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 晖
(湘潭大学 大学英语教学部,湖南 湘潭 411105)
《罗慕拉》是乔治·艾略特唯一的一部以外国古代历史为题材写作的长篇小说。小说以15世纪末意大利佛罗伦萨政权、教权的纷争为背景,展现了个人在面对各种问题时所作出的道德选择和不同的结果。《罗慕拉》的写作过程耗费了艾略特大量的心血,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我开始写它的时候,是一个年轻女人;我结束她的时候,却已经是一个年老妇女了。”[1]352在《罗慕拉》中,艾略特深入地探讨道德问题,认为道德对人际关系会产生重要影响,社会也会由于高尚的思想和行为的增多而逐步改善,而恶行必将遭到现世的惩罚,不仅及于作恶者本身,也将及于周围受其性格和行为影响的其他人。小说出版后,评论界对它的评价有褒有贬。琼·本纳特指出:“这部小说只能出自天才作家之手,它是知识、智慧和深思熟虑的结晶。阅读《罗慕拉》,是一次迷人的思想锻炼的过程,而不仅仅是艺术想象的享受。”[2]158奥斯卡·勃朗宁指出:“它也许是所有的历史小说中最好的一部,然而也是给作者的一个警告,以后千万别再做这样的尝试。”[3]3尽管众说纷纭,但是谁也不能否认它在乔治·艾略特全部著作中的重要地位,因为它不仅是其创作生涯的转折点,也是最鲜明地表达了她的道德观念和人生哲学的作品。正如美国作家亨利·詹姆斯所说:“乔治·艾略特的小说里,就属这一本是从她的道德意识——一种为车载斗量的文学研究所环绕的道德意识——转变而来的。”[4]81本文关注《罗慕拉》的异化主题,作品主人公蒂托一生都在寻找身份、寻找认同,他渴望“功成名就”,渴望“取得最大限度的快乐”,然而他为了追求成功,完全置社会道德、伦理、亲情于不顾,最终道德沦丧、自我毁灭。在蒂托那复杂的心理过程背后,艾略特凸显的是认同危机下极端个人主义意识形态对人的自然本性的扭曲和人际关系的异化作用。
一
认同作为一个心理学术语,指一个健全的人格(Personality)在经历了某种危机之后获得的一种具有持续性、统一性和主体性特征的意识和感受。当认同一词用于社会学领域则意味着“现代人在现代社会中塑造成的、以人的自我为轴心展开和运转的、对自我身份的确认”[5]9。在蒂托曲折的身世之中早已潜伏着产生认同危机的种种诱因和条件。蒂托从小就是一个失去“身份”的人。其一,他自幼孤苦无依,被卖身为奴,失去了家庭、血缘方面的“根”,是养父把他从受人鞭挞的命运中解救出来。其二,蒂托失去了精神意义上的“根”:养父是无神论者,自然蒂托也没有任何宗教信仰。对于普通人而言,生活得有价值和有意义并非一件难事,但是对于蒂托来说,却意味着他必须通过艰辛的努力将某些身份与认同的“断裂处”重新联结起来。蒂托外表英俊,举止优雅,却出身卑微。养父给予他父爱和生活的欢乐,教他各种希腊文和拉丁文知识,却常常流露出强烈的控制欲望,“他经常挑剔蒂托的头脑,看它是不是跟自己夸张了的期望相吻合”[3]115。蒂托勤奋学习,努力上进,却从不敢发表自己真实的想法,他从不争胜夺魁,从不寻衅吵架。他想以自己富有成绩的努力,真心诚意的求学,使人喜爱的听话,博得黄金般的好评。蒂托对成功的期盼可以说是一种对“自我价值感”和“自我意义感”的极度渴望。
