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满仓
(中国社会科学院 历史研究所,北京 100732)
谯周是巴西西充人,他所生长的巴蜀地区有着丰厚的儒家文化土壤。《华阳国志·巴志》记载:“其民质直好义,土风敦厚,有先民之流”。在巴地,有这样一首古诗:
川崖惟平,其稼多黍。旨酒嘉谷,可以养父。野惟阜丘,彼稷多有。嘉谷旨酒,可以养母。[1]《巴志》
还有一首祭祀之诗:
惟月孟春,獭祭彼崖。永言孝思,享祀孔嘉。彼黍既洁,彼牺惟泽。蒸命良辰,祖考来格。[1]《巴志》
从诗的形式及风格看,颇似《诗经》,应是巴蜀地区比较早的古诗。在蜀地,流传的孝敬父母的故事更加美丽动人。成都人禽坚,字孟由。其父禽信在县衙中任县吏,在出使越嶲时被人掠走,卖入少数民族部落中。禽信失踪时,禽坚还被怀在胎中,没有出世。禽坚出世后,母亲因生活所迫改嫁他人。禽坚长大后,知道了父亲被掠卖这件事,为人作佣工,积攒很多钱去寻父亲。禽坚“一至汉嘉,三出缴外,周旋万里,经六年四月,突瘴毒狼虎,乃至夷中得父。”[1]《先贤士女总赞》禽坚寻回父亲,又把母亲接回来赡养。禽坚孝敬双亲之事在蜀地广为流传。雒人姜诗,字士游,也是个大孝子。他的母亲非常喜欢喝长江之水,爱吃鲤鱼脍,而且不喜独食,常常与邻居老太太共享。这样,姜诗弄江水和鲤鱼常常要备双份。有一次,姜诗带着儿子到江中为母亲汲水,儿子不小心掉入江中淹死。姜诗怕母亲伤心,强忍悲痛,骗母亲说把儿子送走学习去了,仍每日为母汲水捕鱼不辍。这件事感动了神灵,忽然有一天,姜诗的屋侧涌出一股泉水,其味道和江水一样。不但如此,泉中每天都出两条鲤鱼,这下不用姜诗每天汲水捕鱼了。[1]《先贤士女总赞》僰道人隗相,字叔通,侍奉母亲至孝。隗相母爱喝江中正流水,隗相就不分冬夏,常年为母亲取正流水。此事感动了天神,让江水正流中生出一块巨石,以供隗相取水。[1]《先贤士女总赞》
巴蜀之人讲究德行礼义。成都人仲圼,从小拜严季后为师,从之受学。严季后任汶江尉时,写信让仲圼前来。仲圼答应十月去,不料此时夷人反叛,交通阻隔。但仲圼不失信于老师,毅然如期前往,“经度六七,几死”[1]《先贤士女总赞》,数年后终至汶江。任末,字叔本,蜀郡繁人,与董奉德同学于京师。后来,董奉德病死。任末推着小车为其送丧。任末的老师死时,任末自己也身患重病,他抱病去为老师送丧。他怕自己病重,不能活着到老师家,便带着棺木前往。果然,在途中任末病故,临死前“遗令敕子载丧至师门,叙平生之志也”[1]《先贤士女总赞》。绵竹人左乔云,年少时被左通收为养子。左通曾为一个犯人作保,不料此犯人被保释后逃走,左通因此受连坐。县吏因为左通没有强壮的儿子,便欺侮他,想把他的膑骨弄坏,使他致残。左乔云当时只有13 岁,他怒不可遏,持锐刀杀死县吏,把左通救出来。[1]《先贤士女总赞》什邡人贾栩,字元集,为人讲义气。雒县人孟伯元为父报仇,杀了仇人,受到官府通缉。他听说贾栩讲义气,便前往投奔他,雒县县官听说孟伯元的去向,便带兵追来。贾栩听说,叹道:“孟伯元把我作为义士,前来投我,我岂能背叛他!但如果我杀了雒县官兵,必然会使我什邡县受连累。”在这种两难的境况中,贾栩便自杀了。[1]《先贤士女总赞》
上述诸人中,有的尊师,有的讲信,有的重义,有的嫉恶,有的忠于友情。这些人和事,体现了巴蜀人重德讲义的精神风貌。孝敬父母,尊师爱友,诚信无欺,重义如山,疾恶如仇,这些都和儒家传统的道德观念合拍。
