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色

陈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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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再见

陈再见，80后，广东陆丰人，图书馆管理员。现居深圳。广东省文学院签约作家。

1

隆区平这天接到两个电话，一个是本城打来的，文联会议，不大不小，当然也就可去可不去。一个是丰城打来的，诗人程志豪，嗓子大，差点把话筒吵爆。程志豪轻易不打电话，一打电话，准是邀请隆区平出城，各种活动，庆典、座谈、研讨……总有那么多场合是需要隆区平出席的。换句话说，程志豪是给隆区平送钱来了。别看丰城名气不大，历史也不悠久，因是海滨城市，不差钱，个个显得手脚大方，至少程志豪如此。隆区平就没少参加程志豪邀请的活动，所以程志豪的电话一来，话还没说上，他便知道，又得去丰城一趟了。

隆区平点了根烟，背靠在新买的椅子上，原地转了一下，心情突然很好。为换椅子的事，隆区平费过不少劲，光报告就打了好几次。“上次刚把空调换了，桌椅就再缓一缓吧。”领导这样说。隆区平也不好说什么，本来已经忘了的，突然有人把椅子送到了编辑部。不多，就一张，挺高档，背靠舒适，贴紧腰身，顶上还有枕头，困的时候可以眯一会。问多少钱，答曰三百来块。隆区平本想给全体编辑都换上新椅子，不需要多高档，普通的就行。每天看稿审稿，连个座都不称意，实在说不过去。结果却出乎意料，他只给自己争取到了一个好座位。隆区平有些惭愧，当了三年省刊主编，刊物的名气在全国也不小，却凡事都得向上面伸手。要多了人家会烦，好像一本刊物的存在成了上面的负担，养了个败家子似的。

近来，隆区平听说有几家刊物停刊了。当然，那些都是小刊物，曾经靠市场辉煌一时，如今市场没了，自然轰然倒塌。谁还看文学刊物啊？隆区平认识的作家不计其数，他发现这些弄文字的家伙也懒得读文学刊物了，拿在手上能翻一翻已经很给面子了。有一次，隆区平遇到一个作家，见面就把隆区平奉承一番，说杂志办得如何好如何棒，待隆区平问他都看了哪篇作品时，那作家便哑口无言，讪讪说，只是看了下目录。隆区平知道，当主编这些年，走到哪都有人奉承，在圈内算个名人，但人们奉承的目的也很明确，无非就是为了发稿。隆区平曾戏言：如今的作家，只想上刊物，不想读刊物。他把“上”字说得暧昧，引来哄然大笑时，自己的内心却是辛酸的。似乎也惟有办刊人才能体会。

旧的椅子还没处理，放在办公室角落，如被遗弃的孩子。坐了三年的椅子，隆区平不舍得扔，卖给旧货市场没几个钱不说，他们转手还得赚一把。椅子虽旧，却一点都不破。隆区平唤来新招的编辑小李，“怎么样，给你换个椅子。”小李乐呵呵的，捡到宝似的。这个复旦大学中文系出来的小伙子，在编辑部确实委屈了点。但他喜欢这工作。有一次编辑部喝酒，小李喝多了，说了一番话让隆区平很感动，让他想起年轻时的自己，朝气蓬勃，一腔热情。

隆区平突然叫住小李：“对了，小李，我明天要去一趟丰城。”

小李到过的城市不多，丰城倒是听说，且印象深刻。为什么呢？小李突然想起：“马桥不就是丰城的么？”

“是吗？那正好见一见。”

马桥是小李新近发现的一个作者，自由来稿，小说写得很好。小李当即把马桥的小说送审，到了隆区平手里，一读，也喜欢，签发，并打算用在头条，好好推一推。隆区平的办刊宗旨是：不拒名家，也不薄新人。小李给马桥打电话，说小说留用，而且还会头条推出。小李当编辑不久，话说得比作者还要激动。马桥在电话那端却畏畏缩缩，似乎不方便说话，小李一问，才知道马桥在工厂上班，车间不让接电话，他怕声音一大，招来主管臭骂。后来小李再和马桥联系，又知道马桥刚写小说不久，寄给小李的小说还是他的处女作。这事小李也向隆区平说了，隆区平当即拍板叫好，说马桥出手不凡，是块料子。

