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海洋
地中海之滨,戈兰高地之侧,一片古名为苏利斯顿(玫瑰之地)的土地曾无数次被征服者的铁蹄踩踏,殉难者的鲜血把大地涂成玫瑰的颜色。今天被称为叙利亚的古老国度宛如陷入无休止的诅咒。9月4日美国参议院的动武授权仍像一把随时可能斩下的利刃,悬在已被两年内战折腾得疲惫不堪的巴沙尔政权头上。
在许多人看来,纵横玫瑰之地半个多世纪的阿萨德家族早已宛如斜阳晚照,其命运不由自主,交付给美俄等大国的国际博弈决定。这个家族的荣光与权势,残忍与虚弱,多年来无数次被拿出示众,人们却从未能够真的窥探其全部内幕。
很多人认为巴沙尔命运是1994年兄长巴西勒的车祸去世而发生改变的,其实从阿萨德家族命运的角度着眼,巴沙尔人生轨迹在1982年“哈马叛乱”时就已注定。
老阿萨德的弟弟也是当时军队的实际指挥官里法特,在哈马对穆斯林兄弟会大开杀戒,事后据他自己对法国记者承认,死亡人数不少于3万人。里法特的屠杀确立了阿萨德家族在叙利亚的统治地位,也使其兄老阿萨德备感警觉。老阿萨德穷尽一生之力所做的,就是在阿拉维激进派和逊尼派亲阿萨德势力间搞平衡。
阿萨德所在的叙利亚复兴党,其真正基础只是占全国人口11%的阿拉维派,阿拉维派因为继承了新柏拉图主义、佛教和基督教的许多成分,即便在什叶派中也属于绝对的异端和少数派。复兴党政权要想维持在叙利亚的统治,一方面要借重阿拉维派信众的彪悍善战维持統治地位,另一方面又要压制其激进势力的发展,防止人数十倍于阿拉维派的逊尼派民众被压迫到决一死战的地步。
1970年阿萨德搞党内政变打倒前参谋长贾迪德,就是他限制阿拉维激进派力量的第一次尝试。哈马屠杀后,阿萨德意识到了军队中阿拉维激进势力的强大,也看到了自己的弟弟和助手里法特已经站到了那个阵线当中。
驱逐了弟弟后,老阿萨德健康状况每况愈下。在老阿萨德的刻意栽培下,巴西勒既深具军事背景,又在逊尼派亲阿萨德势力聚集的人民议会中力量雄厚。
巴沙尔和现在掌管军队恶名昭彰的弟弟迈哈尔本就是老阿萨德为巴西勒选定的左膀右臂。两人一文一武,一个有西方背景气质清新,可以帮兄长处理教派关系;另一个长期从军可以充当阿萨德家族的一把钢刀。但是1994年巴西勒的交通意外改变了一切。
巴沙尔就此走上了历史的前台。这个当年才27岁的年轻人固然根基全无,但他起码不会让叙利亚的教派冲突瞬间引爆。
家族第一的老阿萨德对军队的态度一贯是又打又拉,他不希望家族成为阿拉维激进派的傀儡,选择弱势的巴沙尔在某种意义上也给了家族其他的第二代成员们出头揽权的空间。
就这样,巴沙尔在老父的关注下走上台前。“英国牙医”年轻时代逃避政治又被迫重返权力之巅的故事如此符合普罗大众的审美口味,以至于很多人幻想他会成为家族传统的叛徒和一个积极的改革者。
作为全民幻想的副产品,一场充满常识错误和资讯混乱的“大马士革之春”被臆造出来。
前情报头子巴沙尔·纳加尔(1995年)和前总理阿比(2000年)的下台成为很多人证实“大马士革之春”发生过的第一个证据,也是这场政治改革第一个虚幻的表征。
这两位大贪官下台时巴沙尔还在霍姆斯军事学院补充履历,年轻的巴沙尔既没这样的胆识手腕,也没有如此的政治根基。因此这场所谓的反腐风暴唯一可信的解释是老阿萨德的权谋:老臣桀骜、巴沙尔驾驭不了;家人血肉相连,则可以引为臂助。
