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培元
在北师大念书时,听过两位著名诗人的演讲,一位是“九叶派”的曹辛之(笔名“杭约赫”),另一位就是“七月派”的牛汉。
这两位属于两个不同风格的重要诗派的诗人,给我留下了迥然不同的印象。曹先生是诗人,也是著名图书装帧设计家,脸颊上留下的岁月风霜,不掩其温文尔雅、风流倜傥的潇洒气度。牛汉先生则身材高大,看上去,足有一米九,笑起来极天真,满脸的灿烂,简直就像个孩子。
他讲的就是自己所属的“七月派”。虽不像学者讲课那样理论化,但却充满了原生态的文学质感,生动,鲜活,丰富,把你一下子就带回了文学历史的“现场”。
很凑巧,我毕业工作后,幸运地成了牛汉的同事。那时,他是人文社《新文学史料》杂志的主编,还担任了《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编选注释小组的负责人。到出版社不久,我即奉命从第2卷起做《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的责任编辑,这样就有了一个机会,和牛汉,以及《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编注小组的张小鼎先生,一起到瞿秋白的家乡常州去,参加“瞿秋白就义五十周年学术讨论会”。
那是1985年6月下旬。会议在常州白荡宾馆举行。我和牛汉住在二楼北侧的一个房间。第一天睡前,他告诉我,过去曾被国民党抓进监狱,由于被捕时奋力反抗,被军警用枪托砸伤头部,落下了脑外伤后遗症,深夜有可能突然惊醒,大声喊叫,也可能离开房间,到外边游走。他叫我有个思想准备,别害怕。
不知为什么,听了他的话,并没有感到恐惧不安。第一夜,平静地过去了,没有发生任何异常情形。之后的几夜,亦平安如斯。后来,从他见赠的诗集中,果然读到了两首以“梦游”为题的诗,而且都很长,最长的一首有一百多行。
在常州的几日,和他形影不离,住在一室,吃在一桌,开会在一块儿,散步也在一起,很快相互熟悉起来。对其人生履历、诗歌创作,也有了一个初步了解。
他本来叫“史承汉”,后改为“史成汉”。他用过的笔名,主要有“谷风”、“牛汀”。 “牛汉”,是1948年在《泥土》杂志发表诗作时第一次用,也是最常用的笔名,比“牛汀”更为人所知。牛,是他的母姓。
据说,他的远祖忙兀特儿,是成吉思汗帐前的一员勇猛善战的骁将。在和他接触的过程中,你会分明感到,他的体内流淌着的,确乎是蒙古族强悍的野性的血脉。
会议期间最愉快的是,有一天他带领我“逃会”,去游览太湖。
那天,有大部分时间,下着时大时小的雨,但我们俩豪兴不减,携伞乘车前往无锡。先坐一个钟头火车,再换乘汽车。
到达鼋头渚时,雨似乎稍小了一些。举目望去,太湖烟波浩淼,迷迷蒙蒙,混混沌沌,湖天一色,云水苍茫。
几乎没有什么游客,我们一老一少,一高一矮,各撑一把伞,踩着细密的雨脚,在太湖之滨畅游。说话的声音,好像一下子放大了许多倍,从嘴里飘出去,回荡于浩茫的天地之间,又仿佛传了回来,在自己的胸腔里引起了共鸣似的。那种况味,真是终生难忘。
在返回的途中,还游览了小巧玲珑的梅园。