隆区平身为主编，每到一个地方，轻易都不见作者，要见的，除了像程志豪那样能张罗的，便是他认为写得比较好的，出于关爱和鼓励，见见也应该。马桥是个文学新人，还是工厂工人，被隆区平这么一召见，至少在丰城的名气一下就起来了。隆区平这点影响还是有的，否则程志豪也不会把他捧上天。当然，除了马桥，隆区平还想见另一个作家，美女作家，苏颖。隆区平发过苏颖不少作品，还竭力推荐给各大选刊，可以说，苏颖是隆区平捧起来的文学明星。美女作家苏颖写得好是其次，关键是上帝对她的眷顾，让她拥有一手好文笔的同时还拥有一个好脸蛋。这样一来，苏颖就颇受圈内人欢迎，被人津津乐道。隆区平想见苏颖，其实不用自己费劲，程志豪自然知道怎么安排。

2

订机票，行程安排，下榻酒店……一条龙，程志豪都安排妥当，不需要隆区平多费心，拎个包轻松来回就是。飞机抵达丰城是下午三点，一出大厅，便有人迎面走来，喊着“隆主编”，一个劲地握手。隆区平认识来接机的人，见过一次，也是通过程志豪认识的，记得和程志豪一样，也是一位作协主席。“隆主编好，我是方敬东，咱见过面。”来人说。丰城这地方虽文化底蕴不够厚实，曾被京城一带称之为文化沙漠，但作协却不少，几乎每个区域，甚至街道，都成立有作协。也就滋生了一批作协主席、副主席和秘书长之类的人物。他们都热爱文学，也能写点东西，更大的兴趣却不在此。所以，作家不作家、诗人不诗人的，隆区平不关心，在他们面前也尽量回避这些问题。隆区平见过的作家诗人多了去，有的还海内外扬名，获鲁迅文学奖、茅盾文学奖，甚至诺贝尔文学奖。隆区平只是惊叹程志豪、方敬东他们的能耐，以一个作协主席的身份在丰城混得如鱼得水，甚至都有点呼风唤雨了。一方水土培育一方人啊，隆区平自愧不如。

隆区平知道，方敬东手下办有几本内刊，稿费比隆区平的刊物高出几倍。方敬东曾向隆区平约过稿，一篇千字小文，便寄了三千的稿费过来。隆区平当然明白其中的意思。果然不出所料，没过几天，方敬东便托程志豪邮来一篇小说，说是找隆区平看看，能用就用，不能用就丢垃圾桶里。隆区平嘴里应着，看了小说，平淡如水，便一直压着，没说发也没说不发。心想，如果方敬东非要发，碍于情面，就只能给安排在下半月版。必要时，隆区平也会坚持底线。

所以，再见方敬东，那么笑容可掬，亲自来接机，隆区平便有些尴尬，小说的事要是被提起，不知道该怎么应付。好在，方敬东一路嘻嘻哈哈，嘘寒问暖的，倒是一字都不提小说稿的事，仿佛他已经把那事给忘了。隆区平想想也是，人家在丰城多忙啊，上应酬下应付的，说不定早就给忘了。隆区平松了口气。每次丰城之行，表面看风光无限，实际上，隆区平都有如履薄冰之感。

“隆老师，时间还早，先带你去洗个脚。”方敬东拐过几条大道，车子如鱼一样游行在丰城的大街小道上。

隆区平有点困，他想睡一觉，便说：“还是到酒店眯一会吧，早上起得有点早。”

方敬东笑了起来，“隆主编，洗脚的地方也可以睡觉。”

