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明亮
(湖北理工学院人文社会科学部,湖北黄石435003)
20世纪初,中国民族工商业获得了一定程度的发展,企业人才结构发生了某些变化,社会革新潮流不断向前,推动着中国近代化的进程,而经济的近代化又吸引着更多的人才进入到企业界。与19世纪晚期相比,20世纪20年代,具有比较自觉的文化管理意识的企业家逐渐增多起来,企业家精神开始发育。但是,在我国民族工业的发端时期,为数众多的企业组织和经营管理体制,大都因袭传统模式,未能摆脱落后状态,商学知识还未得到普及,多数企业家因缺乏详密之知识,远到之眼光,往往奔兢万流,徒成泡影。这一时期在中国实业界崭露头角的穆藕初,则是在中国以率先引进和推行现代科学管理理论而著称的新一代民族企业家,中国近代经营理念可以说正是在穆氏这里才算有了比较清晰的理论形态[1]296。在倡导科学管理理论的同时,穆藕初更为关注的,则是企业界的精神因素,他认为,影响中国经济进步的症结在于缺乏良好的企业心理因素以及良好的企业家精神。
学术界对鸦片战争以来百年间中国商人(包括企业家)的主观精神世界缺乏系统的研究。以往的研究,要么是一种“纯经济史”式的,要么是一种“纯思想史”式的,少有在经济史与思想史、社会史与心态史之间进行一种综合性研究,缺乏对经济行为与文化价值观念相化合而生出的经济价值观、经济伦理观、企业文化观、企业家精神等经济的“主观领域”的考察,由此造成经济研究与文化研究的相对割裂,从而难以深入探讨二者水乳交融的内在联系。本文不揣浅陋,拟以穆藕初为研究对象,对中国早期社会精英在企业家精神构建方面的探索作一考察,以弥补这方面的缺失。
一
20世纪20年代,日本利用“一战”这一千载难逢的机遇,将其国内众多小厂联合成九大棉业公司,一举击败欧美,霸占了东方大市场,我国东北、华北的纱布市场,几乎全部被日商垄断;东南沿海地区也受到日产纱布倾销的巨大压力,从而导致华中、华南以及西南各地纱布市场竞争加剧,形成了外资纱厂与华商纱厂、沿海纱厂与内地纱厂之间一场短兵相接的市场争夺战。为扩大棉源,减轻原棉成本,日商每年深入内地直接从农民手中定购棉花,使得“内地棉业采购权,不几为日人囊括”。与此同时,日商还在上海设立取引所(即交易所),垄断棉花纱布业交易,使得我国实业主权“落于蓄意倾覆我国棉业之外人手中”。作为中国棉业的代表,穆藕初清醒地看到日本在华争夺棉业市场将严重地威胁着民族工业的生存和发展,他指出,日人“不惜以全副精神进行其在华棉织业之计划,培植其在华棉织业之势力,扩张其在华棉织业之地盘,务期压倒华商以达其垄断在华棉织业贸易之目的”[2]。穆氏怀着“实业救国”的理想,主张通过振兴工商业,参与市场竞争,挽回已失的利权,以避免在列强的全球扩张下面临亡国灭种的悲惨命运。
当时,我国新兴的民族资本工业企业,均困扰于以工头制为模式的落后管理体制,难以向振兴实业的更高目标迈进。在美国留学5年之久的穆藕初,回国后即在上海等地先后创办和参与创办了德大、厚生等5家纺织厂,显示出极为卓越的经营才能,深受同业中人好评。尤其是厚生纱厂,技术设备先进,管理体制“益见完善”,出品之佳,为当时“上海各纱厂之冠”,因而“国人欲办新纱厂者,皆自参观先生之厚生纱厂为入手,且多派员至厂实习,无形中厚生不啻为在华纺织机器之成绩展览会及实习工厂”[3]456-457,穆氏也因此比较顺利地将企业纳入近代化经营管理的轨道。但是,从当时棉纺织业乃至整个民族资本工业企业的状况来看,还有相当多的企业管理阶层不尽如人意,股东之间互相倾轧,一些封建传统因素依然盘根错节。穆藕初观察到,同日商企业相比,华商纱厂的腐败无可讳言,企业的主办者不知经营厂务,对于“如何可使出品佳良,如何可使耗费减少,皆茫然不知也”,且“厂中要职悉委私人”。穆氏感叹道,如果华商企业家“但知肥私囊而无责任心,管理不善耗费过多”,那么,“人事之不尽,固不能全归罪于天时也”[2]。
