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拜集》虚静审美译介

2013-08-15 00:46
黄山学院学报 2013年1期
关键词:庄子境界诗歌

王 虹

(亳州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安徽 亳州236800)

11世纪上半叶,锡尔河下游的一支游牧部落,由突厥人组成的部队经过连年征战,在伊朗建立起自己的政权,也就是萨珊王朝之后的塞而柱王朝。伊朗人陷入比自己文明程度低的人的异族统治,昔日的民族自豪感渐渐被亡国失地的痛苦所代替,加上战乱频仍、异族入侵的长期侵蚀,人们的内心已经陷入焦灼和茫然的状态。现实的不如意使多数人退居自己的内心,寻求内心的片刻安宁和自我保全。多数人厌倦现实生活,憧憬美好的彼岸之花,崇尚避世独处、清心寡欲、超逸绝尘的精神生活。那时期的文学作品多表达了作者在静思冥想中对人生虚无的感慨,对宇宙无限的追问,对生与死的探究……。[1]海亚姆的诗无疑成为其中之一。由于他是一位天文学家,在超验的神秘之余,没有忘记对切合实际的客观理性的探讨和质询。但无论怎样,在海亚姆的诗里,都毋庸置疑的包含着一种境界,那就是虚静的审美境界。这种境界是文学作品所体现出来的境界,同时也是作者本人思想上的一种境界。无论从他所处的时代特点而言,还是从他的人生态度、狂放不羁的性格特征而言,或者是他豪放恣肆的文学才华而言,都会让我们想起中国先秦伟大的思想家、文学家庄子。庄子是自然主义科学家,是观察自然界的高手。从这点上来说,庄子和海亚姆都是热爱生活的人,都是持有客观唯物的自然观的人,都是理性的对自然、对人生的判断者,他们都不会堕入真正的虚无主义里去,他们所追寻的无非是一种理想的生活境界,这种生活是精神生活,这种境界无比美好,那就是虚静的审美境界。它体现出的不仅仅是文学作品表达形式上的审美,更多的是作者本人的思想理想和精神国度的美好状态。所有的这些特点决定了海亚姆的诗歌既具有玄远的思想价值,又具有浓郁的生活情趣。

在阅读中感觉《鲁拜集》就是另一部《庄子》。只不过一个是用诗歌的形式记录人生感叹,一个是用散文的形式来抒发自我悟得。相同的是,二人都站在哲学的顶端,俯瞰芸芸众生,居高临下的指引人类生存的方式和对自然的感知。两人都倡导世人用心贴近自然,与天地同呼吸、共命运,让沧海一粟的人生最终归于天地之间,来之于土而归之于土,不留下任何怨言。这种对于人生命运的最终勘悟,是一种彻头彻尾的致命的孤独。孤独产生美,而在孤独的忧伤中开放出的是至高无上的绝美的花朵——快乐。人生,处处开满了这种被叫作“快乐”的花朵。庄子的哲学,就是快乐的哲学。他教人们如何快乐地生活。而莪默则更进一步,他不仅仅告诉你人生看起来是无奈和痛苦的,其实是快乐的,而且还教会你及时行乐,尽情尽兴尽力尽意的享受自己的人生。因为假如你进入彻底的虚无之境,就进入了最快乐的境界,这就是人生的虚静之美。因为人生是虚无的外壳内包含着丰富的内容,唯一的途径是体验,而体验的过程,就是人生的意义所在。北京大学哲学系王博教授说:“哲学家是一直在思的,有时他倡导无思,可无思也是思的结果,这种思不是纯粹的思,无内容的思,而是关于生活之思。”“哲学家不只是生活着,告诉别人一种好的生活,或是更适当的生活,他还必须给出理由”,“不同的哲学就是哲学家们给出的不同的生活理由”。[2]

海亚姆诗歌里的哲学境界包含着丰富的内核与实质,那就是对生命价值的追求,对人生最高境界的追求,超越与自由,超越一切矛盾束缚,达到人生精神上的绝对自由。用庄子的话来说,就是做到真正的“逍遥游”。海亚姆和中国的李白一样,是庄子思想的承袭者。这不是故意地承袭,而是自然的灵犀相通。他们都在追求最美好的精神境界:虚静审美的境界。通过自己的诗,通过酒,表达这个境界。