巴蜀儒家文化延续和传播,与统治者的提倡也有密切关系。西汉时文翁为蜀郡太守,好仁爱教化,特选郡县吏有才敏者十余人遣送京师,受业博士,或学律令,学成归来皆被重用。据史籍记载:
(文翁) 又修起学官于成都市中,招下县子弟以为学官弟子,为除更徭,高者以补郡县吏,次为孝弟力田。常选学官僮子,使在便坐受事。每出行县,益从学官诸生明经饬行者与俱,使传教令,出入闺阁。县邑吏民见而荣之。数年,争欲为学官弟子,富人至出钱以求之。繇是大化,蜀地学于京师者比齐鲁焉。[2]《循吏·文翁传》
至东汉时,蜀地的儒学之风仍旧很盛。有关史书这样记载:
降及建武以后,爰迄灵、献,文化弥纯,道德弥臻。……是以四方述作,有志者莫不仰其高风,范其遗则,擅名八区,为世师表矣。其忠臣孝子、烈士贞女,不胜咏述,虽鲁之咏洙泗,齐之礼稷下,未足尚也。[1]《蜀志》
可见两汉时期巴蜀地区的儒学文化底蕴是非常深厚的。
三国时期,蜀汉政权中有一批在蜀地成长起来的儒者,犍为南安人五梁,“以儒学节操称。”“丞相亮领益州牧,选迎皆妙简旧德,以秦宓为别驾,五梁为功曹”[3]《杜微传附五梁传》。巴西阆中人周群,任儒林校尉[3]《周群传》。梓潼涪人尹默,曾“远游荆州,从司马德操、宋仲子等受古学。皆通诸经史,又专精于左氏《春秋》”,刘备取得益州后,在蜀汉政权中任劝学从事[3]《尹默传》。尹默的同乡李仁,和尹默一起到荆州,也是荆州学派领袖人物司马徽、宋忠的学生。他的儿子李譔“具传其业,又从默讲论义理,五经、诸子,无不该览”,在蜀汉政权中任书佐、尚书令史、太子庶子、等职,着古文《易》、《尚书》、《毛诗》、《三礼》、《左氏传》、《太玄·指归》等[3]《李譔传》。谯周就是这批儒家学者之一。
谯周的父亲善治《尚书》,兼通诸经及图、纬,谯周继承了其父的儒学风格。史载谯周耽古笃学,研精《六经》[3]《谯周传》,曾经整理过汉代的礼仪制度,著有《五经然否论》,非常具体的探讨过三老礼的细节[4]《礼仪志》注[5]《经籍志一》,对汉代礼仪制度有研究。除了儒家的典籍制度外,谯周也讲图谶、天文星象,曹丕代汉后,谯周与刘豹、向举、张裔、黄权等人上表劝刘备称帝,里面就用了大量谶纬和天象作为根据[3]《先主传》。儒家学者兼通图谶天象在当时尤其是巴蜀地区并不奇怪,谶纬方术在东汉大行,一些古文经学家也往往吸取谶纬方术作为以突出自己为现实服务的特点。巴蜀是扬雄的故乡,扬雄所作《太玄》在巴蜀的影响显而易见。《太玄》是什么?扬雄自己说:“经莫大于《易》,故作《太玄》”[2]《扬雄传下》史臣赞曰,可见《太玄》是根据《周易》而作。荆州学派领袖宋忠曾为《太玄》作注,陆绩曾经批评说:“夫《玄》之大义,揲蓍之谓,而仲子失其旨归。休咎之占,靡所取定,虽得文间义说,大体乖矣。”[6]陆绩《述玄》这固然说明宋忠注《太玄》不讲究象数占卜等方术,陆绩的批评正说明也有人坚持注玄应该讲方术,巴蜀地区的儒者包括谯周应该属于后者。
谯周的儒家思想表现在他对后主刘禅的劝谏上。刘禅喜好声乐游观,谯周上疏用历史经验进行劝谏,指出王莽末年,更始、公孙述兵多众广,然而都快情恣欲,怠于为善,游猎饮食,不恤民物。光武帝刘秀初入河北,务理冤狱,节俭饮食,动遵法度,于是邓禹自南阳追随之,吴汉、寇恂遥闻刘秀德行,举渔阳、上谷突骑迎于广阿。其余望风慕德者邳肜、耿纯、刘植之徒,至于舆病赍棺,襁负而至者,不可胜数,所以刘秀能以弱为强,战胜王郎、铜马、赤眉而成帝业。所以古语说“百姓不徒附”,只依附有德之人。他希望刘禅以德为重,“省减乐官、后宫所增造,但奉修先帝所施,下为子孙节俭之教。”[3]《谯周传》
