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仓政(宝鸡职业技术学院,陕西 宝鸡 721013)
约略言之,李商隐诗歌中的禽鸟意象偏重三种类型,一是失群孤栖的禽鸟,借以隐喻自身的孤独;二是双飞的禽鸟,借以反衬一己的寂寞;三是无处栖息的禽鸟,借以暗示自己在政治上的孤立无托。
李商隐《破镜》诗云:
玉匣清光不复持,菱花散乱月轮亏。
秦台一照山鸡后,便是孤鸾罢舞时。
此诗历来有两种解释。胡震亨、屈复、程梦星、纪昀等认为是悼亡之作,盖以“破镜”喻夫妻分离乃是古人常用手法,而末句“孤鸾罢舞”则喻失偶;而冯浩、张采田认为是自喻身世,是李商隐初登进士第、应宏博不中选之寓言。刘、余二先生承冯、张之说而细为解释:
盖诗之托寓,贯注于三四二句,谓自从此镜一照山鸡之后,孤鸾便委弃而罢舞。是孤鸾之罢舞,非缘失偶,而因“照山鸡”之故。盖以喻衡鉴之不公,取庸才而弃英俊也。题曰“破境”,正取其清光不持,不辨妍媸之意。
义山诗歌向来争议纷纷,此二种解释孰是孰非,本文无暇顾及,但不管何种解释,“孤鸾”均指李商隐自己。若依悼亡之说,则《孤鸾罢舞》即写其因精神上的孤独苦痛而萎顿不堪之生活;若依寓托之说,则“孤鸾”暗喻自己在政治上孤立无援之处境,二者必得其一。又如《 代应二首》 其一云:“离鸾别凤今何在,十二玉楼空更空。”李商隐诗中鸾凤并举时,凤代女,鸾代男,此诗即是如此,写男女双方天各一方,故“离鸾”写自己离别后的孤独。李商隐诗中此类意象较多,兹举如下:
那解将心怜孔雀,羁雌长共故雄分。(《题鹅》)
但觉游蜂饶舞蝶,岂知孤凤忆离鸾。(《当句有对》)
雌去雄飞万里天,云罗满眼泪潸然。(《鸳鸯》)
要之,义山大量选用失群孤栖的禽鸟等意象入诗,多有自寓身世之意,其人生之旅中的孤独体验往往借助于这些意象而形象地展现出来。
此类意象在李商隐诗中亦有不少。如《柳枝其五》云:
画屏绣步障,物物自成双。
如何湖上望,只是见鸳鸯。
此诗寓意较显,就室内而言,举目所见之屏上画图与步障锦绣,皆物物成双;而来到庭院中,所见又只是鸳鸯,此正屈复所言之“举目堪伤也”,姚培谦曰:“此以人不如物自叹矣” ,亦得之。又如《迎寄韩鲁州瞻同年》一诗所云:“不知人万里,时有燕双高。”以燕之双飞反衬自己与韩瞻的离别,意亦较显。此类诗歌意象在商隐诗中还有不少,兹举如下:
鸳鸯可羡头俱白,飞去飞来烟雨秋。(《代赠》)
南塘渐暖蒲堪结,两两鸳鸯护水纹。(《促漏》)
浦冷鸳鸯去,园空蛱蝶寻。《独居有怀》
可以看出,李商隐诗歌除了采用大量失群孤栖的禽鸟等意象从正面抒写自己的孤独体验之外,尚喜欢使用自然界中成双成对之禽鸟昆虫诸如鸳鸯、双蝶、双燕等,来反衬自己的形单影只、孤独落寞。
第三种类型的意象在商隐诗歌中亦较为常见,如其《流莺》一诗:
流莺漂荡复参差,渡陌临流不自持。
巧啭岂能无本意,良辰未必有佳期。
风朝露夜阴晴里,万户千门开闭时。
曾苦伤春不忍听,凤城何处有花枝。
此诗诸家所见略同,均以为借流莺之漂荡写自己之无所依托。首联自伤飘泊,兼有身不由己之慨;次联暗喻自己屡启陈情并见之诗文者,自有肺腑之言,而他人却未必理解体谅,此固良辰佳期之所以不至也;颈联写风朝露夜,阴晴不定,万户千门,开闭随时,无日不望佳期,而无日得遇佳期;尾联从“上林多少树,不借一枝栖”两句化出,彼是有树不借,此是无枝可依,词哀心苦,字字血泪。李商隐诗中此类意象尚有很多,略举数例如下:
欲问孤鸿向何处,不知身世自悠悠。(《夕阳楼》)
乌鹊失栖常不定,鸳鸯何事自相将?(《赴职梓潼留别畏之员外同年》)
鹊惊俱欲绕,狐听始无疑。(《赋得月照冰池八韵》)
我们以为,李商隐孤独心态的形成,主要有这三方面的原因:一是感情上的失意,二是世无知己的寂寞,三是政治上的孤立无援。
李商隐具有特殊的情感经历:早年失恋,就婚王氏后长期别妻漂泊,中年又有丧妻之痛,其在个人感情上也显得寂寞孤苦。