这样的清洗老阿萨德搞了很多回,但这一次是最彻底的,它代表着叙利亚原有的党(复兴党)、家(阿萨德家族)同治的结构被彻底的一家独大所取代。
通过坚决的清洗(陪伴老阿萨德近40年的阿比甚至自杀),复兴党和军队内部的老臣们噤若寒蝉,资历更浅的阿萨德家族二代们则搬走了拦路的巨石。老臣阿比的地盘,被巴沙尔的姨表兄拉米·拉赫鲁夫等人瓜分,拉赫鲁夫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为叙利亚经济政策事实上的决策者和拍板人,这个被反对派称为拥有叙利亚“64%财富”的铁杆巴沙尔派直到2011年骚乱发生后,才在潮水般的指责中慢慢淡出人们的视线。
猖獗的走私不但使叙利亚建构市场经济的努力崩溃,更让阿萨德家族的隐秘商业利益散布到整个中东地区。
持续了两年的内战使庞大的走私网络呈现在世人面前,伊朗和黎巴嫩的军援就是利用该渠道规避国际制裁的监督检查。
反腐风暴在巴沙尔继位前其实已经结束。
“大马士革之春”的面目是如此模糊,以至于时至今日连一份纲领性的官方文件或讲话都找不到。巴沙尔最早的可以被证实的改革宣言发表于2011年5月,此时全国性的骚乱已经爆发两个月。
直到一个月前,爆发美国和法国情报机关将总统一家最新的国际订单公之于众,我们才获知,号称最亲民的阿斯玛在白天指责西方令叙利亚百姓流离失所于战火,晚上却不忘的是给家里添置价值几十万英镑的水晶吊灯。记者采访到一位刚到美国不久的叙利亚学者阿布·阿含法由,他的回答代表了很多叙利亚人的看法,“你真的相信只穿香奈儿的第一夫人会走到菜市场去问家庭主妇食品补贴是否按时发放吗?”
这种收党权为族权的举动造成了三个严重后果:一是党家之间的裂痕进一步扩大,2011年骚乱发生之后包括总理希甲卜在内的众多高官挂冠而去,叛逃西方;二是族权太过分散,小字辈们跑马占地,根基太浅的巴沙尔无力一一收服,坐视老阿萨德时代的一言堂被家族共治取代;三则是阿萨德家族权力膨胀过快而又全无制约,让老阿萨德时代给逊尼派划定的权力蛋糕被贪婪的新贵们大肆侵夺,平衡政策失效进而酿成了全面内战的爆发。
公正地说,与被高估的政治和神化相比,巴沙尔在继任之后提出的“九五计划”倒一直有被低估之处。
在“改革、发展和现代化”的指导方针下,巴沙尔给叙利亚开出的经济药方一共有三剂:一是降低国有经济的比重;二是以金融、外贸领域的改革为抓手强化私有经济和市场经济的地位;三是扶植信息、旅游业为龙头的服务业发展,推动产业升级和产业结构优化。
这三剂药方基本上号准了叙利亚的脉,虽然最后经济改革目标没有完全实现,但叙利亚经济也确实触底反弹,暂时走出了老阿萨德末期趋于停滞甚至负增长的糟糕状态。按照世界货币基金组织的统计,在“九五期间”(2001-2005),叙利亚经济的增长率呈现出明显的上升趋势(但是2005年叙利亚国家统计局公布增长幅度因为过高而受到广泛怀疑)。
这一期间叙利亚的经济发展颇有些天扶人助的意思。
此外,巴沙尔发展信息产业、鼓励私有经济和刺激出口的政策也被证明有先见之明。而金融和对外贸易部门对私人资本的开放,最后促成了公民个人货币财富额的提升,到2005年“九五”规划结束的时候,叙利亚私人存款占总银行存款的52.7%,已经超过总存款率的一半,这是前所未有的。
在巴沙尔执政的第一个五年里,叙利亚迎来了经济发展的小高潮。