鉴于日商率先在上海设立交易所操纵棉纱价格,致使不少民族资本经营的棉纱厂破产倒闭的现实,穆藕初遂于1920年联合志同道合者6 人,发起组织上海华商纱布交易所,额定资本300 万元,每股50 元,共6 万股。该交易所设立方针系与先前成立的日商棉花纱布交易所相抗衡,力图维护中国棉花纱布贸易主权和秩序。不料,交易所设立后,实业界不务本业者群趋交易所,“不从实际上立脚,专向幻空中捉摸,……视贸易如赌博,作孤注之一掷”[4]101-102,最终酿成交易所风潮,以致“死者死,逃者逃,变产质衣者踵趾相接”。
穆氏痛心疾首,他指出,中国实业发展之所以滞缓,与中国办理实业的人“寡于经验,短于见识”、缺乏一种真正的企业家精神有关。他总结道:“十年来扰攘原因,在乎见异思迁之无恒心也,尔虞我诈之无诚意也,因循苟且之无积极思想也,人自为战无互助精神也。”[4]79
二
穆藕初从国外留学归来投资创办纱厂,他首先想到的并不仅仅是自己工厂的成败,而是整个民族棉纺织业怎样迅速摆脱落后状态,进入到先进行列。通过对中国实业破产原因的观察,穆藕初大声疾呼:需从根本上振兴中国的企业家精神,去除“无常识、少精神、重意气、轻血本”的大病,幡然悔悟,转而“重信用、集资财、使学术、绞脑汁、奋精神”,“以奔赴此实业救时之一主义”[4]39。至此,近代中国企业家精神的内涵亦随之面目一新。
穆氏构筑了近代中国企业家精神完整的理论体系,值得我们重视和挖掘。其一,重信用。中国自古就是一个强调诚信的国家,只是到近代以后,传统的诚信观在一部分新式商人当中开始逐渐淡漠[5]。新式的股份制企业变为敛财的工具,“华商陋习,常有借招股欺骗之事……招集股份,竟有诳骗,事未办,资已用罄”[6]355-356;交易所演化为投机场所,职员监守自盗,“破坏信用,扰乱市面”。棉业也概莫能外,一些棉花商人或在棉花中掺水,或掺杂作伪、以次充优,为获取眼前利益,采取种种欺诈手段:“西人性又率直,易受欺蒙。当时售与西商之花,名曰夷花,其潮分亦特别加重,而交通不便,一往返间,动需半载,运棉到彼,往往霉烂。时有某奸商掺水入棉,尚不满意,另加砖块于包内,以充重量。不料此项棉花,运往外国,花中潮分,被砖块吸收殆尽,故棉花并不霉烂,而花质亦独优。该外商因此而获利。翌年,该外商又来华,找寻掺加砖块之奸商,拟再与作交易,该奸商受良心责备,未悉来者真意所在,误以为寻仇而至,早已杳如黄鹤矣”。穆藕初看到世风浇漓、人心不纯的现实,忧心忡忡,“藉蒙蔽以射利者,破坏信用,奚啻花商之自杀,……苟不及早觉悟,革除此项积弊,棉花业一败涂地之日不远矣”[4]32。针对当时尔虞我诈、相互倾轧的商业歪风,穆藕初强调传统的诚信伦理在新的历史条件下仍然有其积极作用,企业家的“德性者乃人生坚实稳固之根基也,诈欺乃取亡之途,吾其救之以诚实。……今日任务之准备,不可不首在此锻炼德性上下至大之功夫”[4]82。
其二,集资财。在竞争压力日益增大的环境下,团结合作对于中国企业家来讲显得尤为紧要。企业家既是竞争合作规则的制定者,又受制于这些规则。对于我国纺织业心腹大患的日本,国内各业皆应连成一气,才可“长驱猛进,所向无敌”。反观我国企业界,莫不人自为谋,各不相顾,“谁家痛痒无异秦越人之视肥瘠”。穆氏根据达尔文的进化论,认为在自然系统中存在的优胜劣汰的生态进化规则,在社会系统中也同样适用,如果企业缺乏团结力,必将导致出品参差不齐,成本难望减轻,“际此竞争剧烈之时代,其不受淘汰者几希矣”。他甚至认为,中国纺织业之所以不如日人,不在学识与能力方面,而在于无团结精神上,故“我国纺织业家,不图自卫则已,苟图自卫,须进一步储备与人奋斗之实力,欲储备此奋斗之实力,舍团结外无他良法也”[4]45。
