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判与分析:中国经济学的现代化——访马克思主义研究院院长、学部委员程恩富教授

2013-08-15 00:43
邯郸学院学报 2013年3期
关键词:经济学马克思主义理论

杨 莘

(中国社会科学院 马克思主义研究院,北京 100732)

杨 莘:程院长您好,今年在出版《程恩富选集》的基础上,您又刚问世学部委员专题文集——《经济理论和政策创新》一书,学界对此十分关注。请您简要地介绍一下自己。

程恩富:目前,我担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主席团成员、马克思主义研究学部主任、马克思主义研究院院长。1950年出生于上海市,祖籍安徽合肥,现在是第十二届全国人大安徽代表团的代表。我还担任全球学术团体——世界政治经济学学会会长、中华外国经济学说研究会会长、中国经济规律研究会会长、中央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和建设工程理论专家、国家社科基金评委以及俄罗斯彼得堡大学、上海财经大学等10 多所高校的荣誉或客座教授。主要从事中外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的教学和研究。目前,我主编《世界政治经济学评论》、《国际思想评论》两个英文国际季刊,以及《马克思主义研究》、《海派经济学》(季刊) 和《管理学刊》这三个国内重要期刊。我今年已经63 岁了,回顾我这一生的学术轨迹,可以用三句话概括,就是学成执教复旦园、育人转教上财大和研究高登社科院。

杨 莘:日前,世界图书出版公司出版了刘思华教授等编著的《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家:批判与创新》一书。书中介绍,您在多个场合都曾提到过“批判”与“创新”这四个字,请问您是怎样理解的?

程恩富:好的,在我看来,批判与创新是学术人生成长的两大重要课题。

首先谈谈批判。在我看来,真理的火花始终来自它和谬误的碰撞。在经济理论的大是大非面前,我总是坚持以马克思主义的精神和科学理性的分析来应对,以自己的鲜明主张来澄清错误认识。近年来,我从事对新自由主义、民主社会主义以及所谓“张五常现象”等错误思想的批判工作,在批判中坚持和创新了马克思主义。下面我谈谈创新。在丰富的社会实践中汲取营养,用扎实的科学研究推动理论创新,是我孜孜以求的人生追求。基于对中国传统的经济学理论体系的深刻认识、对所谓现代西方经济学理论的深入研究以及对中国社会主义经济建设实践的审视,我率先提出过21世纪“重建中国经济学”的主张,提出了“经济学新方法论”、“知识产权优势论”、“一府两系、三层分立国有资产管理论”、“当代基本矛盾论”、“虚拟经济增长逻辑论”等许多新观点。其中最为我得意的,是“社会主义三阶段论”和“现代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的四大理论假设”。

杨 莘:请您分别谈谈“社会主义三阶段论”和“现代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的四大理论假设”这两大理论创新。

程恩富:“社会主义三阶段论”可谓是我从事社会科学研究的“第一个发现”。我的基本观点是:对划分社会主义社会发展阶段的标志或标准要作整体考察,既要看到生产力的终极作用,又要看到生产关系的直接作用,应在确认它们各自作用的基础上进行全面综合的分析。也就是说,在具体判断社会主义社会所处的发展阶段是否发生变化时,生产关系比生产力更具有直接的意义。因为生产力的变化只有在引起了社会主义社会生产关系发生部分质变时,才标志着社会主义社会发展阶段发生了变化。从这个意义上说,生产力是间接标志或终极标志,生产关系是直接标志(暂且舍弃分析上层建筑因素)。

现在的问题在于,应如何从理论与实践的结合上具体说明生产关系在界定社会主义发展阶段方面的作用。由于它牵涉到一系列重大理论和实践问题,因而人们一般不愿分析这个难解之题。可是,多年来一味回避它的结果,一方面,让不科学的唯生产力划分法占据了上风,另一方面,又无意中淡化了马克思主义关于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理想,使人们模糊了现阶段社会主义建设和改革的方向。鉴于这种情况,我们有必要展开深入研究,以便逐步明确这个问题。

杨 莘:的确是一个很好的视角,那您是具体怎么划分的呢?