遗憾的是,“九五”时期的快速发展势头没能延续到“十五”期间,持续的干旱造成农业欠收、美国的制裁更趋严厉,再加上以阿萨德家族为首的权贵资本主义对国民经济的侵夺,最终使5年的经济繁荣化为镜花水月。弥漫在社会中的巨大失望情绪也为2011年的内战爆发写下了注脚。
简单地讲,“九五”期间的经济增长主要是由放松管制、激活私人资本带来的,由阿薩德家族和复兴党重臣们掌管的国有经济在这一阶段其实并无起色。到2005年,叙工业部下属各工业局企业甚至出现全行业亏损的局面,积压库存价值约为150亿叙镑,亏损行业涉及纺织、化工、烟草、食品加工等多个国家支柱行业。
由于这些国有企业传统上享有很多特权,而且很大程度上被阿萨德家族的第二代们地盘化了,感受到私有经济竞争压力的国企在“九五”和“十五”期间展开了持续的反扑,利用市场垄断和价格垄断方面的优势加强了对新兴私人资本的遏制和打压。
同时,家族成员迅速把那些获利前景丰厚的朝阳产业纳入旗下,私有化最后成为了一场家族盛宴。比如巴沙尔的重臣和姨表亲拉米·拉赫鲁夫将叙利亚电信产业纳入旗下,巴沙尔的另一个表哥雅德利·沙氏利把公共工程建设变成了自己的势力范围,巴沙尔的弟弟马希尔,则对进出口贸易和外国投资具有极大的影响力。
在所有这些人里,拉米·拉赫鲁夫的贪名最盛,在叙利亚有“批准先生”之名——没有他的批准,任何经济活动都进行不了的意思。以至于反对派与政府谈判时,都把他和战场上凶名四起的马希尔相提并论要求严惩。
巴沙尔从未在家族内建立类似乃父那样的秩序和权威,最后他坐视兄弟亲族们将“九五”繁荣变成了一场回光返照。到2010年“十五计划”结束时,《2010年世界银行营商环境报告》对183个国家进行排名时,叙利亚各项指数累加已经跌落到倒数第三的位置。
究竟是什么让老阿萨德几十年安如泰山,巴沙尔政权今天却烽烟四起呢?
老阿萨德国际战略在巴沙尔手中的崩溃,才是压垮第二代族长的最后一根稻草。
阿萨德家族所有的生存秘密无非两个,一是几十年如一日的搞教派平衡,二是几十年如一日的找国际强援。只有逊尼派无法在国外找到帮助,他们才需要阿萨德家族做仲裁人这个角色。基于这个战略,孱弱的叙利亚利用自己欧亚腹心之地的战略枢纽作用,与伊朗、黎巴嫩构建了一条宽阔的“什叶派走廊”,与俄罗斯构建了一条反美堤坝,与埃及一起构成了夹击以色列的双钳。
老阿萨德建设的权力构造如此复杂,以至于任何把他推翻的企图都可能引起地区性连锁反应,他的盟友或者敌人为此都不愿看到阿萨德家族的倒台,国内的反对派也永远蠢蠢欲动却孤立无援。
巴沙尔则不同,渴望安定的天性使他从老阿萨德留下的境外战线上过快地后撤,无论是收复戈兰高地还是反犹太复国,巴沙尔没有加入过任何联合性的行动当中,甚至连铁杆盟友伊朗的反犹呼声也不回应。
老阿萨德用几十年把黎巴嫩变成叙利亚的战略纵深,可巴沙尔感到的只是疲倦和不堪重负,2005年他宣布阶段性撤军之初很多人还以为这只是一个姿态,后来大家发现这位新总统真的厌倦了黎巴嫩带来的诸多麻烦,不惜与军方闹翻也要抽身而走。如果不是同为什叶派联盟成员的伊朗填补空缺,这一鲁莽举措很可能使叙利亚的内战早爆发几年。
没有了黎巴嫩错综复杂教派纠纷的牵绊,无论美以联盟还是逊尼派国家,都可以全无顾忌地向叙利亚讨还旧债了。
今天,巴沙尔还能撑得下去,很大程度上不是马希尔领导的共和国卫队多能打,而在于老阿萨德留下的大叙利亚的余荫,还在勉强支撑着阿萨德家族的外援施力相救——俄罗斯的军港和地中海存在,伊朗的什叶走廊之梦,正是这些老阿萨德打出的牌,使今天的巴沙尔不至于完全孤立。
