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宏勇 张荣刚
作为中国封建社会自宋以降科举取士文体的经义,在明代的发展过程是一个重要的阶段,使其在宋元经义文体“四段式”的基础上完成了向“三段式”的转变,并最终在成化、弘治之时形成经义文体中的八股格式,即我们今天所说的八股文。明人谓其经义之文,“至于成化、弘治间,科举之文号为极盛,……深醇典正,蔚然焕然,诚所谓治世之文”①,又谓:“经义之学,自我朝始,我朝莫盛于成、弘。”②事实上,即使到了清代,成、弘经义大家如王鏊、钱福依然被尊为正宗。成化、弘治时的经义之所以被作为明清经义之正宗,正在于经义八股格的形成。因此,本文以经义文体在永乐至弘治这段时期的发展过程为研究对象,尝试展现经义文体八股格式的形成过程。
永乐至景泰时期,在明代二百七十多年的历史中,是一个重要的时期:这个时期的开始,是明代进入所谓太平盛世之时;这个时期的结束,是明代进入历史学者所谓的制度始坏之时。就文学而言,台阁文风的兴盛和衰败贯穿于始终;在取士方面,人才选拔则由多途并进而趋向于经义试士之一尊。因此,经义文体在这一时期的发展过程,对成、弘之时八股格的确立有着重要的作用。现以永乐至景泰五十余年的六篇经义③为例,对其修辞、结构的发展变化进行分析。
永乐二年会试程文《禹,吾无间然矣十句》,此文两扇立格。上扇二股总讲、三股分讲大禹之所不为,最后二句收结;三句过文,转折启下;下扇二股总讲、三股分讲大禹之所为,最后二句收结;二句过文,束二股议论结上;复作大结。永乐七年杨慈墨卷《武王缵大王、王季、文王之绪子孙保之》,此文依题而成篇。四股讲“武王缵大王、王季、文王之绪”;继而两节散体讲“壹戎衣而有天下,身不失天下之显名”;又四股讲“尊为天子,富有四海之内,宗庙飨之,子孙保之”;六句收结;复作大结。宣德四年李时勉程文《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二句》,题为两扇,文亦两扇分别讲之,束二股议论,然后结语。正统四年程文《学如不及,犹恐失之》,二股讲“学如不及”,过文,二股讲“犹恐失之”,然后结语。正统十三年岳正墨卷《今夫天四节》,题为四节,文则天对地、水对山,排比对偶成文,共四股。景泰二年程文《夫徐行者五句》,正文部分散体一节与二股讲“徐行者”三句,过文二句,二股讲“尧舜之道”二句,五句结语。
通过以上的分析可知,六篇经义中修辞上完全由排比对偶而成文者,李时勉程文、正统四年会试程文和岳正会试墨卷。然而这三篇仍稍有不同,李时勉一文题为两扇,故文依题而成,亦为两大扇,每扇由股体和散体相间而成;正统四年会试程文,将题截为两截,分别用二股讲,而题目并非为两扇题,故其刻意处已遭人议论,谓“惜乎《学如不及》《论语》义,分截做策,如以六马作五马之类,不能无疵”④;岳正墨卷,其整齐处不减《学如不及》一文,然皆依题而成文,题为四个对句排比而成,故文两两成对而为四股。六篇中最可主意者乃永乐二年会试程文,文章结构以意而成,与其它依题而成文者不同,故后人谓其“欲见其巧,己开后来割裂凌驾之端”⑤。实际上,正、嘉以后凌驾之作,多强立主意而割裂经文,并非体会题意究心经旨而为之。
除了以上六篇经义外,于谦《不待三多矣》⑥一文尤可主意,因为此文常为清代八股文选家及近人研究者所称道,而笔者认为此文未必是于谦所作,故有讨论分析的必要。其文如下:
大夫明于治兵之法,则失职可及观矣。
夫官无旷职,国之法也。知士不待三,而大夫可以多失伍哉?
