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尤杰
(焦作师范高等专科学校文学院,河南 焦作 454000)
长庆元年(821)进士考试,钱徽、杨汝士为考官,考前,段文昌、李绅向考官举荐他人,榜出,被举荐者皆不第。考中者有杨汝士的弟弟,李宗闵的女婿。文昌、李绅面奏穆宗,言考官徇私,李德裕、元稹助势帮腔,牛李两党针锋相对,穆宗命白居易等复试,居易上书穆宗,言复试时间和考试方式与前试均不同,以复试为准恐也难公平,“倘陛下垂仁察之心,降特达之命,明示瑕病,以表无私,特全身名,以存大体。如此则进士等知非而愧耻,其父兄等感激而戴恩。至于有司,敢不惩革?”[1](《论重考试进士事宜状》)白居易一方面维护牛党利益,希望皇帝能法外施恩,从宽处理,一方面又照顾李党,淘汰包括李宗闵的女婿在内的十人,后钱徽、杨汝士、李宗闵被贬。党争激烈是中唐政治生活的一个显著特点,牛李党争纷纭排陷,达四十余年,贯穿居易政治生涯始终,居易在牛李党争中,如何站队,关系到他的生命,居易依违牛、李之间,居中不偏。
居易仕宦四十余年,历官十几任。官场凶险,风云变幻,做官伊始,居易就有归隐念头,但居易既不想做“小隐”,也不想做“大隐”,因为“大隐”隐朝市,朝市太喧嚣,“小隐”隐丘樊,丘樊太萧条。白居易选择了“中隐”,“中隐”其实就是介于“大隐”和“小隐”之间的一种隐居方式,这种隐居方式无大隐小隐的弊端,有大隐小隐的优点:“不如作中隐,隐在留司官。似出复似处,非忙亦非闲。唯此中隐士,致身吉且安。”(《中隐》)白居易在解决出处问题上也不走极端,居中守正。
朋友交情有深有浅,关系浅便有隔阂,难以无拘无束的交往,关系太深,易为朋友所累,白居易在对待朋友上,能够把握度,做到深浅适度,亲疏得当,既能够充分享受朋友之间的友谊,又不为朋友所伤,居中保和,止于适可。叶梦得在《避暑録话》中称赞白居易处世交友:“白乐天与杨虞卿为姻家而不累于虞卿;与元稹、牛僧孺相厚善,而不党于元稹、僧孺;为裴晋公所爱重,而不因晋公而进;李文饶素不乐,而不为文饶所深害。处世者如是人,亦足矣。”[2]
居中的处世方式常见于居易的诗篇:
且得身安泰,从他世险艰。但休争要路,不必入深山。(《幽居早秋闲咏》)
巢许终身稳,萧曹到老忙。千年落公便,进退处中央。(《奉和裴令公新成午桥庄绿野堂即事》)
白居易甚至把居中的处世方式当成自己的人生经验,传授给子孙,想让他们也采用之。会昌元年(841),白居易七十高龄,总结一生处世方式,训诫子弟:吾观器用中,剑锐锋多伤。吾观形骸内,骨劲齿先亡。寄言处世者,不可苦刚强。龟性愚且善,鸠心钝无恶。人贱拾支床,鹘欺擒暖脚。寄言立身者,不得全柔弱。彼固罹祸难,此未免忧患。于何保终吉,强弱刚柔间。
居易把立身处世分为刚和柔,太刚太柔都不利于立身处世,立身处世的要义是居中,不能偏执一端,居中也就是强弱刚柔间。白居易居中的处世方式主要来源于儒家经典,在孔子的心里,中庸是最高的道德。“中庸之为德也,其至亦乎!”[3]64(《论语》)孔子对中庸也做了解释:“子贡问:‘师与商也孰贤?’子曰:‘师也过,商也不及。’曰:‘然则师愈与?’子曰:‘过犹不及。’”[3]114 在孔子看来,为人处世、解决矛盾不应该走极端,应对对立的两端进行折中调和。《庄子》对白居易居中的处世方式也有影响。“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枝叶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问其故,曰:‘无所可用。’庄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夫!’出于山,舍于故人之家。故人喜,命竖子杀雁而烹之。竖子请曰:‘其一能鸣,其一不能鸣,请奚杀?’主人曰:‘杀不能鸣者。’明日,弟子问于庄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以终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将何处?’庄子笑曰:‘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问。’”[4](《庄子·山木》)养病未能辞薄俸,忘名何必入深山。与君别有相知分,同置身于木雁间。(《咏怀寄皇甫朗之》)