回到无锡火车站,走进一家小餐馆。客人不多,我们选了一张临窗的桌子,要了当地风味的馄饨和小笼包子。牛汉付了钱,说他请客。我们一边吃,一边聊。窗外的雨声,哗啦哗啦地响着,不绝于耳。
常州之行以后,渐渐地和牛汉成了忘年交,成了几乎无话不谈的朋友。他任职的《新文学史料》编辑部和我所在的现代文学编辑室,两个部门时分时合,但常在一起开会,所以能经常见面。每次见到他,都要聊一会儿。只要出了诗集或散文集,他都会签名送给我。
他是著名诗人,从学生时代起,就投身反压迫、反奴役、争民主、争自由的地下革命活动,具有光荣的履历和令人钦仰的声誉。但是,在接近他的过程中,觉得他更像个天真的老小孩。他豪爽,率真,质朴,厚道,很喜欢年轻人,没有披戴“大师”的铠甲和名人的面具。所以,我敬重他,亲近他,喜欢他,也爱读他的诗和散文。
1953年3月,他从部队转业,到了人文社现代文学编辑室,在冯雪峰领导下工作,曾先后担任过长篇小说《保卫延安》(杜鹏程著)、《上海的早晨》(周而复著)、《山乡巨变》(周立波著)和《艾青诗选》、《十月的歌》(陈辉著)等书的责任编辑。1955年5月14日,在“胡风反革命集团”案中,他第一个遭到拘捕。两天后,即5月16日晚,胡风在家中被拘捕。
这一天,是个周末。
牛汉吃完午饭,照常去打排球。当他打完球,拿着衣服,刚刚走出球场,想去洗澡的时候,出版社的一个领导,带着两个陌生人朝他走过来,说有事找他。
牛汉说:“有什么事,等我回办公室去一下,我的手表、钢笔和外面穿的衣服都还放在桌子上。”因为是午休时间,院子里的人比较少,那两个陌生人就说:“不用了。”
牛汉心想,总不能这样,只穿一件背心,满头大汗,就去办事吧。他坚持说:“我得先洗一下吧,再穿一件衣服。”那两个人之中的一个说:“不用了,到时候会有的。”牛汉有点纳闷,但又觉得,反正出版社的领导也在场,只好说:“好吧。”
他跟着那两个人走出出版社院子,只见大门外停着一辆卡车,车上还站着五六个人。那两个人把牛汉推进驾驶室,汽车马上发动起来,驶离了人文社。
在城里转了几个弯之后,汽车开进了一个院子,停了下来。牛汉认识这个地方,这是社里在北新桥新修的一个托儿所。大概由于是周末,又是中午,院子里看不到一个人。
这时,那两个人中的一个,拿出一张纸,让牛汉在上面签字。他一看纸上的字,大吃一惊,原来是一张公安部的拘捕证,上面有部长罗瑞卿的亲笔签名。他拒不签字,问道:
“你们凭什么抓我?”
那个人说:“我们是奉命执行公务,你必须得签字!”
“你们得说出理由来。”牛汉坚持道。
“什么理由?报纸上都已经登出来了。”
他追问:“登了什么?”
“你没看见吗,胡风反党集团的材料?”那个人有些不耐烦了。
他反问道:“胡风关我什么事?”
“没有事我们就不会来找你了。”
牛汉这才想到,昨天《人民日报》登了有关“胡风反党集团”的第一批材料,出版社负责人王任叔立即主持召开会议,对他进行了“帮助”,希望他能认识问题,与胡风划清界限。不是说属于人民内部矛盾吗,怎么一夜之间就发生了如此之大的变化,这么快就开始抓人了呢?
他又问:“拘捕我多长时间?”
对方答不出,打电话请示了一位姓张的组长,组长说:“这是内部的事情,不要问了。”
牛汉继续追问道:“既然是内部的事情,为什么还要拘捕?”
