里。可这木屋里异常简陋,就一张床一张木桌一把椅子。床还是新的,连漆都没上,看得出是专门辟出来给客人们住的。卫瑜说,你看看,还说人家生活不会困难到哪儿去,这还过得好?两个人住一晚才要二十块钱,吃三顿饭要五块钱,我都有点于心不忍。她说着,把脸转向门外,正好看到趴在门口的半张脸,她吓了一大跳,连忙拉住张楚河。张楚河看去时,那半张脸已经消失了。他们追到门外,一看,一个男人的影子正跑进了另一间屋子。他跑过的地方是一片一片的异香,像铃铛般被穿在了一起,一路上诡异地哗哗作响。

张楚河说,应该是房东的儿子吧,山上不就他们一家三口吗,看年龄应该是她儿子。卫瑜说,听说某一个器官不好用的人就会有另一个器官异常发达,远超过常人,我家附近有一个盲人十年前只听我说过一次话,十年之后我一开口他就说是我。她这儿子耳朵不好用,那是不是也有什么别的特异功能?张楚河说,他就是怎样特异,也总不会把咱俩剁了馅做包子吃吧。卫瑜说,我怎么老觉得这山里有一种巫气。张楚河说,别先把自己吓死了,不过过会儿吃饭的时候是得仔细瞧瞧再吃,等他们先吃了咱们再吃。

可是等到吃晚饭的时候,老女人把饭菜给他们端进屋里来了,说他们一家人在那边吃,客人在这里吃。一荤一素两个菜,一碗汤,一盆米饭。俩人看着饭菜虽然饥肠辘辘却不敢下手,因为菜里也飘着那种异香。卫瑜说,你说她会不会在里面下了蛊,听说湘西一带蛊婆很多的。张楚河说,咱们出去看看他们吃的是什么。两个人轻手轻脚地走出去,天已经全黑了,屋里开了灯,两个人隔着窗户的缝隙看到老女人一家三口正在灯下一声不吭地吃饭。也是两个菜一个汤,和他们桌上的一模一样,桌上盛了三碗米饭。奇怪的是,虽然摆着三碗米饭,但只有她和她对面的儿子是坐着吃饭,而另一个人,应该是她的老伴吧,竟然是躺在床上的,可能是瘫痪了,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也不吃饭,其他两个人也不看他,也不叫他起来吃饭,只顾着自己吃。桌子就摆在床的前面,正好挡住了她老伴的脸。他们俩趴在窗外看不清,但是只觉得这间屋里的异香更浓了,像金属一样从窗户缝隙里向他们砸过来。两个人一时都有些眩晕,又不敢发出任何声音。便悄悄退了回去。

两个人已经饿得有些发晕了,张楚河便说,我先给你试试啊,我要是被毒死了,你要记得我包里有身份证,赶快报警,麻烦你转告我的家人。要不咱们每天都不敢吃饭那也得饿死。横竖是个死,我就先英雄救美一下吧。说完自顾自夹起菜开始吃。

卫瑜说,你就拉倒吧,我才不领你的情,你是觉得这一家三口压根儿不像是图财害命的料,一个老太太瘦骨嶙峋,一个老头瘫着起不了床,一个儿子是个聋哑人,就是毒死我们也怕处理不动我们的尸体。张楚河大笑,连忙用米饭堵住自己的嘴。卫瑜嘴上这样说着,手里却也连忙拿起筷子夹菜吃饭,似乎两个人谁也不让谁,倒要争着抢着赴死。

吃完饭两个人还都有些恍惚,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是看着对方,呆呆地看了一会儿,似乎是等着看对方会不会倒地身亡。过了一刻都没什么反应,两个人同时神经质地掩嘴大笑起来。一路上都没有这样笑过,直笑得浑身乱颤,止也止不住。笑着笑着,卫瑜突然就流泪了,脸上仍是笑着,泪水却纷纷扬扬地披了一脸,看上去也像是笑。她使劲地掩着嘴,又是哭又是笑。这时候,张楚河走过来,揽住她的肩膀,把她往他的肩上按,她抵抗着,侧过脸不看他。张楚河又一用力,她便伏在了他的肩上。她的泪便更汹涌地往出涌,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张楚河也不说话,只无声地揽着她的肩膀,偶尔轻轻拍她一下,像哄一个梦魇中的孩子。

这一顿饭吃完,两个人都有了些从一条壕沟里爬出来的感觉,似乎是顶着众多的尸体爬出来的,爬出来一看,对方竟还活着。于是,在这与世隔绝的深山老林里,竟觉得一瞬间里对方就有了些亲人的感觉。那感觉仿佛是忽然从骨头里长出来的。晚上两个人躺在床上,床比睡袋宽敞多了,两个人却还是那个姿势抱着。仿佛已经抱熟了似的,一个嵌在另一个的臂弯里,就那么静静地躺着,谁也没有动。两个人都没有什么身体上的喧哗,只剩下了一种苍凉的安宁,像月光一样很深很静地从两个人的身体上流淌了过去。

