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茹, 廖姝芳
(湖北师范学院文学院,湖北黄石435002)
20世纪80年代,八股文开始引起当代学者们的关注,“特别是上世纪90年代以来,八股文成为学界关注的课题,研究成果颇多。”[1](P176)王凯符在《八股文概说》后记中写“一些朋友知道我写〈八股文概说〉这本小书,要我为八股文说几句肯定的话。综观全书,我对八股文几乎没有说一句好话。八股文在中国历史上横行五百年,其危害之大,可以用`罄竹难书'这个成语来形容,要为它说好话,似乎有些无从说起”;刘绍堂在此书序中说“在我的印象里,八股文是和缠足、辫子、鸦片烟枪归于一类的,想起来就令人恶心”;金克木《八股新论》讲“八股有功没有?不成问题,没有。八股有罪没有?不成问题,有”;启功《说八股》讲“其实`八股'是一种文章形式的名称,它本身并无善恶之可言。只是被明清统治者用它来约束士子思想的工具,同时他们又在这种文章形式中加上些个繁琐而苛刻的要求。由积弊而起的谑谥,不但对这种文体不负责,还可以说它是这种文体本身被人加上的冤案。”张中行《〈说八股〉补微》“所以应该以八股文为镜,将成文,已成文,都照一照,没有,大佳,有,就坚决消除”;刘海峰《八股文百年祭》“20世纪 80年代以后,早已扫进历史垃圾堆的八股文又被重新发掘出来加以研究,人们发觉已经被批倒批臭的八股文其实并非一无是处,从文学史和考试史等方面来看,八股文之所以能存在五百余年,自有其原因和价值。废除八股是中国历史上的重大事件,在一百年后的今天,回顾八股文的兴废历史,重新分析八股文的功用和影响,对我们认识传统文化和进行考试改革,无疑具有特别的意义。”
从这些较有影响的书和相关文章的阐述不难看出,学界对八股文的研究从激情的批评走向了理性的判断。但当前的研究大多从历史、文学方面切入,探讨八股文的成因、发展、影响等,从语言学角度对这一文体进行深入研究的成果并不多,在修辞框架下对其开展的研究则更少。从广义上讲,调整或适用语辞即为修辞。本文试从修辞学角度对八股文进行初步的分析,以期对八股文有更为客观的认识。
明朝初期,为巩固政权,统治者在思想文化领域大力提倡儒家道统和程朱理学,推行八股取士的科举制度。明朝中后期以及清代,随着工商业的迅速发展,资本主义开始萌芽,原有生产关系受到冲击的同时,思想文化也开始受到冲击,被统治者称为离经叛道的各种新思想和进步意识开始传播。八股取士制度作为统治者从民众思想入手,维护自身封建统治的工具继续被沿用。“八股取士制度”中的“八股”一词源于这种科举考试制度采用的考试方式,作“八股文”。
“`八股文'作为科举考试的一种文体,其源头始于宋朝王安石推行的`经义取士'。王安石认为宋承唐制,以诗赋为主要考试方式是祟尚文辞,不切实用。因此向宋神宗建议复古兴学,令士人读经,改诗赋取士为经义文章取士,即用文章解释儒家经典义理,以文章优劣决定去取。”[2](P21)明清时期,这种以经义文章取士的科举考试方式正式确定下来,统治者还进一步对士子要做的文章加以规定,要求其在内容上阐明经义、代圣贤立言,在做法上采用八股程式,“八股文”一名就来自这种独特的文章组织形式。“八股文的形式有严格规定,通常由破题、承题、起讲、入题、起股、出题、中股、后股、束股、收结等部分组成,其中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又要用排比、对偶而相对成文的两股文字组成,全篇文章中有起二股、中二股、后二股、束二股,共八股,所以叫八股文。八股文的名称很多,因为这种文章的题目出自`四书',故又称`四书文',顾炎武认为“股”就是`比',固文句用比偶,所以也有人叫它`八比文'。此外,时文、制义、制艺、时艺等也都是八股文的别称。”[2](P1)
什么是修辞?修辞可分为广狭两义:“(甲)狭义,以为修当作修饰解,辞当作文辞解,修辞就是修饰文辞;(乙)广义,以为修当作调整或适用解,辞当作语辞解,修辞就是调整或适用语辞。”[3](P1)张志公在《汉语修辞》中讲到,修辞就是在运用语言的时候,根据一定的目的精心地选择语言材料这样一个工作过程。无论说话,还是写文章,就是把语言材料组织起来,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或者告诉别人一件事,说明一个问题,或者表示一个意见。可见,修辞因素存在于一切话语中。
