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满强
李满强的《风中的祷词》,是一组底层人物的塑像。无论是父亲、大哥、比"我"辈分更大的李斌,还是那个名叫王永全的人,在诗人笔下,只寥寥几笔,就已栩栩如生。这些人物,在生活的重压下坚韧地生存着,正是他们经历的苦难,对生活的隐忍,对理想的追寻,使我们对他们产生了难以表述的情感。
——扎西才让
这首诗歌献给一个名叫王永全的人
20年前,我们在一张校园油印小报上
撞了个满怀
那时他正栖身于静宁二中高三文科班
青涩之脸,盘踞着众多的青春痘
它们一一被文艺的光芒照得酡红
此后的十余年,他从
诗歌的视野里消失。开始
出没于老家的玉米林、胡麻地
在乌鲁木齐的大街小巷里努力寻找
可以赚钱的新闻线索
作为杰出外来务工人员,还曾接受过
几秒钟的掌声和浮云般的鲜花
但更多的时候,他在夜市和
医院之间奔波
在尘埃和空气之间,不断纠缠
除了要养大一双嗷嗷待哺的儿女
他还要用摆地摊赚来的钱,竭力
推迟患贲门癌的父亲离去的时间
如果这首诗就写到这里
那么王永全只是一个
在生活中处于下风的人
或者仅仅
与命运打了个平手
而他真正的胜利
来自于内心的豁达和澄明
那些过往的风
曾经吹乱过他有些稀疏的头发
但并不曾吹走
他眼睛里那些闪亮的星辰——
当我们在马大胡子烤肉摊
干完几瓶啤酒
当我们在农民巷有些凉意的午夜
从容起身
我忽然就对面前这个
土豆一样的男人
充满了深深的敬意
父亲操劳一生的江山
现在只剩下了一半——
十几亩土地,送人的送人
荒芜的荒芜
只留下巴掌大的一块
长着些营养不良的果蔬
他伺候的猪啊、驴啊、骡子啊
狗啊、猫啊
一夜之间全部走失
只剩下一只羔羊、两只母鸡
追随着父亲越来越小的影子
连他生养的四个儿女
也是各垒各的窝,各孵各的蛋
父亲来回奔走的命
现在只剩下一半——
这个70岁的老人
大跃进的时候在鞍子山修水库
没有被石头压垮过
三年饥荒的时候
没有被苦涩的榆树皮
拒绝过
但是被今年夏天的一场感冒
索取了多半——
他的头发只剩下了一半
他的耳朵只剩下了一半
他的牙齿只剩下了一半
他的话语只剩下了一半
他的视力只剩下了一半
——这小小的一半,还在持续疼痛
不停发炎
去煤矿干活的李斌回来了
过年的时候,我们在一起喝酒
说到每月不菲的收入,说到
在煤矿上娶了媳妇,生了孩子
他白净的脸,有了桃花的颜色
李斌,我在这首诗歌里直呼其名
其实他应该有着比我更大的辈分
生下来,没有见过爷爷奶奶
初中毕业,就去煤矿当工人
替病弱的父母扛起了生活的重任
“你知道吗?
当你在地下八百米
一个人穿行,当你俯下身来
你似乎能听到大地的心跳……和
作为人的卑微”
说这话的时候
他的两颊,瞬间恢复了白净
当我重新举起酒杯
面对着他那乌金般闪亮的眼睛
忽然间就有了深深的羞愧
“一只英雄青蛙的一生
应该怎样度过?”
隔着几千公里
她的发问河流般湍急
“这不是一个问题
在幼儿园的时候我就回答过——
一只英雄的青蛙
它应该生活在对天鹅的追逐里
并且猎取她的芳心”
在迫近中年的时光里
当我和这个命题又一次撞见
我对多年前的回答,已经
坚决否定
并且为之羞愧
一只英雄的青蛙
他的一生,将不会遇见天鹅
更不会触及那些优美的起飞与降落
他甚至不会有机会像普通青蛙那样
遇见另一只,交配、繁殖
一只英雄的青蛙
他的一生,已经注定
将在自己掘下的那口深井里
头顶巴掌大的天空
孤单一生
而小小的心脏
充盈着对大海深深的敬意
那个深深弯腰
在沙漠里写字的人
我能喊出他的名字
多么神奇!
当他写下“天”
河西的天空
蓝得欲哭无泪
当他写下“地”
神沙窝四周
沙粒们激情澎湃
而当他写下“人”
只有一株孤单的梭梭
朝他轻轻点头
——在神沙窝沙漠
我看到一个在流沙上写字的人
而尖厉的西风,正在不断迎面扑来
远远看去,他的身影
有些执拗的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