这是在山上度过的第二个晚上,仍是睡不踏实。睡得薄而脆,两个人在睡梦中还潜意识地提防着什么,挡着什么,不让它靠过来。一晚上睡的支离破碎,直到天快亮了,两个人都撑不住了,才匆匆掉进了一种巨大而结实的睡眠中,像应付差事一样囫囵吞枣地睡了一会儿。

老女人起得很早,早早给他们做好了早饭。他们在这个早上吃饭已经有些就轻驾熟了,拿起白粥就往嘴里倒,不似昨天晚上那样心惊胆战了。他们吃饭的时候,老女人拉着一个看不大出年龄的男人走了过来,那男人只管低着头,不看他们。动作像是孩子们才有的,一张脸上却已经有不少皱纹。就仿佛是一个嫁接起来的人站在他们面前。老女人说,我要下山去了,你们在这山上玩的时候让我儿子给你们带路,这山太大了,很容易就迷路了,没有个人带路是不行的。他听不见人说话,你们要干什么就和他打手势比画,他就晓得了。他从小就在这山上转悠,对周围熟得不得了。

卫瑜看了看男人,确定昨天看到的半张脸就是他的,突然问了一句,阿姨,他一生下来就听不见吗?老女人说,三岁的时候得了急性感冒,山上没有医生,等送到山下的医院已经被烧坏了耳朵。听不见人说话他自己就慢慢不开口了,也就不太会说话了。不过你和他打手势他都能明白。卫瑜喝完最后一口粥,说,那老伯呢,不是下不了床吗,你下山去了,谁照料他?他要是想喝水了怎么办?老女人说,不怕的,不怕的,你们好好玩吧。说着就下山去了。

这一天他们就跟在哑巴后面在这原始森林里转悠。哑巴背着一只竹篓,边走边采一些植物,也不知道是草药还是野菜。他们和他不管说什么,他都只会瞪着一双眼睛看着他们却一声不吭,一副水火不入的样子。两个人想起老女人早上说的话,说是他什么都听得懂?都有些大呼上当的感觉。他在他们面前简直就像一棵会行走的植物。但是他们发现,一路上遇到什么动物都不躲他,也不攻击他。他们跟着他沾光,动物们似乎对他们都表示了一定的友好。就像是他们是它们的族人一样,回到它们部落里了。

卫瑜在后面悄悄地说,我说他可能有特异功能吧,我觉得他会和动物们说话,用类似于超声波的东西,动物们肯定能听懂他的话,你看它们看他那眼神,简直和人差不多。张楚河频频点头,就是,就是,我快嫉妒死了,我恨不得拜他为师,长住这山里不走了。这山里大大小小的动物好像都认识他,我估计现在就是一只老虎出来了也不过如此,最多像猫一样蹭着他。毒蛇也不会咬他。看看人家。

哑巴身上带着比他母亲身上更浓烈的异香,但他们俩对这异香已经迟钝起来了,因为从上了山这香味几乎无时无刻不缠着他们,缠久了也就钝下去了,所有的器官都会逼着自己适应环境,谁还能一直有力气把自己磨得像把刀子一样寒光闪闪?但一个男人身上带着这么浓的异香终究是一件怪异的事情,卫瑜悄悄问张楚河,你说,他们家是不是专门做什么香料去卖?要不怎么他们家的人身上都有这种香味?三个人走着走着,哑巴忽然从路边捡起一只鸟的尸体,小心地放进了背篓。两个人在后面看着,然后面面相觑,卫瑜说,会不会是要晚上炒给我们吃。两个人在后面叽咕着,也不怕他听见,反正他也听不见。

吃晚饭的时候,两个人特意把那盘荤菜仔细研究了一下,不可能是鸟肉,看着也就是腊肉,那只鸟的尸体也不可能一下午就变成腊肉。两个人吃完饭出来乘凉,说是乘凉,眼睛却是不由自主地向主人那间屋子里瞟去。从门缝里看到他们一家三口还在灯下吃饭,仍然是两个坐着,一个躺着。这次不像上次那样不知水深水浅了,两个人都镇定得很,一直悄悄看着这一家三口把饭吃完。他们同时奇怪地发现,那躺着的老头一晚上始终没有吃一口饭。他就只是很安静地躺着,他面前摆着一碗米饭始终没有动。而另外两个人一晚上也始终没有想起来要喂病人一口,他们只管自己吃,只是偶尔向他那边看一眼。隔得远了些,灯光又很昏暗,他们还是无法看清那躺在床上的病人的表情。屋子里很浓的异香似乎被发酵了一样,分外肥大,直向他们扑头盖脸地砸过来。两个人都有些头晕脑涨了,连忙蹴回了自己屋子。