对方回答:“一个星期吧,一个星期之内没有什么问题,就放你回去。”他认为自己无罪,仍然执意不肯在拘捕证上签字。那两个人也没办法,只好把牛汉关在托儿所里。
当天晚上,社里的人带着几个公安部的人,对牛汉的家进行了彻底的搜查。他的妻子吴平,当时在铁道部教育局做秘书,听到公安人员宣布丈夫已被拘捕,要进行搜查的时候,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作为一个1946年就和牛汉同时加入中国共产党的党员,出于对党组织的信任,她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木然地坐在椅子里,任凭公安人员随意搜查。最后,所有的私人信件都被查抄出来,统统带走了。
在托儿所关了一周后,牛汉曾试图走出去,但刚到门口,就被拦住了。他只能在那里继续关下去。
1952年初,牛汉在沈阳东北空军直属部队文化学校担任教务主任时,曾于2月3日给胡风写过一封信,其中说道:“也许再过几十年以后我想在中国才可以办到人与人没有矛盾;人的庄严与真实,才不受到损伤。…… 今天中国,人还是不尊重人的,人还是污损人的。人还是不尊敬一个劳动者,人还是不尊敬创造自己劳动。这是中国的耻辱。我气愤得很。”
《人民日报》刊发此信时,编者按语指出,这“即是说,要有几十年时间,蒋介石王朝才有复辟的希望”。一下子就把青年时代便参加了共产党、舍生忘死地投身革命、坐过国民党监狱的牛汉,推到了“蒋介石王朝”一边,莫须有地断言他是“国民党特务”。
11月,牛汉被转移到顶银胡同关押,单独囚禁,不准读书阅报。他早就患有的梦游症,因此而加剧了。1957年5月,他被释放回家,交给街道派出所看管。8月20日,公安部把他定为“胡风分子”。
接着,社里召开党支部会议,宣布开除他的党籍。在会上,牛汉听完宣布,只说了七个字:“牺牲个人完成党。”
冯雪峰和王任叔也参加了会议,但始终缄默,一言未发。
1957年8月14日,社长王任叔派他下午到中国文联礼堂,参加批判冯雪峰的会议。到会场时,里边已坐满了人。他找了个靠边的位子坐下来,低着头,等着开会。在熙攘嘈杂的纷乱中,忽然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他低着头,不想应答。
可那喊声并不停下来,仍在“牛汉——牛汉——”地叫。
他抬起头,循着声音望过去,哦,原来是大诗人艾青!
艾青在离他几米远的地方,看着他,问:“是牛汉吗?”
他点了点头。
艾青提高了声音,关切地问:“你的事情完了吗?”
他回答:“没有完,算告一段落了。”
周围无数双眼睛,惊异地审视着这两个出了“问题”的诗人。
想不到,正在承受着政治批判的巨大压力的艾青,竟然站了起来,眼睛睁得又大又亮,不是朝着牛汉,而是面向众人,几乎是用一种控诉的语调,大声说:
“你的问题,告一段落,我的问题,开始了!”
接着,他以朗诵诗的那种拖腔,高声地喊道:
“时——间——开——始——了!”
在场的人大概都知道,“时间开始了”,是胡风的一部著名长诗的题目。这部长诗出版时,正是当年到巴黎学过美术的艾青,亲自设计的封面。
1958年2月,公安部做出结论,把牛汉定为“胡风反革命分子”,仍在人文社做编辑工作,但降级使用,此后发表文章只能用化名。不久,他又被派到社里东郊平房农场劳动,主要是养猪。1960年调入社内新组建的编译所。
“文革”一开始,牛汉即被关进“牛棚”。1969年9月,到湖北咸宁向阳湖五七干校劳动改造。干校的军代表看他人高马大,就让他干拉车运输等最繁重、最劳累的劳役,像牛马一样使唤他。
三四年之后,绝大多数人奉命返回了京城,牛汉则与少数人仍然被留下来。但管制比以前松了,活儿也不那么累了,有了更多属于自己的时间。下干校时,他带了《全唐诗》、《洛尔迦诗钞》和《李长吉歌诗》,没有事的时候,就读这几部书。
白天,他常常在附近的山野里转悠,有如一个幽灵。钻过密密匝匝的灌木丛,荆棘划破了双手,渗出了血珠,他毫不在意。采了不少野菊花,金黄的,深蓝的,浅蓝的。甚至毫无结果地寻找过兰花。一天,远远地看到了前面树丛上,结满了一串一串的小野果,红得像玛瑙,他不顾一切地狂奔过去……
在荒凉的山林里,在空茫的湖泊旁,他咀嚼苦难,反刍人生。此刻,诗,突然在心中复活了!写诗的冲动,越发强烈起来。啊,一个诗的世界,封存在、冷冻在自己的心里,实在是太久、太久了。
李贺悲愤苦闷的情绪,引起了他的共鸣;而其奇异的诗思,更令他痴迷。杜牧在给李贺诗集所做的序中,有“牛鬼蛇神”、“虚荒诞幻”之类的词语,他当时不正是被视作“牛鬼蛇神”吗?
