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秀荣
(黄冈师范学院文学院,湖北黄冈438000)
建安文人王粲在其《登楼赋》中发出过这样的感叹:“人情同于怀土兮,岂穷达而异心。”它道出了一个基本的事实:与世界其他各民族相比较,在悠久的农耕文明熏陶下的华夏民族具有更普遍、深挚的乡土情怀。因此,在中国古代文学尤其是古代诗歌中,怀乡思亲一直是一个长盛不衰的主题。早在《诗经》里,就有征人役夫、远嫁女子思亲念土的忧伤惋叹:“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王事靡盬,不遑启处。忧心孔疚,我行不来。”(《小雅·采薇》)“籊籊竹竿,以钓于淇。岂不尔思?远莫致之。泉源在左,淇水在右。女子有行,远兄弟父母。”(《卫风·竹竿》)汉代以降,反映文人思乡的作品则逐渐增多并成为主流。《古诗十九首》中即有多首反映游历在外的文人对故乡的深情眷恋:“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行行重行行》)、“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涉江采芙蓉》)、“思还故里闾,欲归道无因”(《去者日以疏》)、“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明月何皎皎》)。魏晋南北朝时期,文人浓郁的乡思之中又多了一层乱世的迷惘:“冉冉老将至,何时返故乡?……狐死归首丘,故乡安可忘!”(曹操《却东西门行》)“感时念父母,哀叹无穷已。”(蔡琰《悲愤诗》)“阳关万里路,不见一人归。惟有河边雁,秋来南向飞”(庾信《重别周尚书》)。
到了诗歌发展繁荣的鼎盛期——唐代,思乡念土更是成为唐诗极引人注目的表现主题。严羽在《沧浪诗话》中说:“唐人好诗多是征戍、迁谪、行旅、离别之作,往往能感动激发人意。”[1](P6)而其“能感动激发人意”的一个重要因素即是这些题材的诗歌多表达了浓烈的乡土情怀。唐代诗歌思乡念亲主题的大量出现,固然导源于华夏民族共通的文化心理,以及对前代文学传统的继承,也与复杂的时代因素、个人经历等有紧密关联。唐前期,国家经济繁荣,政治清明,国力强盛,极大地激发了广大文人的从政热情。他们通过各种途径寻求入仕的机会:或赴京应试,辗转千里;或传食幕府,游历山川;或赴边御敌,干求功名……多种入仕途径的尝试,导致文人长期滞留遥远的异乡;而求仕的艰辛与失意,也必然更加激发他们的故土情怀。即便那些已跻身仕途的士人,因宦途的艰险和身心的羁绊,也会对昔日安宁闲逸的故乡生活充满深深的眷恋。唐代后期,政治的昏暗、时局的动荡,文人的政治前途较之前期更加逼仄,生活处境则更为凶险,故乡自然成为他们最值得托付的身心栖息之地。故而,有唐一代的各个时期,都不乏思亲怀土的诗篇,并渗透于多种诗歌题材中。在唐代勃然兴盛的田园诗中,乡土情怀的表达更是其重要的表现主题之一。这是因为田园与故乡之间有着更为直接的亲缘关系,对于绝大多数文人而言,其故乡即属于乡村田园。当然其中也有例外,如平泉山庄之于李德裕、杜曲之于杜牧,这些经过几代人精心营构的田庄别业对于他们而言也寄托了近似于故乡的依恋之情。据笔者统计,唐代一千四百余首田园诗中,直接表达乡土情怀的作品就有一百多首。桑梓深情与田园题材的结合,不仅丰富了田园诗的情感内蕴,更赋予其深刻的文化内涵。
