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宝力 Zhu Baoli
(中华文化促进会木作工作委员会委员,北京 100069)
传统的大漆髹饰家具制作工艺复杂,图案纹饰题材广泛,荷载了丰富的历史文化信息,为家具的断代研究提供了多方有力的佐证。
晚明时期,上层社会普遍生活奢侈,纵情于声色。这一现象也折射于大漆家具的图案纹饰之中,多见有“行乐图”和“出行图”的题材,其中还有以当时风靡全国的社会写实性小说《金瓶梅词话》(明·兰陵笑笑生著)的故事情节来构图的,朱黑漆彩绘描金金瓶梅故事纹箱座书橱(图1)就是典型的一例。
此橱高66厘米,长87厘米,宽59厘米。其造型稍方,上顶四边略作盝顶斜坡,对开双门,中设闩柱,门芯为落堂作,边框圆脊起灯草线,橱体下带有原配的箱座式矮束腰须弥座。铜饰件的造型前面为条形面叶、双孔屈戌及方环形拉手,侧面为两端外撇的粗壮提手,这是明代家具最典型的铜饰件样式。其底胎为香杉木制作,至今橱内仍香气清幽。其做工是将橱体的大面先糊蔴絮一道,然后通体内外连反底再用网孔蔴布缠裹包糊,披灰后髹朱、黑双色大漆,橱里则髹黄漆。在双色漆饰中,朱边黑芯的髹法成本较高,所见甚少,加之通体遍施彩绘描金的图案纹饰,此橱当年是一件价格不菲的高档家具,得自于晋南地区。
明代后期,山西的经济相当繁荣,仅分封的朱姓皇族就繁衍至一万多人,极大地促进了对豪华奢侈品的需求。人数庞大的晋商在江浙地区十分活跃,通过大运河把当地出产的漆饰及硬木家具运载到山西,尤以箱匣之类便于贮物的庋具为多。晋南本地尤其是新绛生产的漆饰家具也很有名,时尚风格与江浙地区几乎同步流行。这种箱座书橱在明代的南北方均有制作,由于气候等多种因素,矮座类的箱、橱在南方多已朽坏不存。台湾《典藏》杂志第124期载有一件约清代中后期南方制作的贮藏经史书籍的带座书柜(图2,高95厘米,长88厘米,宽56厘米),它虽然已经整体“长”高了,被称为“书柜”,但仍可清晰地看到这一家具品种的演变轨迹。 此器在明代时亦称“经橱”,除了可藏经书画轴外,也可一器多用,贮藏各种细软之物,橱顶亦可置放物品。
明代的柜橱相对于清代普遍偏矮,制作考究的佛橱、经橱、宝橱等家具大多下有底座。晚明的苏州鉴赏家文震亨在《长物志》卷六中说:“小橱以有座者为雅,四足者差俗……经橱用朱漆,式稍方,以经册多长耳”。这件书橱59厘米的宽度可以容纳大部头的经册,而杉木胎具有驱虫作用,橱内四框连同闩柱都有子口,潮气很难侵入,实为贮藏经册及珍本秘笈之佳器。其造型小巧雅致,便于移动使用,更具典型的明代家具风格,在存世的明代宫廷家具中,也有亦箱亦柜的类似实物(图3)。
与其他家具相比,现在人们概念中的柜橱形态在历史上出现得较晚。早期的柜橱很象箱子,箱座橱可能在明代中期前后才定型,在《金瓶梅词话》中可以见到它的踪迹。该书第十四回写到,李瓶儿除了有装元宝的箱子以外,还有公公花老太监留下的四口描金箱柜,在月夜之中,这四口盛着蟒袍玉带、珍玩细软的描金箱柜由她同两个丫环登着梯子举到院墙那边。推知其体积和重量都不会很大,或与第六十二回李瓶儿遗物中的“箱座橱”为一物多称,是带有提手的箱式柜橱。
此橱五面有画,除了后背为一株单纯彩绘的芙蓉外,其他四面均采用金理钩描漆工艺,又称“彩绘描金”。上顶绘有双狮戏球,但磨损严重;两侧均绘仕女人物图案,保存最为完整;前脸的边框上绘有缠枝花卉,尤以一对橱门芯板上的人物故事图案绘工最为精致,虽然有所磨损,但其表现的题材内容仍清晰可辨,令人惊喜。
在左边橱门(图4)的芯板上,绘有一个红袍官员,右手扶玉带,左手下垂,盘右腿跏趺坐于四出头扶手椅上;椅后有一个男仆手执长扇侍立,背景衬有一座步障;官员的对面有一个女子坐于高束腰朱漆绣墩上,左手伸出呈握状,所持之物隐约可辨,是一支琵琶;官员周围众多姬妾、侍女环绕,园中楼阁高起,梅花盛开。右边橱门(图5)的芯板所绘内容对于研究此橱最有价值,它画的是《金瓶梅词话》第四十五回中的一段情节:“西门庆与(应)伯爵放下双陆,走出来瞥看,原来是三尺阔,五尺高,可桌放的螺钿描金大理石屏风,端的是一样——黑白分明”。在画中,西门庆坐于步障之前,左手拈须,上半身探出作观赏状,左右各有几名姬妾、侍女;他的对面有一件长方形立式带座屏风,两名男仆手执纱灯将其照亮;屏风前面那个穿半袖长衫的男子当为应伯爵,他躬身朝向西门庆,左手指屏风,右手翘拇指作夸赞状,虽未见到嘴脸,其谄媚逢迎之态已然毕现。图案中的步障是明朝官员在露天活动时的陈设仪仗,在明代的人物纹瓷器和话本插图中时有所见,清朝入关后被废弃,在人物图案中也很少出现了。
这件书橱的纹饰题材取自于万历后期刊刻的《金瓶梅词话》中西门庆听琵琶和赏屏风的故事情节,而构图与画风又先于崇祯年间风行的《绣像金瓶梅》刻本插图,从造型、纹饰和漆地老化等方面观察,约为明朝的天启年间(17世纪前叶)制作。由于当时的皇帝长年不理政事,宦官揽权,资本主义萌芽带来的经济、文化繁荣却伴生着吏治的迅速腐败,将西门庆绘于家具之上,不以其为丑,映现出当时腐朽、恣肆的上层社会生活,这在汉族上层社会受到摧枯拉朽般打击的清代早期家具中是看不到的。清代早期的家具以纯素、尚黑、淡雅为主流的设计风格,乃是当时社会环境与文人心理的必然表现。我们在给家具断代时,应该客观地认识这一点,不可脱离时代的大背景。
综上分析,这件箱座书橱的形制及图案题材具有一定的代表性,为我们提供了丰富的历史信息。类似造型、年代的箱座书橱,原画篇比较清晰者今已颇为罕见,而此器的图案更为仅见,因此十分难得和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