“清袁守定所撰《时文蠡测》谓:`文章以意胜为主,而意必藉辞以传。结响修辞尤须斟酌。一字不谐则累句,一句不谐则累篇也。学者须是纂组从宜,裁减合度,长短踔相综以行其所安,虚实逶迤相卫以承其所乏,锤字则铿而有声,造句则坚而有力,然后可役万里于指下,抒百虑于行间也。若字哑而不响,句弱而不扬,则英思为之不灵,妙理为之寡味,未可为制作之能事矣。'”[1](P182)八股文即袁守定所讲的时文,它的写作过程必然是对文章字句进行锤炼的过程;此外,上文讲到,八股文是科举考试的一种文体,它是士子组织语言材料,解释儒家经典的书面语言;但它同时也是士子与考官对话的媒介。“考官命题,士子作文,考生是话语的表达者,考生面对的层层考官是话语的接受者,这构成了一个完整的话语交际过程。”[4](P100)由此可见,士子作八股文的过程即修辞的过程,修辞因素存在于所有的八股文之中。所以,从修辞的角度研究八股文有其可行性。
张志公先生在《汉语修辞》中提到,说话和写文章,都是为了表达意思。总起来说,说话或者作文章有两点应该做到:起码得清楚明白,让人家懂;进一步要生动有力,好叫人家信服、听从、感动。作不到这两点,说话或是作文章的目的就达不到;至少,达到得不圆满。”这就是修辞上所讲的消极修辞与积极修辞。
士子作八股文最基本的要求是模仿古人的口吻,用儒家的观点将四书中的义理阐述得清晰、明白,使考官能够准确无误的理解文章内容,这就涉及修辞上所说的消极修辞。消极修辞是语辞行为的最低标准,贯穿语辞行为始终,它侧重应合题旨,侧重理解,侧重言内行为与言外行为的密合。八股文从结构上看有题前和正题两部分,题前部分包括破题、承题、起讲等,要求解释题义,说明题目本身所包含的思想内容;正题部分包括起二股、中二股、后二股、束二股、结语,要求根据题意阐发儒家的有关思想,表达作者的认识。这些正是消极修辞的侧重之处。如以“令尹子文三仕为令尹,无喜色;三已之,无愠色。旧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论语·公冶长》)为题作文,士子必须从儒家主张的“忠诚”方面讲,反对不行,讲“仁”或“信”不行,离开儒家思想也不行。
另外,消极修辞“是以明白精确为主的,对于语辞常以意义为主,力求所表现的意义不另含其他意义,又不为其他意义所淆乱。但求适用,不计华质和巧拙。当`宁质毋华'的时候便`宁质毋华';当`宁拙毋巧'的时候便`宁拙毋巧'。”[3](P4)与明以前盛行的骈文和赋相比,八股文在语句上没有四六句式的要求,也不讲究平仄、韵律和谐,更不着意藻饰和用典,它专注的只是各部分对文题及义理的阐释。八股文各部分之间有着内在的逻辑联系,讲究起承转合。破题,解释题意,是八股文的起;承题和起讲,进一步阐发题意并引出入题,是八股文的承;八股,阐述发挥作者的认识,是八股文的转;收结,收束全文,是八股文的合。这种文章程式,始终从题意出发,词句平易,力求文章同内容贴切,合写作目的。以八股文名篇《百姓足,君孰与不足》为例,破题“民既富于下,君自富于上”,说明题意;”承题“盖君之富,藏于民者也……君民一体之意以告哀公。”进一步将题意具体为儒家的“君民一体”思想;起讲“盖谓:公之加赋……民财所有,不尽于聚敛。”用圣贤的口吻解释“民足”的重要性。“闾阎之内,乃积乃仓……百姓自有以应之也,又孰与不足?”是文章的正题部分,先讲“百姓足”,再讲“君足”,接着将百姓和君相对成文,论证百姓足与君足的关系;收结“吁!彻法之立,本以为民,……何必加赋以求富哉!”收束全文,再次点明君民一体的观点。全文九个部分,在表述方式上不雕章琢句,不拘韵律,词句平易且意义分明;在论述上依照八股文程式,由浅入深层层推进,条理清楚;在内容上通过论证“百姓足”与“君足”的辩证关系,阐发儒家君民一体的思想,正应合题旨。