隆区平知道没办法回绝，方敬东看样子风风火火，不是那么容易被人左右，便听任他的安排。

车子七拐八拐，隆区平是个路痴，早就不知道身处何处了。期间他好像睡了一会，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睁开眼时，车已经停下了。一下车，隆区平便被方敬东拉着进了会所。灯光灰暗迷离，走廊曲折，和迷宫有一比。隆区平虽不是第一次进休闲会所，但还是担心在里面寻不着方向，丢了脸面。“不是洗脚么？”两人在一个走廊岔口分开时，隆区平问。方敬东还是笑，说：“隆主编啊，来到我们地盘你就放松放松吧，别客气。”其实隆区平也是明知故问，毕竟和方敬东不是很熟，要是程志豪，他才懒得问。

为隆区平服务的女孩长得很漂亮，这让隆区平想起了苏颖。她们真的有点像，尤其是在迷蒙的灯光下，越看越像。一聊起来，还是老乡，湘西的，这地方出才子，也出美女。隆区平如果算是才子的话，今天和同是一个地方出来的美女同处一室，也是缘分。隆区平又问：“来丰城多久了？”女孩愣了一下笑着说：“先生故意的吧，这里是海城，不是丰城。隆区平一晃，心想，好个方敬东，竟把他弄到了海城。海城和丰城相邻，海城以情色行业出名，隆区平早有耳闻，还知道丰城人以带朋友到海城玩为最高礼遇，图新鲜刺激，也图个安全有保障。

方敬东竟然舍得费如此大的劲，挺够意思的隆区平不禁有些感动。

隆区平开始不正经起来，他把手放在了女孩的乳房上，时不时捏一下。隆区平有时挺恶心自己，怎么说也是正人君子，到头来却只是披着一件虚伪的外衣。当然，男人都这样。隆区平其实也没必要自责。他开始肆无忌惮。女孩问：“要不要？他嗯了一声。女孩报了个数目，大概是说要的话多少钱。隆区平没听清楚，也没必要，管他多少钱，还不是方敬东的事。隆区平一个鱼跃，便把女孩骑在了身下。

3

方敬东和隆区平往丰城赶时，途中已经接到程志豪几个电话。程志豪说酒局已经摆好了，骏鸿大酒店，888房，文联、作协、宣传科、报社的兄弟还有丰城稍有声望的作家朋友，当然少不了苏颖大伙都等着隆区平主编入席呢。

程志豪特意把电话给了苏颖，让她跟隆区平说几句。苏颖的声音在电话里那真是一个甜，“隆大哥，快点啊，等你呢，去哪耍啦。”听语气，好像就知道隆区平刚干过坏事一样。隆区平想晚上是否能把苏颖也上了，这么一想，他浑身起鸡皮疙瘩胸口处一阵火热。以前和苏颖也有过机会，但都没上成，具体原因想不起来了，可能是她来了大姨妈，也可能是被不明事理者打扰了。正因为没干上，隆区平一直耿耿于怀。倒不仅仅是苏颖漂亮还因为她的才气和气质。干漂亮的女孩不难，干既漂亮又有才气的女孩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了，一辈子所遇寥寥。

“是苏颖吧。”等隆区平听完电话，方敬东便笑着说。看样子他们很熟，也难怪，丰城有多大，写点文字的又有几个。方敬东作为作协主席，不认识苏颖就都显得有点失职了。隆区平甚至怀疑他们之间有一腿。这也是情理中的事，苏颖那样的女人到哪都吃香。

马桥呢？隆区平突然想起了马桥。在此之前，他是忘了的。那个叫马桥的，文学新手，工厂员工，可以想见是怎么的名不见经传，甚至于他的容貌、体型、遇见生人时那种畏缩的表情，隆区平仿佛都能预先看见。

