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黄奇
一
正在省委党校学习的宋水生接到镇党办主任的短信,东顺河汛情紧急,县委要求他立刻回镇指挥防汛。
作为汉江最大的支流,东顺河是“五年一大汛,两年一小汛”。做林丰镇镇委书记八年多,宋水生已经领头防过四次汛。他迅速向教务处长请假,坐车赶回。
一个月前,县委书记让他安心去党校培训两个月,尽快适应城区生活,镇里的工作由白灵峰代理。换届选举在即,他琢磨着这是某种暗示。
对宋水生来说,天大的汛情他也愿意去接受挑战。他最担心的是,大汛未到,书记县长就要找到镇里,做他的工作,让洪口民垸弃守掘口破堤行洪。
五年前,也是换届年,洪峰抵达之前,书记县长齐抵林丰,传达了县委的命令:掘口分洪,削峰保堤!宋水生理解,如此才能保各级干部在换届之年一片欢声笑语,然而这背后,却是垸内七村三万多老百姓的流离失所。他软磨硬抗,生生顶回了书记县长的命令,带领全镇四万多劳力严防死守两个星期,但终于功亏一篑,殷家咀倒口,洪口民垸被淹。那种压力,至今想来都让人窒息。
两小时后,宋水生到达设在水管所里的镇防汛指挥部,叫上水管所长王土城一起去看水情。他发现水尺有破绽,揭开黏在上面的一长条喷绘,水位下降了两公分。他大骂王土城,提升两公分就到了警戒水位,村里就要增加劳力财力。
王土城觉得委屈,他是按照镇长白灵峰的授意办的。白灵峰是省委组织部的选调生,不满30岁,初次防汛,心里发怵,便提高水位,以期引起大家的警觉,多上几个人,他心里踏实。
王土城没敢再谈工作上的事,便转换话题,要请宋水生到雯雯饭店喝酒,他的脸这才和缓开来。
三年前,一个叫许佳雯的女人办起了“雯雯爱心院”,把洪口民垸七村将近六十名空巢老人集中供养,非凡人之举。
镇里动员所有镇直单位和企业老板搞了点捐助,也请上级单位来看过,但没有真金白银的支持。爱心院一直靠社会捐助和雯雯饭店的补贴勉强支撑。
年轻时的许佳雯是洪口垸数一数二的大美人,她和男人在集镇上经营着一家有着祖传秘笈的卤菜馆,食客如织。不幸的是丈夫在她35岁时染上尿毒症,两个月就去世了。寡妇门前是非多,迫于闲言碎语的压力,她举家搬迁到镇上,带着和前夫留下的一双儿女、前夫瘫痪在床的父亲和身体不好的母亲以及她的双亲在一块生活,在镇政府斜对面租下一间四层楼的民房,办起了雯雯饭店。
那天,县里一位局长到镇上来,点名要吃雯雯饭店的卤菜,宋水生作为东家不好拒绝,其实也正好成全了他的心意。卤香的诱惑,对女人的心仪以及助人为乐的欲望,让他把接待客人的地点逐渐从镇招待所转到雯雯饭店。
三年多前,女人毅然决然地兴办起了“雯雯爱心院”,为政府扛起了一方公益。他不能为雯雯饭店做宣传搞推销,只能无所顾忌地频繁出入饭店,明目张胆地在饭店留宿,拿自己的名声为饭店当“广告”,希望她把饭店办好,赚更多的钱贴补“爱心院”。如他所愿,饭店生意兴隆。社会上也出现了沸沸扬扬的议论,说“许佳雯靠脸蛋拉拢腐蚀干部”。
宋水生和王土城到了二楼包厢,喝得很尽兴。结束后宋水生让他先走,自己准备上三楼客房随便将就一宿。
许佳雯担心水大汛急洪口民垸难保,将近三十五万亩农田的收成泡汤。她在洪口垸小光村种有两百五十亩田,还以他的名义在刘家垸种了两百亩地。四百五十亩地的收成可以保证“雯雯爱心院”一年的基本开销。
她告诉宋水生,鲁家老二老三来找她,要收回刘家垸那两百亩地,还声称要去告状。宋水生表示五年合同只种了三年,没到期不怕他们。
许佳雯又提醒他,大家都传他要当县水务局长,这是县里最好的科局之一,好多双眼睛盯着,千万别大意。
宋水生总觉得自己资格老资历深又在湖区水乡工作,熟谙防汛业务,应该是水务局长的不二人选。
二
白灵峰是外地人,从未见过洪水。汛期到来之前,他一直认为自己很幸运,一路保送至研究生,之后被省委组织部选调到基层工作。从镇长助理到镇长,他只用了六年。赶上换届,书记宋水生做了八年多一把手,据传要调到县里当水务局长,自己很快可以接手,一切顺利的话,还有一二十天的工夫就能任命了。
突如其来的汛期让白灵峰猝不及防。他的第一反应就是给宋水生打电话,但又觉得不妥。宋水生由县委派到省委党校离职培训,让他回来只能是县委办打电话。再说,自己现在是代理一把手,不能留下“遇事推诿、不敢担当“的印象。可如果不打电话让他回来,今年的水位超历史,万一沿线大堤出现闪失怎么办?