“面对着荒诞和罪恶,我和诗一起振奋和勇敢了起来。我变成了一只冲出铁笼的飞虎,诗正是扇动着的翅膀。”牛汉后来回忆说。
洛尔迦的语言和节奏,尤使他喜欢。这位西班牙诗人,不知不觉地影响了他悄然而至的第二期诗歌创作。
居然一个人有了一间屋,他郑重地以“汗血斋”来给这茅草屋命名。就在这个“汗血斋”里,他随手把诗,草草地写在一个杂记本子上,断断续续,居然累积了几十首诗。
——“汗血斋”,见证了一个诗人的再生,见证了他的一些最具代表性的诗篇的诞生。
在那些最没有诗意的日子,在一个最没有诗意的地方,诗,如钟锤一样,敲醒了他,惊醒了他。他又开始作为诗人,生活在人间。
“记得那时,他拉了一天装载千斤以上的板车,或者扛了一天每袋一百多斤的稻谷,回来总要气咻咻地告诉我,他今天又寻找了,或者发现了,或者捕捉了一首什么样什么样的诗。”绿原这样回忆道。
在暴雨将临之际,牛汉听到天空传来鹰的叫声,写下了《鹰的诞生》:“风暴来临的时刻,/让我们打开门窗,/向苍茫天地之间谛听,/在雷鸣电闪的交响乐中,/可以听见雏鹰激越而悠长的歌声”;在动物园里,他看见老虎笼中墙上的血淋淋的爪印,写下了《华南虎》:“恍惚之中听见一声/石破天惊的咆哮,/有一个不羁的灵魂/掠过我的头顶/腾空而去”;在村庄背后,他听到孩子们挥着柴刀砍斫灌木,写下了《巨大的根块》:“灌木丛顽强的生命/在深深的地底下/凝聚成一个个巨大的根块/比大树的根/还要巨大/还要坚硬”;在山林中,他看到五六个猎人在围捕一只麂子,写下了 《麂子》:“远方的麂子/你为什么生得这么灵巧美丽/你为什么这么天真无邪/你为什么莽撞地离开高高的山林”……
他在《悼念一棵枫树》中,写一个秋日的早晨,山坡上一棵最高大的枫树被伐倒了,“家家的门窗和屋瓦/每棵树,每棵草/每一朵野花/树上的鸟,花上的蜂/湖边停泊的小船/都颤颤地哆嗦起来……”枫树飘散出的浓郁的清香,“落在人的心灵上/比秋雨还要阴冷”。他为以冯雪峰为代表的整个一代被迫害、被侮辱的知识分子,唱出了一曲慷慨悲凉、荡气回肠的悲歌。
“我的诗是从我的灵魂里发出来的,”牛汉说,“如果没有诗,在干校那样的环境下,我就活不下去了。”诗拯救了他,他有一种生命再生之感。
他的这些诗,写得沉痛、激越、庄严、高亢,是诗人生命和人格的外化、对象化,是苦难的升华和诗化,有一种悲壮、崇高的诗美,散发出震撼人心、净化灵魂的艺术魅力。
1974年底,他终于获准回京,先在人文社资料室抄了两年卡片。1977年调入鲁迅著作编辑室。1978年参加《新文学史料》的筹备工作,1983年起一直担任这份在“新时期”文坛有很大影响的大型杂志的主编。
那时的政治气候乍暖还寒,《新文学史料》刊发的若干文章,有时涉及现代文学史上一些比较敏感的人物、事件或者话题,便会感到来自上边的压力,甚至说这是“雪峰派”、“胡风派”的杂志。
有一次,上面还专门派了一个“调研员”,到社里对《新文学史料》审查了两天,想把这个杂志停掉。不久,一个社领导找牛汉谈话,说《新文学史料》“有方向性的问题”。牛汉毫不含糊,针锋相对地说:“你具体说说,到底有什么问题?”这个领导支支吾吾,又说不出来。
有一阵儿,连社长韦君宜都觉得有些为难了,不想继续办《新文学史料》了。她对牛汉委婉地说:“牛汉啊,可能上边觉得办起来太困难了、太复杂了一点,咱们是不是停了吧?”