“你们丰城还有一个叫马桥的，认识吗？”隆区平突然问。

方敬东想了一会，马桥？马桥，没听说过，不认识，是干什么的？

隆区平没回答，直接就给马桥打电话。隆区平先自报家门，接着说人在丰城，有时间的话可以见一面。隆区平听电话那端机器轰鸣，马桥的声音显得很虚弱，几乎就被机器的声音掩盖了。但隆区平还是听清楚了，马桥急急巴巴，说工作忙晚上要加班。意思便是自己没时间。其实也没什么可以怪罪的，人家在工厂上班，哪有那么自由。但隆区平还是失望了，似乎还丢了面子。一个主编亲自给作者打电话，要见一面，竟然遭受拒绝。隆区平心里不是滋味，当然马桥也非故意，但至少是不识好歹吧。

“这样啊……”隆区平刚要放下手机，却被方敬东抢了过去。方敬东的嗓子和程志豪一样大。方敬东说：“隆主编要见你，赶紧过来，骏鸿大酒店888房。什么？加班？给你500块误工费。”这才挂了电话。方敬东把手机递还给隆区平时说：“他会来的，你放心。谁都没有钱的面子大，哈哈。”

隆区平一阵难受。

隆区平弄不清楚为什么，好像非要见马桥不可，其实，见不见都无所谓。

4

踏进包间，隆区平一看，人不少。

“欢迎隆主编莅临丰城……”随着程志豪的声音响起，房间里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然后一个个过来和隆区平握手，点头哈腰，叫“老师”。隆区平应着，见来握手的人有面熟的也有面生的，但能看出来，都不是一般人物，举止得体，见过世面的样子。

最后一个握住隆区平的手的是苏颖。

“隆大哥，好久不见。”苏颖不叫主编，也不叫老师，她叫隆区平大哥，这让隆区平感到十分亲切。这女子太惹人喜爱了。她似乎丰满了一些，牛仔裤兜住紧绷的屁股和大腿，走起路来一扭一挪，幅度不大，却足够明显。隆区平想象着那牛仔裤往下脱的情景，不禁胸口又是一热。

“苏颖，你应该叫隆兄。”方敬东说。

众人意会，哄然大笑。

在场就一个女人，人们接下来难免要瞟几眼苏颖的胸部。苏颖向来不是那种难为情的人，相反，她很放得开，当然也不是那种俗气的全开。她就半开，欲言又止。此刻，她忽然沉默了下来，坐到一边，架起腿抽烟。她抽烟的架势娴熟优雅，恰到好处。

气氛还是程志豪和方敬东在挑，他们熟谙此场面，驾驭自如。程志豪先说话，介绍了隆区平及他此次丰城之行的目的。程志豪不说不知道，一说，隆区平总算弄明白了，原来此次是方敬东做东，他所在的作协举办一个文学大赛，颁奖仪式需要邀请嘉宾，方敬东自然想到了隆区平，于是又托程志豪出面邀请。当然，是谁的活动并不重要，隆区平自认就和道具一般，往哪一放还不是就一放，时间不长，用完收起来便是。隆区平这么想自己时，有点哑然失笑。刚好这时方敬东说话，方敬东不说别的，就说晚上吃啥，吃啥呢，就吃天鹅肉，特色菜，野生天鹅，整个丰城，唯骏鸿大酒店有。隆区平笑得及时，方敬东便接着做了文章：“隆主编一听到天鹅肉就笑了。”

“今晚咱们都是癞蛤蟆。”不知谁喊了一句。

大伙又是笑。

苏颖突然往前一站，一手夹烟，举在眼前，一字一顿着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说着瞟了隆区平一眼，无意也好，故意也好，隆区平浑身又起一层鸡皮疙瘩，胸口处陡然升起一阵火热。

