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欣
古代历史小说拥有大量读者,作者本人或推荐小说的文人所作序跋构成了接受的一种形式,小说的序跋、凡例等常谈及创作原委和对真实——虚构关系的理解,成为古代小说理论的重要文献,可以说兴起于明末清初的小说评点为我们提供了理解小说精神风貌、叙述手法的重要依据。评点是古代文学批评的一种重要形式,“这种批评形式有其独特性,其中最为重要的是批评文字与所评作品融为一体,故只有与作品连为一体的批评才称之为评点,其形式包括序跋、读法、眉批、旁批、夹批、总批和圈点。”①评点也是富有民族意味的叙事接受形式,这种批评形式不仅提供了对小说艺术形态、结构手法的美学批评,更涉及到小说写作的伦理目的、人物事件的伦理定位、历史发展的伦理解释等伦理维度。
为历史小说的合理性辩护是叙事评点中一项重要内容,几乎每本历史小说都会在序言中竖起羽翼信使、补正史之阙的旗号,表明意在于世道人心有益,发挥如正史般善善恶恶,使乱臣贼子惧的伦理教育功能。如吉衣主人《隋史遗文序》:“史以遗名者何?所以辅正史也……苟有正史而无逸史,则勋名事业,彪炳天壤者,固属不磨;而奇情侠气,逸韵英风,史不胜书者,卒多湮没无闻。纵大忠义而与昭代忤者略已,挂一漏万,罕睹其全。”②历史小说可以拾起为正史不载的遗珠,令英雄人物的大忠大义垂于后世。
有的作者直接将小说比附为正史,如蔡元放的《东周列国志读法》开篇就说《列国志》与其他小说不同之处在全依正史而来:“别本都是假话,如《封神》、《水浒》、《西游》等书,全是劈空撰出,即如《三国志》,最为近实,亦复有许多做造在内。《列国志》却不然,有一件说一件,有一句说一句,连记实事也记不了,那里还有功夫去添造。故读《列国志》,全要把作正史看,莫作小说一例看了。”③实际上全以正史作底本无疑会降低小说的原创性,这里却反而成为小说作者自抬身价的砝码。如把小说全作正史看,那看正史即可,何必要另作小说呢?蔡元放也有自己的解释:“我今所评《列国志》,若说是正经书,却毕竟是小说样子,子弟也喜去看,不至于扞格不入。但要说他是小说,他却件件都从经传上来。子弟读了,便如将一部《春秋》、《左传》、《国语》、《国策》都读熟了,岂非快事。”④也就是说他认为《列国志》在严肃枯燥的正史和趣味性极强的稗官小说间达到了平衡,具备寓教于乐的功能。而在实际操作中,蔡元放的《东周列国志》一书以其剪裁的得当,吸收正史的恰到好处成为列国系列的定本。余象斗的《题列国序》甚至将小说拔高到正史之上:“于是旁搜列国之事实,载阅诸家之笔记,条之以理,演之以文,编之以序,胤商室之式微,垍周朝之不腊,炯若日星,灿若指掌,譬之治丝者,理续而分,比类而理,毫无舛错,是诚诸史之司南,吊古者之鵔鸃。”⑤他认为历史小说与正史相比更加明晰可辨,是对错综复杂、大义不明的历史现象的抽象化和条理化,所以更有益于世道人心,发挥伦理教育作用。
在一些作者看来,历史小说还拥有正史不具备的优点,即通俗性。通俗化的稗官小说能使愚夫愚妇读懂原本不易懂的正史,这大大扩张了历史叙事的接受人群,从而发挥更加广泛的伦理影响。甄伟《西汉通俗演义序》解释“通俗演义”:“俗不可通,则义不必演矣。义不必演,则此书亦不必作矣……言虽俗而不失其正,义虽浅而不乖于理;诏表词赋,模仿汉作;诗文论断,随题取义。使刘项之强弱,楚汉之兴亡,一展卷而悉在目中:此通俗演义所由作也。”⑥作者虽强调通俗的普及性,也不忘申明演义的目的:“始而爱乐以遣兴,既而缘史以求义,终而博物以通志,则资读适意,较之稗官小说,此书未必无小补也。”⑦又陈继儒《唐书演义序》:“演义,以通俗为义也者”。“演义固喻俗书哉,义意远矣!”⑧极言演义通俗之功。