不少研究认为八股文的文章结构是一种教条,束缚了士子思想;科举八股之业,耗尽士子经历,毫无用处。但仅从消极修辞角度来看,八股文的作法并非一无可取,“运用语言首先要求合乎规范。只有合乎规范的语言才是最容易达到互相了解,产生交际效能的。”[5](P179),八股文在如何循常规,把话说得明白通达方面给了我们很好地启示。
语言符合规范,让人能够理解,是语言运用最基本的原则。语言运用还有更高的要求,“不仅能让人懂,并且让人懂得容易,透彻;不仅懂了而已,并且发生兴趣,愿意听(或谈),从而不仅使人听进去了,并且使他信服,感动,产生共鸣,乐于接受。”[5](P179),除此之外,还要能使人感受,使听读者通过语言文字而有种种的感触,这就是积极修辞。积极修辞可以分为辞格和辞趣两类,辞趣侧重于语言形式,辞格将语言的形式和内容综合利用,在积极修辞中占有重要位置,这里,从辞格的角度看看八股文。
首先,八股文的正题部分由起二股,中二股,后二股,束二股组成八股,是全篇文章的重心,文字上必须要用对偶,对偶就是辞格的一种。各股中的两句字数相等,句法相似,成双作对的排列,在形式上句调反复;在内容上相互映衬。
其次,士子作文,要想使自己的文章得到考官的肯定,除遵守八股文严格的形式规定和内容要求外,必然要在文章语言方面下工夫。这里仍用王鏊的《百姓足,君孰与不足》为例,此文除八股部分用对偶外,破题“民既富于下,君自富于上”亦用对偶,语句齐整,说理严谨。承题中“盖君之富,藏于民者也;民既富矣,君岂有独贫之理哉?”是回文格的体现。君、民二字随内容的要求在顺序上回环往复,使论证显得严密,令人信服;起讲“盖谓:公之加赋,以用之不足也;欲足其用,盍先足其民呼?诚能百亩而彻,恒存节用爱人之心,什一而征,不为厉民养之计,则民力所出,不困于征求;民财所有,不尽于聚敛。”是典型的设问格,作者对百姓足则君足已有定见,为提醒下面的论述,在第一句中故意设问,这样做既起到提示的作用,又使句式富于变化,增强了文章的感染力;起股“闾阎之内,乃积乃仓,而所谓仰事俯育者,无忧矣。田野之间,如茨如梁,而所谓养生送死者,无憾矣。”,中股“吾知藏诸闾阎者,君皆得而有之,不必归之府库,而后为吾财也。蓄诸田野者,君皆得而用之,不必积之仓廪,而后为吾有也。取之无穷,何忧乎有求而不得?用之不竭,何思乎有事而无备?”两股用语相似,内容上都论述百姓足而后君足,但逻辑上却层层递进,由浅入深,表现为层递格的特点,使得读者的感触逐渐达到顶点;收结“吁!彻法之立,本以为民,而国用之足,乃由于此,何必加赋以求富哉!”用到的是感叹格,在直陈句后用感叹词“哉”,用类呼声的表述方式再次点明儒家“君民一体”的思想。一篇不足五百字的文章,作者在阐明义理的同时运用了丰富的辞格,语言富于变化,说理缜密,令人信服。所以《钦定四书文》赞叹:它层次洗发,由浅入深;题义既毕,篇法亦完。先辈真实本领,后人虽开合照应,备极巧变,莫能继武也。八股文是说理的文章,但士子为增强文章的感染力也必然着意于语言色彩,尽力使文章华美。
正如前文所述,“八股文”作为一种使用百年的文体,并非一无是处,我们应看到其在逻辑思维、语言表达、文章写作等方面的积极意义。本文阐述了八股文修辞研究的可能性和可行性,旨在为研究八股文提供一个新的视角,也期待将来公众对其有较为客观的认识和评价。
[1]龚延明,高明扬.清代科举八股文的衡文标准[J].中国社会科学,2005,(4):176-1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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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陈望道.修辞学发凡[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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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张志公.张志公文集(2)汉语修辞[M].广州:广东教育出版社,1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