满满一桌人，活跃自在，敬烟，说段子，一下子便熟络起来。人与人之间其实就隔着一层纸，无论多么高高在上，威武凌然，其实一戳就破。程志豪和方敬东深知此理，再生的人都能张罗起来。隆区平暗暗敬佩。心想，这一桌可都是丰城的人精啊，怠慢不了，更得罪不了，以后到丰城，还得靠他们。隆区平也笑容可掬，安排上座时，硬是不肯服从程志豪的安排，不坐主座，偏偏要坐那背着大门的末座。当然，也是做做样子，显得隆区平谦虚，高风亮节。人家一请，你就上座，岂不是不把丰城这么一群人物放眼里，觉得理所当然。果然，这么一推辞，人们对隆区平的印象又好了些。最后，主座还是非隆区平坐不可。对着金色大门，隆区平感觉自己成了丰城的皇帝。依着隆区平身边坐下的是宣传科和文联，然后是作协，接着是报社，最后才是作家。隆区平扫一眼，看座位，便已知道在座的地位高低。苏颖被安排在隆区平对面，两人一抬头便能相望——桌子确实有点大，以至于隆区平感觉苏颖遥不可及，她嘴角的微笑似乎暗藏着什么意味，但也不确定。在隆区平想来，以苏颖的才气，肯定读透了隆区平心底的复杂，面对他们，其实打心眼里瞧不起，但面上还是得作出尊敬的样子，甚至于称兄道弟，生死之交一般。隆区平也恍惚，到底是鄙视多一点，还是尊敬多一点。

“人到齐了吗？”程志豪巡视一看，大桌上的座位都已经填满了人，一个萝卜一个坑，似乎事先已经计算清楚。“到齐了。服务员，上菜吧，野天鹅先上……”

上任何一道菜，人们都会很礼貌地把菜转到隆区平面前。隆区平不动第一筷，没人敢动第二筷。弄得隆区平都不好意思，象征性地动一下筷子，仿佛他的在场就是为了动动筷子，好带动大伙动筷子似的。当然，隆区平如果连这样的情都不领，那也太不识抬举了。隆区平可犯不得马桥那样的错误。

“对了，马桥到了没有？”隆区平突然问。

“马桥，谁啊？谁是马桥？”

桌上的人个个面面相觑。

“做什么的？什么单位？……”

人们继续问，弄得隆区平都不好意思说出口了，仿佛一说出来，就让大家失望了。大伙已经把马桥想象成一个大人物，以至于需要隆区平亲自点名。不是大人物，至少也是一个大作家吧。可连隆区平都知道的人物，丰城这帮大大小小的人精，怎么就一点印象都没有呢？奇怪，应该是隆区平叫错名字了，丰城哪有什么马桥。

看隆区平不说话，方敬东这才笑着解释：

“一个打工仔，隆主编说他的文章写得不错，想叫过来见一见。”

“哦。哦。哦。”

大伙恍然大悟，继续敬酒、抽烟。

按握手的规矩，在座的论资排辈，每人都得敬隆区平一杯，52度的茅台，一圈下来，就是十多杯。好在，隆区平不怕喝酒，没有几斤酒量，哪敢往丰城跑。一圈敬完，隆区平随即杀了个回马枪，敬了大家一圈，却依然精神熠熠。两圈下来，基本已经把大半人马吓退了。“隆主编真是海量！”隆区平的名望就是这么打出去的，至少在程志豪、方敬东那里，隆区平实在是个够意思的人。

5

马桥到的时候，桌上已经有不少人说话都跑调了。马桥急急忙忙推门进来，旁边的服务员都被他吓一跳。“先生，进错房间了。”服务员正要把马桥劝出去。“找谁啊？”程志豪大喝一声，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看着马桥。马桥被吓一跳，眼前是个已经喝高了的肥头大汉。马桥正要转身出去，隆区平问：“你是马桥吧？”来人回头，说是，脸红得像喝了酒。

加个位，马桥就挤在苏颖和另外一个诗人中间。这个身穿蓝色厂服身高不足一米六的腼腆小伙子，便像是一棵蔫了的树秧，硬栽在一片青翠活跃的树林之中，郁郁寡言，格格不入。马桥大概是首次赴这样的酒席，有点不知所措，拆碗筷时，还撞翻了苏颖的茶杯。苏颖站起来，没能躲开，被茶水溅了一裤子，一脸愠容，差点就骂开了。马桥一时慌乱，回头又把右边座位的酒杯给撞倒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要命的是，马桥竟然还是个口吃患者。