可观道人《新列国志叙》则盛赞历史小说寓教于乐的功能,甚至将其与经史相提并论:“往迹种种,开卷瞭然,披而览之,能令村夫俗子与缙绅学问相参,若引为法诫,其利益亦与《六经》诸史相埒,宁惟区区稗官野史资人口吻而已哉……兹编更有功于学者,浸假两汉以下以次成编,与《三国志》汇成一家言,称历代之全书,为雅俗之巨览,即与《二十一史》并列邺架,亦复何媿?”⑨陈继儒《叙列国传》则将该书称为“世宙间一大账簿”,记录正史未载或暗昧不明的人事,“亦足补经史之所未赅……如是虽与经史并传可也。”⑩
历史小说的评点中更多的是直抒胸臆,将所评小说的伦理目的袒露无遗,如毛宗岗《读三国志法》开篇即表明其正统观念:“读《三国志》者当知有正统、闰运、僭国之别。正统者何也?蜀汉是也。僭国者何?吴、魏是也。闰运者何?晋是也。”[11]庸愚子《三国志通俗演义序》指出该书功在使人明了“三国之盛衰治乱,人物之出处臧否”,并对主要人物作出伦理上的判定:“曹瞒虽有远图,而志不在社稷,假忠欺世,卒为身谋,虽得之,必失之,万古奸贼,仅能逃其不杀而已,固不足论。孙权父子,虎视江东,固有取天下之志,而所用得人,又非老瞒可议。惟昭烈汉室之胄,结义桃园,三顾草庐,君臣契合,辅成大业,亦理所当然。其最尚者,孔明之忠,昭如日星,古今仰之,而关张之义,尤宜尚也。其他得失,彰彰可考。遗芳遗臭,在人贤与不贤,君子小人,义与利之间而已。”[12]把一部《三国演义》中主要人物的伦理面貌尽皆捏出,生怕读者不能分辨。又如吴璿在《飞龙全传序》中称“稗官野史,亦可以寄郁结之思。所谓发愤之作,余亦窃取其义焉。”[13]指明他困顿场屋,不得以而借创作历史小说的机会一展平生抱负。吴研人更是在《痛史叙》中直言自己编写历史小说的目的:“吾于是发大誓愿,编纂历史小说:使今日读小说者,明日读正史,如见故人;昨日读正史而不得入者,今日读小说而如身临其境。小说附正史以驰乎?正史藉小说为先导乎?请伺后人定论之,而作者固不敢以雕虫小技,妄自菲薄也。”[14]
历史小说的评点者一般都具备很强的伦理责任感,他们用序(叙)、读法等总评形式在文本开端处为历史小说这一俗文类辩护,阐明历史演义的伦理目的,奠定小说中人事的伦理基调,从一开始就牢牢控制着读者接受的伦理向度。
历史并非是理性不断完善的过程,时代的发展、经济技术的进步并不意味着人类伦理道德水平的提高,恰恰相反的是,历史本身充满着暴力与邪恶,古代历史叙事以实录原则呈现这些暴力、邪恶,意在使其成为后世的镜鉴。但历史小说对恶的呈现也招来了非议,有人认为以渲染恶来达到去恶的目的,不啻于火上浇油,只会使人更加沉溺其中难以自拔,所谓“劝百讽一”。王德威在《历史与怪兽》一书中将这一点称为古典历史叙事的一个悖论:“旨在去恶却呈现恶本身”[15]。实际上这一悖论早已为评点者提及,他们常在历史小说的序言、读法等评点形式中为历史小说直书恶人恶行辩护,明确指出历史小说写恶是以去恶扬善为目的。
蔡元放《东周列国志读法》非常注意读者对小说的接受:“《列国志》中有许多坏人,也有许多好人。但好人也有若干好法,坏人也有若干坏法。读者需细加体察,逐个自分出他的等第来,方于学问之道有益,不可只以好坏二字,囫囵过了。”就是说读者需对小说中的善恶正邪有自己的判断,不可人云亦云,不加反省。又指出书中善恶并举的合理性:“夫圣人之书,善恶并存,但取善足以为劝,恶足以为戒而已。他本小说,于善恶之际,往往不甚分明;其下者,则更铺张淫媟,夸美奸豪,此则金生所谓其人可诛、得书可烧、断断不可使子弟得读者也。若《列国志》之善恶施报,皆一本于古经书,真所谓善足以为劝,恶足以为戒者,又何嫌于骄奢淫逸丧心蔑理也哉!”[16]蔡元放认为历史小说如果不同时呈现善恶,一味写善,只会使善恶的区分模棱两可,绝不可取,一味对恶行不加评判地渲染的作品更加不可读。《东周列国志》则以《左传》、《战国策》等经典为纲,呈现骄奢淫逸等暴行都有所依据,做到了“不隐恶”。这样,蔡元放为《东周列国志》中以恶去恶的合理性作出了有力的辩护。
