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小莲与她的上海情结

2013-09-07 01:35马信芳
上海采风月刊 2013年2期
关键词:上海

文/马信芳

2002年,一部由吕丽萍和孙海英主演的电影上映了,那就是导演彭小莲筹划的“上海三部曲”的第一部《假装没感觉》。透过上海一个普通市民家庭里发生的故事,表现出她对女性情感和女性独立自主意识的文化关怀。当时虽未在国内取得轰动效应,却被誉为是少见的一部拍出上海城市韵味的影片。而当其改名《上海家族》移师日本上映后,却迎来如潮好评。

两年后,带着淡淡的忧愁、讲述上海一个大家庭中母亲与她的4个子女之间复杂悱恻的情感纠葛的《美丽上海》问世,在第七届上海国际电影节上一举斩获了包括最佳影片在内的4项大奖,这在金爵奖史上前所未有。一部影片一夜绽放,随后又登陆央视和本地的电影频道,让更多观众通过电视机欣赏到了这部折射出上海人情感的作品。

次年,彭小莲开拍“上海三部曲”的第三部《上海伦巴》。时值中国电影百年,她巧妙地以老一辈艺术家赵丹与黄宗英之恋为原型,用电影说电影的形式向中国老电影人致敬。老上海的浪漫在“伦巴”中尽情发挥,虽然与《美丽上海》等片的写实风格有所差异,但业界都知道,彭小莲此为是圆她长久以来的一个梦。

或许,这就是我们这位女导演,对上海这座城市的深深情结——弄堂角落里的吴侬软语,细说着家长里短;精致的别墅花园里,铺满了秋天的红叶;“上海”的含蓄和“伦巴”的奔放交织缠绕,就像演员在台上与台下的光影轮转之中。彭小莲把上海分解成了一幅幅油画,而每一笔都透着这个城市中特有的人情冷暖。

和其他82届北京电影学院毕业的“黄金一代”不同,这位“第五代导演”低调、边缘。她拍的片子也一如她的为人,几乎不可能和那些商业大片出现在同一排货架上。即使她说的故事是发生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跳着伦巴的旧上海,镜头里穿梭的华丽旗袍不过是当时人故事里的微小注脚,但它确是上海味道老浓的故事片,有别于王家卫那种在香港搁浅的上海记忆。

早就想细细访问彭小莲导演,可在几次活动中因匆忙而“失之交臂”。日前,从上海影协打听到了联系方式,于是我们开始连线。电话那头传来了她那熟悉的大嗓门,爽朗,且热情。遗憾的是,她告诉我,马上要飞赴美国参加一个活动。于是我们的对话只能在电话中进行。围绕着电影,女导演的从艺之路越来越清晰地展现在我的眼前,而她又让你从中真切地触摸到与这座城市那割不断的历史……

悲苦中的幸运

彭小莲是原中共上海市委宣传部部长的女儿,然而高官光环没能带给她荣耀,相反带来的却是悲苦和折磨。

父亲彭柏山,早年写诗写小说,经胡风介绍与鲁迅通信,有师生之谊。1934年在“左联”时加入中国共产党。1938年投笔从戎,成为新四军24军副政委、皮定钧司令的亲密战友。1953年接替夏衍,任中共上海市委宣传部部长。1955年5月19日凌晨两点,以“胡风反革命集团”在党内职务最高者在自己家里被捕。彭柏山的后半生在审查、监禁、批斗中度过。1968年4月,他被迫害致死。3个月后,接到通知去收尸的女儿在福尔马林药水里,看到了已彻底变形的父亲。30年后,当彭小莲为父母写《他们的故事》而不得不复述这个场景时,她不断写着、改着,最终是用一片纸、不到200个字夹在书稿里交给出版社的:“我从来没有在文章里、在朋友面前描述过这个场面。现在,我还是写不了这些。我想等夏天过去以后,等我再强大一些,我再试着,把它写出来。”

彭小莲的母亲朱微明,1939年参加新四军,曾任《前锋报》总编辑,同年参加共产党。解放后在上译厂参与翻译过几十部苏联电影。1955年她是“反革命家属”,1966年她是“大叛徒”。她独自拉扯5个孩子,彭小莲是最小的女儿。

“那正是困难时期,为了发配青海的父亲能活下来,也为了孩子能接受正常教育,一生要强的母亲不得不在给好友张茜的信上带了一句,提到家里的经济情况,希望能找到一线生路。张茜心领神会,为妈妈争取到两本俄文版的名著《漂来的磨坊》和《达佛丽亚》的翻译工作,并亲自写信跟出版社打好招呼。于是,下班后,带着一天的疲惫,妈妈又集中精力趴在小灯前,不停地翻着。书出版了,稿费也收到了,有四千多元,那个时候的四千元啊!妈妈快乐得哭了。”彭小莲回忆着。