2005年撤离黎巴嫩是一个标志,从此之后大叙利亚已经不复存在。
没有了战略空间的叙利亚,已经无力再牵制他国的行动,逊尼派犹太国家纷纷加大对叙利亚反对派的资助力度,以色列则在内战爆发后数次空袭叙利亚的敏感设施。老阿萨德铸造的城墙坍塌了,叙利亚的内战演化成代理人战争的局面,是否停战、何时停战,这些问题都不再是阿萨德家族和反对派领袖们所能决定。他们像牵线木偶一样被境外力量控制而无力自主。阿萨德家族已面临全面危机。
作为家族领路人的巴沙尔,已无法掩饰在这场命运豪赌中地位中的尴尬。有证据显示,早在2011年6月反政府示威发生以前,阿拉维激进派的强硬举措已经开始变得不受控制。
一个由巴沙尔堂兄Numeer Al Asadis领导的准军事组织沙哈比民兵组织成为2011年骚乱中最为引人注目的角色。这个民兵组织由3000多名阿拉维青年组成,他们不穿军服、手拿武器,不经授权就逮捕、刑讯乃至枪杀抗议民众。他们喜欢把暴行拍成视频上传Youtube,这使他们在整个叙利亚乃至世界恶名昭彰。
這样控制在阿萨德家族和复兴党高层中的民兵组织大大小小足有几十个,他们的行为完全由大大小小的阿萨德们决定,在巴沙尔2011年3月承诺改革后,这些民兵(有很多是换上便服的士兵)直接抓捕街头涂鸦的孩子,打残敢画巴沙尔讽刺漫画的画家阿里·扎法特双手。巴沙尔的权威和信誉因此一落千丈,他签字释放15个涂鸦孩子的举措成为2011年3月20日叙利亚各大媒体的头条。
在军队和民兵组织走上前台之后,巴沙尔的国际国内信誉已宣布破产,他公布的全面改革计划根本找不到对话者,无论是党内的强硬派还是党外的敌对派都要求他为混乱的局面负责,迫不及待的军队根本不相信谈判能有什么结果,在其弟买哈尔的鼓动下,叙利亚军方开始审查那些出身逊尼派的军官,这一莽撞的举动造成大约一万名官兵叛逃,反对派终于找到了现成的兵员,骚乱升级为内战。
两年打下来,叙利亚政府军取得了优势,但是战争双方抓到的俘虏中都发现了大量第三国军人,战争最后变成了教派冲突、大国冲突和种族战争的战场。阿萨德家族不再是那个特立独行的中东显贵,反而在战争中沦为他人手中的道具。
今天的巴沙尔所要担心的并不只是美国出兵那么简单,他最大的痛苦在已经承认现行体制需要改革的他,却被改革派认为是国家进步最大的障碍;已经宣布国家进入战争状态的他,又被强硬派视为把战争进行到底的累赘,无论谁获得胜利,这个继承了父亲平衡政策的总统都难逃政治责任。
不为一切人所喜,又不掌握绝对的权力,这就是巴沙尔命运的真实写照。
如果阿拉维激进派取得了最终的优势,应该庆贺的是他的兄弟马迈尔,这个青年将军已经在战争中和伊朗、俄罗斯、黎巴嫩真主党结下深厚的友谊,并且掌握了几乎所有兵权。
如果反对派胜利,那么作为一族之长和一国总统的巴沙尔也难逃卡扎菲、萨达姆的命运。至于他背后的亲人们,目前看似还铁板一块的家族在战争中不但天怒人怨、四处结怨,而且还因为立场的差异分崩离析。巴沙尔忠实的拥趸姐夫阿西夫2012年7月在自己老巢国家安全总部里蹊跷的死亡,已经引起了很多人家族内斗的猜测。更为重要的是,内战使他们不得不将命运交给他人掌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