“这可不行哦，得罚酒。”程志豪喊。

“对，罚酒，每人敬一杯，先从隆主编开始。”方敬东提着酒壶绕了过来，坏笑着给马桥满上了满满一杯52度的茅台。

“我不——会——喝——酒。”马桥像只突然闯进狼群的羔羊，他望着一桌子陌生的人，希望有人能为他说句话。

“不能喝也得喝，人家隆主编看得起你，特意召见了你，车马费作协也给你出了，全丰城都没这样的待遇哦。”

“那是，那是。”人们附和着。

隆区平觉得该说句话了，眼前这个叫马桥的小伙子确实让他大失所望，简直无法把他的小说和人联系在一起。当然，这样的作者，隆区平也见过不少，给人分裂感。相比之下，他便更觉得苏颖的难得，内外兼修。或者说，隆区平更愿意在文字的背后想象马桥的存在。今晚召见马桥确实失策。此刻，他还得帮其解围。转而又想，马桥的出现更难堪的应该是程志豪方敬东他们，至少说明丰城不一定个个都是人精，也有像马桥这样上不了场面的小角色。这么一想，隆区平倒觉得暗中使了一招，还不留痕迹。

“是这样的，马桥的小说写得不错，我们杂志准备刊用。我们会不遗余力推出新人，看稿不看人……”隆区平的话不紧不慢，他想传达出对马桥的欣赏，同时又让马桥觉得这欣赏并非过于强烈，一个适当的态度，既能在马桥这里获得尊重，同时能给方敬东他们施加点无形的压力，也不至于难堪。隆区平突然觉得事情发生在一个恰如其分的刻度上，以马桥这个小棋子来制衡方敬东他们这些大棋，不会用力过猛，却不可否认具有足够的杀伤力。

在场的人看马桥的眼神便有了些异样。

“能被隆主编看上，很不容易。”有人说。

“对，对。小伙子不错。”

马桥微笑致谢，他为缓下来的气氛，偷偷舒了口气。马桥看了隆区平一眼，有些躲闪，却充满感激。效果达到了。隆区平想。至少没让马桥留下一个酒肉主编的印象。

然而，方敬东并没打算放过马桥，他也站了起来，说：

“这位兄弟，我的小说隆主编还看不上呢，是吧？隆主编。”说着方敬东回头看隆区平。隆区平连忙摆手，“不敢不敢！”方敬东终于提及此事。隆区平盘算着接下来该怎么解释，既圆满，又不得罪人。这他妈的可不是件简单的事。

方敬东继续：“兄弟，就凭这点，你更应该敬隆主编一杯，要不隆主编会把你的小说安排到下半月去。”方敬东又回头看了隆区平一眼。隆区平意会，之前他曾给程志豪联系过，说可以把方敬东的小说安排在下半月版，结果方敬东没同意，说要发就发上半月，正正经经的，下半月不值钱。为此，隆区平心里颇为不爽。如此看来，方敬东也拿马桥当棋子，冲着隆区平含沙射影。

方敬东继续说：“作品就得发上半月，还得是头条，头条还不够，还得上封面，那才最他妈的有实力，有面子嘛。隆主编要是肯发我的小说，就算这杯中的酒是毒药，乐果，敌敌畏，我也喝了，不就个，喝死卵朝天嘛。”

最后一句博得桌上的人大笑，苏颖喝进口里的红酒差点呛了出来。“敬东兄，你说话能不能注意点啊。”苏颖抿嘴嗔怪，“文人，怎么说话跟个土瓜似的。”喝了红酒的苏颖脸色红润，说话的语调娇滴滴的，十分妩媚。

“兄弟，喝吧，姐陪你，来，隆大哥，小女子再敬你一杯。”苏颖也站了起来。

“好。”大伙起哄。

此刻，马桥要是还不喝，那就太没意思了。没办法，空着肚子，满满一杯的茅台，马桥一口倒进了嘴里。他仿佛吞进了一只火球，从嘴里一直烧到肚子，久久不熄。整个房间开始在马桥的眼里旋转起来。