在海亚姆的诗里,酒或酒壶是诗歌的主要道具。而酒壶是由泥(clay)捏成,泥则是由前人的骨灰幻化而成(clay在英语里有两个意思:肉体和泥土)。这样一个轮回,无情地揭示了人生的虚无,生存的两种形式的客观传递以及人的最终宿命。看似悲观的同时,可以感受到蕴涵在诗歌或诗人骨子里的放达与浪漫。作者的人生态度是达观的、温和的,他以酒为乐,忘记现世对自身的束缚,回归自然本真的存在,追求片刻的快乐与精神升华,陶醉在自己的精神花园里,沉醉而不知归路。这是对现实的反叛,是对现实的逃避,同时也是对自己本真的坚守。酒、酒壶,无疑成了作者最好的朋友。及时行乐的状态看起来与颓废很近,实际上是一种沉醉的状态,也是虚静审美的境界。

以下引用海亚姆的《鲁拜集》(Rubáiyát of Omar Khayyám)诗句,由英国诗人菲茨杰拉尔德(Edward FitzGerald)所译,[3]汉语译文按照汉语近体诗里的绝句形式翻译,力争在外在形式上尽量靠近英语四句诗的特点,同时在内在思想上,贴近海亚姆原来的表达初衷。因为道是相通的,用庄子的虚静审美艺术理论作为支撑,就可以把《鲁拜集》的精神实质更好地翻译出来。

先来看一下酒或酒壶在海亚姆的诗里所起的作用:

第五首:花庭已俱损,七环无出寻。美酒尚流芳,河畔溢馥芬。

第六首:大卫不多言,夜莺高飞欢。声声美酒劝,蔷薇绽红颜。

第七首:斟满此杯春意浓,冬装扔去万事空。时鸟欲还疑无路,良辰美景须从容。

又译:春归紫燕翔,行乐趁韶光。抛却烦心事,开怀共举觞。

第八首:纳霞或巴比,苦汁或甘醇。似酒滴滴尽,似叶片片陨。

第十二首:粗茶淡酒又何妨,乐向林间觅新章。但得佳人常相伴,清歌一曲至天堂。

又译:面包一块酒一杯,乡野欢笑翠林隈。浅斟低唱情难尽,人在天堂乐不归。

第十三首:或求今世辉煌,或叹先哲天堂。乐醉今日有酒,哪管远鼓擂响!

第二十一首:举杯暂且展愁颜,旧恨新忧抛一边。质本洁来还洁去,丹忱一片化云烟。

又译:斟满此杯休多言,时光飞逝枉自怜。伤嗟明朝与去日,不如行乐趁当前。

第二十二首:吾爱至尊至美,时光酿成琼浆。美酒尚未贪杯,逐一静卧坟场。

第二十四首:今朝有酒今朝醉,他日沦落尘与灰。尘灰埋尽你我骨,再欲歌酒实难为。

第三十六首:此瓮闷闷递弦音,疑为美人乐操琴。瓮沿冰冷轻触沾,多少温情留旧痕。

第三十七首:市集一处风沙漫,陶匠劲捶湿泥团。泥团嗫嚅发轻音,求求兄弟轻一点。

第七十四首(白话体翻译):昨日把今天的疯狂酝酿,还有明天的沉默、辉煌与绝望。来,喝酒!你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来,和你来的理由。来,喝酒!你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走,和你走的尽头。