卫瑜问张楚河,你说那两间屋子一直关着,里面是什么呢。她家就他们三个人,那两间屋子怎么一直关着。是不是……他们在里面秘密地做些什么东西,比如香料还是……这话问完,两个人才同时感到了紧张,似乎是他们硬是把那个悬在空中的鬼给临摹下来了,本来不知道它是什么样子,他们却硬是要塞给它一张脸,让那鬼自己从空中走了下来。走到了他们对面。卫瑜瑟缩地靠在张楚河怀里,问了一句,我们什么时候走啊,还要在这儿待几天?张楚河犹豫了一下,估计心里也是毛茸茸的,就说了一句,这山里景色确实是好,我是真舍不得走,可是待在这家人里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也不是人不好,我看他们人挺好的,厚道纯朴,可是我就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咱们再待一天,后天能走就走吧。

连电视都没有,两个人无事可做,只好上床睡觉,像突然跌进了原始社会的简单秩序里。两个人在黑暗中安静了一会儿,都疑心对方已经睡着了,张楚河突然说了一句,你真不打算和我做点什么,小心下了山就没机会了,可不要后悔。卫瑜咀嚼着这句话,下了山就没机会了?什么意思?下了山两个人就分道扬镳,装作根本不认识,从此以后再不会见面?权当根本就不曾认识过这个人?

她在黑暗中冷笑,自己都觉得脸上的肌肉是酸的,疼的,他反反复复地提前把预防针给她打好,好像料定下了山她一定会纠缠他一样。这么几个夜晚两个人一直睡在一张床上,孤男寡女却真的什么也没做。他一路上只在嘴上占着便宜,实际行动上却避之不及。只怕她就是蓄意勾引,他也能按捺得住。现在想来,也不过因为他怕惹下麻烦,一旦有了什么关系被讹上了,脱不了身,可怎么办。她以为几天下来两个人之间总该冰雪融释一点了,总该有些什么东西要生长出来了,可是他还是这样牢牢地看守着自己,生怕被女人抢了骗了企图了。

一起睡过一起吃过,就是一起出生入死过,也不够,还是不够。她默默地转过身去,闭上了眼睛,装作睡着了。张楚河也不再说话,只从身后很轻地抱住了她,她没有动也没有睁开眼睛,只是把身体蜷曲起来,蜷得像远古时代海底的一种软体动物。张楚河抱着她也不动,像一只附在她身体上的壳,附在她身上,却也单单只是附着。没有血液,也没有神经。

第二天一大早,老女人照例是早早下山,找活干,她得挣钱养这一老一小两个男人。哑巴仍是背着背篓带他们在山里乱转。因为张楚河昨天晚上说的话还没有被消化掉,卫瑜便刻意和他疏远点,以给他一种暗示,你放心,下了山咱俩就当不认识,现在就当不认识都可以,别说下山以后了。张楚河自觉心虚,也不敢多言语,加上另一个人根本就不会说话,三个人一路上都闷着,简直像三尊石像在山里移过来移过去。

到中午的时候天气忽然变了,远处有雷声,似乎有场雷雨要来了。哑巴看看天,和他们急急地打着手势,是要回家的样子。想想这山里的雨还不知有多吓人,俩人便跟着哑巴回了家。果然不一会儿就下起了大雨。卫瑜坐在门口看雨,就是不和屋里的男人说话。男人只好躺在床上发着呆,听着雨声。下午的时候,雨停了,哑巴却也不见了。屋子里散发着的异香像蛾子的翅膀被打湿了,沉甸甸地往下坠。

张楚河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想和卫瑜搭讪,看看卫瑜的脸色又不敢了。只好就在那儿躺着,卫瑜明明和他赌着一口气,却连自己都觉得自己无聊,但和他说话吧,又实在气不过,这气不过更像是对自己的。因为,她心里清楚,张楚河的那点担心都是事实,自己对人家不就是有点想法吗?有倒罢了,还被人家给看穿了,就像是不穿衣服被人看到了一样。可是她又想,自己就那么贱吗,就得贴着和你说话,好像真的对你就稀罕的不得了?想到这里,那点试图求和的心又变得僵硬了,像石块一样坠在她心里消化不掉。

她继续沉默,看都不看他,想,对他惩罚的时间应该再长点,不然真被他捏扁在手里了。哼,天下男人多的是,不见得你就长了三条腿。她越想越浑身长满了力气,便丢下张楚河一个人向屋外走去。