《南史演义》写南朝故事,所谓“六朝金粉”,其间人物多耽于声色,风流韵事颇多,针对有论者所谓“恐观者色飞眉舞,引于声色之途而不知返”的指责,许宝善在《南史演义序》中答道:“夫有此国家,即有兴替。而政令之是非,风俗之淳薄,礼乐之举废,宫闱之淑慝,即于此寓焉。其兴也,必有所以兴;其亡也,必有所以亡。如是而得者,亦如是而失。影响相随,若报复然。阅者即其事以究其故,由其故以求其心,则凡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胥于是乎在。宁可执‘金粉’两字概之耶?且圣人删诗,不废郑卫,亦以示劝惩之意。是书之作,亦犹是而已矣。况荒淫侈靡之事,正史亦并载之,其能尽弃之否耶?”[17]他指出历史小说与正史一样,必须记录下伦理道德败坏的人事,做到是是非非,才能让人自行领悟到兴衰胜败之理。
除了序跋、读法,历史小说还有一种较为特别的评点形式,即“凡例”。“凡例”一般紧接在序言之后,交代小说写作的缘起、旨趣,编排历史事件、刻画历史人物的原则、方法等等。凡例作者一般即小说作者,可以视为“自评”。《隋炀帝艳史》凡例首先强调的是该小说虽写帝王荒淫之事,却内含讽喻:“著书立言,无论大小,必有关于人心世道者为贵。《艳史》虽穷极荒淫奢侈之事,而其中微言冷语,与夫诗词之类,皆寓讥讽规谏之意,使读者一览知酒色所以丧身,土木所以亡国。则兹编之为殷鉴有裨于风化者岂鲜哉!方之宣淫等书,不啻天壤。”[18]更指出小说中用隐晦的譬喻来指代具体行为,是自有其深意:“如调戏宣华则用藤缠,赐同心则用连环,剪彩则用剪春罗,会花阴则用交枝,自缢则用落花,唱歌则用行云,献开河谋则用狐媚,盗小儿则用人参果,选殿脚女则用蛾眉,斩佞则用三尺,玩月则用蟾蜍,照艳则用疏影,引谏则用葵心,对镜则用菱花,死节则用竹节,宇文谋君则用荆棘,贵儿骂贼则用傲霜枝,弑炀帝则用冰裂。无一不各得其宜。虽云小史,取义实深。”[19]作者表明了该书没有刻意渲染荒淫暴虐之行,更处处用雅言写出情爱的意境,以助世道人心。所谓:“风流小说,最忌淫亵等语以伤风雅。然平铺直叙,又失当时亲昵情景。兹编无一字淫哇,而意中妙境尽婉转逗出。作者苦心,临编自见。”[20]所以该书不仅不是宣淫,恰是一篇止淫的劝谏文字。又如《北史演义》凡例:“齐之文宣淫暴极矣,又有武成之淫乱,周天元之淫虐继之,卷中列载其事,以见凶乱如此,终归亡灭,使人读之凛然生畏”,“书中女子以节义著者……皆用特笔表出,以示劝勉之意。”[21]《南史演义》凡例:“凡忠义之士,智勇之臣,功在社稷者,书中必追溯其先代,详载其轶事,暗用作传法也。”[22]表明作者善善恶恶的叙事原则,叙恶人行径旨在使人明了其败亡的缘由,从而警醒,同时对忠孝节义之行加以表彰,树立道德模范,用作传的手法详叙其一生行止。
总之历史小说高举史传叙事不虚美、不隐恶的实录原则,用小说之笔集中展现恶人恶行,并以其最终的败亡确证儒家伦理道德的合理性。但并非所有历史小说都很好地平衡了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的关系,大量历史人物或被神圣化,或被妖魔化,没有活生生的人物,只剩下特定德目本身。有些评点者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如《隋唐演义》七十二回评曰:“淫秽之事流毒宫闱,古今未尝无之,但在武氏最彰明较著者也,然其最著处又经后人十分描写装点曲尽,而恶恶之心始觉快然无憾,或者当时未必尽然。子贡曰:‘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矣。’读者又宜谅之矣。”[23]评者在此提醒读者小说中至恶之人也许实际上并没有那么邪恶,多是后人善善恶恶之心作怪,为了起到警世劝诫的作用将其罪恶极端化了,以引起读者的义愤。这是古代历史小说人物伦理面貌上的修辞性表现,读者应有所判断。
