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彦
(合肥工业大学 外国语言学院,安徽 合肥230009)
19世纪末文坛的弄潮儿、唯美狂奥斯卡·王尔德,在逝世后的100年里,被人们关注的似乎都是他的丑闻事件以及其惊世骇俗的言论和生活方式。他被称为“声名狼藉的牛津圣奥斯卡”,其唯一的一部小说《道连·葛雷的画像》也被冠以“不道德”的标签。而百年后的当今文学评论界对王尔德及其作品又有了新一层次的认识,他越来越多地与“道德”联系在了一起。
在中国陆建德教授在2000年就明确表述了王尔德并非是放弃了道德意识,而是他拥有更高的属于自己的道德要求。[1]842005年,刘茂生教授发表文章阐述,王尔德是享乐主义伦理与唯美主义艺术的契合,小说《道连·葛雷的画像》里充分证明了道德的印迹;他指出王尔德道德中存在着矛盾,既有利他主义的道德倾向,又有利己主义的道德倾向,更有享乐主义的道德倾向。[2]85-90从20世纪末开始,西方评论界对奥斯卡·王尔德的评论以形形色色的主义为背景,分析了王尔德和其作品的多样性和现代性。值得注意的是,2001年剑桥大学出版社出版了由Jil Larson著的Ethics and Narrative in the English Novel:1880-1914,书中分析王尔德时提出了一个新的概念——唯美主义伦理观(aestheticising ethics),[3]13但是作者只是给出这样一个抽象哲理性的概念,没有定义出具体含义,更未进行文本分析。
王尔德的美学思想不仅继承了佩特的唯美主义,同时更是吸纳了罗斯金的道德理智。事实上,标榜艺术无涉道德的王尔德所追求的是一种更高要求的道德标准,其貌似“不道德”的唯美主义美学观背后是其有体系的伦理观。小说 《道连·葛雷的画像》集中体现了王尔德的伦理观:唯美主义道德观和人道主义道德观的结合。
作为英国唯美主义的代表人物,王尔德艺术化的言行举止和生活方式与理性、克制、功利的维多利亚时代价值观是格格不入的。因此王尔德被他的时代所不齿,认为他“否定道德,赞美腐化。”[4]258王尔德真的是从不关乎道德吗?仔细分析他作品里的“浪荡子”,我们会有新的认识。这些浪荡子们个个聪慧过人,愤世嫉俗,妙语连珠,他们不满现实的社会,蔑视当时社会的价值观。但不能说这些浪荡子们没有道德观,只是异于传统的维多利亚道德,是一种更高标准的道德要求,他们秉承希腊哲人伊壁鸠鲁的衣钵,追求不受干扰的宁静状态,认为最大的善就是快乐。虽然今天“伊壁鸠鲁”这个词已经具有贬义,但当初伊壁鸠鲁却是在强调,持久的快乐比强烈的快乐更重要,精神的快乐总体来说高于肉体的快乐,自我的欲望要节制,平和的心态能让人们抵御痛苦。[5]36所以,王尔德笔下的浪荡子们极力贬低清规戒律,认为维多利亚时期的道德要求严重阻碍了人类心智的发展。他们选择艺术作为避难所,选择语言作为反抗社会价值的工具,沉浸在玩弄文字的游戏中,对外界社会看得很轻很淡,但在他们内心深处,对道德是有着近似于本能的要求的。
小说《道连·葛雷的画像》中的亨利·沃登勋爵就是典型的王尔德式浪荡子,也是唯美主义伦理观的典型代表。在文中亨利是位高谈阔论却并没有任何行动的看客。他用机智的警句嘲笑虚伪的维多利亚时期的功利主义道德,被认为是给葛雷带来坏影响的人,他乐于观察葛雷的每一步变化并做出评论,但自己却远离各种罪恶。其实“不道德”的亨利有着自己坚定的道德立场,即然功利主义道德往往和行动相联系,他就切断和行动的关系。他视道德为一种本能,而非世俗的一种要求,于是虽身处虚伪的社会,内心却有份平静能够使他置身度外。他追求的幸福就是保持心灵的平静,他的人生态度就是时时、事事置身度外。
