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奖是把双刃剑

2013-08-26 05:16狄青
文学自由谈 2013年3期
关键词:评奖冰心文学奖

狄青

年岁渐长,发现对一些事情开始渐次变得宽容。那日参加一个研讨会,一群人饭后聚在一起开始抨击文学奖。自然是从莫言开始,最终的火力点却是落在国内的各种文学评奖上,那同仇敌忾的架势,仿佛人人手握一挺机关枪,一通狂扫之后,国内大小文学奖项竟无一幸免,一副尸横遍野之惨状。说起来,日常我对国内此起彼伏的文学评奖批判力不强、反思性不够,或是与自己先后在地方上拿过几个范围有限的小奖有关,广义上讲,我似乎也属于“乌央乌央”的获益人群当中的一位,虽无人识得,却敝帚自珍。记得一年前在宁夏,参加中国文联文艺理论家高研班的学习,课余聆听一位京城来的评论家指教,大致意思是,如今那些撒了欢儿抨击评论家赶场拿红包的,多半都是在本领域创作上出息不大的;而某些貌似义愤填膺与社会顽疾、文坛弊端不共戴天的,多半是退休后在家无人搭理连老伴儿都分床多年的孤老头子,刻薄得没有节制,肯定是忘了他们如日中天时都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说实话,此公言谈也足够刻薄,却让我猛然领悟到一件事情,那就是,对于当下的中国文坛,对于当下中国文坛中的某些人,你就算骂得再有理有据,说得再痛快淋漓,人家那也是凭而东西南北风,俺自岿然不动!你根本就影响不到人家半根寒毛,红包大大方方地拿,规则义无反顾地潜。更何况,中国的道理从来都是“两面说”,就比如说这国内越来越多的文学评奖吧,评与不评,是张灯结彩来评,还是暗箱操作来评,说实话,与骂的人多人少真没半毛钱关系,只与人家找来的赞助支票金额和为其站台摇旗呐喊的官员级别有关系。

近年来在对文学评奖的各种抨击中,比较犀利的算王彬彬,他说:“影响文学奖的非文学因素太多了……文学奖非但在社会上毫无影响,即便在文坛上,也少有人关心。许多人听说谁获了奖,哪怕是大奖,也像听说邻居的猫下了崽一样漠然。所以,在咱们这边,文学奖是组织者、评委和获奖者的一次自助餐。”被引用最多的一句话则来自作家阿来。阿来在谈到国内文学奖评奖乱象时是这么说的:“国内有的文学奖项到后来都不是在评作品了,有点像在评先进……一次得奖十几个人,甚至几十个人,大家就可以拿着证书去评职称、调工资了。这样的文学奖对个人有好处,对文学却是一种伤害。”

这些年来我们见识和领教了越来越多评论家口中的“类型化”作家——市场型作家、官员型作家、商贩型作家、流氓型作家、美女型作家、咒怨型作家、八面玲珑型作家、不学无术型作家、利欲熏心型作家、呼风唤雨型作家……但无论是哪一种型号的作家,在经过了市场经济的充分洗礼之后,皆对社会责任敬而远之,而对眼前利益则两眼能映出火苗子来,那样子就差烧着了。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无疑是给本就层出不穷的国内文学评奖更添了一大抱干柴,干柴烈火,想不烧起来都难啊!

获奖肯定是一件好事儿,更不要说是获诺贝尔奖。但获奖也是一柄双刃剑,而且这柄剑有个特点,往往越是层次高的奖项,其剑刃的另一面也会越锋利。且不说第五届“鲁奖”中那位被媒体曝光“狂抄”的文学理论作者,如果没有“鲁奖”这一码子事儿,恐怕也不会有人那么费劲儿地和他过不去!即便如莫言这般拿了诺贝尔文学奖的,也难免遭遇获奖后的“负产品”。关键是这“负产品”并非属于“甜蜜的烦恼”,而类似于“沉重的负累”。获奖后莫言的老家恍若没挂牌的AAAAA级景区,整个高密东北乡就差学人家湖南凤凰古城那般打包卖票了。老父亲隔三差五就给莫言打电话,告诉莫言昨日老家这里一下子来了多少多少号人,今日老家这边又呼啦啦来了多少多少号人,围着他又是拉话又是合影的,想睡会儿觉都不得闲。还有亲朋告诉莫言说,老屋那头一猛子冒出来好多摆摊的、卖零食的,还有卖盗版书籍的,当然了,盗的多半是莫言的小说。在北京的莫言也在抱怨:“亲戚朋友找工作打官司的都来找我,素不相识的人登门找我借钱,想买房子治病……”瞧瞧,这获奖可也不是白获的,除了奖金和荣誉,你还获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破事儿。就我所知,光海内外追着找莫言对方方面面表态的媒体就数不胜数——大到“对中国继续改革开放未来的展望”,小到“怎样看待郭美美对红会造成的困扰”……不知道是否和这些事情有关,于是就有了莫言在第二届“中国—澳大利亚文学论坛”上的自问自答——问:“获得诺贝尔奖该不该承担更多社会责任?答:在法理上我没有改变自己的公民身份,我的奖金不是从纳税人那里来的,我也没有这样的义务。”