且国家之倚重者有二,遇战斗则用介胄之士,于绥靖则用旬宣之臣。
故兵法严,则士奋勇;吏法肃,则官效职。人君以驭兵之法驭臣,则吏治精矣;人臣以死绥之义死职,则官职当矣。
大夫之失职久矣,孟子将其假士以寓讽乎?而彼亦曰:“不待三焉。”
盖谓国家布号令以约三军,即耳目手足不敢紊乱,夫士也而敢于乱行,则军正必曰当斩;将军援枹鼓以励战士,即进退左右不敢逾越,夫士也而敢于离局,则司寇必且行法。
一失伍,则执而论之有司,何至于再;再失伍,则辅而戮之于社,何至于三。
盖有死无犯,军之善政也;信赏必罚,国之大经也。
此大夫之所素明也,今子莅官以来,所谓奉职循理者安在?其于怠事,不啻再矣,岂士以残刑,官以贵贷耶?由子旷官以来,所谓省愆讼过者安在?拟之以失伍,亦既多矣,岂士不至于再,官不惮其多耶?
然则齐王简大夫而致以万家之邑,无事则抚百姓而简军实,有事则统将帅而立矢石,非以官守为行伍者乎?大夫受王命而统帅师之任,居一官则效一官之职,位一日则尽一日之事,非以称职为守伍者乎?
始而败官箴,犹曰约束之弗明也;再则国体殆矣民瘼晰矣,犹然有所阙失。使朝廷执八伐以课吏,说将安解?既而挂吏议,犹曰甲令之弗熟也;三则中令严矣功令著矣,犹然无所畏惮。使有司操三尺而议后,罪将何辞?
吁!孰去孰不去,大夫请自裁之。
此文破题两句,承题四句,然后小讲,继而引题目之语以照应。接着以“盖谓”而引出讲题,讲题部分全由对句排比而成,八股讲题,四股议论,最后三句收结全文。而明初经义冒头只有破、承、原起(或原题),继而由起讲进入讲题。因此,就其结构格式而言,此文不仅与以上六篇不同,与成化、弘治经义文体结构亦不同。此篇冒头部分小讲及引题目之语而照应者,似乎与宋元经义文体的小讲、官题格式相似,然而与官题一格又不尽相同;讲题全由对偶排比而成,则与黄子澄会试墨卷相同,而全篇结构两者却又不同。今人谓“从文体格式上来说,破题、承题、起讲、原题及提比、中比、后比及束二小比、大结这些明代八股文的基本部件一样不少,……是一篇格式标准的明代八股文”⑦,而明代经义文字格式洪武二十四年已有规定,“破承之下便入大讲”⑧,不必重写官题云云,故今则不知此说是据何标准而言。然则据张中如《清代考试制度》所言,清代经义文体格式包括“首破题,次承题,次起讲,次领题,次提比,次出题,次中比,次后比,次束比,次落下”⑨等结构,如果将上文与此一格式对照的话,则在结构上两者具有诸多相似之处。因此,笔者怀疑所谓的《不待三亦多矣》一文应该是属于明清之际的经义文,也许是由于敬慕于谦的气节托其名而已。
通过以上所论可知,天顺以前经义文体的修辞结构特征,正文以散体与排比对偶之体相间为主,结构上很少有八股及八股以上者,两扇之体业已常用。然而在修辞上不管是散体或股体,正文结构主要都是由题目结构所决定,敷衍传注而成,故多质朴淳实之文。
通过上文对永乐至景泰时期经义的分析,我们知道了经义文体的正文结构特征,主要是由题目结构所决定,即依题目而成文。而在修辞方面,或排比对偶,或散体行文,或排比对偶与散体相间。下面,笔者通过对天顺七年至弘治十七年五科乡会试录的分析,来揭示经义文体在结构、修辞上向八股格发展的过程。天顺七年会试录《四书》义《仁者先难而后获,可谓仁矣》一文的分析如下:
[破题]:惟仁者心不累乎私,则仁道不外是矣。
[承题]:盖先难后获,仁者之心也。有是心而不累乎私,则仁之道岂不于是而全哉!
[原起]:圣人以是答樊迟问仁,其旨深矣。
[正文·起讲]:思昔圣人之意,若曰:常人于行事之际,必先计其功效,是以己私间乎仁矣。惟仁者则不然,其于行事也,必先其事之所难,而后其效之所得焉。何也?