谯周的儒家思想还表现在一统观上。生活在汉末天下分裂局面中,谯周希望结束战乱天下统一。曹丕代汉自立,在蜀汉群臣看来是“湮灭汉室,窃据神器,劫迫忠良,酷烈无道”[3]《先主传》的行为。这是诸葛亮等人劝刘备称帝表中的话,上表之人里面虽然没有谯周,但在此之前谯周等人已上过类似的劝进表,可见在谯周眼里,曹氏是窃据汉室迫害忠良的无道奸贼,天下应当统一,但担当此任的不是曹氏,而是刘备。刘备去世后,诸葛亮领益州牧,命谯周为劝学从事。诸葛亮北伐,病逝在北伐前线,谯周在家听到这个消息,立即前往汉中奔丧,不久朝廷下诏禁断,多数人被阻拦,只有谯周因行动得早到达汉中。[3]《谯周传》这些事实表明,从刘备进入益州直到诸葛亮去世,在十多年的时间里,谯周一直认为蜀汉应该是统一天下的承担者。
谯周的思想发生变化实在诸葛亮去世十多年以后,具体的表现就是他的《仇国论》。《三国志·蜀书》卷一二《谯周传》记载:“于时军旅数出,百姓雕瘁,周与尚书令陈祗论其利害,退而书之,谓之《仇国论》”。从这个记载可以考证出《仇国论》写作的大概时间,谯周写《仇国论》是在与尚书令陈祗讨论出兵征伐的利害,陈祗是在延熙十四年(251 年)吕乂去世后代吕乂任尚书令的,可见其《仇国论》的写作是在延熙十四年。为了说明谯周的思想变化,现将《仇国论》引述如下:
因余之国小,而肇建之国大,并争于世而为仇敌。因余之国有高贤卿者,问于伏愚子曰:“今国事未定,上下劳心,往古之事,能以弱胜强者,其术何如?”伏愚子曰:“吾闻之,处大无患者恒多慢,处小有忧者恒思善;多慢则生乱,思善则生治,理之常也。故周文养民,以少取多,勾践恤众,以弱毙强,此其术也。”贤卿曰:“曩者项强汉弱,相与战争,无日宁息,然项羽与汉约分鸿沟为界,各欲归息民;张良以为民志既定,则难动也,寻帅追羽,终毙项氏,岂必由文王之事乎? 肇建之国方有疾疢,我因其隙,陷其边陲,觊增其疾而毙之也。”伏愚子曰:“当殷、周之际,王侯世尊,君臣久固,民习所专;深根者难拔,据固者难迁。当此之时,虽汉祖安能杖剑鞭马而取天下乎? 当秦罢侯置守之后,民疲秦役,天下土崩,或岁改主,或月易公,鸟惊兽骇,莫知所从,于是豪强并争,虎裂狼分,疾博者获多,迟后者见吞。今我与肇建皆传国易世矣,既非秦末鼎沸之时,实有六国并据之势,故可为文王,难为汉祖。夫民疲劳则骚扰之兆生,上慢下暴则瓦解之形起。谚曰:‘射幸数跌,不如审发。’是故智者不为小利移目,不为意似改步,时可而后动,数合而后举,故汤、武之师不再战而克,诚重民劳而度时审也。如遂极武黩征,土崩势生,不幸遇难,虽有智者将不能谋之矣。若乃奇变纵横,出入无间,冲波截辙,超谷越山,不由舟楫而济盟津者,我愚子也,实所不及。”[3]《谯周传》
在《仇国论》中,谯周虚拟了两个国家,一个是因余国,一个是肇建国。因余国小而弱;肇建国大而强。实际上因余国暗指蜀汉,肇建国暗指曹魏。又借因余国的高贤卿和伏愚子两个虚拟人物的对话表达自己对蜀汉连年用兵的看法。此时的谯周再也不像拥护诸葛亮那样拥护当局对曹魏连年用兵了,并认为曹魏并非当年的项羽,蜀汉也不是当年的刘邦,不可能以武力征服,只能像周文王那样审时度势,恤众养民,发展壮大自己,以图将来。
谯周思想的变化与当时形势的变化有密切关系。在蜀汉政权内部,由于诸葛亮、蒋琬等人的相继去世,人才非常缺乏,不断地对曹魏用兵又大大消耗了国力。陈祗当政后,虽然位在姜维之下,但姜维常年领兵在外,远离朝政,陈祗对上逢迎取悦于后主,对下与宦官黄皓互为表里,宦官黄皓开始干预政事,蜀汉的政治正走下坡路。在曹魏方面,以司马氏为代表的士家大族势力已经崛起,在镇压了一系列政治上的反对势力后,政治日益稳定,军事上日益强大。在这种情况下,谯周思想的变化就不是偶然的了。