牛汉理直气壮地反问道:“《新文学史料》有什么错?大部分作家,包括丁玲、艾青都很支持,很欢迎,为什么要停?”
事后,韦君宜对他歉疚地说:“牛汉啊,这不是我的意思,不是社里的意思,是上边的意思,我这个人太软弱,我也没有办法!”
没有牛汉几次顶住压力,没有他的“毫不含糊”的倔脾气,很可能《新文学史料》早就夭折了。后来,韦君宜告诉他:“胡乔木说过,拿牛汉这个人没有办法。”
在前辈诗人当中,给了从“朦胧诗”到“新生代”等一批批年轻诗人最有力支持与最热情关怀的,是牛汉。北岛、江河、顾城、芒克、林莽等朦胧诗人,与他都有着很深厚的交情。他认为,“这是一群很有见解,很固执,很坚定,很了不起的诗人”。北岛早期的诗,他全部看过。《今天》杂志第一、二期的原稿,他也读过。他是这份著名文学刊物的历史见证人。
他最欣赏北岛。早在“文革”后期,他们的来往就开始了。北岛亲切地称他“伯伯”,还借去了从干校带回来的《洛尔迦诗钞》。有一段时间,北岛几乎每周都到他家里,和他谈诗。
牛汉的诗歌创作生涯,与他参加革命的历程几乎同时开始。1938年冬,他秘密加入中共地下组织“三人小组”。三年多后,就迎来了诗歌创作的第一个高潮,写下了《鄂尔多斯草原》、《九月的歌弦》、《走向山野》等诗,《长剑,留给我们》还受到过著名诗人闻一多的称许。1946年因参加学运被捕,在狱中创作了《在牢狱》、《我控诉上帝》、《我憎恶的声音》等诗。1948年,诗集《彩色的生活》经胡风修改整理后,列入“七月诗丛”第2辑,因故拖到1951年初,才由上海泥土社出版。
八十年代末在北京图书馆柏林寺分馆,我查到了这个小开本的旧诗集。记得那是一个天色晦暗的下午,坐在浓荫匝地的阅览室里,默诵着长诗《鄂尔多斯草原》:“……今天/我歌颂/绿色的鄂尔多斯草原。/从我的歌声里/喷出草原复活的笑/扬起新的生命力,/我要让这歌声 /扬得/更高,更响!”胸中鼓荡着诗人当年豪迈、火热的青春激情,眼睛不禁湿润了。
牛汉是一位用生命拥抱生活、拥抱诗的诗人。在他那里,人和诗,根本不能随意分离、割裂开,他说过,“我与我的诗相依为命”,“同体共生”。“当我写诗的时候,常常弄不清自己是人还是诗。”诗,就是他的“第二生命”。人如其诗,诗如其人,对于牛汉来说,再恰当也不过了。
有一次,艾青问他:“牛汉,你说,你这许多年的最大的能耐是什么?”
牛汉不假思索地回答:“能承受灾难和痛苦,并且在灾难和痛苦中做着遥远的美梦。”
艾青知道牛汉的性格一向是很躁动的,他不止一次地提醒牛汉:“做人做诗要再朴素再深沉些。”
牛汉曾经为加拿大一位女诗人安妮·埃拜尔的这样一行诗流下热泪:“我是一个瘦骨嶙峋的女孩 /有美丽的骨头。”他说:“我的骨头不仅美丽,而且很高尚”;“我的骨头负担着压在我身上的全部苦难的重量”。甚至把骨头和皮肤上、心灵上的伤疤,称为自己的 “感觉器官”,“它们十分敏感而智慧,都有着异常坚定不泯的记忆”;“我只能用伤疤的敏感去感觉世界”,“没有伤疤和痛苦也就没有我的诗”。他还企望,自己和诗总是不歇地向梦游中看见的美妙远景奔跑,“直到像汗血马那样耗尽了汗血而死”……
这,就是诗人牛汉,诗里蒸腾着“汗血气”、被称为“汗血诗人”的牛汉!
