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红卫兵的葬礼

2013-09-06 07:58:54乔海燕
现代阅读 2013年9期
关键词:头头火葬场追悼会

乔海燕

(引言)1967年7月,全国的“文化大革命战”犹酣。我当时是个中学生,在郑州八中。我参加的一个全市性中学红卫兵组织,风头正健。一天,听说邻校发生了一次武斗,本组织一位同学身亡。后又传说要追认那位身亡的同学为“革命烈士”,还要为他开追悼会,又传省军区和驻军首长要参加追悼会,等等,说什么的都有……

一天,我在学校闹革命。学校一位头头找到我,叫我和他一块去总部,说有大头头要召见我。

我和学校头头到了总部见到大头头。他原是我们学校初中毕业,和我早认识。看见我们来,大头头很高兴,指着我说,好吧,就他了。说着叫我俩吃饭,我吃着包子,大头头向我交代任务。

原来,总部准备明天为那位在武斗中身亡的同学送葬,要开追悼会,会后还要组织游行。我的任务就是下午跑一趟火葬场,取回那位同学的骨灰盒。

本市的火葬场远在郊区黄岗寺,来回路程有30多里。选中我去取骨灰盒的原因很简单:遗体火化时我去了,认识火葬场的人,也知道路。我同意跑一趟。大头头很高兴,拍着我的肩膀说,取回骨灰盒,直接送到这里来,我今晚在这里等你。

大头头叫人给我找了辆自行车,铃闸齐全,又交给我一张盖着组织公章的便签,他在那上面签了字,交代我,到火葬场找某某,将便签交给他,领骨灰盒。

学校头头告诉我,去火葬场不只是一趟辛苦差事,其实还有危险,路上要从商业学校后门经过,商校是对立面组织的武装基地,听说他们有时设路卡盘查行人,到这一老虎口,你就装作没事人,想办法混过去。他又说,火葬场分两派,你一定找自己人,千万别叫错了名字。

我一路骑车,不敢做赶路状。过商业学校后门时,瞥见后门距公路还有三二十米距离。传达室前坐着几个男生,有说有笑的,脚下扔着几顶柳条帽,靠窗户倚着诸般兵器。我看在眼里,继续骑车。这时,我拿眼角扫过,眼看着一个人站起来,伸出一把弹弓,拉得满满的,对着我就射过来。我还没有来得及吃惊,“嗖”——风声响处,一颗螺丝帽打在自行车前轮,打断了两根辐条。真准!我虽吃惊,却没有慌,按照一路想好的主意,不敢逃,马上下车,站在那里,装作查看断条。只见门口几个男生站起来,哈哈笑,射弹弓的男生对我挥手喊,走吧走吧。我也不敢有任何表示,慢慢偏腿上车,继续向前赶路。

剩下的路倒也无事。赶到火葬场,我找到联系人,悄悄拿到骨灰盒,装在书包里背着。本想休息一下,联系人说,怕有人看见你来,密告出去,半路截你,还是早走。我听了心惊,水也没喝,转身回城。

等我回到总部,已经很晚了。大头头还在会议室等我。看到骨灰盒,他很满意,连连说,没错没错,是这个盒子,我亲自挑选的。

大头头马上召集开会,敲定明天的追悼会和游行的计划,我在一旁听他们说。

原来,那个在武斗中身亡的同学,不是被对立面组织打死,而是自家人争吵,被自己人失手刺成重伤,不治身亡。但是,总部还是决定照“牺牲”处理,举行一次隆重的葬礼,号召全体红卫兵团结起来,化悲痛为力量,继承烈士的遗志,誓将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开会的地点、议程、发言都布置好了,唯独一件事有争论。原来,总部决定,开完追悼会游行时,要攻下对立面组织的一座楼,拉个“陪葬”。事先的侦察提出3个攻楼的选择,都是中学,地形、楼的位置、防守,各有利弊。大家争论起来,最后选了所中学,大头头也同意了。

总部的作战部长很有经验,宣布了担任突击队的学校,又规定几个学校在街口包围、打援,还布置了一支预备队。

开完会,我与学校头头回校。路上我问,既然不是武斗死的,挖坑埋了吧,干吗这么干?要是被人知道了怎么办?

学校头头也感慨,说,不行啊,形势逼着你,不这么干,不这么说,这么大的一个组织,向几万人怎么交代?

第二天,追悼大会开得很隆重。“烈士”的妹妹上台发言,慷慨激昂,声泪俱下。满场的红卫兵都激动了,大家纷纷涌向主席台,争着与“烈士”的妹妹握手,握过手的人又转回头来与其他人握手,分享幸福。

游行开始了。因为我知道了“攻楼”计划,所以从会场出来后,就悄悄跟着“突击队”,想看看场面。只见队伍里十几个精壮小伙子,全部穿黑背心,工装裤,球鞋,全是短兵器,有人背着大刀片,有人只在腰间挂一把匕首。他们与众不同,一路走不喊口号,只在他们之间低声说话。