有唐一代,广大文人一方面积极追求功名事业,一方面又十分注重个体精神的自由。漫游的普及、隐逸的盛行,使广大文人投身于大自然的怀抱;而经济的繁荣,田庄别业的广为修建更为文人提供了逍遥自适的绝佳处所。文人在忘情于山水、田园之间,创作了数量颇丰的山水、田园诗,从而为文人的闲适意趣找到了最佳的表达途径。因为只有投身于山林、田园之中,与大自然亲密接触,才能获得身心的自由与恬适,而故乡的田园则为他们提供了最为理想的栖息之地。
对于长期客居异地的唐代文人而言,故乡清幽迷人的田园风光总是令其怀念神往。如李峤的《田假限疾不获还庄载想田园兼思亲友率成短韵赠杜幽素》:
疲痾旅城寺,延想属郊畿。夕梦园林是,晨瞻邑里非。绿畴良已秽,清濠旷不追。野花何处落,山月几秋辉。彼美符商政,优游绝汉机。高情物累遣,逸气烟霞飞。夏沼莲初发,秋田麦稍稀。何当携手去,岁暮采芳菲。从诗题可知,诗人为病所困不能于田假还乡,但丝毫阻挡不了一颗思乡的炽热之心。故乡的绿畴、清濠、野花、山月、夏日的莲花、秋野的麦田一一在诗人的脑海浮现,思亲怀友之情分外浓烈。李德裕《忆平泉山居,赠沈吏部一首(中书作)》“清泉绕舍下,修竹荫庭除。幽径松盖密,小池莲叶初。从来有好鸟,近复跃鲦鱼。少室映川陆,鸣皋对蓬庐。”让诗人念念不忘的也是家乡的种种迷人风物:绕舍而流的清泉、荫庇庭院的修竹、松树密盖的幽径、长满莲叶的小池,好鸟、鲦鱼、鸣皋等等。故乡风光的清幽迷人固然令诗人们怀念不已,而昔日闲适洒脱的田居生活更让他们魂牵梦绕、记忆犹新:“雨歇汀洲垂钓去,月当门巷访僧回。静临窗下开琴匣,闷向床头泼酒醅。”(李中《思九江旧居三首》其一)“门前烟水似潇湘,放旷优游兴味长。虚阁静眠听远浪,扁舟闲上泛残阳。”(其二)。一旦他们重归故里,故乡那迷人的景色、生活的安恬,亲情的温暖自然能给饱受流离困顿之苦的诗人莫大的慰藉与欢愉,并重拾那份久违的闲适与安宁,一颗长期漂泊无依的心灵终于获得安顿。如朱庆余《归故园》:“桑柘骈阗数亩间,门前五柳正堪攀。尊中美酒长须满,身外浮名总是闲。竹径有时风为扫,柴门无事日常关。于焉已是忘机地,何用将金别买山。”韦应物《休沐东还胄贵里示端》:“宦游三十载,田野久已疏。休沐遂兹日,一来还故墟。山明宿雨霁,风暖百卉舒。泓泓野泉洁,熠熠林光初。……世道良自退,荣名亦空虚。与子终携手,岁晏当来居。”袁皓《重归宜春偶成十六韵寄朝中知己》:“水香甘似醴,知是入袁溪。黄竹成丛密,青萝夹岸低。暖流鸂鶒戏,深树鹧鸪啼。黄犬惊迎客,青牛困卧泥。有村皆绩纺,无地不耕犁。乡曲多耆旧,逢迎尽杖藜。殷勤倾白酒,相劝有黄鸡。归老官知忝,还乡路不迷。……”戴叔伦《南野》:“治田长山下,引流坦溪曲。东山有遗茔,南野起新筑。家世素业儒,子孙鄙食禄。披云朝出耕,带月夜归读。身勩竟亡疲,团团欣在目。野芳绿可采,泉美清可掬。茂树延晚凉,早田候秋熟。茶烹松火红,酒吸荷杯绿。解佩临清池,抚琴看修竹。此怀谁与同,此乐君所独。”
在这些诗作中,诗人们无不用充满深情的笔调,不厌其烦地念叨、如数家珍地描述家乡风物的幽美宜人,回归田家生活的自由安闲以及心灵的满足愉悦,而这正是故乡之令人终生眷恋的魅力所在,可见只有故乡才是追求闲逸、自由的文人最为理想的诗意的栖居之地。因此,从这一层面而言,唐代文人在田园诗里对故土情怀的深情吟唱,表达的正是唐代文人追求自由、闲适的价值诉求。
中国古代,长期农业社会的自然经济使整个社会保持着固定的宗族血缘关系,因此,人们的乡土情怀总是与宗族人伦亲情紧密联系在一起。唐代田园诗里,诗人在表达乡土情怀时,往往表现出对人伦亲情的特别重视与关切。如果说故乡的青山丽水令羁旅在外的诗人魂牵梦绕,那么亲情的温暖更能给长期独居异乡的诗人以莫大的慰藉。如诗人王绩旅泊京中多年,偶遇乡里故人,惊喜、激动之情跃然纸上:“敛眉俱握手,破涕共衔杯。”(《在京思故园见乡人问》)诗人迫不及待地向乡人问讯种种家事,其首要关心的即是家人、朋旧的近况:“殷勤访朋旧,屈曲问童孩。