屋子外面看不到一个人,也听不到一点人声,房东家的三口人似乎都凭空消失了。像是这里与人间压根就是没有关系的,单单独立出来自成了一个世界。因为太安静了,似乎都能听见菜地里那些青菜的身体里有血液的流动声。她呆呆地立在那儿看了一会儿青菜,又百无聊赖地转过身看着这几间木屋。她走到主人那间屋子跟前才发现,他们住的那间屋子没有上锁。这时候,她突然想起来,屋里还睡着一个生病的老头。她想,这家人也真是,屋里躺着个连床都下不了的病人,居然终日不见有人端茶倒水地伺候着。女人要顾着养家糊口,这儿子也太不孝顺了,一天到晚都想不起要照看父亲,反倒和林子里的动物们打成一片。看来这人要是少了某一样器官,真是会和动物靠得更近。少了一样器官,倒开了另外一扇门?她想着便推开门走了进去。

这种木屋采光几乎都靠着门,窗户很小,还关着,白天又不开灯,乍一进去,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清。带进来的门外的光亮此刻像萤火虫一样围绕着她,都是星星点点的微弱的光,像这一屋子黑暗中戳出的窟窿。她像截树桩戳在那里动弹不得,等眼前的萤火虫渐渐飞散了,她才看清这屋子里竟然有三张床,各自摆在一个方位,其中两张床是空着的,一张床上躺着那个老人。屋子中间一张木桌,桌上有一把粗陶的水壶和一只水杯,却只有两把椅子。角落里有一只木箱估计是放衣服的,地上还有两口很高的瓮,不知道里面放着什么,站在那里像两口井一样深。她想,这人家真是寒素啊,张楚河竟然还怀疑人家是装的,真是没有人性。她愤愤地想着,边向躺着病人的那张床走去。

她看不清他的脸,他也没有扭头和她说话,她想,莫不是睡着了?这老人怪可怜的,一天到晚都喝不上一口热水。便先走到桌前倒了一杯水,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到了病人床前。她看了病人一眼,是个很瘦弱的老人,全身上下干干的,露在外面的手和脚也是干的,干得简直不像人的皮肤。老人周身散发出来的异香简直让她不能靠近,简直像火浪一样炙烤着她。她奇怪地想,一个病人身上怎么也有这么浓的异香,虽然他们家每个人身上都有这香味,可是这病人身上怎么反倒最重?总不会是家族遗传,传说中的香骨吧?要那样的话真该被国家保护起来研究了。

老人似乎睡得很死,连她走过来都一点没感觉到。她想,他总不会一天到晚就这样睡着吧,不吃不喝不动,那还了得?莫非,是植物人?想到这儿,她有些轻微的恐惧,便试着摇了摇老人的胳膊,大伯,大伯,你要喝点水吗?她和他说话,可是,老人还是睡得很死,一动都没有动。

这时候,借着窗外的一点光线,她突然发现,现在明明是夏天,老人身上穿着极整齐的衣服却是冬天的衣服,是早已过时的很厚的中山装,衣服一直扣到脖领,每一粒扣子都扣得严丝合缝。而且他一直躺在那儿,却是不盖被子的。一个病人怎么可能不盖被子?这时候,她的那只手还放在他的那只胳膊上,没有来得及拿开。她的指尖触着的是他的衣服,可是,她觉得不对。这种感觉像是从很深很深的地方突然浮出来的,她辨认不清这是什么,也分不清方向。好像有很多只手在抓她,她却不知道这手是从哪个方向伸过来的。像是从背后,如果她一扭头会看到一张什么样的脸?她不敢。

她的手僵住了,僵在了老人的那层衣服外面。身后的那只手好像在更紧地拉住了她,拽住她,使她动弹不得。突然,她的那只手指自己神经质地向下弹去,自己弹到了老人衣服下面的那层皮肤。像敲碎了一层玻璃后,直直地不顾一切地向最底下敲去。刹不住,她刹不住。

猝然就见底了。她再动不了了。

她摸到的不是皮肤,起码,不是人的皮肤。摸到的是岩石或铁器。是硬的、冷的、钝的,直直地钉进了她那只手指。就在那一瞬间,她突然看到了老人的眼睛,是睁着的一双眼睛,一动不动地睁着,但是,整只眼珠都是黑色的,明亮的完整的黑,没有一丝白色的缝隙。这双黑色的眼珠直直地看着她,趁着窗户里一星半点的光亮,那眼珠竟闪着釉质的寒光。

啪一声,水杯掉到地上摔碎了。一声尖叫响彻木屋。她向门口冲去正好一头扎在一个人怀里,她吓得神经质地乱叫,一边躲着那人,只想冲出去。来人一把拉住她,让她动弹不得,一边大声和她说话。不知过了多久,她的意识才回来了一点,她渐渐分辨出,那是张楚河的声音。便一下跌倒在了他怀里。等他把她从木屋里拖出来的时候,门外站着一个人正看着他们。是哑巴。哑巴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进了屋,顺手咣的把门关上了。

张楚河扶着卫瑜跌跌撞撞地往回走,卫瑜却是死也不肯进屋。雨一停阳光就出来了,她挣扎着,只愿意蹲在屋外有阳光的地方。她喃喃自语着,这地方住不得,住不得,今晚我就走,我现在就下山。嘴里说着,身体却还是软的,滞的,像一堆开始腐烂的肉,收拾都收拾不起来。他只好抱着她,哄她。