对通俗小说的评点兴起于明朝万历年间,李卓吾和余象斗开始从事小说评点活动。而最早受到评点家关注的就是历史演义小说《三国志通俗演义》(万卷楼刊本),紧接着出现了余象斗刊刻的《新刻按鉴全像批评三国志传》。其后《三国演义》的评本达到七种,钟惺、李渔、毛氏父子等文士纷纷加入评点《三国》的行列,其他如《残唐五代演义》、《新列国志》、《隋唐演义》、《东周列国志》等都有评本问世。为何小说评点最早的对象为历史小说,可能与古人好古之风有关,前朝旧事、历史风流人物往往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古代历史小说的评点也多以对历史人事进行伦理评判为主。
如《列国志传评林》余象斗在第一回“苏妲己驿堂被魅,云中子进斩妖剑”节有眉批曰:“姜后俯首不观淫乐者,难以言贞,后能以表谏纣王,忠贞之心凛凛然可表矣。纣不纳谏,又能抗拒以数纣过,被纣振肢投于楼下,其身虽死,其正存焉,虽千百载观至此者,莫不嗟叹。商至于今,未有如姜后者也。”[24]唯恐人不知姜氏之贤德,将其行为列出,细加分析,作出盖棺论定式的伦理判断。《三国志传评林》的评点也多是对人物情节的直接评论,但没有后来评本“拥刘反曹”的倾向性,对曹操的评价较为客观,如评“曹操起兵杀董卓”一节:“曹操往寻陈留,义结卫弘,国助家资,矫诏招兵以诛卓贼,乃忠义之举也。”[25]评“关云长千里独行”一节:“既不追其去,又赠金袍,即此可见操有宽人大度之心,可作中原之主。”[26]蔡元放《东周列国志》的评点较为平庸,也多是对人事的道德评价,而且往往较为迂腐,正如其在《读法》中所说:“本书中批语议论,劝人着眼处,往往近迂,殊未必惬读者心。自然,若肯信得一二分,于事未必无当,便可算我批书人于看书人有毫发之益。不止如村瞽说弹词,仅可供一时之悦耳也”。[27]《三国演义》毛氏父子评本第二十九回回前评:“人谓管仲不如鲍叔,以鲍叔能荐贤,而管仲不能荐贤也。今周瑜荐鲁肃,鲁肃又荐诸葛瑾,张纮亦荐顾雍,其转相汲引如此。彼管仲于临终时,力短宾须无、宁越等诸人,而未尝荐一贤士以自代。然则如瑜、如肃、如纮者,贤于管仲远矣。”[28]在与古代人物的比较中见出周瑜、鲁肃、张纮在举荐人才方面无所保留。
评点不只简单地对人物事件作伦理判断,更以是否合于儒家伦理道德为兴衰成败的唯一解释,正所谓天下唯有德者居之,仁者无敌,有德者天自佑之;天下之乱也是统治者“自乱之”,即其自身伦理道德败坏所致。《北史演义》第一卷卷末批:“自古兴亡之机,决于敬肆两端,而女祸为尤烈。盖女一专宠,心神迷惑,邪言易入,政事易弛。外家必至依宠专权,把朝局弄得七颠八倒,鲜有不败亡者。自三代季氏及历朝以来,往往如是。”[29]《南史演义》第四卷末批:“寄奴与无忌,自牢之败后,一旅寄人耳。乃能统合勇锐,卒成大事,虽曰人事,岂非天命哉。桓元虽具枭雄之性,然局量褊小,无有远图,何能受享天位,观于登殿而土陷,可以知其故矣。乃东奔西窜,卒斩舟中,凶顽亦何益哉!观裕降者勿杀,及禁止扰害民间数言,孟子曰:‘不嗜杀人者,能一之。’开国之君,自超越寻常万万也。”[30]
《残唐五代演义》共六十回,在叙述五代历史之前,用了三十四回的篇幅描写黄巢起义、李克用保唐、田令孜弄权等唐末风云际会的历史场面,直至第三十五回才写到朱温逼昭宗禅位建立后梁。对于李唐王朝的衰落,作者先以“天数”释之,第三回云:“世之盛衰,国之兴废,皆有定数。太平时节,国有英雄扶社稷;离乱之时,天生奸佞乱乾坤。”因此,天生黄巢:“一小儿席地而坐,身穿黄衣,叫田氏为娘,化一道黄气冲入田氏怀中,田氏归即有孕,怀胎二十五月,一日诞下,形容怪异,身长二尺,眉横一字,牙排二齿,鼻生三窍,左臂生肉滕蛇一条,右臂生肉隋球一个,背上有八卦,胸前有七星。”