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立林
(惠州学院中文系,广东惠州516007)
《说文解字》 中关于“子” 的解释是“十一月,阳气动,万物滋,人以为称”。“子” 因“孳生”而假借为“人”,以表示“婴儿”。后来,“儿子”、“女儿”不论他们的年龄大或小都可以用“子”称呼。“子”在很早以前就已经有实词虚化为后缀的用法了,王力《汉语史稿》中说到“在中古时期,名词词尾`子'字已经很发达了,并且它有构成新词的能力”。[1](P225)汉代扬雄所著《方言》 中写道:“湘沅之会,凡言是子者,谓之崽”。由这一记载我们可以得知:用“崽”表示“儿子” 的意思,在汉代的“湘沅” 之地早就已经有了,也就是说,古代“湘沅”这一地区表示“儿子”的称呼本来应用“崽”,而后来的“子” 应该是外方言的“舶来品”。这一历史基本事实在当今的娄底方言中仍然可以得到验证。如:
鸭(鸭子) 梳(梳子) 被(被子) 裙(裙子)屋 (房子)
至今这些口语词在娄底的广大农村和老一辈的口语中依然用单音节词称呼,不需要加“子”缀,这些词因与人们的日常生活及起居关系非常密切,所以较容易保存本来的面目。这些词只有在当下的一些年轻人口中或中心城镇方言中才逐渐产生带“子”缀的说法。这一现象可以说明“子”缀应后起于娄底方言。
除以上这类单音节词外,在娄底方言中,还有一部分的双音节词,在娄底的娄星区、双峰、涟源等地用“子”缀构词,而在娄底的冷水江、新化等地则用“崽”来构词,例如:
表1“子”、“崽” 对照表
这些例子也从另一角度证明“子”后起于娄底方言。“子”在娄底方言历史中的出现是一个逐渐渗透的过程。下文拟分两个阶段来阐述娄底方言“子”后缀词的形成及其发展机制与原因。
根据《旧唐书·地理志》记载:“自至德后,中原多故,襄邓百姓,两京衣冠,尽投江湘,故荆南井邑十倍其初,乃置荆南节度使。”这一史实说明唐代中叶北方移民已经以“十倍其初”的规模迁移到湘资流域。而处在资江涟水流域的娄底市,其方言自然也会受到北方移民所带来的北方话的影响和渗透,很可能最早的“子”缀词在此时已经进入到了娄底市的历史湘语中。
通过实地田野调查,我们发现在娄星区、双峰、涟源、冷水江、新化这五个方言点中,至今均整齐地保存这样一批常用词,不管是老年人还是青年人都用“子”后缀来称说,这些带“子”后缀的词在娄底方言中应该属于相对较早的层次。如:
a.瞎子 麻子 骗子 贩子 子(跛子) 癫子(疯子)
b.狮子 猴子 兔子 影子 日子
筷子 帐子 桌子 箱子 肚子
柚子 珠子 刨子 凿子 扣子
a组词由形容词性语素或者动词性语素加上“子”后缀构成名词,意为“某一类人”。这些词中的“瞎”、“麻”、“骗”、“贩”、“癫” 无法独立成指人的名词,只有在加了“子”之后才能用以指称。a组中的个别词在娄底方言中还有别的表达方式,如娄底话“瞎子”又可称说“瞎螺头”[2](P71),“ 子” 又可以说“ 脚公”[2](P52),“麻子” 又可以说“麻粒□khe11-1公”,[2](P129)“瞎螺头” 这类表达方式比“子” 缀词更加口语化,但这类表达方式已不多见,如“骗子”、“聋子”等词则已找不到类似的口语表达方式。以上现象可以说明上述双音节“子”缀词不是娄底方言固有的表达方式,但却应是较早受北方方言影响而产生的、较为普遍常用的词。b组词由名词性语素加“子”构成,这组词在南方方言如粤语中,多用单音节词,而不加“子”缀,如粤语“肚子”称“肚”即可。
以上a、b两类名词在今天的北方话中,我们都能一一找到它们的“原形”,如表2所示:
表2 北方话“子”缀词举例
确凿的古代文献材料也同样可以证明,这些“子”缀词应来源于古代的北方话,如:
①补还瞎子重开卷,放教跛子出看花。(宋·刘克庄《最高楼》)[3](P665)
②乌弋国,去长安万五千三百里,出狮子、犀牛。(汉·荀悦《汉纪·武帝纪三》)[4](P204)
③固胜兔子固胜鹤,四蹄扑握长啄啄。(宋·梅尧臣《和永叔内翰戏答》)[5](928)
④蝇虎,一名豹子。(唐·苏鹗《苏氏演义》)[6](P30)
⑤蚊子叮铁牛,无渠下嘴处。 (唐·寒山《若人逢鬼魅》)[7](P169)
⑥先生曰:“公们如此做工夫,大故费日子。”(《朱子语类》 卷一百二十一)[8](P1232)