1969年,朱微明还关在隔离室,子女们陆续被发往江苏南京、甘肃天水、上海奉贤、云南和江西。一家人就这样散了。

彭小莲不属于被“到农村广阔天地去”感召的那一群,而是被一刀切政策赶出上海的。那个小村子让上海知青开了眼:“都晓得乡下穷,没想到会这么个穷法!”因为潮湿,睡的木板床床脚常能长出小蘑菇,她得了关节炎。

插队的最后两年,她被公社小分队留了下来,样板戏让她不必再下田干活,《林海雪原》是常演的一出。这时候,她腿不瘸了,关节炎也好了一大半。

再后来,她获得了报考大学的机会。因为她是和妈妈一起在电影厂长大的,电影早就溶入她的生命,她毫不犹豫选择了北京电影学院,并跨进了导演系。这一班出了一批出类拔萃的人物,并形成了令世界影坛瞩目的中国第五代导演群。彭小莲跻身其中。从这点说,她又是幸运的,毕业后就被分配到了上海电影制片厂。

彭小莲工作照

独立导演到访问学者

彭小莲没有想到,自己学的电影竟是烧钱的艺术,而她偏偏不擅长去搞钱,自然就无法选择自己钟爱的题材去创作。就这样,她只得用另一种方式搞艺术。她不放过每个拍片机会,往往将别人不敢接手或不屑一顾的题材接过来,利用极有限的资金,极尽全力发挥自己和剧组成员的想象力、创造力,同时将此做到极致。所以,她对每部得来不易的影片,倾注了她的追求,每部都有她别出心裁的创造,因而都能出奇制胜。

《美丽上海》中彭小莲(中)为演员说戏

1986年彭小莲导演《我和我的同学们》。影片生动真实地反映了当代中学生的生活,塑造了蓬勃向上、个性鲜明的中学生群像,总体构思完整,镜头运用、画面构图和节奏的掌握都自然流畅,展示出她的专业技巧和艺术才华。影片获得第二届“童牛奖”优秀儿童少年故事片奖和导演奖,接着又荣获第七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儿童故事片奖。

第二年,彭小莲执导《女人的故事》。此片讲述在改革开放的大潮下,三个从未出过门的农村妇女毅然离乡挣钱的故事。影片融入了彭小莲对社会和女性的深深思考,细腻入微地传达出女性内心情感的变化,触及到相关的社会根源性问题。影片一上映,就受到专家和观众的肯定。不久,受到国外电影界的关注,先后在8个国际电影节上放映,并获12届法国国际妇女电影节评审团大奖,夏威夷国际电影节观众评选最佳影片奖。日本纪录片大师小川绅介生前看了这部影片后,认为彭小莲的电影语言极其漂亮,懂得如何把握细节和营造氛围,给予了很高评价。1992年,小川因病去世,留下尚未完成的纪录大片《满山红柿》,其遗孀据此找到彭小莲,希望她接手完成小川的遗作。经彭小莲后期制作,《满山红柿》后来成为日本十佳纪录片之一。

当她事业处于上升期时,1989年彭小莲收到了去纽约大学电影研究院当访问学者的通知,同时洛克菲勒基金会给予两万美元的奖学金。然而,面对这极好机会,她却纠结起来:一是暂时要告别中国影坛;二是妈妈病得很重。她难以启齿啊。还是妈妈最知女儿心,那天,妈妈看着彭小莲,对她说:“你有机会出去读书,见世面,这是我和你父亲渴望了一辈子的事情。你父亲在九泉之下都会笑出声音来的。”

“那你?”

“你别牵挂,妈妈什么都经历过了,这算什么。你去吧,到了那里,就把这里的一切都忘记……好好学习!”妈妈嘱咐女儿。

“这怎么可能呢?我离中国越远,那份思念就越深,所有的记忆像放电影一样越来越清晰。”彭小莲回忆说,“所以,我一拿到学位,马上就回国了。”

回国后,彭小莲除继续从事导演工作外,开始担任独立电影制片人。1996年她参与改编的影片《我也有爸爸》获得极大成功。同时,她独立执导了《犬杀》,该片通过一起狗咬主人致死的离奇事件,引发出一桩扑朔迷离的谋杀案,情节曲折,引人入胜。1998年,为纪念上海解放50周年,她又执导影片《上海纪事》。该片从一个独特的角度反映了“上海解放”这一重要历史转折时期,中国共产党在接管特大都市时采取的一系列有力措施。彭小莲以熟练的电影表现手法使影片艺术地再现了这段难忘的历史。该片获得了1998年度中国电影华表奖最佳故事片奖。

“上海味道”浓郁的三部曲

如果说,从大学毕业到独立执导影片,这15年对电影这门艺术还属从初识到认知阶段,那进入新世纪后,她对电影语言的运用已日趋成熟,小川绅介大师生前称彭小莲一定会成为优秀导演的预言开始兑现。