[31]父亲将他丢至沟渠,又有土地神将之移到巢树上鸦鹊窠中,七日不死。后于藏梅寺中又得仙女下凡送宝剑一口,言其将“杀人八百万,血流三千里。”但在第四回回末,通过卓吾子的点评,却道出了天命背后的真正原因,评曰:“僖宗以貌取人,失之巢贼,致令杀人八百万,血流三千里,唐家囫囫囵囵一个天下,分为五代,况起手开刀,天曹主杀法明,法明即多方求救,能幸免大数耶!”[32],实际上将五代的朝更夕替归因于唐僖宗的无德失人,字里行间透露出作者呼唤复归儒家君君臣臣的伦理理想。其余亦多为对人物的历史功绩和伦理道德的判定,如第八回末评:“李仆射起兵讨贼,有殉国之志。其妻刘氏催兵救援,亦可谓女中丈夫”[33]。
对历史的发展变化作伦理化的解释虽然具有合理性,但也不能绝对化。历史的进程并不是善战胜恶的简单重复,而是由军事、政治、经济、民族等复杂因素共同决定的。不仅是评点者,小说作者甚至读者都认同这种对历史的伦理化解释,这无疑不利于我们认识历史,也有损古代历史小说的艺术水准。
这样看来,评点中的伦理批评往往都是有关儒家伦理道德的常识,无甚高论,评点者只不过明确点出,引人注目而已。但有些优秀的评点家常常依个人性情,对老生常谈式的伦理定位持怀疑态度,并对较为隐晦复杂的人物事件给出出人意表的分析,引人入胜。如《三国演义》毛氏父子评本,十一、十二回写陶谦三让徐州,刘备坚辞不受,前两次刘备的反应分别为:“再三相让,玄德哪里肯受。”“陶谦推让再三,玄德只是不受。”直到第三次陶以“可怜汉家城池为重”相求,刘才应允。而毛宗岗在前两次刘拒绝后,均评道:“真耶?假耶?”[34]一反为刘汉张目的“大义”,点明了刘备深谙帝王之术,实实在在是一代枭雄。
第八十回,曹丕弑汉帝,刘备部下皆劝刘备即立帝位,刘不允,孔明托病不出。后以群臣动之,汉中王曰:“吾非推阻,恐天下人议论耳。”评曰:“不言己德不堪,但恐人心不服,比前又渐渐相近。”孔明曰:“圣人云:‘名不正,则言不顺’,今大王名正言顺,有何可议?岂不闻‘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汉中王曰:“待军师病可,行之未迟。”评曰:“此句已是十分应承。”[35]此处的评点不仅是表明刘备的枭雄性格,甚至暗含讽刺,点出了刘备怕称帝无名,遭人议论,内心又颇为急切的矛盾心理。
又第十九回,叙曹操攻伐下邳,生擒吕布,与布属下陈宫对话,讽其昔日不为己效力,致今日有此下场。曹操曰:“今日之事如何?”宫大声曰:“今日有死而已!”评曰:“操如此问,宫必如此答。使操而有良心者,念其昔日活我之恩,则竟释之;释之而不降,则竟纵之;纵之而彼又来图我,而又获之,然后听其自杀。此则仁人君子用心也,而操非其伦也。”[36]这里用细致的分析发人所未见之事,深化了我们对曹操奸雄性格的理解。
工具化、机械化的德目往往会成为人性的枷锁,毛氏父子于此深有感触。万卷楼刊本的《三国志通俗演义》在曹操的名句“宁使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后加“论曰”:“后晋恒温说两句言语,教万代人骂道:虽不去流芳百世,亦可以遗臭万年。”[37]只是一味认定曹操的自私无德,无甚新意,而毛氏父子在第四回总评中论道:“读书至此者,无不诟之詈之,争欲杀之矣。不知此犹孟德之过人处也。试问天下人,谁不有此心者,谁复能开此口乎?至于讲道学诸公,且反其语曰:‘宁使人负我,休叫我负人。’非不说得好听,然察其行事,却是步步私学孟德二语者,则孟德犹不失为心口如一之小人。而此曹之口是心非,反不如孟德之直捷痛快也。吾故曰:‘此犹孟德之过人处也’。”[38]毛氏虽然积极维护拥刘反曹的正统思想,但却痛恨假道学之虚假伪善,这里为曹操做的翻案文章实际上标榜的是心学所提倡的“真性情”,可见优秀的评点家可以跳出儒家规范伦理的束缚,提出符合富有时代气息的新伦理观。