没有义务,不代表不该有义务。作家并不是单纯的写作者,尤其是名作家,我们的文坛中人多年来已经习惯了只在自己这一亩三分地发声,争来争去,打来打去,也是文学圈里的那点儿事,至多到世界杯足球赛的时候,在报纸上写几篇球评凑凑热闹。所以,我倒更乐意相信莫言也好,其他人也罢,已经不习惯甚至不知道该如何介入我们当下这个社会了。也是,就像有人说的,不就得了一个文学奖吗?难道就与从前有什么不同了吗?还不是该咋写东西还咋写东西,非得去说与文学无关的话才叫有社会责任吗?要知道写作本身就是一种社会责任啊!国内的文学奖同样如此,不要认为得了的人就和没得的人有什么不同,文学作品既然见仁见智,那些评委既然连据称是“狂抄”的作品都能给个大奖,那就不能对评委同志们有更高的要求了。可是,就像无法因噎废食一样,也不能因评委水平、领导授意、金钱攻略、暗箱操作等等“地球人都知道”的问题就把文学奖评选一棍子打死,因为,至少在我看来,中国的各种文学奖(哪怕再不起眼)评选,对于我们当下的文学生态建设,还是利大于弊的。

正因为我的看法是利大于弊,所以阿来说“文学奖对个人有好处,对文学却是一种伤害”,我觉得是轻飘的,是不接地气的。恰恰相反,文学奖或多或少扩大了文学在社会上的影响力,虽是人为却是有效地给文学争取到了些许空间,使得一些获奖者得到了在追求文学过程当中外部环境的微妙改善,而后者恐怕就是阿来所说的“对个人有好处”吧!我不知道“对个人有好处”有什么不好,尤其是面对我们社会当下铁板一块的人事制度。要知道,干人事工作的人未必就懂得多少“人事儿”,你跟他们说你在某某名刊发了个头条长篇,跟你说在某县级内部交流刊物上发了一篇千字文一样,不会有半毛钱区别;对于某些人而言,他们除了认得自己上司的那张脸之外,就认得你拿给他们的真真假假的这些获奖证书,而且因了这些真真假假的证书甚至会在某一刹那让某些人对文学重燃敬仰。所以,我说文学奖是有用的,哪怕它的背后充满了阴暗且已千疮百孔。

关于文学无用、文学奖无用以及文学消亡的论调,几百年来就不曾断过。左拉在《我的憎恨》一文中说:“那些叫嚣艺术和文学已濒临死亡的人,是让我憎恨的无能的蠢人。”多丽斯·莱辛也说:“那些不断地预言文学要消亡的人,一般都是没有写作能力的人。”而美国诗人杰克·弗里说:“文学奖给我的不是这几千美金,而是它让我周边的人知道,我做的是一件和‘有用有关的事儿,虽然它看上去没有比和姑娘上床更有意思。”

据说马原写作《牛鬼蛇神》是因为韩少功力邀他参加“海南长篇小说大奖赛”的结果。韩少功找到马原,说希望马原能来参加这一大奖赛,给广大文学群众起个模范带头作用,扩大这个奖的影响力。《牛鬼蛇神》最终拿了“海南长篇小说大奖赛年度优秀作品奖”,但是否扩大了所获奖项的影响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文学奖是一种无形的文化资源,设一个奖,众多作家获奖,就可以成为某个地区和单位炫耀的“政绩”,也可以化作作家的现实利益。而且说出去是“我和马原同获某奖”,自是荣耀得很。这的确是炒作的时代,而文学奖的影响力则是全社会运作的结果。平庸作品的大肆宣传,不入流作家的招摇过市,泡沫文学思潮的汹涌澎湃,使神圣的文坛变成了喧嚣的市场,这和文学评奖不能说没关系,却又不是必然的关系。没有文学评奖,好多作家也早乱了方寸,被困在名缰利锁里,热衷于圈子里的人情世故,放弃了对文学的艰难探索和崇高追求。