隆区平和苏颖也干了杯中的酒。

人们都把眼光放在隆区平和苏颖之间，他们成了一桌的主角。马桥喝酒时没人看，待喝完了，人家还以为他把酒给倒了。“那可不行，一千多一瓶的茅台，还能倒了？”马桥急得快哭了，说真喝了一滴没倒。“真喝了，我作证。”苏颖说，“他没地方倒，总不能倒我裤子上吧。”人们还是笑。“那样的话苏颖就湿了。”一个“湿”字，使低下去的笑声又涨了起来。

“隆大哥，我都喝完了，你得给我发稿哦。”苏颖转移话题，半开玩笑着说。

“好好，没问题。”隆区平应着，一起坐了下来。他也有点喝大了，他起身上了一趟洗手间，却听见程志豪和方敬东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大，仿佛在因什么事争吵了起来。

6

原来，隆区平离开那会，人们又拿马桥开涮了。方敬东的意思，马桥既然举杯敬了隆主编，就应该敬一下尊敬的作协主席程志豪，要么他就滴酒不沾，沾了可就没了后路。在丰城写作，程志豪就是咱们的老大，谁都可以不敬，就是不能不敬程志豪……说着，方敬东勾住了程志豪的肩膀，两个肥头大耳的男人竟然亲密地耳语了几句。

马桥还没从第一杯酒里清醒过来，又被方敬东一席话吓得脸色发青。

“真——不 好 ——意思——大——哥，我真——不——会——喝酒——不能——再——再——喝了。”

马桥几乎是在哀求了。

隆区平见状，心想马桥肯定怪他了，怪自己不应该把马桥往火炕里引。然而，你他妈的马桥也太孬种了，两杯酒就把你吓成这样，还写什么狗屁小说啊。隆区平甚至也想顺势损马桥几句。

“小兄弟可能真不会喝酒，别为难他啦。”隆区平最后还是出来解围。

“大哥，你发话，要不要马桥敬你。”方敬东依然勾着程志豪的肩膀，不依不饶。

“有必要吗，我程志豪也不差这杯酒，是吧？”程志豪深吸一口烟，“说正事，对了，方敬东你不是要订隆主编的刊物吗？准备订多少？”

程志豪这么一说，所有人似乎都直起了身子，整个气氛也恢复到了常态，似乎整晚酒喝下来，就是为了这么一个高潮。这其实并没出乎隆区平的意料之外，程志豪之前在电话里就曾说过，多找些人订你的杂志。仿佛是为了报答一般，因为隆区平曾在刊物主要的位置刊发过程志豪几版的诗歌。当然，作为回报，程志豪也订了一百份刊物，花费一万多块。隆区平是感激的，在他看来，程志豪是雪中送炭，他适当的礼尚往来，其实也未尝不可。从大局考虑，隆区平没觉得自己触犯了什么底线。所以，隆区平一直压着方敬东的稿子不发，一方面也是在等方敬东下一步的动作，如果他也能和程志豪那样订杂志，发稿子的事情自然也没多大问题。这些事情不便说出口，但彼此都心知肚明。

“这样，大哥你订多少，我加一倍。”方敬东豪气十足。

“哇，竟然这样，那我得敬方主席一杯。感谢方主席对我们刊物的支持啊。”隆区平起身，与方敬东杯子一碰，两人皆仰头喝下，杯中滴酒不剩。

大伙鼓掌，像是完成了一项重要谈判。

“威武威武，这样吧，我也多加一百份，咱也是主席，不能让方主席抢了风头啊，是不是？”程志豪继续发话。掌声再次响起，这次还伴着尖叫声，声音是苏颖发出的。苏颖说：“两位主席，今晚竞标，看谁能拿下隆主编，隆主编就陪谁睡。”苏颖这话像个地雷，再次把笑声推向高潮。隆区平听着却别有意思。