张楚河根本没看清楚床上究竟躺着一个什么样的病人,单单只是从卫瑜的表情里猜测着。这世上最怕的就是没有凭据的猜测,费事不说,更容易猜得没边没沿的,硬生生地要把一种恐惧一笔一笔地画出来。他光是猜着猜着就已经有点走不动路了,心想着,这地方确实诡异了一点,可是今晚就下山是完全不现实的,天已经快黑了。住别处吧,这方圆百里又似乎只有这一家。这可怎么办。张楚河不安地看着四周。

这一看正好看到那最后一间一直紧闭着的木屋这时候竟开着。原来,哑巴一下午就在这间屋子里了。他一定是感觉到外面有什么动静了,忙跑出去看个究竟,忘了关门了。张楚河并没有刻意地想去看个究竟,可是,越是想避开就越是避不开。更重要的是,有一种很神秘的东西在把他的目光往里扯。他根本没有力量挣脱。

第一眼看过去他就看到屋子里有一只猴子,呆呆地坐在那里看着他。接着他又看到一只鹿,也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然后又是一只鸟,也不动。他顿时有一种中了蛊的感觉,扔下卫瑜,直直向那扇门走去。

站在那扇门前的一瞬间,他看到满满一屋子的动物。只是所有的动物都不动,所有的动物身上都散发出那种他已经熟悉的凛冽的异香,所有的动物都长着一双千篇一律的眼睛,那就是一种闪着寒光的黑色眼睛。是琉璃的眼睛。他明白了,这一屋子的动物其实都是死的。它们是不会再活过来也不会再腐烂的标本。

不知道什么时候,卫瑜已经站到他身后了,她突然指着一只动物的眼睛,尖叫起来,就是那样的,就是那样的眼睛,那边,那边。她语无伦次,恐惧地环顾着四周。张楚河死命抱住她,心里却也恐惧到了极点,一样的眼睛?就是这样的黑眼睛?那个躺在床上的病人?就是这样的眼睛?

天刚刚黑下来的时候,老女人背着一只竹篓回来了。她一爬上山坡就看到,那一对年轻人都在屋外,正抱在一起,像是冬天里相互取暖一般,坐在房前的一块石头上。后面,房檐下站着一声不吭的哑巴儿子。

老女人说,这山里的事情就是说给人听,都可能没有人相信,所以我都不和别人讲的。你们可能不相信,我的儿子从生下来到现在都没有下过山。我不让他下去,他不会说话,也听不见人说话,连问路都不会,下去了就回不来了。我丈夫没有死之前,我也没有下过山。一直是他下山挣钱养家,那时候这山还没有被开发出来,都没有这种石头台阶的,下一次山很费事。他每次下山就要把一两个月的粮食背回来,因为他一走就是一两个月。每次估计他快回来的时候,我就拉着我儿子站在这山坡上等他回来。

我儿子从小就是和山上的动物们在一起长大的,他从来没有见过别的小孩。有时候他把一些受伤的,快死的小动物带回家,那些动物有些被救活了,好了就回山里去了,隔段时间还会回来看看我们。真的,万物都是有灵的,你不知道那些野兽们有多通人性,人千万不能杀它们啊,它们其实什么都知道,也会哭会笑,只是说不出来。有的没有被救过来就死了。那些动物死了我儿子还是舍不得埋掉,就一直留着,一直到动物的尸体腐烂掉,引来很多苍蝇。后来我丈夫就想出了一个办法,他下山向别人学会了怎么做标本,然后回家又教会了我儿子。他每次从山外回来都要给他带很多玻璃珠子,黑色的,我今天也给他带回来了,就是这种玻璃珠子,可以做标本的眼睛。因为动物死后,眼睛是留不住的。

有一次他带回来一只三条腿的狼,被猎人的夹子夹住了后腿,最后它自己咬断逃走了。可是因为失血过多,它就躺在了路上。我儿子发现它时,它已经奄奄一息了,抱回家的当天晚上它就死了。直到现在,它的标本还摆在那儿,仍然是少一条腿的。我们叫它阿三。那两间屋里全是我儿子的标本。有一次我丈夫从山下回来,带回一只被人丢掉的小狗,被人拴在一棵树上等着饿死,没有人救它,还有些淘气的小孩子在它身上涂了一层绿油漆,包括鼻子和嘴巴上。我丈夫把狗抱上来之后,我儿子就开始洗刷狗身上的油漆,可是,洗不掉,怎么也洗不掉,它的皮毛不能出汗,几天后它就在我儿子怀里死了,它死之前用很温柔的目光看着我们三个人,表示对我们感谢,它不会说话,但我知道它一定是在感谢我们。动物对人的感谢只能那么多了,真的,就那一眼就足够了。我看了这么多年的动物,我能看懂它们眼睛里的话。它们说什么我都懂。它死后,我儿子也把它做成了一只标本,你们看到的那只皮毛上有绿油漆的狗就是它,我们叫它小绿。