我以为,文学评奖这个事儿可以有,也可以不当真,但却不可以没有一个底线。这里的底线就是看主办者“聪不聪明”,不能自己砸自己的“买卖”吧!比如冰心文学奖,最初包括儿童文学新作奖,儿童图书奖、冰心艺术奖。后来又冒出个冰心摄影文学奖,首次就评出十二部摄影诗、十部摄影散文、十部摄影纪实文学和八部摄影小说,另有一百人获得冰心摄影文学理论奖,其中某一群众文学内刊的主编竟获冰心摄影文学特别贡献大奖。而据说冰心散文奖是与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并列的“大奖”,单篇奖几十篇,散文集奖几十部,还有理论奖若干,我却没搞清楚这个奖与其他“冰心奖”的关系。除此之外,又见过一个冰心文学奖,被称为“南方冰心奖”,是由福州十邑同乡总会主办,两年一度,分散文奖、小说奖颁发,奖金不薄。江浙地区还有一个“少年冰心奖”,下设冰心作文奖、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与冰心儿童图书奖,其中冰心作文奖又分小学、初中、高中三个组,每个组别分设一等奖、二等奖、三等奖、鼓励奖以及入围奖,同时还设组织奖,均给精美证书……这么搞起来就有些不对路了,各个“冰心奖”之间是啥关系?如无关又是怎么取得的“冠名权”?恐怕冰心老人再世,也会被闹糊涂的。

孙犁说过这样一段话:“在中国,忽然兴起了评奖热。到现在,几乎无时无地不在办文学奖。……这种奖几乎成了一种股市,趋之若狂,越来越不可收拾,而其实质,已不可问矣!”孙犁先生的话恍犹在耳,一个以孙犁先生命名的文学奖——“孙犁散文奖”便横空出世。该奖由政府出资,一次表彰几十名群众文学创作者,我以为不是坏事。虽说孙犁先生之前有过说法,但他的名字对许多不知名却勤奋不辍进行业余文学创作的人来说是个莫大鼓励,有可能会改变一些人的艰难处境,让更多业余创作者增强对文学的热爱,没什么不好。

巴金也是不同意以自己的名字设立文学奖的。巴金女儿李小林拒设“巴金文学奖”的新闻曾被多次转载。可巴金文学院的巴金文学奖已默默地颁发了十多届,只是没怎么宣传而已。再有就是前一段搞得沸沸扬扬的“路遥文学奖”。该奖据说是由《西部时报》、《收藏界》杂志、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中国西部发展促进会等机构共同发起,号称文学评奖,却没有一家文学单位出面。路遥女儿路茗茗不同意设立“路遥文学奖”,称“希望主办方能够尊重我和家人的意愿,停止这一奖项的评选”,可主办方照常启动,有人给出的回答是英国布克奖是由食品原料公司办的,不照样办成了“世界级”?

赵丽宏先生是全国政协委员和《上海文学》主政者,近来因“文学奖”提案走向了风口浪尖。他提议在中国设立一个世界性的文学奖,以争夺中国在世界文学界的话语权。赵丽宏称:“这个奖的名字我已经想好了。中国当代的文学家如鲁迅、巴金等,都有同名的文学奖了。往前找的话,孔子不能算一个纯粹的文学家,屈原投江自杀给人不幸感,杜甫很好,但一身悲苦的感觉,还是李白的浪漫主义给人以愉悦感,所以不妨叫‘李太白世界文学奖。”赵丽宏建议,“不要由作协来组织,我觉得民间和政府联合来做,中华文学基金会比较合适”。

我对赵丽宏的提案没有异议,但我对赵先生的说辞有些疑惑。赵先生怎么就会想到屈原投江容易给人以“不幸感”,杜甫则给人以“悲苦的感觉”,难道是因为文学也要追求所谓娱乐化的“正面形象”吗?在赵先生看来,一个人行走文坛,不仅要写得好,更要混得开心,活得诗情画意,否则,即使诗文再出色,也不好拿出来命名,不适合的不光是屈原和杜甫,肯定还有贾岛、阮籍之流。如此界定和谋划一个文学奖的命名,思路是新鲜的,但照此一说法,“海明威奖”、“狄金森奖”恐怕就都不要评了。