八十年代以后,他的诗歌创作迎来了第二个高峰期。《悼念一棵枫树》和《华南虎》发表后,引起诗坛关注。诗集《温泉》1984年出版后获奖。他的诗还被翻译成英文、日文、德文、韩文,介绍到国外。九十年代的诗评界认为,牛汉是“当今创作力最为旺盛的代表性诗人”之一。
在一次诗歌讨论会上,一个曾是他的诗友的著名政治抒情诗人对他说:“牛汉,你的诗里的‘我’,是‘小我’,我的诗里的‘我’,是‘大我’。”牛汉当即回答道:“你的‘大我’空空洞洞,我的‘小我’是有血有肉的。”当一首又一首清晰地刻着人格烙印的诗章,从笔底涌出的时候,他的生命和精神世界,也越发显得质朴、纯粹、圣洁而恢廓。
“诗在拯救我的同时,也找到了它自己的一个真身。”牛汉如是说。
在度过了战乱、流亡、饥饿、迫害、囚禁之后,在经历了种地、建房、养猪、拉车、宰牛的劳改岁月之后,在苦难的锤砧的击打下,他的人与诗,都日益成熟起来,愈加沉实而美丽。然而,他心依然年轻,血还是那样燥热,骨头仍旧那样坚硬,生命力依旧强悍、蛮野、饱满。
他还是那个十八九岁就写下长诗《鄂尔多斯草原》的抒情诗人,只是更加结实、坚韧和深沉。
他的诗里,有痛苦,有愤怒,有觉醒,有精神的追寻和魂灵的叩问,有深邃、崇高的境象与诗思,唯独没有丝毫奴隶哲学和庸人的气息。他的文字,是拒绝庸俗、抵抗堕落、超越苦难、“不甘幻灭”的诗性记录。
艾青曾对牛汉说:“你可真是一头牛,有角的牛!”也许是因为看到牛汉诗中出现了一些桀骜不驯的带有杀气的意象,其中隐潜着的近似复仇的情绪,让艾青感到了不安吧?
早在西北大学读书时,同学们就亲昵地称他“大汉”。牛汉的确是一条真正的汉子,个性鲜明,脾气倔强,极有血性。
1965年11月26日,在北京市第二中级人民法院(位于天安门南侧旧棋盘街)审判胡风的大会上,他敢于公开为胡风辩诬。这次审判,通知他和绿原、徐放、谢韬、阎望、芦甸等人,出庭做胡风“反革命罪行”的“见证人”。事前,高检院的一个女干部专门找他谈话,和他打招呼,让他实事求是地揭发、检举胡风,分给他的题目是“胡风是怎样把我拉下水的”。
在法院的接待室里,他见到了绿原等几位友人,互相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就各自呆坐着,等候被传唤出庭“作证”。轮到牛汉了,他被一个法警带进一个庄严肃穆的大厅里,中间有室内篮球场那么大,周围是一层一层地高上去的座席。迎面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立在中央,这只能是胡风。周扬、刘白羽、邵荃麟等文艺界的首脑人物,则端坐在座席上,有说有笑。
四周大海怒涛般的眼睛,几乎要将他淹没。他看到,胡风明显消瘦了,赭红色的脸,略有些发暗;身穿一件棕色中式棉袄,出奇的肥大,几乎长及膝盖,两只手一直不自然地拢在袖口里,显然是被铐着的。胡风的这种形象,使他感到陌生和异样。
胡风侧过脸来,看了他一眼,他们有一瞬的对视。胡风神情冷漠。这种冷漠的神情,在被打成“右派分子”以后的雪峰的脸上,牛汉也曾经看到过。这冷漠里,隐藏着强烈的自尊,还有难以觉察的轻蔑。
他本来应当照着经过审定的发言稿讲,可说到了最后,他又加了几句:“1953年9月,胡风攻击党的领导,说他们对文艺界的几位领导偏听偏信,这是胡风唯一一次攻击党的言词。”
主审者大声问道:“是唯一的一次吗?”他回答:“我只听到这一次。”主审者喝令他停止发言,并立即退出法庭。
牛汉的脾气,的确是很执拗的。
丁玲创办、他担任执行主编的大型文学杂志《中国》,被作协某些领导强行停刊以后,一个作协的头头见到牛汉,振振有词地说,此事他也是不得已。牛汉当即气不打一处来,说:“我不谅解!我不谅解!”当时,主持作协工作的是党组书记唐达成,牛汉虽然也认为唐“人还是不错的”,但是在《中国》停刊问题上,他表示对唐“不能原谅,我永远不会原谅”。
1999年人文社评选 “百年百种优秀中国文学图书”,在一次初选会上,我发言说自己作“知青”时,读过郭小川的《致青年公民》和《向困难进军》,印象很深。牛汉马上接着说道:
“说老实话,我不喜欢!他写这些诗的时候,我们正在受难!”