程恩富:在我看来,从建国起一直到进入共产主义社会以前这一历史时期,都属于广义的社会主义社会。以生产力变化为间接或终极的标志,以生产关系变化为直接标志。社会主义社会具体应划分三个阶段:初级阶段、中级阶段和高级阶段。

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总体特征:(1)生产力不发达,实行以机械化工具为主的物质技术结构;(2)生产资料公有制成熟,实行以多种公有制为主的多元所有制结构;(3)计划经济不完全,实行有计划的商品经济或市场经济;(4)按劳分配不充分,实行以多种按劳分配形式为主体的多元分配结构;(5)民主制度不健全,实行以工人阶级领导的、以工农联盟为基础的人民民主专政。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是一个较长的历史阶段,从规范意义上分析,它又可以分为两个小阶段:一是初步建立阶段,从无产阶级夺取政权起,一直到初步建立以公有制和按劳分配为主体及有计划商品经济体制或市场经济为止。二是巩固发展阶段,这一阶段的时间要比第一个阶段的时间长得多。因为究竟怎样完善初级阶段生产关系和上层建筑方面的特征或原则,需要较长时间的摸索。况且,一种新的生产关系只有经历较长时间,才会从基本适应生产力发展转向逐渐不适应生产力发展,从而产生过渡到更高发展阶段的必要性。

社会主义中级阶段的总体特征:(1)生产力较发达,实行以自动化工具为主的物质技术结构;(2)生产资料公有制较成熟,实行多种形式的生产资料公有制;(3)计划经济较完全,实行含计划主体性的产品经济;(4)按劳分配较充分,实行多种形式的按劳分配;(5)民主制度较健全,专政只在防御外国侵略的意义上存在,国家要维护按劳分配等权利,还没有完全消亡。

社会主义高级阶段,自然就是马克思恩格斯所言的共产主义社会了,只是还不能实行按需分配为主,在此不赘述。

杨 莘:好的。那么,什么又是您所谓的“现代政治经济学四大理论假设”呢?

程恩富:过去,人们为了强调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的真理性和现实性,往往偏好使用“普遍原理”或“基本原理”来指谓马克思的某些经济思想,而不愿把这些思想同时也视为一种“理论假设”。似乎理论假设都是脱离实际或无意义的空想和幻想,把马克思的某些经济思想视为理论假设就贬低了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原理的重要性。实际上,采用“理论假设”及其逻辑叙述方法更有利于同现代西方主流经济学对话或论战。严格说来,理论假设同原理或公理是有区别的,但也是可以转化的。在某一经济学理论假设算不算作公理的问题上,渗透着研究主体不同的价值判断和对实证资料的不同理解。基于不同的方法和立场,即使马克思主义者依据坚实的实证史料和科学的逻辑证据,资产阶级经济学家也不一定承认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的一些基本理论是正确的,但会确认其为理论假设,这将有益于论争的简化和深化。此外,马克思主义经济学中某些被资本主义或前资本主义经济实践证明是正确的理论,以及属于对向社会主义过渡或社会主义的理论分析,均须在当代中外经济实践中继续进行检验和展开,并使其逻辑体系不断完善。从这个意义上说,那些被认为是某种原理、公理或预见的思想,不妨也可称之为理论假设。

如同现代西方经济学把“生产三要素创造价值论”、“完全自私经济人论”、“资源有限与需要无限论”、“公平与效率高低反向变动论”等视为理论假设一样,现代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理论创新也有必要把“新的活劳动创造价值论”、“利己和利他经济人论”、“资源和需要双约束论”、“公平与效率互促同向变动论”等视为理论假设。

杨 莘:很有道理。请具体谈谈这四大假设。

程恩富:“新的活劳动创造价值假设”的思想是:凡是直接为市场交换而生产物质商品和精神商品以及直接为劳动力商品的生产和再生产服务的劳动,其中包括自然人和法人实体的内部管理劳动和科技劳动,都属于创造价值的劳动或生产劳动。

第二个假设包含三个基本命题:一是经济活动中的人有利己和利他两种倾向或性质;二是经济活动中的人具有理性与非理性两种状态;三是良好的制度会使经济活动中的人在增进集体利益或社会利益最大化的过程中实现合理的个人利益最大化。

“资源和需要双约束假设”认为现代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清晰地将需要分为三类:一是脱离现有经济条件的无约束欲望或需要;二是符合现有经济条件的合理欲望或需要;三是具有货币支付能力的需要即需求。后两类需要是经济学科要研究的主要内容之一。同样,由于在一定时期内资源和需要都是有约束的,因而多种资源与多种需要可以形成各种选择或替代组合,进而在一定的双约束下实现资源的高效配置和需要的最大满足。他指出,现代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所研究的资源配置,不仅包含计划或市场的配置方式,而且包含公有或私有的配置方式。这一假设,使现代市场经济条件下社会主义生产关系和资源配置实现了内在统一,成为创新的现代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基本假设。

关于第四个假设,我认为,公平与效率具有正相关联系,二者呈此长彼长、此消彼消的正反同向变动的交促关系和互补性。即经济活动的制度、权利、机会和结果等方面越是公平,效率就越高;相反,越不公平,效率就越低。

杨 莘:程院长,我特别想知道您为什么如此睿智,能够取得这么多学术成就?