白居易居中处世方式是儒道共同作用的结果,所以白居易坦言:“上遵周孔训,旁鉴老庄言。不唯鞭其后,亦要轭其先。”(《遇物感兴因示子弟》)在处世方式上,老子好像比孔子做的更谦卑、更低调,孔子尚居中,老子喜处下。世间万事万物总存在对立和矛盾,阴阳矛盾之间相生相克,老子喜欢强调矛盾中阴的一面,以阴为贵,阴胜于阳。在老子看来,世间万物,惟处下才能居上,惟至柔才能至坚,处下顺应天理、符合大道,是最好的处世方式,人当效之,《老子》有这样的句子: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近于道。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江海所以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知其雄,守其雌。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强大处下,柔弱处上。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5]白居易深受老子影响,常认为上、刚、才给人带来祸患,而下、柔、不才多给人带来幸福、快乐,因此,处下、守弱、不才就成了白居易处世的另一方式:铁马因疲退,铅刀以钝全。(《喜老自嘲》)虫全性命缘无毒,木尽天年为不才。(《闲卧有所思》)
不管居中的处世方式,还是处下的处世方式,都是白居易主动地、有意地做出的选择,而有时,甚至是更多的时候,白居易不去选择居中还是处下,而是顺应时事、听凭命运,顺其自然,随处而安。顺其自然就是顺应、顺从世间万事万物,不去人为地破坏它、雕琢它。“其”指世间万事万物,“自然”就是(万物)本来的、固有的样子。在白居易的诗歌中,白居易常常把顺其自然表述为“任运”、“委顺”、“任化”、“委心”等。我无奈命何,委顺以待终。(《达理》)荣销枯去无非命,壮尽衰来亦是常。已共身心要约定,穷通生死不惊忙。(《遣怀》)行藏与通塞,一切任陶钧。(《江南谪居》)顺其自然是老庄处世哲学的一个重要命题,《老子》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庄子》说:“安时处顺,哀乐不能入也。”[4]103《庄子》中很多脍炙人口的小故事像庖丁解牛、伯乐治马、鲁王养鸟等,都是告诉人们应该顺其自然,不违理、不悖天,安时处顺、委运任化。白居易顺应自然的处世方式源于老庄。
白居易父亲白季庚,天宝末明经出身。祖父白鍠,年十七,明经及第。外祖父陈润也是明经出身,白居易本人“科第出身,以及终身未曾脱离官场的仕途经历,决定白居易基本上是以儒家思想为其思想主干的。”[6]“唐初确定的崇奉道教的政策,是有唐一代的基本国策。”[7]在大环境的影响下,白居易不仅精通儒学,对道教经典也很熟悉,阅读道教经典《老子》、《庄子》称为白居易生活、学习、休闲一个重要方面:
逍遥无所为,时窥五千言。(《养拙》)
不开庄老卷,欲与何人言。(《早春》)
为寻庄子知归处,认得无何是本乡。(《读庄子》)
玄元皇帝著遗文,乌角先生仰后尘。金玉满堂非己物,子孙委蜕是他人。(《读道德经》)五千言里教知足,三百篇中劝式微。(《留别微之》)
白居易精通儒道,不守一说,杂糅二者,取其精华,其处世方式源于儒道经典就不足为奇。
居中、处下、顺其自然的处世方式是白居易经历人生风雨后理性思索的最终结果。四十岁以前白居易已完成人生的种种辉煌:科场上,“十年之间,三登科第”(《与元九书》)官场上,三十七岁拜受左拾遗,依前充翰林学士,翰林学士专掌“拜免将相,号令征伐”[8]重要制、诏的草拟;文场上,三十五岁完成的《长恨歌》妇孺皆知;情场上,三十七岁娶靖恭杨家女为妻,姻亲大树可依。居易早岁“昼课赋,夜课书,间又课诗,不遑寝息矣。”(《与元九书》)成年“苦乏衣食资,远为江海游。”(《将之饶州江浦夜泊》)入仕后“一为趋走吏,尘土不开颜。”(《周至县北楼望山》)要么为衣食所困、要么为贱职所拘,对处世方式似不在意,宪宗即位,勤勉政事,削平藩镇,为中兴之主,居易正值盛年,又逢英主,被非次擢拔,感激之至“臣本乡里竖儒,府县走吏,委心泥滓,绝望烟霄。岂意圣慈,擢居近职,每宴饫无不先及,每庆赐无不先沾,中厩之马代其劳,内厨之膳给其食。朝惭夕惕,已逾半年,尘旷渐深,忧愧弥剧。未伸微效,又擢清班。”(《初授拾遗献书》)此情此景的促使下,居易便无居中、处下、顺其自然的耐心和气度,显傲骨,露锋芒,指谪时弊,抨击权奸,小则上封,大则廷诤,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写出《新乐府》、《秦中吟》等讽喻诗,结果树敌太多,导致政敌诽谤陷害,酿成江州之贬。