衰宗多弟侄,若个赏池台。”然后才逐一问到乡园蔬果的长势、园林的布置、经营情形。许多诗人在对家园美好生活的描述或回忆中,常常有家族亲人欢聚在一起的温馨场面。如韦应物《晚归沣川》:“昆弟忻来集,童稚满眼前。适意在无事,携手望秋田。”又如白居易《孟夏思渭村旧居寄舍弟》:“前年当此时,与尔同游瞩。诗书课弟侄,农圃资童仆。日暮麦登场,天晴蚕坼簇。弄泉南涧坐,待月东亭宿。兴发饮数杯,闷来棋一局。一朝忽分散,万里仍羁束。……何时同一瓢,饮水心亦足。”在诗人的深情回忆中,最难忘怀的即是与弟弟一同野外闲游,教弟侄、童仆们诵读诗书等等温馨的生活情景。正是有了家人的团圞之乐,简朴的田居生活才让人倍觉适意与安详。而一旦久别还乡,诗人们则往往因家族人事的变迁而百感交集。如卢象《八月十五日象自江东止田园移庄…诗三首》其一:“谢病始告归,依然入桑梓。家人皆伫立,相候衡门里。畴类皆长年,成人旧童子。上堂家庆毕,愿与亲姻迩。论旧或馀悲,思存且相喜。……”诗人久别归来,家人齐伫立于衡门相候,令失意的诗人倍感家的温暖;而童年故交的倏忽成年,亲姻的或亡或存则使诗人悲喜交并,感慨嘘唏。其二、其三两首则分别对久别后的两个妹妹、小弟的成长变化以及对兄长的依恋作了细腻传神的叙写:“念昔别时小,未知疏与亲。今来识离恨,掩泪方殷勤。”(其二)“小弟更孩幼,归来不相识。同居虽渐惯,见人犹默默。宛作越人言,殊乡甘水食。别此最为难,泪尽有馀忆。”(其三),其传达出的对手足同胞的关切怜爱之情,读之让人感动不已。又如白居易《重到渭上旧居》:“旧居清渭曲,开门当蔡渡。十年方一还,几欲迷归路。追思昔日行,感伤故游处。插柳作高林,种桃成老树。因惊成人者,尽是旧童孺。试问旧老人,半为绕村墓。”在对故乡今昔沧桑之变的感慨之中,饱含了诗人深厚的宗族情感。元友让的《复游浯溪》也表达了类似的感慨:“昔到才三岁,今来鬓已苍。剥苔看篆字,薙草觅书堂。引客登台上,呼童扫树旁。石渠疏拥水,门径劚丛篁。田地潜更主,林园尽废荒。悲凉问耆耋,疆界指垂杨。”
而对那些因遭受政治迫害终生无法回归故里的诗人而言,其对宗族亲情的眷念更是刻骨铭心,极富悲怆之感。中唐诗人柳宗元当是一个典型的例证。柳宗元出身于河东望族,家族曾经的显赫让诗人倍感自豪,而重振家族的信念正是诗人立志仕途、锐意有为的巨大精神动力之一。满怀热情的诗人积极参与了王叔文的政治革新,然而还未来得及大展身手,改革即宣告失败。诗人旋即被贬往西南地区的永州、柳州之地。个人仕途的受挫固然令诗人黯然神伤,然而在诗人的内心深处还有一个挥之不去的情结——对故乡亲人、宗族的眷念与愧疚之情。他在贬地写给亲朋的书信里,经常流露出这种故园难归、愧对亲族的憾恨:
末以愚蒙剥丧顿悴,无以守宗族复田亩为念,忧悯备极。
——《柳宗元集·与杨京兆凭书》
每遇寒食,则北向长号,以首顿地。想田野道路,士女遍满,皂隶佣丐,皆得上父母丘墓,马医夏畦之鬼,无不受子孙追养者。然此已息望,又何以云哉!城西有数顷田,果树数百株,多先人手自封植,今已荒秽,恐便斩伐,无复爱惜。家有赐书三千卷,尚在善和里旧宅,宅今已三易主,书存亡不可知。皆付受所重,常系心腑,然无可为者。立身一败,万事瓦裂,身残家破,为世大僇。复何敢更望大君子抚慰收恤,尚置人数中耶!是以当食不知辛咸节适,洗沐盥漱,动逾岁时,一搔皮肤,尘垢满爪。诚忧恐悲伤,无所告诉,以至此也。
——《柳宗元集·寄许京兆孟容书》
正是在这种情绪的驱动下,诗人写下了大量充满悲怆情调的田园思乡曲:《闻黄鹂》、《春怀故园》、《零陵早春》等等。