有学者将亨利·沃登的道德倾向总结为享乐主义道德和利己主义道德,其实不然。沃登勋爵在文中有这样一段表述,“好就是顺乎本性,被迫迁就别人就是违反本性。自己的生活极为重要。至于别人的生活,如果你愿意做一个正人君子或清教徒,你可以宣扬自己这方面的道德观,但别人的生活毕竟不干你的事。此外,个人主义的目的实际上是比较高尚的。所谓现代道德就是接受当代的标准。我认为,任何有教养的人接受当代的标准就是最不道德的行为。”[6]85可以看出,亨利看重的是合乎本性的、属于自己的高尚生活,而不是受制于别人、被迫接受的生活。他认为,“人生的目的就是自我的发展,充分表现一个人的本性,这就是我们每个人活在世上的目的。如今的人们害怕自己。他们忘了高于一切的一种义务就是对自己承担的义务。”[6]22所以,无论外界怎样的干扰,他都是幸福快乐的,因为他的内心不会失衡,他可以睿智地在一旁观看众生。正如画家贝泽儿对他的评价一样,“你从来不说正经话,也从来不做不正经事。[6]8
每一个王尔德的浪荡子身后都有一个粗俗、庸俗的世俗世界,所以叶芝曾说,“浪荡子们的妙语警句就像是响荡在疯癫时代的李尔王小丑的声音”,[7]162能够让他们做到众人都醉我独醒的便是王尔德的唯美主义道德观:追求内心的平静,做到超脱世俗。
《道连·葛雷的画像》中的画家贝泽儿·霍尔渥德给人留下的印象是有别于王尔德作品中 “浪荡子”的。他更像是一个严于自律的清教徒,有着强烈的责任感。虽然他信奉唯美主义,但他的道德标准却和亨利·沃登勋爵有很大差别。要全面地分析王尔德的伦理观,我们不能只关注哪些有名的浪荡子们而忽视了像画家霍尔渥德这样的人物。其实,从他的童话和戏剧作品中,我们不难发现王尔德的另一面:他的慷慨,对弱者的人文关怀,对宽容和同情的渴求。从而我们可以确信,画家贝泽儿·霍尔渥德并不是王尔德作品中的特例,而是其中重要的一部分。正是这一部分人物折射出王尔德伦理观的另一面——人道主义道德观,它起源于文艺复兴时期的人道主义提倡关心人、爱护人、尊重人,所以这里借用这一概念来总结这一面。
王尔德的人道主义道德立场在其童话和戏剧作品中是无处不在的,例如童话《快乐王子》和《自私的巨人》表现出的人文关怀,戏剧《少奶奶的扇子》表现的宽容主题等。通过对画家霍尔渥德言行的伦理分析,可以清晰地发现《道连·葛雷的画像》中占主导地位的是救赎主题。霍尔渥德是葛雷美的发现者和崇拜者,同时也是美的守护者和拯救者,发现葛雷的堕落后他会积极地去拯救他。
葛雷第一次遇到亨利就被其吸引,当两人一同离开霍尔渥德的画室后,“画家颓然倒在沙发上,脸上现出很痛心的表情”。[6]35此时的霍尔渥德就已经开始担忧起葛雷的未来,脸上的痛心反映出他内心的焦虑。当渐渐意识到葛雷的变化时,霍尔渥德备受煎熬,他总是给葛雷提出“忠告”,惹得正寻求新鲜刺激的葛雷抱怨道:“他讲的话我听得心烦……贝泽尔是个再好不过的人了,可我觉得他有那么一点迂腐”。[6]62画家的好心被误解,被嘲笑,但宽容的他从没有放弃对葛雷的救赎。得知葛雷的情人死亡的消息后,霍尔渥德担心、难过,一宿没好好睡觉,第二天一大早就过来安慰当事人。当看到葛雷漠然的态度后,伤心的画家双手掩面,悲切地说:“当初你纯朴自然,现在却矫揉造作。你本来是世界上最清白的人。如今,我不知你被什么迷了心窍。你说话好像全无心肝,没有半点同情心”。[6]117善良的画家幻想唤醒葛雷的良知,找回曾经“有那么多善良成分,有那么多高尚的品质”的年轻人,但是他的努力是徒劳的,并为此付出了自己的生命。