在一次海难中,蒂托和养父失散,只身流浪到佛罗伦萨。蒂托开朗的性格、敏捷的头脑和广博的知识使他很快跻身于上层社会,他深受国会秘书斯卡拉的赏识,尤其受到当权派乔瓦尼德·梅迪奇红衣主教的青睐。作为伟人社会里一个受欢迎的伙伴的声誉,使得他的学问和才能显得更加光辉灿烂。蒂托懂得轻而易举地说几句使大家都满意的话,他会用连篇的谎话使自己不处于任何党派的威胁之下。他试图以自己思想和言论的屈从来迎合周围的环境,以换得方方面面的接受和认同。这种谨小慎微的处世态度实质上体现了他早期自我异化与认同危机的一种征兆——个体语言的丧失。语言既是人类思考生活和把握世界的工具,也是人类交流沟通的载体。在哲学家维特根斯坦看来,语言交流不仅是一种“生活形式的组成部分”,也在很大程度上体现了“生活的意义和价值”[5]23。蒂托选择这样的处事方式或许有个人心理上的动机,或许是迫于外在社会政治环境的压力,但这种选择无疑表明了“自我感”(Sense of Self)在某种程度上的丧失。而“人的自我感”和“内在深度感”的丧失正是认同危机的重要表现,也意味着“人与他者的关系以及在人与他者的关系中形成的意义观、价值观和地位感”的危机[5]19。
威廉斯指出,“社群”(community)意味着“某种跟个人的感受密切相关的东西:一个人和其他人气息相通;彼此间话题投机,所用的语言也十分融洽”[6]182。每一个社会人都有一种道德归属感,一种对于身份属性以及与他人和社会相认同的极强烈的渴求。一旦人对社群的归属感弱化或者消失,与他人的感情纽带断裂,就会导致人的自然本性的扭曲和人际关系的异化。在佛罗伦萨的党派纷争、政治运动中,蒂托因其能说会道的本领和“外乡人”的身份而备受青睐。小说中常用“外乡人”这个词来称呼他,其一,在佛罗伦萨人眼中,“外乡人”即“异教徒”。蒂托自幼受养父的影响,形成了无神论观点。其二,他之前从未与佛罗伦萨城有过任何关系,他是没有任何政治偏见、家族利益的,是个中间人物。每一个把他当做工具使用的党派都得依赖他,因为他跟他所往来的人的思想或者偏见都毫无关系。而蒂托也自认为“外乡人”的身份使他在佛罗伦萨可以不受任何社会习俗、道德准则的约束。
15世纪的佛罗伦萨面临教会腐败、政府昏庸的危机。“这个世界是一个分裂了的帝国”,“在那里,纵欲和污秽,欺骗和背叛,压迫和谋杀,都是痛痛快快的,只要处理得当,就毫无危险”,因此,“奉承拍马可以随时使用最最文雅的拉丁文来进行,而崇高的艺术家则随时准备使用不偏不倚的技巧,来描绘神圣的或肮脏的东西”[3]239。在蒂托看来,在这场革命和党派斗争的赌博中,蕴藏着无限机遇,“只要聪明机智,能够摆脱掉一切陈旧的信念,准是能看得到飞黄腾达的道路的”[3]358。他游走于各大党派团体之间,充当多面密探。他幻想着在这场进行三方面的欺骗的牌戏中飞黄腾达。告密从伦理上而言就意味着背叛,而背叛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个很严重的道德行为。但在蒂托看来,判断一个人背叛与否,首先得看彼此之间是否存在着一种道德上的联结。既然自己只是一个和佛罗伦萨之间不存在着任何的“道德联结”的“外乡人”,他就不必要对佛罗伦萨负责。而说谎只要一旦开始,说下去就并不困难,“他已经从那个可怕的高利贷者—— ‘弄虚作假’——那里借了一笔债,这笔债随着岁月而越增越高,直至他自己连身体带灵魂都从属于这个高利贷者所有”[3]402。
然而耐人寻味的是,虽然蒂托的身份一开始就破绽百出,却没有人去捅破那层不经一戳的窗户纸。从蒂托露面的第一天起,他的背景就一直被笼罩在迷雾之中。当养父巴尔达萨雷突然出现在蒂托眼前,蒂托吓得面颊和嘴唇都失去了血色,面对他人的询问,蒂托脱口而出的竟是:“一个疯子,当然是。”[3]252对一个付出毕生心血抚养孩子长大,又满心期盼孩子会来寻找解救被奴役的自己的年过半百的老人来说,蒂托的冷酷无情无疑是致命的打击。后来,巴尔达萨雷又几次当着众人的面怒斥甚至企图刺杀蒂托,而可笑可悲的是,这些视蒂托为利用工具的人们一个个变得智商低下,失去了最起码的辨别真伪的能力,被蒂托那并不高明的骗术所愚弄。蒂托之所以左右逢源、屡屡得手,归根结底一靠欺诈,二靠助长欺诈之风的社会土壤。前者反映了蒂托个人的价值取向,后者则反映了15世纪处于社会动荡与宗教改革时期的佛罗伦萨社会的精神危机。