还有一只小熊,它妈妈死了三天了,它一直围着它不肯走,一直就守在它妈妈身边,舔它妈妈的伤口,给它衔来食物等着它醒来。那是夏天,母熊开始腐烂了,引来了其他动物要吃它的尸体,小熊就和那些动物厮打,最后也死在了母熊身边。我儿子把小熊的尸体抱回家,把它做成了标本。我们叫它笨笨。这山里的动物们有多少故事你们连想都想不出来,所以我们一直不想搬走,后来这山被开发了,山里的人家都搬下去了,只有我们不想搬。所以这山里就住着我们一家人了。

后来,直到后来有一天,我和我儿子一直没有等到我丈夫回家。几天后才在山沟里找到我丈夫的尸体,他急着回家赶了夜路,又刚下过雨,路滑,他不小心掉下沟去摔死了。我儿子哭着抱着他父亲,怎么都不肯让他下葬。后来,他就这样把他的父亲也做成了标本,先在药水里泡,然后,开膛,放干血,取出所有的内脏,把这山上长出的一种可以防腐的经过熏制的草药填满他的身体,这种草真香啊,我没有一天不是闻着它的香味睡着的。然后我们把他一针一线地缝起来,然后,把他的眼珠取出,像所有的动物一样,换上了玻璃眼珠。然后,再风干日晒,直到他一点一点变硬,再不会腐烂再不会变质。就这样,我们又在一起了。

他死了已经十年,十年里,我们一家三口都在一起。一起吃饭,一起睡觉,我定期给他换衣服,每顿饭都给他盛满满一碗米饭。我和儿子从来没有觉得他已经不在了,从来没有过。真的,只要你当他还没有死,他就真的不会死。我只是觉得他病了,起不了床了,不能再养家了,那就让他在床上躺着吧。我接过担子来养家,来养我儿子。我每次从山下回来的时候就想起他,想到他就在屋里等着我,我就觉得我活得很有精神。我儿子是个残疾人,已经快四十岁了,我知道这辈子都没有一个姑娘会嫁给他了,那就让我们俩陪着他,能陪多久算多久,能陪几年算几年。如果有一天我也必须要离开他了,我就让他把我也做成标本,让我就睡在他父亲身边,就当我们只是老得动不了了,日日夜夜在屋里等着他,守着他,等他晚上和我们一起吃饭,一起睡觉。我们怎样都不会离开他。

如果有一天,他也死了,那我们一家三口就真的在一起团聚了。就再没有什么怕的了。我们再不用担心谁先丢下谁了。你在床上看到的就是我丈夫,你真的不用害怕,我们从来就没觉得他是个死人,从来没有。他是我们的一家之主,有他在屋里等着我回去,我就是赶夜路回家也不觉得害怕,有月亮没月亮的晚上我都不害怕,这十年里我几乎天天要赶夜路,我觉得他就在前面带着我走,他不回头我也知道是他。真的,我走得那么快,简直不像我自己在走路。是他在保佑着我,我知道。

卫瑜一直哭到半夜,断断续续地哭,像陷进了一个很深的梦里,怎么也出不来。

后来像是终于哭累了,她一点一点地停了下来。夜已经很深了,哭声渐止的同时,一种巨大的安静劈头盖脸地向两个人砸了下来。窗外的月光筛了进来,斑斑驳驳地从他们身上掠过去,两个人像是沉在了清凉的水底,都是没有重量的,都是空的,水从他们身体里穿过去了。两个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似乎突然之间,所有的源头被掐断了。这个夜晚之前的那点腾空堆起来的架子本来就是空的,脆的,现在,它像雪崩一样默默地从两个人之间坍塌下去了。似乎无论再做什么,颜色都已经像枯叶一样摇落了,只剩下满枝干瘦的黑白。有一些新的,陌生的东西正残酷地想从什么地方长出来,从皮肤下面,从血液深处往出探,可是,太疼了,两个人似乎都没有那么多力气。

两个人默默地躺在黑暗中,缩在一团清爽的夜里,两个人似乎都踩在一只透明的玻璃球上,球心里的图案看得清清楚楚,可是他们却无法爬进去。因为没有入口。明天早上,他们就要从这里离开了。他们都知道,这一去其实就是永别了。窗外是无边无际的夜色,看不出离天亮还有多远,但他们已经感觉到自己站在了这个夜晚的尽头了,只需轻轻一跳,就要跳进明天了。他们都听到了时间唰唰的脚步声,都觉得应该从时间的手中抢出一分一秒来,说点什么,可是,他们该说什么?