他总是这样,在表达意见和看法的时候,心里想什么嘴上就说什么,直来直去,态度鲜明,听者也觉得爽利、痛快。他决不像我们这样活得窝窝囊囊、唯唯诺诺、怯懦卑微,说话先要瞧着别人的脸色,想着对方喜不喜欢听,听了舒服不舒服,总想拐弯抹角、吞吞吐吐地把话说得圆融、圆通、圆滑。
在一个令人无法忘怀的特殊时期,我曾陷入一场精神危机之中,极度颓唐、苦闷、消沉。牛汉察觉了,每次见面,都关切地问我最近在干什么。我回答:“我在混……”
他马上严肃起来,盯着我,认真地说:“我可不混!”
我立刻感到羞赧、愧疚,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我明白他是希望我振作起来,尽快摆脱这种精神状态,努力读书,写文章,搞研究,做有意义的事。十多年来,每当懈怠、疲懒、灰心的时候,便想起他的话语和目光,不禁增添了坚韧、振拔的勇气和信念。
2003年9月11日上午,人文社在中国现代文学馆举行“冯雪峰诞辰一百周年纪念会”。牛汉上台发言时,先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接着说:“雪峰这个人啊!”沉默了一会儿,又继续讲道:
“雪峰最看重、最欣赏‘诗人’这个称号,他曾经说‘诗人’、‘诗人’,‘诗’和‘人’是血肉相连、不可分开的。雪峰自己,确实无愧于‘诗人’这个称号。我很尊重他,也很怀念他。”
他又回忆起“文革”坐“牛棚”时,和雪峰住在一起的情形,说雪峰的习惯是每天睡得很晚,常常都是过了12点才睡,所以,夜里他们两个人就经常聊天。雪峰曾经谈到毛泽东对鲁迅的看法,认为毛实际上是反对鲁迅精神的。那么,毛为什么在延安时把鲁迅抬得那么高,称他是“现代中国的圣人”、“文化革命的旗手”呢?因为,毛当时需要一个众望所归的人物,来团结国统区的作家、知识分子和文化人。这样的人,只能是鲁迅。实际上,这不是对鲁迅精神的认同,而是对鲁迅的一种利用。
牛汉还提到,郭沫若五十年代初不是说过,鲁迅如果现在还活着,也得好好学习,改造思想,然后,根据他的表现,分配工作吗?
“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晚年,牛汉的诗和文章越写越好,很多篇什我都非常喜欢。1999年10月中旬,北京秋意渐深,我到八里庄北里他的寓所去看望他。
进了书房,尚未落座,就对他说:“牛汉老师哎,我特喜欢您的那首诗《酷夏,一个人在北京自言自语》啊。”
没料到,他听了特兴奋,马上转过身去,从书架上,顺手取下一册《牛汉诗选》,翻开,大声读了起来:
北京城没有自己的云自己的雷
云都是从远方飘来的
雷究竟藏在哪一片云里
谁也无法知道
不信,你喊叫一声雷
雷才不答理你呢
北京城自己不会下雨
雨是从远方的云带来的
你以为当头那一朵云能变成雨
唉,那朵云朝下面望望又飘走了
下不下雨我做不了主
打不打雷我做不了主
但是听到远远的天边有雷响雷动也痛快望见远远的天边有电光一明一灭
呆滞的眼神也会快活地明亮一下
雨下到别处也好
北京城至少能沾到一点凉气
我也和他一起,放声诵读着。读完,两个人快意地相视,开怀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