二
“异化”这一概念在文学领域中多被用来指个人与社会、自然、他人乃至“本我”之间的疏远和对立。侯维瑞先生曾经这样界定“异化”:“现代派文学中的异化,一般来说,只是指在高度物化的世界里人的孤独感与被遗弃感,人与人之间感情上的冷漠与隔绝以及人在社会上孤立无依,失去归宿。”[7]19在过度追求物质进步的社会里,人们为了成功,不惜割舍生活中许多宝贵的东西,如道德关怀、审美情趣甚至亲情和友情,这无疑会导致人的自然本性的扭曲和人际关系的异化。如果说,养父出现之前蒂托声称养父已死的谎言还只是一种认同危机的征兆,那么养父到来之后蒂托的一系列选择则清楚地表明他已逐渐滑入自我异化的深渊。
蒂托并不是一个忘恩负义之人,他仍记得自己七岁时,养父把他从鞭挞下解救出来,给了他一个家,这个家“简直象敞开的天堂一样,那里有可口的食物,宽慰的爱抚”,“蒂托就是巴尔达萨雷慈父般的关怀的一个中心”[3]116。刚到佛罗伦萨时,他曾经对自己说,“要是我肯定巴尔达萨雷还活着,而我有可能救出他,不管要花多大的力气,冒多大的危险,我现在就会去”[3]115。然而,随着形势变得对自己有利,蒂托的内心却遭遇激烈的斗争,是放弃唾手可得的爱情和前途,冒着被海盗俘获的危险,前去营救杳无音信的养父,还是继续向所有人隐瞒真相,声称养父已死。这是“一个无法摆脱开的念头,直到现在为止他一直拒绝去正视它,只把它看做挡在脚步前的影子”[3]113。最终蒂托还是作出了选择,他不愿再忍受养父越来越严厉而古怪的性格,他不愿再回到前途未卜的旅途上去证实养父的命运,他自问,“在我放弃一切,重新去承受我现在甚至感到厌倦的危险之前,我至少必需有一个合乎情理的希望。难道我要在到处流浪到处找寻中消磨我的一生吗?我相信他已经死了”[3]117。
如果说在不确定养父的生死时,蒂托畏惧路途的艰险而企图逃避寻找养父的责任尚可原谅,那么在明确地获知养父被卖身为奴的信息后,仍若无其事地隐瞒真相,并将养父的宝石换来的五百个金弗洛林据为己有的行为则是罪不可恕的。他周围的人当然会盼望他立即把这笔钱用来拯救他的养父,但是社会的情绪在他看来“无非仅仅是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不近情理的谣传和意见罢了”[3]134。他不愿意把属于自己的幸福抛开,在他看来,“任何要求人抛弃为使生命变得甜蜜所必须的好东西的格言,不过是人类隐秘的自私心理的大暴露而已;那是那些想叫别人牺牲以满足自己的人想出来的”[3]134。他甚至恬不知耻地认为,“从更加广泛、更加自然的观点来说,也就是从世界是属于年轻的强有力的人所有的观点来说,这些财富应归他所有”[3]134。在他看来,生活的目的,就是取得最大限度的快乐。既然年老力衰的养父已经完成了他的工作,享受过他的生活,那么,现在就该轮到他年轻的蒂托了。
蒂托的选择清楚地表明他已完全切断了与过去的情感纽带,背离了自己的本性,从自身离异出来,与自我分离、断裂。对于乔治·艾略特来说,对记忆和情感的虔诚是认识人的本性的关键,一个企图割断与过去或自身历史的联系的人不可能有健康和安全的生存感。《织工马南传》中的高德夫雷当年为了荣华富贵而抛妻弃女,十六年来却一直没能再有子嗣,当他终于良心发现向妻子南茜吐露了婚前的丑恶行径,并决定去认领爱蓓时,却遭到马南和爱蓓的坚决拒绝。《亚当·贝德》中的海蒂图慕虚荣,急于摆脱对自己恩重如山的波伊赛夫妇和深爱她的贝德,“但愿能把过去的社会全部抛在身后,并且再也不想去回忆它”[8]129。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企图割断与过去的联系让海蒂最后落得个流放出境的下场。同样,蒂托为了追求成功,不择手段,在背叛所有人的同时,也遭到了所有人的抛弃,最终作者让他死在了养父的手下。