隆区平又跟程志豪喝了满满一杯。他真的喝高了，估算已经有两斤白酒下了肚子。

“隆主编，方主席的小说，你看怎么给安排一下嘛。”程志豪半来玩笑，拍了拍隆区平的肩膀。

“嘢，大哥，不说这事不说这事，今晚只喝酒，喝酒。”方敬东探过身来阻止程志豪。

“我知道，放心，上半月，头条，封面，我来安排，没问题的。”隆区平说话越来越短，有点接不上气，控制不了嘴巴一般。酒是好酒，喝多了就难受。

“隆主编，您别为难。这样，隆主编终于答应发我稿了，咱刚才就说过，就是一杯毒药，我也得喝。”方敬东站了起来，看着沉默寡言的马桥，又回头看隆区平，“隆主编，我就先干为敬，您随意！”说完头颅一仰，咕噜一声，一杯进肚。

7

隆区平忘了是怎么回到宾馆的，第二天上午醒来时，他隐约记得宴席的最后，马桥缠着方敬东要五百块车马费。马桥有没有要到，隆区平已经不记得了，他只记得方敬东骂骂咧咧。余下的记忆全是空白。

让隆区平惊讶的是，躺在身边的竟是苏颖，撩开被子一看，咦，还赤身裸体。隆区平甚是惊喜。遗憾的是，昨晚他们是否发生了关系？隆区平全忘了，是不是所有的美好都是在无知觉中发生了？如果它确实存在，那么，这样的存在和不存在有什么区别呢？隆区平欲起身，感觉头还痛着。他正欲翻身，抱住苏颖，怎么也得再干一次，否则眼看这样美好的身体躺在身边也太可惜了点。

可是，手机响了，两人的手机同时响了。

“隆主编，赶快起床，我在楼下接您，活动就要开始了。”是方敬东。

打给苏颖的是程志豪，也是催她起身，参加活动。

两人匆匆忙忙，穿衣洗漱。倒是在那当会，隆区平终于看清楚了苏颖的裸体，那腰身、屁股和乳房，洁白如雪，仿佛都能化出水来……隆区平暗暗吞了一口臭烘烘的口水，心想：还得再干一次才行啊。

活动其实再简单不过，无非是上台讲几句话，向底下那些来自工厂的抬着头目光流露出无限敬仰的文学爱好者们说：你们要好好写，文学属于你们，世界也属于你们……然后是颁奖，合影，接受记者采访，大谈丰城的文化建设和文学成就，难免也要提及程志豪和方敬东。最后，又是吃饭、喝酒……隆区平不敢再喝太多，他得赶下午的飞机回去，编辑部还有大把的稿子需要他审阅，杂志出刊也需要他定夺。

临走，程志豪和方敬东相送。出场费方敬东已给了隆区平，隆区平没拆开看，想必不会少于上次。末了，方敬东和程志豪各给隆区平一个袋子，里面都装有四条中华香烟和两瓶茅台。隆区平推辞一下，最后还是收下了。他来时只拎了一个小包，回去，却大小拎了四五袋，都是丰城的文化人送的。每次来丰城，隆区平都能这样满载而归。

回城没几天，隆区平的邮箱便收到了程志豪和苏颖的稿件，都附有类似的留言：隆主编看看，好就用，不好就扔垃圾桶里。能不用吗？隆区平想，肯定要用啦。

最新一期确定稿件时，小李问隆区平，版面不够，是不是能把苏颖或程志豪的稿件迟点刊发。隆区平沉默了一会，问：“马桥呢？”

“照你吩咐，方敬东头条，马桥放在二条。”小李说。小李还想说方敬东他们都是老作家了，稿子是不错，只是人有点俗，如果把马桥放头条，影响是不是会好一些。小李终究没能说出口。倒是隆区平沉思了一会说：“这样吧，把马桥的小说安排到下半月吧，年轻人，让他再历练历练。”

责任编辑 周昌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