说了很多文学评奖的必要性,当然要说说文学评奖所存在的问题。在我看来,国内的许多文学奖最大的问题还不是大家耳熟能详的与黑幕、潜规则有关的那些条,而是极少能看到某个文学奖项在评奖方面的个性化“追求”。比如多数文学奖都有这样一个趋势,那就是现实感很强的作品往往艺术上比较粗糙,而艺术上相对好一点的作品现实感又不强。除了某些地域和时效性的区分外,我看不出各个文学奖之间所持的不同文学立场是什么,“公开、公平、公正”不应是文学立场,它们只是评选程序要求。换句话说,我们的某个文学奖,到底是侧重于相对前卫的?还是坚持传统写作方式的?现在的情况是不分青红皂白地把所有作家和作品都堆在一起,是评一部作品和作家的知名度?还是更注重那些没有名却在艺术上独具匠心的作品?哪怕你就是一个颁发给业余作者的奖项,都要有具体的追求和解释吧!文学奖不是让某些知名作家获了奖吃顿饭就完了,而是要反映出主办者的不同一般的文学视角。能把刘心武和刘索拉放在一起去评吗?能把杨炼和汪国真放在一个平台上去选吗?所以,即使没有各种人为因素的出现,就这种大而全的评选方法,会使越来越多的文学奖的评选价值大打折扣。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那就是国内不存在独立书评人一说。在这种情况下,参与文学奖评选的几乎都是同一拨人,抬头不见低头见,有的就是同一个单位、同一间办公室的哥们儿,他们难道会为一部作品而变得剑拔弩张吗?而就是这些人,和出版社之间往往也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特别是商业和市场方面的联系。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国内的文学评奖很难杜绝不和商业目的及利益挂钩,这样的评奖被诟病也在情理之中。

再有一个问题出在获奖者身上。阿来认为文学评奖如同在评先进,这话也不为过。但阿来的意思是在调侃获奖人数太多,而我想说的则是获奖者们普遍的“世故”。听一些文学奖的获奖者发表获奖感言,在我来说实在是一种痛苦。他们感谢来感谢去,就差连开车拉领导出席会议来的司机都感谢过了,真正的文学话题却极少听见。国家的大政方针,地方的“五年计划”都出现在了他们的获奖感言稿里。这令我不由得想起2012年日本芥川奖得主田中慎弥的一番获奖感言。在颁奖仪式之后的记者会上,这位至今不会用电脑、拒绝使用手机的“文学新人”很不耐烦地说:“本人获得过4次芥川奖提名,但最后全部落选。美国女明星雪莉·麦克雷恩也多次与奥斯卡奖失之交臂,最后她获奖时,说自己得奖是理所当然的。本人现在想说的话和她一样。”接着,田中慎弥开始揶揄起评委之一的作家也是东京都知事石原慎太郎来。他说:“按理说本人应该拒绝领取这个奖,但是担心有的评委因我的拒绝而倒下,到时候影响到东京都的公务就不好了,奖,我拿了。”站起来离开之前,他撂下一句话:“我不喜欢记者多的地方,记者会到此为止吧!”令所有在场人士瞠目结舌。不只是田中慎弥一人。2011年的芥川奖得主西村贤太在发表自己的获奖感言时表示,靠给人家打短工维持纯文学创作的自己穷困潦倒,正准备去红灯区从事风俗业,得到自己获奖的消息,惟一的好处是这下不用去了。

接受层次再低的文学奖,在我看来也是一种鼓励和认可;而从没得到过文学奖的人,在我来看也不代表他们文学成就的高低。在法国,马塞尔·埃梅、塞利纳、阿拉贡、佩莱克等一批极具个性的大作家都没有获得过龚古尔奖,而且在法国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中,莫里亚克、加缪、萨特、克洛德·西蒙等,他们在获得诺贝尔奖前竟没有一位曾在国内获得过龚古尔奖。而在英国,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希尼的《贝奥武甫》在与布克奖齐名的惠特布雷德文学奖最终评选中以“一票”险胜畅销儿童小说《哈里·波特》的作者J·K·罗琳,这一票,被《纽约时报》称作“永载史册”、“拯救了整个欧美文学界”。我们国内的文学奖还没有那么大的功用,拯救不了哪个的文学界,而且因其负面消息频传而感觉越来越不值钱。也好,兴许一些人因了文学奖的贬值就不再往这方面用功了,会有更多缺少“资源”的作者脱颖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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