其三,使学术。穆藕初在美国留学期间,对西方棉纺织业的改革与进步有很深的感触,一种急于使国内棉纺织工业界中人从昧于世界大势中惊醒过来,清除积弊,改进技术,改善企业经营管理的心情便油然而生。穆氏通过对中、日两国纱厂在借贷利率、税则税率、生产成本、技术设备、原料取给、销售渠道等方面逐一进行比较,揭示出当时中国棉纺织业得不到振兴的两大症结,即管理不善与技术不精[7]192。在穆藕初看来,企业家是技术革新的主力军,企业家精神的灵魂就是要顺应时代的发展,推动生产力的不断突破与提升。因此,科学管理思想构成了穆藕初企业经营理念的核心内容,无论是在美国留学期间还是回国以后,他对泰罗的“科学管理法”一直十分推崇,认为“无论个人与家庭,社会与国家,种种事业,参用此项新管理法,无不立收奇效”[8]220。
其四,绞脑汁。如果说“使学术”是为了完善企业内部机制、提高效率而采取的举措的话,那么,“绞脑汁”则是为了使企业存身于“商战”的激流之中。企业家不光要懂得生产什么、如何生产,更要懂得其产品的销路如何、是否受到消费者的欢迎,这些均是市场营销所要解决的问题。而直接为市场营销提供依据的市场调查,则构成市场营销的前提和基础。穆氏十分重视市场调查,他曾指出:“凡百事业之最大缺点在乎无调查”,一些创办新式企业的人,往往“径情直往,事前不知调查与考虑,贸然从事,昧于商业之需求,徒自热心而虚掷金钱”,而正确的做法应当是在从事生产之前,“必须精确调查,一国多国,乃至全世界人众需要之所在”。他批评棉业中某些所谓的企业家,对棉业的情况完全昧于商情,胸中无数,“市面之涨落情形,由外人之口述而定”[8]117。调查之外,研究工作也占有重要的地位,研究的目的在于不断提高产品的质量,增强其市场竞争能力,谋定而后动,“发在机先”,凡经营战略、产品营销、市场分布、消费心理、竞争对手,无不需要“绞脑汁”,进行认真的研究。
三
尽管穆藕初经营企业有方,但在中国当时内忧外患的大环境下,他的经营活动也并非一帆风顺,而且到头来也难免遭受失败的厄运。在他成功地组建了第一家纱厂之后,本欲联合若干小的纺纱厂组织一家规模稍大的工厂,“盖范围较大则实力自厚,既省耗费又利竞争”,但初步实行的结果发现完全不能实现,围绕经理职位问题、经济问题、用人问题,股东中无时不发生冲突,只好放弃这一打算,而另组一规模较小工厂[9]54。1922年,厚生纱厂因扩建,在扩充资本额及用人问题上,穆藕初与其他大股东发生冲突,遂于当年4月辞去厚生纱厂总经理职务。在随后几年,特别到了20世纪30年代以后,他所创办和经营的大多数企业先后陷入困境。
企业经营失败使晚年的穆藕初“心绪甚恶劣”,郁郁寡欢,“而于商人性质,观之更透彻”,他感叹“余也投身社会事业已久,阅人多矣,深慨心术之坏,至此而极”。穆氏开始思考,企业家和一般商人究竟有什么区别。在他看来,企业家首先是一种精神,这种精神,不仅是要诚信经营、团结合作、不断创新、追求完美,而且要有一种信仰来振奋精神。信仰是企业家精神的底端,中国实业界“苟不得一潜势力以矫正之,惊醒之,正(真)不知伊于胡底”[4]211。当然,这一“潜势力”可以用宗教信仰来支撑,如马克斯·韦伯从新教伦理所引申出的资本主义“天职”观,这种西方近代“资本主义精神”是来自基督教伦理,它以赚钱为目的,把“增加上帝的荣耀”作为“天职”[10]54-55,因此它带有宗教信仰的意义。不过,信仰也不一定局限于宗教信仰,穆藕初就主张“发明吾国固有学说,以救济人心”[4]211。在穆氏看来,这种“天职”观念不复远求,在中国的传统文化就有:“即孟子所谓‘古之人修其天爵者是’。人不论托业何途,对于所立地位,皆有发达其业务之天职,必如是方可以无愧乎为职业家”[8]132。
穆藕初指出,中国近代企业家精神缺失,企业家“无专业,常迁转在事业场里,随意变动,视自身如旅客,对职守如传舍,不负其应负之责任,不尽其当尽之心力”,以致“百业之衰败,胥由乎此”[4]93。他所要唤醒的企业家“天职”,就是要恢复华商固有的传统价值观,并融入现代企业精神,形成一种尽心尽责的敬业精神和职业观,“世界上无论何种微细事业,业之者皆得提起精神,发挥其能力,扩大自家之责任,增高所业之地位,此盖不以泛泛之职司视之,而确认自己对于所事有绝大天职在”[4]93。