思虑再三,白灵峰决定求助于在县委督办室任副主任的同学黄钢。由他出面,先请示一下秘书长,再通知宋回来。
为保证代理期间不出差错,白灵峰拉上政府办主任小汤来到水管所。见到王土城他声称要向“防汛通”请教,并关心起王土城儿子的工作来。王土城的儿子学水利专科毕业,苦于没有编制,一直呆在家。白灵峰说不急,会解决的,还望着他点头一笑,似乎在传递某种信息。
来到东顺河大堤上,白灵峰一看河水又涨了几分,他授意王土城做一张喷绘贴在水尺上,在原有基础上提升2公分,以期引起各村的重视。王土城表示到了什么水位就要投入什么样的劳力,这样不妥。白灵峰暗示他要学会变通。
随后他让小汤下发通知,上午十一点在镇防汛指挥部召开支部书记会。会上通报了汛情、水位,安排了防守段面以及需要上堤的防守劳力。
在林丰镇,“宋书记”的名字就像雷公老爷,不曾谋面但让人震撼和叹服。宋水生鲜少穿皮鞋,夏秋一双凉鞋,冬春一双解放球鞋。他说脚上的泥土有多深,和老百姓的感情就有多深。同时,宋水生下村到组,很少坐小汽车,总是骑一辆自行车。他能在村支书家里和他们掰着脚趾头唠嗑闲扯,也能和他们光着膀子开怀豪饮,还能和他们打草连铺同住同宿,掏心掏肝地一聊就是半夜的家常。
白灵峰起先对宋水生有的只是一种景仰和敬佩,继而又是羡慕和嫉妒,最后竟然演变成一种恨意了。因为他很想效仿宋水生的做法,但是,他始终拉不下那个架赊不下那个脸。
中午,接到未婚妻文倩的电话,她已经顺利回到省城,两人领证快一年了,婚礼因他一拖再拖。
下午白灵峰去巡堤,王土城接到县防总电话,要回去上报防汛数据,临走前,他告诉白灵峰,洪口民垸堤有一百多里,但险段只有两处:殷家咀和刘家垸闸,只要在这两个地方重点督办一下就行了。
小车驶上民垸堤,按上级规定,民垸在防汛紧急时刻属行洪之垸,大堤不宜加固,垸内不宜耕作,不能居住。但因前些年汛事渐少,民垸内田广地肥,普种博收,老百姓画地为牢抢种抢收已成惯常。
刘家垸闸已被洪水淹没大半,唯有一根螺旋杆耸立在空中。让白灵峰不安的是,没有看到村干部,也没有看到村里上一个劳力在闸边做汛前准备。一会儿,小汤给他报告,说村支书刘大成正在一农户家喝酒打牌。他很气愤,刘大成的胆儿太大了,必须严肃处理!