他们都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对自己来说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深山中的七天便是眼前这个人的全部。他们看到的这个人其实只是从他身体上截下来的一小段,他们现在拥抱着的其实就是这一小截对方,就像是从鳝鱼身上斩下来的一段,仍然有温度,仍然活着,却只是那一小段。可是,如果纯粹把这七天当作旅途中的一段无根的艳遇,那他们为什么还是觉得有些疼痛?她突然想,如果在天亮之前她对他说,你带我走吧。那会怎么样?话一说出口了是不是就连眼前这一点点离别的伤感都留不下了?如果她对他这样说了,他却惶惑甚至恐惧地看着她,那该是多么滑稽的事情。因为,他不够爱她。其实,她就够吗?她知道,说到底,无论她怎样挣扎,其实也不过就是心甘情愿地被哪怕一点点机会诱惑着,诱惑着去走一条看似容易的捷径。

虽然这近似于屈辱的探险本质上也不过是一种对生存的渴望,可是,这探险本身是多么令人心酸啊。

她知道从一开始他就一眼看穿了她那点心思,这种耻辱感逼着她在这几天里不敢有丝毫的懈怠,逼着她一边无耻地留给自己幻想,一边如履薄冰地和他较量,她想让他在这短短几天里爱上她,却不想让他看轻了她。于是,她一边观察着他,一边悄悄自卫,随时准备着先发制人地扔给他一个出乎意料的结尾,就扬长而去。现在,是时候了,她知道,是时候了。可是,他为什么这么紧地抱着她?就像是这拥抱是真的。他不说一句话,就这样紧紧地抱着她。他分明在告诉她,他对她也是有一点留恋之心的,哪怕就一点。

也许是因为在这大山的深夜里,睡在这样一对隔着生死的老夫妻旁边,两个人都恍惚有了一种错觉,那就是,他们在这个夜里真的很近很近。从没有过的近。

卫瑜觉得自己刚哭过的脸是涩的,凉的,就像一个秋天踩着过去了。这时候,张楚河忽然在黑暗中探寻着,把她抱在了怀里。仿佛这拥抱是一种仪式。因为这时,窗户外面的天色已经开始泛白了。

窗外一道苍青色的天光像人的目光一样射进了窗户里,卫瑜突然明白,天真的亮了,这一夜已经百转千回地过去了,他们就要分别了。他们像两个见不了天光的魂魄,当阳光照下来的时候,他们就要被打回原形了。没有时间了,她必须得对他说点什么,这就算是,告别吧。她的声音冷而脆,像是刚刚才凝固好的,她说,我到现在不知道你是从哪个城市来的,不知道你真实的姓名是什么,我也不想知道,这都不重要。你连我的名字都不问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了。现在还有点时间,我告诉你,我叫卫瑜,我是从北京过来的,但我不是北京人。我是个在北京打工的外地人。

你一定没有住过那种地下室,地下三层的地下室你见过吗?地下一层是停车场,往下一层,再往下一层,就像要走到地心里去了。很小的房间,不开灯就像真的进了地狱,屋里只有一张床,墙上潮湿得长着苔藓,就差长蘑菇了。枕头和被子一拧就能拧出水来,出去走在阳光下的时候,周身的衣服都散发着霉味。就像是刚从地底下钻出来的。八年前,大学刚毕业的我到北京找工作时就住在这样的地下室里,住了三个月。我每天晚上宁可在大街上,公园里乱转,一直转到实在太晚了,实在该睡觉了,才回到那样的洞穴,倒头就睡,第二天一大早就出去。住在那里,你永远不知道天什么时候会亮,永远没有白天。直到后来住得浑身起满了一种红色的疙瘩,奇痒无比,我才从那里搬出来。

市里的房子我根本租不起,只好搬到了郊区的一间农民房里。北京的夏天热得让人没法在没空调的地方待,我后来租的那间农民房的屋顶是铁皮做的,没有空调也没有风扇,天黑了回去还是热得没法待,好像里面有很厚的蒸汽,会把人烤熟。我只好坐在院子里的树下,和房东的老太太坐在一起聊天等着夜里的温度一点点降下来,屋子里的温度也降下来。有一次突然下起了暴雨,我跑回屋,缩在床上,雨滴打在铁皮屋顶上,发出咚咚的声音,我就像在一面鼓里一样,我觉得自己的心也像那面鼓一样被擂击着,我感到全身在被敲打着。我一动不动,在床上紧紧抱着双膝,我不敢松劲,我怕自己一松劲就会全身崩溃,然后前功尽弃。后来我听到一种无法压抑的哭声,那是我自己发出的。那一白天我都没吃一口饭,但是我一点没觉得饿。趁着雨声我到北京之后第一次放纵自己号啕大哭。我想起了父母,我好久没这么想过他们了。平时是强迫自己不去想,他们遥远而尖锐,一想到他们,他们就会像箭一样射到我身上。那个雨夜,我周身裹着的那层薄薄的壳终于裂开了缝隙,他们立刻像水一样涌了进来,把我淹没。