程恩富:我认为,一个有志于学习研究的青年,最重要的是要树立自己的学术原则。面对马克思主义、西方自由主义以及国学思潮这三大知识体系,作为创新的马克思主义者,我的学术原则可以凝练为以下这六句话,叫做“马学为体、西学为用、国学为根、国情为据、世情为鉴、综合创新”。

杨 莘:的确耳目一新!请具体谈谈这六句话。

程恩富:好的。“马学”是指中外马克思主义的科学知识体系。这里的“马学”,指的是中外马克思主义经济知识体系。它是在唯物史观和唯物辩证法指导下形成的内容极为丰富的中外马克思主义经济思想,包含19世纪中期以来马克思创作的《资本论》及其继承、丰富和拓展的现代经济学方法和理论。“体”,在中国古代哲学语言中具有“根本的、内在的”含义。强调中国经济学现代化必须坚持“马学为体”,就是要始终坚持马克思主义经济学是中国现代经济学的根本和主导。这就是说,中国经济学的现代化,在研究方向上,必须始终毫不动摇地坚持唯物史观和唯物辩证法的指引,沿着马克思的理论的道路前进;在内容上,必须以马克思经济学知识体系中的基本范畴、科学原理为主体,面对新的历史条件进行拓展和创新;在处理中外多元经济思想的关系上,必须毫不动摇地坚持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的指导地位。“马学为体”是中国经济学现代化必须强调的根本原则。一旦偏离这一原则,理论创新将难以为继,经济学的现代化将偏离科学化的轨道。必须充分认识,中国经济学的现代化,绝不是一个简单的时空发展概念,而是在时空发展中的不断科学化的过程。只有“马学为体”,才能保证实现中国经济学的现代化创新始终沿着科学的轨道前进。

强调“马学为体”,便意味着不宜“西学为体”。“西学”是指西方马克思主义以外的知识体系。这里的西学,指的是西方的马克思主义经济学以外的经济知识体系,主要指阐述西方主流经济思想的西方经济学。西方经济学在新中国成立以来的学科含义中历来十分明确,不是地域性的概念,而是具有社会和阶级性质的概念。它是资产阶级经济学的总称,不包括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现代资产阶级经济学简称为现代西方经济学。我们应当充分认识现代西方经济学或西方主流经济学的非科学性。就整体看,它们仍然保持着当年马克思揭示的资产阶级经济学的非科学的固有特征。但是,不能使用“西学为体”,不等于不要“西学为用”。我们所说的“西学为用”,当然不是“西学为体”意义上的“为用”,而是在“马学为体”前提下对“西学”有扬有弃的借鉴和利用,就是毛泽东同志所说的“洋为中用”,而不是马学不实用,和西学实用的意思。还应当认识到,尽管总体上说现代西方经济学不是科学的理论体系,但这不等于说它不包含任何科学成分。在西方经济学众多流派中,有的描述了社会分工制度、市场竞争机制对于生产力发展的促进作用,有的承认了资本主义社会失业、危机的不可避免,有的创建了宏观经济运行的总量分析、调控和预测方法,有的揭示出产业发展和经济增长的某些规律,有的对企业管理一般制度作了不同角度的研究,有的形成了经济政策学,凡此种种,或多或少地反映了社会经济、市场经济、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客观状况和人类探索真理的历程,提出了不少可改用或直接有用的经济范畴和经济政策。这是我们坚持和发展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的一个重要理论素材和思想来源。