完整的叙述活动是从叙事主体到叙事文本再到叙事接受的过程,叙述作为修辞行为能否达到交流、影响的目的,要看接受者的反应如何。古代历史小说评点体现了评点者的接受模式和聚焦重心,即通过序(叙)、读法、凡例、回评等形式申明古代历史小说在伦理上的合法性,对历史人物、事件进行伦理判断,进而为历史更迭作出伦理上的解释。这些评点对发挥古代历史小说的伦理教育功能起到了重要作用,儒家政治伦理及家庭伦理的合理性和权威性在这些评点中得到巩固,几乎成为唯一正确的伦理价值形式,仅有一小部分评点能摆脱说教模式,给出生新的伦理判断。现代读者在阅读古代历史小说及其评点时应具备批判性眼观,不盲从古典叙事中“虚构的权威”。
①谭帆《中国小说评点研究》,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6页。
②袁于令《隋史遗文》,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页。
③④⑤⑥⑦⑧⑨⑩[11][12][16]黄霖、韩同文选注《中国历代小说论著选》(上),江西人民出版社 2000年版,第 422、423、223、207、207、138、248、141、342、109、423-424页。
[13]吴璿《飞龙全传》,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1页。
[14]吴沃尧、陆应旸《痛史·樵史演义》,华夏出版社1999年版,第1页。
[15]王德威《历史与怪兽:历史,暴力,叙事》,台北麦田出版2004年版,第103页。
[17][22]杜纲《南史演义》,凤凰出版社 2011年版,第 1、2页。
[18][19][20]齐东野人《隋炀帝艳史》,岳麓书社 2004年版,第 1、2、1页。
[21]杜纲《北史演义》,凤凰出版社2011年版,第2页。
[23]褚人获《隋唐演义》,中州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923页。
[24]余邵鱼编,余象斗评《古本小说丛刊第6辑·列国志传评林》,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41-43页。
[25][26]罗贯中《古本小说丛刊第23辑·三国志传评林》,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79、377页。
[27]张菊龄编《明清章回小说研究资料》,中央民族学院科研处1980年版,第114页。
[28][34][35][36][38]陈曦钟等《三国演义会评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 357、125-127、978、234、40页。
[29]杜纲《北史演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7页。
[30]杜纲《古本小说丛刊第20辑·南史演义》,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1653页。
[31][32][33]吴研人、罗贯中《狄公案·残唐五代演义》,吉林出版集团有限公司2011年版,第199-200、202、209页。
[37]罗贯中《古本小说集成第3辑·三国志通俗演义》,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12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