[正文·二股讲“仁者”]:盖行己接物,莫非事也,凡事之难者,理不可以速成,而仁者心恒先之,则不底于成有不止矣,何尝辄计其效而他求哉?处常应变,亦莫非事也,凡事之难者,理不可以苟就,而仁者心恒先之,则不至于就有不舍矣,何尝辄计其功而他适哉?
[正文·二股讲“先难”与“后获”]:谓之曰先难,则非特先之而已,虽一瞬息之倾,不少忽焉;谓之曰后获,则非特后之而已,虽一念虑之间,不少存焉。
[正文·过文]:夫先所难而后所获如此,非其心不累于私者乎?
[正文·散句讲“可谓仁矣”]:惟一丝不存,万里明净,是以心之本体纯粹而不杂,其大用也周流而无间,可谓心德全而仁道即此而在矣。
[小结]:然此语必因樊迟有计获之失而告之,使能因是而自勉焉,何患乎不至于仁哉!
[大结·比体与散体相间,照应破承]:虽然,圣人之语,每因人而变化。颜子尝问仁矣,则告之以“克己复礼”,是因其资之刚明,欲其明决以胜私也;仲弓尝问仁矣,则告之以主敬行恕,是因其资之重厚,欲其涵养以忘私也;至于樊迟粗鄙近利,则告之以此,是又欲其因事以去乎心之私焉。噫!害仁者莫甚于私,学者有志乎仁,当自克去己私始。
上文正文格式解析:起讲后二股讲“仁者”,二股讲“先难”“后获”,二句过文后散句讲“可谓仁矣”;正文特征结论:四股与散体。七十篇经义⑩文本正文解析结论如下。天顺七年会试录(十八篇),四书义、易义、书义、诗义、春秋义、礼记义录文均为三篇,其正文解析结构分别依次为:四股与散体、稍间比体、四股与散体、四股、两扇与二股、二股与散体、两扇与两股、六股与散体、八股、四股、六股与散体、六股、两扇、两扇与二股、两扇、六股、十股两扇与二股;成化十一年会试录(十三篇),四书义录文三篇,易义、书义、诗义、春秋义、礼记义录文均为三篇,其正文解析结构分别依次为:十股、两扇、六股、十二股、八股、两扇、八股、两扇与二股、八股、一半散体一半六股(A)、两扇与二股、八股、一半散体一半八股(B);成化二十三年会试录(十三篇),四书义录文三篇,易义、书义、诗义、春秋义、礼记义录文均为三篇,其正文解析结构分别依次为:七股、八股、八股、八股、二股与两扇、两扇与二股、两扇、八股、散体间比体、两扇与二股、两扇与二股、两扇与二股、八股或两扇;弘治六年会试录(十三篇),四书义录文三篇,易义、书义、诗义、春秋义、礼记义录文均为三篇,其正文解析结构分别依次为:八股、四股与两扇、八股、两扇与二股、八股、两扇与二股、两扇与二股、八股、四股、两扇、两扇、三扇、六股;弘治十七年年山东乡试录(十三篇),四书义录文三篇,易义、书义、诗义、春秋义、礼记义录文均为三篇,其正文解析结构分别依次为:八股、两扇与二股、两扇或八股、两扇与二股、四股与两扇、八股、八股、八股、八股、两扇、两扇、八股、两扇。
通过以上的分析,现将七十篇录文正文特征及篇数描述如下[11]:天顺七年十八篇录文中散体与股体占6篇,八股占1篇,两扇格八股没有,X股(非八)占5篇,两扇占2篇,两扇+2K股占4篇;成化十一年十三篇录文中散体与股体占2篇,八股占4篇,两扇格八股占1篇,X股(非八)占3篇,两扇占1篇,两扇+2K股占2篇;成化二十三年十三篇录文中散体与股体占1篇,八股占4篇,两扇格八股占1篇,X股(非八)占2篇,两扇占1篇,两扇+2K股占4篇;弘治六年十三篇录文中散体与股体没有,八股占4篇,两扇格八股没有,X股(非八)占3篇,两扇占3篇,两扇+2K股占3篇;弘治十七年十三篇录文中散体与股体没有,八股占6篇,两扇格八股占2篇,X股(非八)没有,两扇占2篇,两扇+2K股占3篇;另外,五科七十篇乡会试录文中,其中散体与股体占9篇、八股占19篇、两扇格八股占4篇、X股(非八)占13篇、两扇占9篇、两扇+2K股占16篇。
通过对上述各个部分的比较分析和论述,可以得出如下基本结论:
第一,在修辞上,正文应用散体成文的趋势在减弱,以至于在弘治年间几乎没有以散体行文的经义。
第二,至少在天顺末年,经义文体在修辞结构上排比对偶的行文方法,已经成了经义写作的主要方法。
第三,依题目结构而成文的两扇格经义,其两扇也可以称为两大股,即扇与扇之间排比对偶而成文。不同的是,每扇可以由数股与散体相间而成。[12]