再讲讲“国学为根”。广义的“国学”是指中国古近代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的知识体系;较狭义的“国学”是单指中国古近代社会科学知识体系或单指中国古近代自然科学知识体系。这里所说的国学,指的是中国古近代知识体系中的经济思想。国学为根,就是要在中国经济学现代化过程中,重视中国古近代经济思想中的精华,并以此为根基和渊源。正如毛泽东曾强调“古为今用”,认为我们这个民族有数千年的历史,有它的特点,有它的许多珍贵品质,强调从孔夫子到孙中山,我们应当给以总结,承继这一份珍贵的遗产。这对于形成中国特色、中国气派和中国风格的经济学结构体系和话语体系,具有不可低估的思想价值和正能量。在唯物史观看来,中国本土历史上形成的各种经济思想,都是一定历史时期经济事实的多重反映。它们直接、间接甚至扭曲地反映着的,不仅有在相同历史条件下各国普遍存在的经济因素,而且有中国特殊的国情和文化因素,这些特殊性因素所生成的经济思想属于中国经济学之“根”。同时,借用生物学的说法,传统的经济因素属于中国经济形态的“基因”。只要中国作为民族国家还存在,这些“基因”就会存在。在中国经济学的现代化的进程中,始终重视中国的特殊国情和历史传统因素及其经济思想,才有助于形成具有中国特色的现代马克思主义经济学。

“国情为据”讲的是创造中国特色、中国气派和中国风格的科学现代经济学及由此决定的经济政策学,只能依据由生产力水平决定的社会经济形态、文化传统、自然环境等复杂因素构成的国情,其中又包含各种“色层”的省情、市情、县情和城乡差别实情等;中国人民的当代社会经济实践是在这种现实的国情下展开的,也只有广大人民群众的经济实践,才具有鲜活性和深刻性,才有可能将经济国情的多样性和层次性显示出来。因此,只有依靠广大人民群众的经济实践,才能做到“国情为据”,这是中国经济学现代化进程中实现科学创新的主要现实源泉。

“世情为鉴”呢,则是在我看来“世情”有多样和深邃的含义,从经济的角度是指世界各国和世界总体经济的历史、现状和趋势。经济“世情”的来龙去脉和正反多方面的经验教训,对于中国经济学的现代化有着不可忽视的重要实践来源。

上述阐发的“马学为体”、“西学为用”、“国学为根”、“国情为据”、“世情为鉴”,它们最终都要贯彻和落脚到中国经济学现代化进程中的“综合创新”上。经济学现代化的“综合创新”,就是人的思维充分运用各种思想资料,结合现代历史条件下的社会实践,实事求是地反映经济现实运动和发展趋势,并形成科学经济理论的过程。唯物史观方法论认为,思维要实事求是地反映现实,就必须尽可能详细地占有各种历史的和现实的经济材料,运用唯物辩证法(它是客观事物运动的一般辩证法在人的头脑中的反映)努力发现其中的内在联系,并客观地、全面深入地加以分析。而全面深入地揭示经济现实运动和发展的规律,也就是综合。分析与综合是对立的统一,不断地贯穿在思维与现实之间反映与被反映的过程之中。没有分析,就不可能综合;没有在不断分析过程中的相应的不断综合,也就不能做到深入的分析和全面的综合。而分析与综合要做到逐步地接近真理,就必须建立在不断发展的社会实践的基础上。因此,在唯物史观看来,中国经济学现代化进程中的“综合创新”,也就是运用唯物辩证法,对古今中外的经济实践、对“马学”、“西学”和“国学”三大知识体系所提供的经济事实和思想材料进行分析与综合的过程。这意味着积极吸收和正确处理三大知识体系之间的相互关系,以及理论上的分析综合与实践检验之间的关系。

杨 莘:谢谢!前不久,我在海南参加了第五届全国马克思主义青年论坛,在论坛上结识了许多七零后甚至是八零后的非常年轻的马克思主义研究工作者。最后,我们想请您寄语我们更年轻一代的马克思主义学人。

程恩富:与青年人谈话我感到非常开心。我讲三句话吧。一是我作为“50 后”的中老年学者,既经历了毛泽东时代的熏陶与磨炼,又经历了改革开放时代的洗礼与创新,从而兼有两个时代的人格特性、精神境界和工作作风,试图扬长避短,优优结合。青年人走向成功,有四个要素是必不可少的,那就是智商、情商、毅商、健商。二是希望青年多向伟人学习,我最崇敬的思想家包括马克思、列宁、毛泽东、康有为等人。青年学生要认真学习伟人精神、矢志不渝地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生。三是如我开始时所说的那样,“批判”与“创新”是学术人生成长的两个关键词,我殷切地希望有越来越多的青年人通过实践成长为坚定而有创新能力的马克思主义者。

杨 莘:非常感谢您接受我的采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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