到了那所“陪葬”学校,是一座三层楼。楼的顶层平台有一圈低矮的围墙,竖着一个木架子,挂着几只喇叭。这是毛泽东思想宣传站。守楼的人看见游行队伍通过,围墙后探出两个人,双手做喇叭状,大喊他们是“毛主席林副主席的红卫兵”,我们是“刘少奇邓小平的保皇党”,要我们“反戈一击,杀走资派一个回马枪”等口号。突然一声呐喊,只见一片砖头块从围墙后面腾起,雨点一般,朝着游行队伍飞来,有几块砸到队里。有几个同学被砸得头破血流。一个女生被砸倒在马路上,眼看着倒抽气;还有几个人被砖头砸在身上,呲牙咧嘴喊叫起来。游行队伍“哗”一下散乱了,愤怒的口号震天响。

守楼者哈哈大笑,又扔出一阵砖头块,把游行队伍砸得东躲西藏,抱头鼠窜。

这时,只见游行队伍前后冲出两支队伍,向大楼两侧扑去。进攻者高举着长矛、大刀、棍棒,呐喊着向前冲,后面跟着一群女生,挥舞着红旗,齐声呼喊“缴枪不杀!”

游行队伍停下来,同学们看见开始攻楼了,想起刚才自己被几块砖头砸到鸡飞狗跳墙,这时便齐心为自己组织鼓劲,口号声、惊叫声响成一片。

进攻大楼的这两支队伍显然有准备,他们头戴安全帽,顶着语录板、毛主席像画板当盾牌,慢慢向大楼脚下推进。

楼上的守卫者不扔砖头了,打开广播,大声念《敦促杜聿明投降书》。似乎进攻者将要遭灭顶之灾。守楼者才念了几句,看看不顶用,就又往楼下扔砖头块,广播也不劝进攻者投降了,大声喊“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跟着游行队伍的几辆毛泽东思想宣传车,此时陆续开到楼下,摆成夹击之势,高音喇叭也念《敦促杜聿明投降书》。有一辆车在放“林副统帅语录歌”。

此时,楼上的砖头扔得密集了,有几块砖头砸在毛主席画像的头上,引起游行队伍里一阵怒骂;又有燃着的草捆抛下,跟着就是汽油顺流而下,在楼下呼呼烧成一片;又扔下两个灭火器,掉在楼脚下,喷着白雾(若灭火器喷头焊死,扔到楼下后,灭火器的钢罐会因灭火剂膨胀而爆炸,犹如一颗小炸弹)。进攻者看见楼上战备如此轻心,更加卖力气进攻。战斗气氛愈炽,场面更热烈。

我看着却奇怪,怎么会这样呢?不是说有一支突击队专门负责攻楼吗?怎么换成大群人围攻了?这么喊叫着,轰轰隆隆的,能攻上去吗?

我正想着,只见眼前这十几个穿黑背心人,一声不响排成单列,随着一声短促的口令,迅速向大楼正面冲去。

大楼的守卫者已经被两侧的佯攻吸引,根本就没有发现突击队。只见突击队冲到大楼正面的露天平台下,利用窗户登攀,几个人赤手空拳翻上平台,眨眼便钻进二楼窗户,后面登上平台的人鱼贯而入,也有几个人径直顺着窗户向大楼顶层攀爬,像壁虎一样。

大楼两侧的游行队伍被组织起来,使劲呐喊、为佯攻者助威,吸引守楼者的注意力。

守楼的人到底没有经验,也可能人手少,也可能慌神,根本没有注意正面的进攻,全部防守力量都集中在两大楼两侧,砖头水泥块雨点般打下。

很快,楼顶出现几个穿黑背心的突击队员,半天空一片叫喊,是那种纷乱、绝望的惊叫。下面游行队伍眼看自己人得手,山呼般叫喊起来。大楼两侧佯攻的队伍也很快收拢,从大楼正门冲进去。

顶层平台乱了套,守楼者被撵得到处跑,一会儿被撵到这边,一会儿被撵到那边。一片喊杀声,有大刀翻飞,有棍棒挥舞,钢铁撞击的乒乓响声,人的惨叫声,在楼 下清晰可闻。突然,有人从楼顶翻身掉下,一个白色人形,伸着胳膊,沉闷的一声“砰”,摔在楼下的水泥地上,抽了几下腿就不动了。是个男生,制服短裤白汗衫,和游行队伍里的男生一模一样。

只见大楼顶层,一个突击队员开始挥舞我们组织的大旗,表示大楼已经被攻陷。楼下的游行队伍欢呼起来,女生都尖声高叫,热烈鼓掌,又蹦又跳。

过了一会,被俘的守楼者被押解出来,几十个男女中学生,他们表情各异,有的仇恨,有的阴沉,大部分人却是恐惧,还有几个女生,面色苍白,浑身哆嗦着,她们互相搀扶,慢慢挪着步子……

此时同类相残、相侮的情景,我实在没有勇气写出。之所以还要点到这些,也是看到近来有人欢呼“文革”,这些人大概不知道“文革”还有这么丑恶、血腥的一幕。

攻下大楼后,游行队伍继续前进。在城里转了几圈,来到市郊烈士陵园。陵园残破不全,一派萧条景色。游行队伍转来转去,最后在一片空场停下,总部几个大头头简短讲话,“烈士”的父亲也讲话,大致是感谢同学们的意思。游行就解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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