刘家垸前几年一年换几任书记,没一个人能干超过半年。大前年,宋书记带着村里的十几个老党员到省城火车站,把做票贩子生意的刘大成请回来,村里这两年才安稳一些。
小汤劝他忍一忍,万一把他惹毛了,他撂下担子不干了,村里一时半会找不出挑头领责的人,那时会更被动。
刘大成搭乘一辆摩托车呼啸而至,他告诉白灵峰,自己是被请回来的,答应干三年一定做到,会把这次大汛防完。白灵峰严厉批评他为什么不按照会上的要求上足劳动力。
刘大成表示,村里人眼睛亮堂着,离上劳力水位至少差两公分,村穷经不起瞎折腾,不愿做无用功,说完扭头就走。
三
机关大院里,白灵峰气鼓鼓地向宋水生汇报了情况。宋水生猜到他受了刘大成的气,顺着他的意思,忿忿地表示目中无人的刘大成早该撤换了,后又表示暂时找不到合适的人,只好将就了,一定好好批评他,让他戴罪立功。
之后二人分头到各村的防守段面巡查。王土城跟着宋水生,二人谈到了那团疙瘩,万一县里要弃守洪口民垸,破堤分洪,该怎么办?宋水生坚持自己的观点:严防死守,决不掘堤分洪。鉴于五年前的那次处分,他决定不再去硬碰领导,希望王土城从外围支持自己一把,导演场戏。
将近一点钟,他们来到刘家垸闸,看到刘大成带着一班村民在车上拿着铁锹向下掀着黄砂。刘大成做事有头脑有气魄,毋庸置疑,宋水生很放心。但是,有必要就昨天冲撞白镇长一事敲打他一下,宋水生要他戴罪立功。
县长秘书打来电话,称郑县长和常务副县长老周要到镇防汛指挥部。宋水生和王土城急忙赶回去。郑县长宣布了县委县政府的决定,弃守洪口民垸,破堤行洪,以缓解大堤压力。
白灵峰表示坚决拥护县委决定。
宋水生持保留意见,他据理力争,认为可以变通执行上级规定,这次的水是上游来水,来得急去得快,更重要的是,洪口民垸三十多万亩农田,离收获至多个把月时间,如果破堤行洪,这是极其巨大的一笔损失。
周常务表示民垸是行洪区,按要求不准耕作,不应该讨论农耕的损失问题。宋水生说存在即为合理,百姓就要有收成了,就得考虑他们的损失。郑县长算起了政治账,他反问不破堤行洪能保证守得住吗?一旦溃口,责任谁来负?换届之年,几级干部的政治进步要受到影响,这个过错谁来背?
正说着,洪口民垸几百名妇女和老人挤满了水管所的院子,他们打着“我们要饭吃我们要收成”的横幅,向镇委镇政府请愿来了。
郑县长让他们推选一名代表进来谈想法,让宋水生始料未及的是,走进来的民选代表是许佳雯。
许佳雯声泪俱下,表达了要求,严防死守保住洪口民垸。
郑县长和周常务冠冕堂皇的说了一堆保证全县人民安全讲政治顾大局的话。许佳雯冷笑道,连一点风险都不敢承担的干部不配坐在现在的位置上。
宋水生打断了争论,又面临五年前的抉择了,他表示所有责任他来担当。周常务提醒他不要重蹈覆辙,只要顺应县委决定,平稳实施破堤行洪,就可以顺利回城安排任职。宋水生表示老百姓的工作他做不了,开不了那个口。
郑县长如释重负,他不吝溢美之辞地赞许宋水生讲党性敢负责有担当,并让许佳雯转告乡亲们,县委将在确保大堤安全的前提下,作出最科学最合理最恰当的决定,争取保住洪口民垸。
许佳雯还要争辩,为什么县里不担责却让宋书记顶上,被宋水生推出了门。
四
洪峰在第四天凌晨五时抵达。按照宋水生的安排,白灵峰防守刘家垸村的段面,他则防守殷家咀。
几天来,白灵峰的每一秒都是在战战兢兢中度过,他甚至有点怨恨宋水生,不该违背县委炸堤行洪的决定。一旦倒口,宋水生首当其冲,自己是镇长也脱不了干系。还有一点小私心,未婚妻这次回来准备和他把婚礼办了,但因为防汛事大,他没敢答应。
白灵峰走向设在刘家垸闸旁的村防汛指挥部,迎面碰到刘大成。刘大成从荷包里掏出四个煮熟的鸡蛋,塞到他的手上,说是老婆刚送过来的,让一定交到他手上,那天胡侃乱说冒犯了他,向他赔礼道歉。这倒让白灵峰有点不好意思。
王土城带来好消息,水位开始降了,预示着防汛胜利已经为时不远了。水位比预想的落得还要快,到下午七点,已经跌出保证水位只在警戒水位之上了。
未婚妻文倩发来短信,表示自己搭车来到镇上,要见他一面,白灵峰心里一阵温馨,似乎已经闻到了她的体香。