对于企业家来说,培养这种“天职”观,首先要“奋精神”。穆氏着眼于世界政体更替的规律,提醒国民对国家前途不应当纯抱悲观:“平心论之,此亦生存竞争之常态,不足为怪也。试检点世界变政诸国之旧史,每当政体变易,全国鼎沸,新旧两派,互相水火,历若干年,方始奠定。鉴于往事,知群情之不能翕然相容,而激起轩然之波澜者,诚为不易避免之一事,此殆进化之公例也。盖国民程度,须经过几何时日,受四方情势之包围,自然而然,每向愈上,久之终底于至善之地位。至善之地位,未可以一蹴几也,是以政治上、社会上所发现之种种恶现象,在过渡时代所不能免,仆以为无足怪者正在乎此。”[4]8
在穆氏看来,企业家一定要振奋精神,没有必要悲观,况且“人无乐观即有死气,国民多数不作乐观,即为亡征”。因为悲观者往往处世无进取精神,志气消磨,愤世嫉俗,如果“各界中人诚能竭尽心志,积极进行,无论何项事业,皆足振兴。所患者,一辈持悲观主义之人,敷衍所事,奄奄无生气,但见每日每时偾事耳”[8]147。
此外,企业家要以服务社会为己任,“世人咸知获利难,不知有钱而能用于正当之途为更难。各业苟有机会即可获利,惟用之于不偏不倚之途而适应社会之需要为可贵耳。”[9]42换言之,企业家需要有一种家国情怀,企业经营不过是社会经营的一部分。穆氏反对企业家的财产仅仅是为子孙谋福的传统观念,提倡财富周济社会,贡献慈善事业,他说:“子孙而贤何必需此,子孙而不贤无福享受,任意挥霍,转眼落魄穷途。试看古来多少富豪曾有几人能使子孙保其世产,垂之永久。……手有余钱能用之于社会有益事业上,此真不失富家翁态度,国家社会间,而多此等富家翁即国家社会之大幸。”[4]197
可以看出,穆藕初企业家精神的构筑融合了中西经济伦理思想,带有鲜明的时代特征和创新精神。毫无疑问,随着西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引入,中国近代企业家精神中的核心内容,诸如,市场观念、竞争观念、科学管理观念、创新观念等也相应引入,中国近代企业家精神观念主要从西方移植过来,这是不争的事实。但穆藕初的可贵之处在于,他主张这种文化的移植应以中国本土的商业传统和价值观念为基底,融合西方文化和中国本土文化,内涵应更为丰富,既包括介于传统与现代之间的经济伦理精神、企业精神、商业道德,又包括民族主义意义上的利权思想、国家主义、世界意识等等。穆藕初企业家精神的论述,均着眼于企业家素质的整体提高以及中国实业的根本振兴,在中国近代企业家精神的发展史上具有拓荒的积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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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穆藕初.藕初文录:上[M].上海:商务印书馆,1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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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赵靖,易梦虹.中国近代思想史资料选辑:中[M].北京:中华书局,1982.
[7]徐鼎新.中国近代企业的科技力量与科技效应[M].上海: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
[8]赵靖.穆藕初文集[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
[9]穆藕初.穆藕初五十自述[M].上海:商务印书馆,1926.
[10]马克斯·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