统观以上诗句,酒其实就是一种意象,他代表了作者进入的一种欢乐的 “状态”,忘记尘世的烦扰,醉态之中享尽人生狂欢尽意的滋味,摆脱了一些牢笼和枷锁,失去束缚的灵魂是那么的狂放恣肆,优游自在!此时所有的爱人、爱情和美好的花园,都显得弥足珍贵。与刹那燃放的美丽的烟花和刹那绽放价值的生命对比,一时的尽心尽意的欢乐是那么的美好!它并不是彼岸之花,让人感觉遥不可及。这其实就是“坐忘”,是“心斋”,是“物我两忘”,也是“物化”,是“朝彻”,是“见独”。 酒是一种媒介。作者借助酒这种道具,进入了一种有声的狂放的虚静审美的境界。这是又一种旷达的人生体悟,是“大隐隐于世”的超凡脱俗,是精神世界的飞升和漫步,是精神世界里的“逍遥游”。酒其实就是“欢乐”的代名词,在作者的眼里甚至是他最亲密的爱人。那么酒壶就更是一种具有鲜明感性色彩的器具,它是女人的象征,是最美好的陪伴作者的生命。事实上,酒壶由泥土做成,而泥土里蕴涵着几番轮回的美丽的生命。因此酒和酒壶是作者最好的精神伴侣就再也不奇怪了。酒和酒壶是作者的精神回归,是美丽的故园,是作者永远的灵魂归宿。

展望海亚姆的这个虚静审美境界,我们会看到庄子哲学的影子,它是那么的清晰和亲切。庄子说:“醉者神全”。孔子说:“怪力乱神”。儒家道家对待酒的不同态度让人一目了然。这同时反映了儒、道两家关注视点的不同。儒家关注的焦点是人在社会中的定位和作用,而道家关注的焦点则是人在天地之间的定位和作用;儒家看重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道家看重的是人与天地或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儒家对待社会的态度是积极参与,道家对待自然的态度是积极顺应。二者都是伟大的哲学,不能说哪个境界更高一些,只能说是二者对待人的存在的态度不同。海亚姆的人生经历和庄子、李白有相似之处,即他们都曾积极参与过政事,做过官,但最后他们进入的人生境界无一不是虚静审美,即退居内心,忘记外部的世界。这是一个很值得我们思考的问题。对人类有责任感和使命感,积极参与,看破红尘,最终为人类找寻到一条最好的出路,也许这个过程就是三者均已体验的过程,最终的结局是抵达自己所要的理想之路——给人类指点迷津。

海亚姆的哲学境界和庄子的哲学境界主要复合在对人生虚无的感叹和对生命轮回的慨叹上,表现在对生与死的理性判断与乐观态度上,同时也表现在对权利和名誉的淡泊和对世事纷扰的厌倦上。用一句话说就是“看破红尘”。但这四个字不足以表达二位哲人和智者最终的精神境界。这种境界淡远而豁达,只有在精神上修炼到一定程度的人才可以抵达。

诗歌中表达的时光的飞逝、宇宙的运转:

第一首:醒来金乌升,驱散漫天星。夜幕随声落,金矛射塔顶。

第三首:鸡鸣人已在,房前叫门开。暂作短时留,一去不回来。

第四首:春至万物苏,智魂退守独。素手枝间摇,轻叹似有无。

第九首:清晨玫瑰次第开,难寻落红暗香来。初夏一抹胭脂色,彭祖大椿远尘埃。

又译:君言花开满千树,我因花谢总伤痴。年华易逝催人老,美景当前须及时。

诗歌中表达的对权力地位的淡泊和人世轮回的沧桑:

第十首:将相与王侯,帝王与贵胄。任他随风去,无须问根由。

第十一首:随我垄田上,左耕右边荒。贵贱俱已忘,王座任谁让。

第十五首:有人节种惜粒,有人散谷如雨。死后纵变金泥,无人土中掘取。

第十六首:功名利禄俱尘埃,犹如雪花落沙台。辉煌片刻成追忆,刹那烟花不再来。

又译:富贵荣华俗人梦,追名逐利世喧嚣。百年撒手人寰去,恰似雪花荒漠消。

第十七首:此为破旅馆,门开昼夜间。王者来而往,永辞遵大限。

第十八首:狮子蜥蜴之场,华殿王醉荣光。昔日勇猎沉睡,野驴践踏其上。

第十九首:寂寂帝王坟,蔷薇溢馥芬。红花凝碧血,直似美人魂。

诗歌中表达的人生虚无和对生与死的慨叹:

第二十三首:恣意寻欢古居处,夏花绽蕊正当时。今天卿卧白骨上,他日吾成蝼蚁食。

第二十六首:圣贤阴阳明见,似述愚哲要点。陈词刹那散尽,尘土封口瞬间。

第二十八首(白话体翻译):我播下智慧之种,又努力使它葱茏。却丰收不过如斯——但若来如流水,必将去似轻风。

第四十七首(白话体翻译):当来世的你我俱为消失,这世界还会漫长的维持。你我的来去,被人忽视,正如汪洋的波涛,抛弃在沙滩的石子。

第六十三首(白话体翻译):啊,来和古老的伽叶默一起,留下智者们空自唏嘘。天底下只有一个真理,其余全是欺人和自欺。日月如梭,时光飞逝;那曾经绚烂的花朵,终将永远的去死。

诗歌中表达的人世的纷扰无益和对现世生活的厌倦:

第二十五首:未雨绸缪,庸人自扰。高塔真言,皆为徒劳。

第七十二首(白话体翻译):我们把这倒置的碗叫做“天”,被囚的我们爬行着苟延残喘。不要举手向天祈求任何救援,它如你我疲弱乏力向前滚翻。

所有的这些诗歌,无非向读者传递这样一个信息:人生是虚无的,快乐是无限的。每个人只要抛弃对现实的依赖,抛弃对欲望的满足与奢求,就会摆脱欲望的牵制,摆脱生活对人的束缚与扼制,只要忘记外部的世界,回归最本真的自我,人就可以抵达最快乐的极限,那是人生之大善——宁静。这不是毫无追求,而是追求人生最大的价值:达到内心永恒的宁静,进入最唯美的人生境界——虚静的审美境界。生活的乐趣也不过如此,那就是找到真正的自我,和自己的内心进行对话,保持纯真和质朴的情感,回归自我最真纯的精神世界。

20世纪80年代以来,西方翻译研究中出现了“文化转向”的趋势,翻译研究不再关注如何译得对,译得准,“而更多地关注影响翻译成果的各种制约因素,寻找翻译在待定民族文学或国别文学内的地位和作用,揭示翻译对民族文学间的相互影响所起的作用。”[4]翻译越来越多地成为了一种民族文化之间的“交流方式”,同时越来越多地翻译者领悟到了超出“文本转换”之外的翻译的多种意义与可能。翻译不再是字与字之间的替换,句与句之间的转移、翻译,而是一种文化与另一种文化之间的交流和互置。翻译由以前的“信、达、雅”过渡到现在的“意义”与“文化内涵”的综合实现,出现了在民族文化理解基础上的“衍译”法,“忠实”不再是翻译的最基本的标准,符合一定民族文化背景的精准的理解和恰当的互置,才是翻译的最基本的需要。

“在符合原诗歌内容和意义的基础之上,《鲁拜集》的汉语翻译更重视其外在的节奏韵律和结构形式,亦即‘以绝句译绝句’,是我们最终要探究的课题。”[5]同时,以中国道家虚静审美的视角来对《鲁拜集》中的所有诗句进行更为深入的理解,从而以一种较为贴切的外在形式译出原诗的内在思想、内在韵律和外在节奏,那就是以中国古诗绝句翻译法来翻译《鲁拜集》,同时以道家思想的内涵来理解《鲁拜集》的思想实质,从而更好地译出原诗的外在节奏和内部韵律。文化的有效互置和“道”的互通性的传递才是这次翻译实践的意义所在。

[1]张绍斌.《鲁拜集》导读[C]//马凌,郝岚.外国文学作品选.天津: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

[2]王博.无奈与逍遥——庄子的心灵世界:序1[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7.

[3](波斯)莪默·伽亚谟.杜拉克插图本鲁拜集[M].郭沫若,译.长春: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09.

[4]徐来.英译《庄子》研究[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8.

[5]王虹.从英语绝句到汉语绝句[J].淮北煤炭师范学院学报,20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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