上海三部曲海报

2000年彭小莲无意间看到《新概念作文大赛获奖作品选》,打头的一篇就是一等奖获得者徐敏霞的《站在十几岁的尾巴上》。彭小莲说,“我似乎看见了一扇窗口,一个压抑的家庭,一个女孩子的难以表达清楚的困惑。顺着她的情感的变化,我渐渐看见了跟我们这代人不同的东西。选择拍它的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因为这篇作文给我提供了一个重要的电影元素,就是它的行为线。在她们不断地搬家、寻找房子的过程中,我看见了一对感情上没有归宿、没有安全感的母女。”

于是,她很快找到原作者据此改编成电影《假装没感觉》。影片通过石库门里一个普通市民家庭里发生的故事,从生活、婚姻、爱情等方面展现了三代女性处理问题的不同方式,折射出时代的变迁。彭小莲大学时代的朋友吕丽萍,不仅自己加盟《假装没感觉》,还把孙海英也带进了该片,两人的精彩表演为影片大大增色添彩。这是彭小莲筹划的“上海三部曲”第一部,她悄然揭开“大上海”繁华的面纱,把普通人的生活展现给观众。看来温馨而亲切,却给人以无尽的遐思:女人,究竟该怎样生活?

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假装没感觉》还感动了已经7年没拍电影的著名制作人徐枫女士。徐枫的汤臣电影公司拍摄过《五个女人和一根绳子》《滚滚红尘》等名片,更凭借电影《霸王别姬》获得过第46届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大奖。在徐枫看来,彭小莲的才华,尤其是对上海精神气质的准确把握不可小视,于是她决定为彭小莲的下一部电影《美丽上海》投入巨资。

徐枫还为之请来了王祖贤和顾美华,当她们与凭借电影《城南旧事》赢得无数赞誉的郑振瑶、中国国家话剧院院长赵有亮和北京人艺的冯远征等一起,演绎花园洋房中分散在世界各地的4个子女回家看望母亲的故事时,旧日恩怨矛盾暗起,但人与人之间的宽容和理解却又绽放出它的美丽,浓郁的上海风情在老洋房中展现。

《美丽上海》赢得了上海人,且把专家们征服了。2004年9月,在第24届中国电影金鸡奖评选中,一举囊括了最佳故事片、最佳导演、最佳女主角、最佳男配角四大奖项。香港导演吴思远在宣读评委会的评语时说:导演彭小莲在《美丽上海》中整体把握得当,叙事流畅,细节处理真实、细腻,人物个性刻画生动,对历史有较为准确的认识和把握。

彭小莲对上海一往情深,她原计划拍摄的“上海三部曲”,并以房子为特征。《假装没感觉》,讲的是石库门中的故事;《美丽上海》,讲的是花园洋房中的故事;第三部是发生在高级公寓里的故事,里面的知识分子、干部,当年去延安寻找理想,现在他们的儿女要去西方寻找理想……然而,“高级公寓”没来,《上海伦巴》却“捷足先登”了。

于是一个凄美的老上海爱情故事正逢电影诞生百年登场了。因为是以老上海电影圈为背景,因为剧中出现的《乌鸦与麻雀》,于是,赵丹和黄宗英的爱情故事成了《上海伦巴》的原型之一,抑或就是依据那段风花雪月却故意隐去主角的名字。不管怎样,含蓄内敛的情感表达永远都是老上海爱情的既定模式,所以就连原型生活和电影剧本之间的界限也被处理得模糊不清。这是一段在镁光灯前后之间流淌的爱情,一个游走于高光与阴影边界之上的传奇,戏中有戏的叙事结构让整部电影充满了蒙太奇式的神秘。

彭小莲说,很多人都喜欢写上海的黑帮、风花雪月……但对我来说,一直想表现的是老上海的左翼,带理想主义的很美好的艺术家的东西,当年很多很好的艺术家都是从那里走出来的。

影片完成后,彭小莲带着《上海伦巴》去华东医院看望黄宗英,她称她阿姨。宗英阿姨连晚饭也顾不上吃,直至看完。彭小莲问,“拍得像你们当初拍《乌鸦与麻雀》状态吗?”

“像!”黄宗英轻轻地却毫不犹豫地回答,“片场挺感动,让我想起很多事情……”

彭小莲说,她说得那么轻,可是那么深情,我几乎想哭。我知道,这里不光是因为她会想到阿丹叔叔,他那么坎坷的一生;还有他们那么热爱的郑君里导演,无端地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她的好朋友上官云珠,也是在“文革”里,在造反派残酷逼问之后,凌晨跳楼自杀;吴茵在1957年的时候,被打成了右派……

彭小莲最后告诉我:

“带着人文情感,找到不一样的视角,捉住那些蕴含人与生活本质联系的细节,把故事片拍出纪录片的毛边感,把空气也拍到电影里去。”——这是她从小川绅介大师那里悟到的电影哲学。因为小川身体力行地告诉她:好作品跟思想的诞生一样,需要闲暇、空间和沉淀。

她还说,如福克纳所言:“我写一本书,就要把我这个豆腐干大小的地方写尽。”我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我对上海特别特别地熟悉,那一幢幢房子里的人及它背后的故事,体现着她的文化和历史,值得大写大拍。可惜现在没有投资。如有,我一定将它拍个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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