李商隐早年学仙玉阳,其《李肱所遗画松诗书两纸得四十韵》云:“忆昔谢四骑,学仙玉阳东。”据陈贻焮先生《李商隐恋爱事迹考辨》一文与钟来茵《李商隐爱情诗解》一书所述,李商隐与玉真公主故院灵都观中宫人宋氏相知,她本是侍奉公主的宫女,能歌善舞,长于丝竹。那时,玉阳山两座道观之间互有往来,就是在此期间,商隐与宋氏相识,并很快产生了恋情。由于宫禁森严,他们平常极难相会,加之每年秋冬之际她们要随公主回京,次年开春重返玉阳,故处于热恋中的商隐备尝别离孤独之苦。但好景不长,他们的恋爱被人发觉,李商隐被逐出了道观,而宋氏被遣送回宫,大约作了守陵的宫女。李商隐有《无题二首》, 其一云:“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夜深灯烬、寂寥无眠,就已使人不堪,加之音讯全无,此情难诉,益使人悲。细味“寂寥”、“断无”二语所表现之沉痛哀感,当是初恋破灭后所作。
大中五年(851年),义山妻王氏卒。检《樊南文集》有祭文多篇,却无一篇为王氏所作,私意以为义山伤悼过度,不暇为文。其《上河东公启》 云:“某伤悼以来,光阴未已。梧桐半死,才有述哀;灵光独存,且兼多病。”似可为证。时柳仲郢镇东蜀,辟为书记,有感于义山的孤寒,遂“于乐籍中赐一人”, 而义山加以婉拒:“至于南国妖姬,丛台妙妓,虽有涉于篇什,实不接于风流”(《上河东公启》),亦可见出义山与王氏感情之深厚,故此后所写诗作皆血泪至情,如《王十二兄与畏之员外相访见招小饮时予因悼亡日近不与因寄》 一诗:
谢傅门庭旧末行,今朝歌管属檀郎。
更无人处帘垂地,欲拂尘时簟竟床。
嵇氏幼男犹可悯,左家娇女岂能忘。
秋霖腹疾俱难遣,万里西风夜正长。
张谦宜评曰:“悼亡作如此语,真乃血泪如珠”。赵臣瑗亦云:“尝读元微之《 遣悲怀》 云:‘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以为镂心刻骨之言,不啻血泪淋漓,然却不如先生此作,始终相称,凄惋中复饶幽艳也。”然微之于妻亡后半年即纳小妾,与义山岂可并论。
中国古代士人总有知音难遇之慨,惟其难遇,故艳羡向往之情亦深,其情愈深,故知音不得之孤独痛苦亦愈浓烈。商隐就婚王氏,牵连党局,备受时人非议,其《上尚书范阳公启》一文云:“成名逾于一纪,旅宦过于十年。恩旧雕零,路歧凄怆。”正为如此,其渴望理解之情亦较常人强烈,故其在诗中再三号呼:
“谁同锦步障,独映细箜篌?”(《代赠》)
“倾国宜通体,谁来独赏眉?”(《柳》)
“烟幌自应怜白纻,月楼谁伴咏黄昏?”(《汴上送李郢之苏州》)
其对知音之渴求溢于言外。然希望越多,失望愈深。知音的难遇、高情远意的不被理解,使他痛苦不堪,愁情满怀,倍感人生的孤独落寞:
“李径独来数,愁情相与悬”。(《李花》)
“别地萧条极,如何更独来”。(《寄裴衡》)
“细路独来赏此夕,清樽相伴省他年”。(《残菊》)
李商隐的政治与文学活动,是在晚唐前期,其孤独意识的形成与晚唐前期牛李党争的政治格局密切相关。陈寅恪先生认为唐代中晚之际士大夫大都涉入了牛李党争,在政冶上亦随彼党升沉起伏,诚为不易之论。李商隐因出入牛李两党之间而卒为两党所俱不收,致使他在政治上孤立无援,虽然禀赋绝代才华,最终却坎坷终生。其《流莺》 诗云:“曾苦伤春不忍听,凤城何处有花枝?”抒发了“何枝可依”之慨。由于政治上没有依托,因之尽管他“欲逐风波千万里”,但却“未知何路到龙津”(《春日寄怀》)。其《为崔从事寄尚书彭城公启》中言:“皓月圆时,树有何依之鹊;悲风起处,岩无不断之猿。”正是他政治遭弃与凄凉心境的真实写照。
综上所述,由于感情失意,世无知己,再加上在政治上孤立无援,使他倍感人生孤独,为了宣泄内心的孤独落寞,他在诗歌中使用了许多禽鸟意象,或隐喻自身的孤独、或反衬一己的寂寞、或暗示自己在政治上的孤立无托。
[1]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诗歌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2004:118,1818,12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