江州贬后,白居易痛定思痛,对四十岁以前的处世方式进行回顾和总结,反省和批判自己的处世方式而决心痛改前非:
三十气太壮,胸中多是非。(《白云期》)
宦途自此心长别,世事从今口不言。(《重题之五》)
多知非景福,少语是元亨。晦即全身药,明为伐性兵。(《江州赴忠州至江陵已来舟中示舍弟五十韵》)
胸中曾贮匡时策,怀袖犹残谏猎书。从此万缘都罢落,欲携妻子买山居。(《端居咏怀》)
早岁颇有烟霞志,岁晚深谙世俗情。(《重题》)
生活在世界上,一个人解决和别人、社会、自然界矛盾的方式,称为处世方式,处世方式一旦在人的成长过程中形成,便成为一种比较稳固的、定型的解决问题的方式,没有特殊的原因,不会发生显著变化。白居易三十七岁任左拾遗、翰林学士时的处世方式,是当时主客观各种条件组合所促成的一时的处世方式,随着贬官的打击,白居易这种处世方式便很快消失。居易遭受打击,他深深意识到,所处的社会现实,不允许选择自己喜欢的处世方式,选择居中、处下、顺其自然的处世方式是被迫作出的,是当时混乱的社会现实催生出来的。中唐时代不像盛唐,文人可以呈露风格、彰显个性,在一个风崩离析、太平无像的时代,作家只能韬光养晦,收敛个性,糊涂处世、低调做人。对白居易来说,抛弃旧的处世方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们从《重题之五》和《江州赴忠州至江陵已来舟中示舍弟五十韵》可以看出,在这种处世方式舍旧更新的过程中,白居易心里的苦涩、苍凉、悲哀和无奈。从此,白居易便选择了居中、处下、顺其自然的处世方法,这种处世方式最终变成白居易一生的坚持。四十岁以前是白居易处世方式尝试期和变化期,闲居渭村、贬职江州、忠州主政是白居易处世方式的反思期和修正期,此后到生命结束是白居易处世方式的巩固期和稳定期。对白居易来说,人生目标一是生存,二是发展。白居易元和十五年(820)自忠州返回长安到会昌六年(846)去世,二十六年的时间里,居易的同事和好友被杀的有王涯、舒元舆、贾餗、郭行馀、李绛等。被贬的有杨嗣复、杨汉公、刘禹锡、钱徽、杨汝士、李宗闵、牛僧孺、吴士矩、李德裕、王彦威、王镒、温造、李绅、李玉、独狐朗、李景俭等,被罚俸的有冯宿、杨嗣复、李建、韩皋等。白居易在“是非排陷,朝升暮黜”(旧唐书白居易传)的时代,二三十年时间里,不仅没有受到伤害,甚至连罚俸的处分都没有受到过,其政治生活一直都是安稳的、向上的,虽“五度弃官”,(《醉中得上都亲友书咏而报之》)但最终法定年龄致仕,人生目标得到很好地实现。
选择居中、处下、顺其自然的处世方式是顺应时势的,也是建立在白居易对自己清晰认识的基础之上的,这种处世方式达到了白居易人生目标,白居易选择居中、处下、顺其自然的处世方式是明智之举。
[1][唐]白居易著,朱金城笺校.白居易集笺校[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3394. 本论文所引用白居易作品均出自该书.
[2]转引陈友琴著.白居易资料汇编[M].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53.
[3]杨伯峻译注. 论语译注[M]. 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
[4]陈鼓应注译. 庄子今注今译[M]. 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
[5]陈鼓应.老子注释及评介[M]. 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89.本论文所引用《老子》均出自该书.
[6]蹇长春著.白居易评传[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407.
[7]卿希泰主编.中国道教史第二卷[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6年:347.
[8]欧阳修、宋祁. 新唐书百官志[M]. 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11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