尽管小说描绘的是15世纪的意大利,但作者影射的却是19世纪的英国社会。她指出:“自古至今,形成人们生活的时间之流,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古代佛罗伦萨的轻浮奢侈和盲从迷信,生硬的伦理教条和过度的自我放纵,以及对生活中各种目标的刻意追求,基本上和现代的世界一样,没有显著的区别。人们仍然在渴望着和平和正义的统治。”[9]259工业革命、海外贸易以及殖民扩张给19世纪的英国带来了空前的物质繁荣,然而伴随着物质文明的飞速发展而来的是精神文明的极度贫乏。“人类进步得太快,以至旧体制和旧学说遭到了废弃,可是人类又还没来得及掌握新体制和新学说”[10]1。维多利亚时期的流行话语是边沁的“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原则,麦考利的“进步”学说。这些所谓的“科学理论”引导人们追求个人利益和物质利益的最大化。这种极端个人主义思想大行其道导致的后果首先是人的畸形发展和他与周围人的畸形关系。人的某些品质异常发达,而另一些品质却极度地萎缩。对极端个人主义者来说,只要有利可图,只要个人、家族、团体能够进步,就毫不犹豫地选择物质利益至上,而丝毫不顾其是否符合社会伦理道德和人际关系准则。
蒂托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冒险家,一个自私自利的投机分子。从小孤苦无依的身世和流落异乡的经历使他渴望成功,渴望获得社会认同。身处一个变革的年代、动荡的年代,他孤注一掷地寻找着能让自己飞黄腾达的机会,他的所有选择都离不开一个原则,即用最小的代价去换取最大的利益。他背弃了养父、欺骗了妻子、玩弄了村姑苔莎,出卖了宗教改革领袖萨夫纳罗拉,在各大党派团体间充当多面密探,他追求个人利益的最大化。然而,他为了成功无数次的撒谎,最终谎言的戳穿使他身败名裂,他只一味地索取,而不付出,这凸显了他所依赖的那套价值体系的荒谬,也导致了他对自我的完全背弃。
对社会认同的狭隘理解会导致一个人性格的扭曲和自我的异化。小说的主旨并非简单地对蒂托的是非善恶作出道德判断,而是通过对他的毁灭原因的揭示来体现一种道德关怀,发出对追求个人利益和物质利益的最大化的社会主流话语的诘问。自从在思想上跨越了从正统宗教观到福音派、无神论乃至不可知论的全过程,艾略特始终在探索人的天性和社会道德问题,她认为道德可以改变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而社会也将由于人类善行的增多而逐步改善。追求个人幸福是无可厚非的,但必须是以满足他人的幸福、履行社会的责任为前提的。在小说结尾处,作者指出:“过于关心我们自己渺小的快乐,只能得到一种可怜的幸福。我们要努力做一个伟大的人,以宽广的胸怀,想着世界上其他的人,就像想着我们自己一样,才能得到最高尚的幸福。”[3]6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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