霍尔渥德和葛雷的关系终结于一场谋杀,画家最终死于他所崇拜的偶像之手。可怜的霍尔渥德想在离开前最后一次规劝葛雷洁身自好,要他利用影响“把人引上正道,而不是带入邪路”。[6]162可是,发自内心的忠告却惹怒了葛雷,为了证明什么才是真正的腐化堕落,葛雷将画家带到了画像面前,让自己丑陋的灵魂完全暴露在画家面前。看到“一张可憎可怕的脸从画布上向他狞笑”,霍尔渥德再一次颓然倒下,两手捂住面孔,低声说:“老天啊,道连,这是多么可怕的惩罚!祈祷吧,道连,祈祷吧,不要让我们堕入魔障。宽恕我们的罪过。荡涤我们的罪行”。[6]168他像慈祥的神父一样召唤着迷失的葛雷,却没能唤醒葛雷,反而激发了他的疯狂。最终,霍尔渥德死在葛雷的刀下,没有挣扎,没有叫喊,他“低头拱背趴在桌上,不自然地伸着两条长胳膊”。他死亡时的仪态不尽让人想起十字架上的殉道者耶稣的模样,甚至是他的尸体也如救世主的圣体一样消失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
霍尔渥德的死自然、干净、神圣,这正暗示了他心灵的纯洁以及他敢于牺牲自己救赎别人的品质,霍尔渥德正是王尔德的人道主义伦理观的体现者。
小说的主人公道连·葛雷在虚荣和欲望的冲动下,为了青春和享乐出卖了灵魂,犯下种种罪恶,最终丑陋地死去。而那幅代他承受一切岁月痕迹和灵魂罪恶的画像却重新容光焕发,散发着罕见的美。在道德和外在美的冲突中,王尔德坚定地维护着自己的道德立场,判了追求感官享受而内在精神腐败的葛雷死刑。
首先,道连·葛雷没能在精神上领会亨利·沃登勋爵的教化,只是简单地从字面意思在生活中照搬他的理论,陷入生活的囹圄不能自拔,进而一步步走向犯罪。亨利宣扬的唯美主义道德是一种本能,一种气质,一旦形成,就会择善而从,赞美赏善,摒弃粗俗。而肤浅的葛雷从一开始就乱了心智,听了亨利关于美的言论后,嫉妒画像的永葆青春,他祈求道:“如果我能够永远年轻,而让这幅画像去变老,要什么我都给!是的,任何代价我都愿意付!我愿意拿我的灵魂去交换!”[6]30欲望扰乱了他心灵的平静,诱使其尝试不同的经历,他已经不可能做到置身度外。遇到了西碧儿,葛雷疯狂地爱上了她的美和她表演的艺术。但当西碧儿因为陶醉在现实爱情中,不能艺术化地呈现她的表演时,他便毫无情义地抛弃了她,鄙视、轻蔑她。西碧儿的死让葛雷发现了画像的秘密,观察肖像变化的过程没有给他带来恐惧或忏悔,而是“一种真正的享受”,“生活本身以及他自己对生活无限的好奇心已代他做了决定。永不憔悴的青春、无法满足的欲望、神秘奥妙的享受、如醉如狂的快乐和更加疯狂的堕落——一切都将为他所有。而他的耻辱的重荷将由肖像承担:这就是一切。”[6]110此时的葛雷已经摆脱了灵魂的枷锁,完全投入到感官和肉体的享乐中。
葛雷所追求的生活不是亨利所倡导的艺术化的生活,而是堕落腐败的生活。相比较亨利的冷眼旁观,葛雷是个实实在在的行动家,受好奇心和欲望的驱使,放纵失衡的心灵愈陷愈深,他享受一切能带给他强烈快感的东西,哪怕只是短暂的,他视罪恶为一种生活经历,最终走向粗俗和犯罪。而对于犯罪,王尔德借亨利之口极力贬低,“一切犯罪行为都是庸俗的,正如一切庸俗行为都是犯罪一样。……犯罪是下层百姓的行当。我丝毫没有谴责他们的意思。我觉得,犯罪之于他们,犹如艺术之于我们一样,无非是寻求刺激的一种手段。”[6]228