谯周的思想变化在蜀汉政权的知识分子中是有代表性的。蜀郡成都人杜琼,少年师从任安,精通《周易》和图谶。他先后在蜀汉政权中任议曹从事、左中郎将、大鸿胪、太常。晚年“阖门自守,不与世事”。我们可以从他与谯周的对话中发现他这种态度的原因。谯周问:“昔周征君以为当涂高者魏也,其义何也?”杜琼说:“魏,阙名也,当涂而高,圣人取类而言耳。”他发现谯周一脸惊诧,问:“难道还有什么可奇怪的吗?”谯周说:“我还是不明白。”杜琼进一步解释说:“古者名官职不言曹;始自汉已来,名官尽言曹,吏言属曹,卒言侍曹,此殆天意也。”[3]《杜琼传》杜琼对谶语“当途高者魏也”以及“属曹”、“侍曹”的解释,表明一些知识分子正在对蜀汉政权失去信心。杜琼死于延熙十三年(250 年),正是谯周作《仇国论》前夕。杜琼死后,谯周又根据杜琼生前所言作这样一段谶语:
《春秋传》著晋穆侯名太子曰仇,弟曰成师。师服曰:“异哉君之名子也! 嘉耦曰妃,怨偶曰仇,今君名太子曰仇,弟曰成师,始兆乱矣,兄其替乎?”其后果如服言。及汉灵帝名二子曰史侯、董侯,既立为帝,后皆免为诸侯,与师服言相似也。先主讳备,其训具也,后主讳禅,其训授也,如言刘已具矣,当授与人也;意者甚于穆侯、灵帝之名子。[3]《杜琼传》
后主景耀五年(262 年),宫中大树无故自折,谯周深感忧虑,又不能对别人明讲,便在柱子上写了这样一句话:“众而大,期之会,具而授,若何复?”意思是:曹字有众多的意思;魏字的意思是高大的宫阙;天下当会聚在曹魏的统治下,把一切都准备好了然后授给别人,这样怎么还能有再继立起来的君主呢?[3]《杜琼传》至此,谯周仍未放弃天下应该统一的信念,只不过这个统一者从蜀汉变成了曹魏。
景耀六年(263 年)冬,曹魏大举伐蜀,魏大将军邓艾克江由,长驱直入,直至蜀汉都城成都。后主召集群臣会议,有人提出孙吴与蜀为盟国,可以投奔孙吴。有人认为南中地区阻险斗绝,易以自守,宜可奔南。谯周却提出:
自古已来,无寄他国为天子者也,今若入吴,固当臣服。且政理不殊,则大能吞小,此数之自然也。由此言之,则魏能并吴,吴不能并魏明矣。等为小称臣,孰与为大,再辱之耻,何与一辱?且若欲奔南,则当早为之计,然后可果;今大敌以近,祸败将及,群小之心,无一可保? 恐发足之日,其变不测,何至南之有乎![3]《谯周传》人们历来对谯周的主降颇多非议,其实在谯周看来,由曹魏统一天下的大局已定,不但蜀汉改变不了,孙吴也改变不了。尽管谯周对蜀汉的信心前后有所变化,但对天下统一的追求和向往一直没有变,顺应统一大势,正是谯周儒家思想的体现。
[1]常 遽.华阳国志校注[M].刘 琳,校注.成都:巴蜀书社,1984.
[2]班 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82.
[3]陈 寿.三国志[M].裴松之,注.北京:中华书局,1982.
[4]司马彪.续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82.
[5]魏 征.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82.
[6]严可均.全三国文[M].北京:中华书局,1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