⑦益州每岁进柑子皆以纸裹之。(唐·刘肃《大唐新语·谐谑》)[9](P191)
以上事实说明两个问题:第一,娄底方言中的“子”后缀来源于北方话的影响与渗透;第二,这一“渗透”自从中古时期就已经开始了。
我们根据北大中文系《汉语方言词汇》[11]中的名词部分的记载,对全国较有代表性的方言点使用“子”后缀的情况做了一次统计,统计结果如表3所示(词目总共有648条):
表3《汉语方言词汇》名词中的“子”缀词所占比例一览表
“子”后缀在各个官话点中,其构词能力普遍较强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但上表显示的比例也确有令人深思之处。由上表所列城市可以看出,在整个的地理分布上,“子”后缀词呈由北向南渐次增长的趋势,北京有21.3%,比例最低;济南、西安、太原均不高;而扬州、合肥分别有31.2%与29.9%,比北京高得多。在以上十个方言点中,南昌(赣语)有26.2%,比很多北方话还要高,名列第四,最有意思的是长沙 (湘语)有38.1%,竟然名列“子”后缀名词比例之首。这一事实我们事先确实没有预计到。上表足以说明“子”后缀词在现代的长沙话中使用频率高出了一般的北方话。
既然长沙话“子”后缀词如此丰富,作为今天的强势湘语,它势必向周边地区扩大其影响,那么由长沙沿湘江、资江、涟水而下,娄底方言则首当其冲。这一时期应该是娄底方言的“子”缀词大量形成的第二个阶段,且这一阶段以形成一批带“子”后缀的三音节词语为主,也有一些多音节和双音节词。如:
鸡公子 (公鸡) 鸡婆子 (母鸡) 禾线子(谷穗)泥鳅子 (泥鳅)
去年子 (去年) 油麻子 (芝麻) 相片子(相片)阴天子 (阴天)
这些三音节词在如今的娄底方言共时平面上,我们还能看到其动态的演变,在不同的方言点或年龄层中呈现出一个从无到有的发展变化过程。下文分地理位置和年龄层次两个方面来进行论证。
1.“子”缀构词能力的地域渐变性
娄底方言“子”缀词在各个方言点中的构词能力随着该方言点地理位置不断地向权威湘方言区靠近而逐渐加强。我们选取几个常用词作比较来说明问题,请看表4:
表4 娄底各地方言常用“子” 缀词对比举例
娄底地区从新化、冷水江一直往东到涟源、双峰、娄底,地理位置上不断地向省会长沙靠近。而娄底娄星区则与长沙最近,且又是娄底市的市中心,所以娄星区受权威湘方言长沙话的影响也是首当其冲的。在娄星区方言中,以上带“子”后缀的词已经较为凝固,一般情况下不可省略。而离省会长沙稍远些的涟源、双峰两地则仍然有加不加“子”后缀两可的情况,这也说明“子”后缀在整个娄底方言中的扩散还处在动态发展之中。娄底市的冷水江和新化两地则距离强势湘方言区最远,所以受“子”后缀扩散的影响也是最小的,至今仍有很多常用词不带“子”后缀。
由上表可清晰看到,在这些常用词是否带“子”后缀的问题上,整个娄底呈现出明显的地域渐变性特征。
2.“子”缀构词能力的年龄渐变性
除了在地域上我们可以看出娄底方言“子”后缀的构词功能不断强化之外,从新老派用语的比较也可以看出其正处于一个动态发展的过程,如表5所示:
表5 新老派“子”缀词对比举例
从上表可以看出这些日常生活用词在老派(老年人)中说法不用“子”缀,或可用可不用“子”缀,而在新派 (年轻人)口语中则必须加上“子”缀,特别是离省会长沙较近的娄星区。“子”缀的构词功能在年龄层中表现出明显的渐变性特征。
此外,在这第二阶段中,也形成了一部分带“子”缀的双音节词。如在娄星区方言中我们发现,有些双音节词既可以用“公”后缀(“公”也是娄底方言的一个常用后缀)构词,又可以用“子”缀构词。如:
盖公——盖子 钵公——钵子
叉公——叉子 袋公——袋子
据我们的实地调查,娄星区老派发音人告诉我们,以上两种形式在娄底话中都可以说,但是现在较为常用的反而是带“子”缀的这一说法,在新派(年青人)口语中已较少用到诸如“盖公”之类的说法了。娄底方言“盖公”等词本应属于比较老旧的说法,而用“子”缀表示这一类词则属后起现象。这一事实说明带“公”后缀的词正慢慢退出娄星区湘语的历史舞台,取而代之的就是现代强势后缀“子”。
从上文的论证中可以看出,“子”缀在娄底方言中由来已久,且已非常牢固。其之所以能获得如此稳步的扩散与发展,我们认为主要有以下两方面的原因:
北方话的“子” 后缀与湘语本来的词缀“崽”在功能上相当,那么在相关的某类词中,湘语“崽”后缀的构词任务完全可以由“子”后缀来担当,且这两者在读音方面差异并不大,这就为“子”后缀替换“崽”后缀提供了功能与形式上的可能性。当北方话中的“子”进入娄底历史湘语中,经过较为漫长的演变,成为地道的本地方言后缀之后,当地人们往往会依样画葫芦,根据“子” 后缀的特点,把“子” 后缀再运用到具有相同特征的其他词语上去,这一言语行为完全符合词语的类推创新原则。用类推的公式来表示娄底方言这种言语创新方式如下 (公式“A:B=C:X”引自徐通锵《历史语言学》[12](116)):
A:B=C:X
鸡婆:鸡婆子=虱婆:X
X=虱婆子
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也曾指出这种类比创新“一定有某个说话者最先把它临时制造出来,另外一些人模仿它,反复使用,直到成为习惯。”[13](P237)人们言语活动中的这样一种模仿创造使得“子”后缀在娄底方言中的构词功能不断加强、不断壮大。
北方话中的“子”后缀之所以会进入娄底方言中,主要是因为历史上数次大规模的移民而导致语言接触与扩散的结果。北人往南方迁移,他们不仅占领了原住民的地盘,同时也将他们方言中的“子”后缀带到了当地的语言中。唐中叶时北方移民就以“十倍其初”的规模到达湘资流域,从五代到明代的移民活动经历了四五百年,这期间江西也向湖南迁播了大批的人口。历史上数次大规模移民对包括娄底市在内的整个湘方言区产生了一次又一次的影响。集群式的移民自然会带来语言的接触与渗透,而作为北方方言的常用后缀“子”自然也一次次通过词汇的接触与扩散,渗透到娄底方言中。
历代北方话的扩散与渗入对娄底方言“子”缀的形成与发展具有深远的影响,而新近的权威湘语长沙话对娄底方言的再一次渗透,对“子”后缀的普遍运用起到了进一步巩固与加强的作用。例如娄星区湘语用来表示“袋子”之义的本土用法“袋公”与外来用法“袋子”的竞争,最后,外来的带“子”后缀的“袋子”一类词战胜了带“公”后缀的“袋公”一类词。这一取代的过程和语音上文读音取代白读音相似,词语里的“文说层”与“白说层”曾经使用于同一时期,最后“文说层” 取代了“白说层”。
语言自身的类推创新和外来方言的接触影响共同作用于娄底方言的“子”后缀,这才促成了娄底方言“子”后缀由落地生根到发展壮大的整个过程,而这一过程也体现了语言渗透与语言接触、融合的一般规律。
[1]王力.汉语史稿 [M].北京:中华书局,1980.
[2]颜清徽,刘丽华.娄底方言词典 [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8.
[3]朱德才主编.全宋词(第三卷)[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7.
[4]荀悦.汉纪 [M].北京:中华书局,2002.
[5]朱东润编年校注.梅尧臣集编年校注(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6]苏鹗.苏氏演义 [M].北京:中华书局,1985.
[7]寒山.项楚注.寒山诗注 [M].北京:中华书局,2000.
[8]季羡林总编.传世藏书·子库·诸子·朱子语类 [M].海口: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1996.
[9]刘肃.大唐新语 [M].北京:中华书局,1984.
[10]贾思勰.齐民要术 [M].北京:中华书局,1985.
[11]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教研室编.汉语方言词汇[M].北京:语文出版社,2004.
[12]徐通锵.历史语言学 [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1.
[13]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
注释:
本文的语料主要来源于笔者的田野调查,同时参考已经发表的相关湘方言词典与专著,均经过笔者的核对与查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