葛雷的所为完全违背了唯美主义道德观,他已经不再是一个唯美主义者,而是一个低俗的道德败坏者。
至于王尔德在小说中主张的人道主义道德观,道连·葛雷更是一步步地在摒弃。在没有发现画像能承担一切之前,他的内心还是存有善意和悔过的。和西碧儿分手后,看见画像嘴角流露出细微的冷酷,葛雷对自己的行为进行了反思,他担心“他干的每一件坏事都将在画布上留下污点,毁坏它美丽的形象。他不再作恶了。画像变也罢,不变也罢,对他终究是良心的一面镜子。他要抗拒诱惑……他要回到西碧儿身边去,向她赔不是,和她结婚,努力重新爱她。对,他有义务这样做。”[6]99-100此时,他是将画像当作良知的镜子,悔悟自己的行为,准备救赎自己。但事与愿违,第二天亨利带来西碧儿自杀的消息,葛雷不自觉的自私心理开始为自己推脱罪责,最后做出抉择:让画像承担一切。此后,在享乐面前,他放弃了灵魂的救赎,对画家霍尔渥德的说教也开始变得不耐烦,甚至是憎恶。最终,葛雷完全摒弃了道德,将霍尔渥德杀死并焚烧。
道连·葛雷不仅没能遵守王尔德本能的唯美主义道德观的要求,也违背了王尔德基本的人道主义道德观的要求。因此,他不是唯美主义的殉道者,而是道德败坏的受罚者,他的死是道德的胜利。
王尔德,这位饱受争议的唯美主义倡导者,拥有自己坚定且深邃的道德立场:唯美主义道德是王尔德的理想要求,这种近似于本能的要求使他的浪荡子们成为真正的唯美主义者,而非道德败坏者;人道主义道德是王尔德的基本要求,反映了王尔德深深的道德责任感和使命感。小说《道连·葛雷的画像》中反映的双重道德立场没有使作品成为“无道德”的代言,反而是赋予了作品一种内在的张力,深刻揭示了道德的主题,对社会和个人的道德行为给与了批评,做出了判断。因此,他的作品不仅符合19世纪文学的总特点,即关注道德问题和表现道德主题,[8]23同时双重道德立场也使得王尔德和他的作品具有了现代性。
[1]陆建德.声名狼藉的牛津圣奥斯卡——纪念王尔德逝世100周年[J].外国文学评论,2000(2).
[2]刘茂生.王尔德:享乐主义和唯美主义地契合——以小说《道连·葛雷的画像》为例[J].外国文学研究,2005(6).
[3]Larson,Jil.Ethics and Narrative in the English Novel:1880-1914[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1.
[4]Tolstoy,Leo.What is Art[M].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62.
[5]Denis,White,Peterfreund.Great Traditions in Ethics[M].Beijing:Peking University Press,2002.
[6]王尔德.王尔德全集:第 I卷[M].荣如德,巴金,等,译.北京:中国文学出版社,2000.
[7]Beckson,Karl.Oscar Wilde:The Critical Heritage[M].London:Longman Group UK Ltd.,1988.
[8]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文学批评方法新探索[J].外国文学研究,200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