我在北京已经待了八年,至今仍是在公司里给老板打工,八年里搬了无数次家,相了无数次亲,到三十岁的时候我还是一个人。我告诉你这么多不是因为别的,我其实只想让你知道,如果你能感觉到我对你是有一点点企图的话,那是有原因的,我是身不由己的。我告诉你我的过去就是为了让你明白我的现在。我,只是条件反射,明白吗?是对过去的一种最本能的反射。

我承认,我对你是有一点想法的。准确地说,我对有钱的男人都会本能地有点想法吧,我知道那是因为我这八年里受苦受怕了,我潜意识里可能一直挣扎着……想让自己少受一点苦。你就是因此看不起我那也是我应得的。可是,就在今晚,我忽然想明白了,为什么这么多年里我无论受多少苦却一直坚持着没把自己随便嫁掉?真想结个婚也没那么难吧。原来这么多年里我骨子里向往的,其实就是这对老夫妻之间的这点东西。你看,就这点东西就够他们生死不离了。我知道这点东西人世间很少,所以我才真心羡慕他们。我以为和你在山上这几天会让我们之间长出一点城市里没有的东西来,我以为只有这种特殊的环境里才会有特殊的感情发生吧。……你要原谅我的功利。因为无论怎样,这说穿了还是一种企图。是有目的的。

她已经知道他们之间再不会见面了,她没有时间了,她必须得在天亮之前把该说的都说完才能不留遗憾。

张楚河终于开口了,在此之前他一直是无声无息地听着。他的声音忽远忽近,像是有很多个张楚河飘在她的周围,它们像很多帆一样最后连成了一条船停在了她的身边。你一定要相信,就算我们没有了任何一点联系的时候,我仍然会时常想起你的。其实这些话你不说,我也全知道,这一路走来,你想什么我全知道。可是你还是说出来了,就这一点我就会一直记得你的。我会记得你的善良和真诚,真的,我也明白你内心真正想要什么。说句实话,山中这几天让我忽然觉得好像和你在一起已经十年八年了,好像都过了很多年了,像是我们共同经历了很多事情一样,我甚至舍不得你走。可是,对不起,我不能结婚。而你……是要婚姻的。

其实我们都是害怕孤单的人。你知道你为什么想结婚,那是因为你孤单。可是,结婚只是一种习俗,它本身并没有力量去减少内心的孤单。当你和一个人结合成一体的时候,你就要开始为别人失去自己,然后也失去了别人,也失去了以后和其他人的可能性。可能以后有一天你会突然发现更适合你的人。我说实话,我这么多年在旅途中不止遇到一个两个女人,也有自己喜欢的,最后却都要分别。

因为我知道,两个人投靠在一起只是个契约,是种形式,其实并不能解决什么,你要是真的在心里爱着什么人,你也看到了,他就是已经死了十年,你仍然会觉得他就在你身边。你就不会有什么孤单和恐惧。我想,如果你真的在心里爱着什么人,在空虚中伸出双手一直去拥抱他,那他就永远不会离开你。真正的思念是这样的,在假想中去拥抱它,它就有了生命。你可以去结婚,但在以后你真正想谁的时候,就这样,伸出双手在假想中去拥抱他,他就有了生命。那他就不论生死,都一直在你身边。

这就是不孤单。

卫瑜果断地把他的话掐灭了,我知道,我知道你想对我说的是什么。天都快亮了,天一亮我们就该下山了。没多少时间了,毕竟是认识了,从此以后,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你,你也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我,即使我们这辈子再不见面,这也够了。

他们不再说话,只是在半透明的晨光里再一次紧紧地,真心实意地拥抱着。

早晨,两个人收拾好行李走出屋子的时候,老女人已经在外面等着他们了。她手上落着一只很小的鸟,白色的羽毛上有一朵一朵黑色的花朵,嘴唇是红色的,头上一撮棕色的翎毛,它站在她的手上,一动不动,它的眼睛是黑色的。琉璃的黑眼睛。老女人把这只鸟递到她手里说,送给你们小两口的,这是一只梅花雀。我儿子从树下捡到它时,它已经死了。你们都是善良的人,它会给你们带来好运的。把它带回去吧。

卫瑜把那只梅花雀捧在手里的刹那,它身上的异香像血液一样静静地流进了她的身体。

在山脚下的那个镇子里有个小小的车站,张楚河要从那里上车离开,卫瑜要接着往镇子前面走。他们就在镇子的车站前分手了,卫瑜挥着手目送着张楚河坐的汽车渐渐走远了,然后她背起背包穿过了镇子,向前走去。这天,镇子上的很多人都看到了一个奇怪的女人满脸是泪地从镇子里走过。

他们发现,她走过的地方,空气里留下了一缕诡谲的异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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