宋水生满眼血丝,他握住白灵峰的手,表示水退得急不是好事,退水时倒堤溃口也曾发生过,所以不能松懈,守住今晚就大功告成。
白灵峰回到村指挥部,传达了宋水生的工作要求,对分工进行了调整,他和小汤前半夜守闸后半夜巡堤,刘大成和王土城前半夜巡堤后半夜守闸。
白灵峰坐在堤边,村里加派看闸的两个劳力分坐在他的两边,说是要向他报告重要情况。鲁家这两兄弟说宋水生霸种他们在刘家垸的两百亩地,一直不肯归还给,还说地是给了他的相好许佳雯种,许佳雯仗着他的势在小光村还种了两百五十亩。
白灵峰心里涌过一阵暗喜,他觉得自己牢牢掌握了林丰汛事发展的主动权。宋许二人关系非同一般是不争的事实,不然宋为何不遗余力将镇里的招待中心转到“雯雯饭店”,还有人向他反映,那个许佳雯打着建设“雯雯爱心院”的幌子,让宋水生出面到各单位去做摊派和捐赠工作,从中渔利。
他站起来,水面平缓,没有异动。未婚妻的短信再次发来,告知自己已经洗了澡在床上。他告诉小汤自己要到各个防守段面去看一看,命他坐守闸边不离半步。随后坐上破“长风”,谎称手机没电要回机关一趟,司机拉着他急速驶回。他让司机靠在车上休息一会,自己回到房中私会了未婚妻。
手机铃声猝然响起,小汤带着哭腔报告,刘家垸闸出事了。
当他火急火撩地赶到刘家垸闸时,已经是两点钟。闸体和大堤脱节,洪水把闸口位置撕开了一个十几米宽的大口子,水汹涌澎湃地流向刘家垸。
小汤汇报说,发现闸口向内渗水迟了一步,如果早点发现应该还有救。白灵峰有些绝望,脑里一片空白。小汤告诉他,自己跟宋书记说他去巡堤了,白灵峰觉得小汤很会来事。
另一条消息传来,刘大成出事了。闸体脱节后,宋水生准备脱衣下水去塞棉絮,刘大成拦住了他,说是防汛还需要他全线指挥,自己下了水。哪知一个漩涡将他卷进闸体和大堤之间的缝隙里,拉上来人已经不行了。
五
县里尽量化害为利淡化影响,抓住刘大成这个典型大肆宣传做足了文章。刘大成成为顶呱呱叫得响的抗洪英雄,成为县里防汛抗洪的一张亮丽名片。
半个月后,在省委党校学员楼宋水生的住处,许佳雯愤愤不平地表示宋水生不能背黑锅,白灵峰是镇里的防汛指挥长,而且刘家垸闸交由他镇守,出事那天半夜,白灵峰回机关幽会未婚妻,他对溃口应负全责。
宋水生豁达地表示,人家两口子好不容易见个面,可以理解。
许佳雯提醒他,别被冷枪打死,听说这两天白灵峰到处收集证据,向县委反映他的问题。宋水生表示自己堂堂正正没什么问题可以收集,并劝她把爱心院搞好是正事。
党校学习结业前,接到县委组织部干部科的通知,让他迅速赶回县里,接受书记谈话。
一个月前的郑县长而今已经变为郑书记,官腔官调地向宋水生宣布了常委会意见,决定由白灵峰接手任林丰镇党委书记,而他被调任水产局局长。
宋水生很惊诧,水务局是政府序列的一级局,而水产局则是农业局下属的二级局,属事业单位,没有纳入财政供养,办公地点临时租用。
郑书记解释说,大家认为他是第一个违抗县委常委会决议的人,常委们众口一词,不能纵容他藐视权威。他还透露,前几天九名常委都收到了关于宋水生的实名举报信,举报人有班子成员、机关干部、水管所的人和村民,自己把它按了下来,劝他还是夹夹尾巴服从任命。
宋水生不想蒙受不白之冤,他倔强地坚持道:“愿闻其详!”
郑书记一副不情愿的样子,说:“举报了你五个问题,突出有三个方面:第一,和情人许佳雯勾结,以办‘爱心院’名义在镇直单位敛财。第二,霸占洪口民垸内村民的土地,交给情人许佳雯种,从中牟利。第三,在明知刘家垸闸已经和大堤脱节的情况下,逼迫刘大成下水抢救,导致刘大成毙命。”
宋水生使劲捶了一下桌子,愤而站起,说:“诬蔑陷害,屁话连天!”
“我要放你的鸽子!我要做回我自己!我要去和你们给我匹配的情人许佳雯到洪口民垸种地!”宋水生旁若无人地走出郑书记办公室,掏出手机,特想告诉许佳雯这个消息。只是他不确定这算不算是给她的一份惊喜。
(原载于《北京文学》2013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