第四,股与股相对、排比为八而成文的八股格式,成化、弘治朝分别与天顺朝相比,有一个显著的增加。另外,如果将两篇两扇格八股算上的话,那么弘治十七年山东乡试录录文中,八股格的经义有八篇,已经占全部录文十三篇的60℅以上。
第五,成化十一年会试录中的两篇录文,即第二个表格中分别标明A、B的两篇经义,这两篇都是一半是散体结构,一半是排比对偶结构,具有明显的拼凑痕迹,尤其是谢迁的《宾牟贾起一节》一文。这可以证明程文刻本对经义文体八股格式的形成产生着一定的影响。
第六,在成化、弘治四科乡会试录录文中,八股格式的经义所占的比例都要高于其它格式。在一定程度上,这可以看做是八股格经义在经义文体结构格式中所占的地位。
第七,天顺七年至弘治十七年,经义文体主要有股体和扇体两类。就股体而言,八股格式占有主要的地位,其它股格式总体趋势是减弱的;就扇体而言,基本上保持着稳定的趋势,值得注意的是,在成、弘四科乡会试录文中,其与八股格的经义各占半壁江山。
由是而言,经义文体在永乐至弘治时期的发展,就正文修辞特征而言,初以散体为主,间以排比对偶之体;至天顺以后,排比对偶则渐占主体;至弘治朝,散体行文几近消失。而结构上股与股连而为八的特征,至天顺以后,其在经义文体的所有结构格式中占着绝对优势的地位。因此,就经义八股格在明代的形成来说,永乐至天顺是其发展探索的初创期;成化、弘治则是其成熟完备期。
①夏言《夏桂洲先生文集》卷十二,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74册,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556~667页。
②袁黄《游艺塾续文规》,续修四库全书1718册,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第209页。
③永乐二年、七年、正统四年、景泰二年程文,皆选自《皇明历朝四书程墨同文录》(北京大学图书馆藏崇祯刻本);李时勉程文、岳正墨卷,皆选自《钦定四书文》(文渊阁四库全书景印本)
④叶盛《水东日记》,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45页。
⑤杨廷枢、钱禧辑评《皇明历朝四书程墨同文录》,北京大学图书馆藏崇祯刻本。
⑥田启霖编《八股文观止》,海南出版社1994年版,第148页。
⑦龚笃清《明代八股文史探》,湖南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55页。
⑧李东阳等《明会典》卷七十七,文渊阁四库全书影印本617册,台湾商务印书馆,第741页。
⑨章中如《清代考试制度》下卷,黎明书局1931年版,第1~2页。
⑩《成化十一年会试录》出自《北京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集部116册,《弘治十七年山东乡试录》出自《王文成公全书》(文渊阁四库全书景印本),其它三科会试录皆为美国国会图书馆藏明代刻本。
[11]其中 K =1 或 2 ,X=2、4、6、7、10、12。
[12]1.所谓的扇,主要指题目而言,“其体有四,有短题而两扇者,如‘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之类是也。……有长题两扇者,……有两扇中涵四扇者,……有语似两扇而意实相串者”(《游艺塾续文规·青螺郭先生论文》,续修四库全书1718册,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第189页)。题既为两扇,文依题目结构敷衍传注而成,故亦为两扇,顾炎武所谓“题本两对,文亦两大对”“、每扇之中各有四股”是也。2.每扇由四股构成、或四股与散体相间构成的两扇格,归入两扇格八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