唐代文人乡土情怀的感发还往往与其人生的困顿失意有密切关联。如前所述,唐代文人普遍具有较强的进取精神和从政热情,并通过多种方式和途径争取入仕的机会。然而求仕的过程往往伴随的是无奈和辛酸,旅途的漂泊辗转、他乡的孤独无助最易激发文人对安宁而温馨的家的怀念:“萧萧谁家村,秋梨叶半坼。漠漠谁家园,秋韭花初白。路逢故里物,使我嗟行役。不归渭北村,又作江南客。去乡徒自苦,济世终无益。自问波上萍,何如涧中石。”(白居易《邓州路中作》)对于部分求仕成功的文人而言,仕宦生涯的险恶、政治斗争的残酷也同样令他们不寒而栗,那些因政治斗争而失败的一方多被贬至极偏远的穷山恶水。此时,也唯有故乡能给这些深陷困顿和绝望的诗人一丝慰藉和牵挂。因为在困苦之中,心灵中能够出现的温暖,往往是昔日家中的温暖。中唐时代的五大贬谪诗人:韩愈、刘禹锡、柳宗元、元稹和白居易就颇具代表意义。在困顿无依的遭贬之地,他们无一例外地在诗中表达了浓烈的思乡怀归之情:
……闲登郡楼望,日落江山绿。归雁拂乡心,平湖断人目。殊方我漂泊,旧里君幽独。何时同一瓢,饮水心亦足。
——白居易《孟夏思渭村旧居寄舍弟》
问春从此去,几日到秦原?凭寄还乡梦,殷勤入故园。
——柳宗元《零陵早春》
旅情偏在夜,乡思岂惟秋?每羡朝宗水,门前尽日流。
——刘禹锡《南中书来》
梦觉灯生晕,宵残雨送凉。如何连晓语,只是说故乡。
——韩愈《宿龙宫滩》
朝结故乡念,暮作空堂寝。梦别泪亦流,啼痕暗横枕。 在这里,故乡成了遭受贬谪的诗人唯一可以慰藉受伤心灵的处所,也成了他们无比怀念、执着追求的永恒目标。正如方东树在其《昭味詹言》中说:“所谓涉世艰险,故愿还故乡。故乡者,本性同原之善也。”[2](P62)身经生命的沉沦,在被抛弃、被拘囚的生涯中度日如年的诗人,便不能不对故乡产生永恒的忆念和向往。对他们而言,故乡犹如一副强效应的镇静剂,可以消释横亘心头的诸多块垒,在对故乡的忆念中,唤起了他们心灵深处最美好的回忆,身心的创伤得到了暂时的平复,精神的空虚得到了刹那的充实,在这里,故乡成了他们终极的归宿地。[3]
——元稹《遣病十首》其十
在这类田园诗中,中唐李德裕的创作最为突出。据笔者统计,李德裕表达乡土之情的诗作有:《忆平泉山居》、《夏晚有怀平泉林居》、《思山居十一首》、《春暮思平泉杂咏二十首》、《首夏清景想望山居》、《思平泉树石杂咏一十首》、《思在山居日偶成此咏邀松阳子同作》、《重忆山居六首》、《怀伊川郊居》、《晨起见雪忆山居》、《忆平泉杂咏》(十首)、《山信至说平泉别墅草木滋长地转幽深怅然思归复作此》等,共计60余首。在这些诗里,诗人不厌其烦的对平泉山居的一草一木、一花一石以及昔日的生活点滴都一一做了描述和回忆,表达了对故居刻骨铭心的思念。李德裕是中唐颇有政绩的一位政治家,也是“牛李党争”中李党的领袖人物,政治失利后,被贬死海南崖州。这些思忆故居风物和生活的大量田园诗作的出现,正从一个侧面反映了这位中唐政坛上所谓的“风云人物”内心真实的一面,像中唐多数士大夫一样,表现了对官场倾轧、政治纷争的极端厌倦,尤其在仕途受挫以后,表现了对平和、清静的故园生活的极度渴望与强烈的回归意识。
由此可见,唐代田园诗中对故乡的强烈思念与深情回忆,正是抒情主人公失意人生的一种隐曲的表达。
[1]严羽.沧浪诗话[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99.
[2]方东树.昭味詹言[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
[3]董寒宇.浅论唐代怀乡思亲诗兴盛的原因[OL].中学语文教学资源网——杂文参考(教师中心稿),2004-04-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