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飞
(辽宁大学 广播影视学院,辽宁 沈阳110036)
发生在1930年代的左翼电影文化运动,已经成为历史。但是,对于这场运动、特别是左翼影评的研究,既具有理论价值,也有现实针对性。左翼电影文化运动的性质非常明确,即反帝反封建的“抵抗政治”。以党领导的电影小组为核心号召和组织广大无产阶级并团结各种爱国力量,形成一种打击日本帝国主义的武装侵略,抵抗美帝国主义的电影文化侵略的革命态势。这种抵抗帝国主义双重侵略的指向,弘扬的是中华儿女不屈不挠的民族精神,展示的是中国知识分子对民族国家的想象,对现存社会意识形态、政治体制的解构和重构的意向。当年,左翼影评人曾大声疾呼:“我希望中国电影界叫出‘三反主义’的口号来,做一个共同前进的目标,替中国电影开辟出一条生路,也就是替大众开辟一条生路。什么是‘三反主义’呢?就是——反帝——反资——反封建。”[1]这是当年电影界进步人士发出的“电影宣言”,也是左翼影评的宗旨。这一宗旨最直接地表达了左翼影评的意识形态诉求。
左翼影评的意识形态特征最突出的体现就是以阶级意识作为艺术批评的指导思想。左翼影评人的头脑中阶级分析与批评意识是同构的,并以此来推动中国电影的转向和新生。在左翼影评中,有没有阶级意识,是否表现阶级斗争,能否用社会主义思想教育人成为衡量影片好与坏的最重要的、甚至是根本的尺度。苏联的社会主义电影,叙述的是在社会主义制度下,怎样运用无产阶级思想改造和教育“问题青年”,自然受到热捧;国产片过分宣扬人道,对人性把握不准,就被视为宣传封建主义的影片加以批判;而对于左翼影片或根据左翼文学改编的影片,总是给予较高的评价,认为影片反帝反封建的主题倾向鲜明,对中国社会阶级关系的把握和演绎准确,编导有明确的阶级意识等等。左翼影评的上述批评思想,突出表现在对三种不同类型的影片的评论中。
中国文坛对于苏联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在1930年代就抱着积极引进的态度,作为指导中国文艺创作与批评的指导方针。在理论上对它的内涵做出了中国化的、左翼倾向的理解和阐释。在这样的理论背景下,左翼影评也是格外亲近苏联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电影。针对苏联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影片,热诚的、积极地欢迎和赞扬。左翼影评人,不仅有夏衍(韦彧)的《苏联电影十七年》、王尘无的《电影在苏联》、洪深的《<电影导演论电影脚本论>序》等评介和研究苏联电影的理论文章,而且对于普多夫金的《母亲》、爱森斯坦的《战舰波将金号》等都奉为经典,一直作为中国电影的楷模加以推介。对于苏联社会主义建设时期的影片抱着更大的热情和赞赏态度。
列宁说:“社会主义是无产阶级斗争的意识形态;就此而言,社会主义经历了意识形态的一般过程——诞生、发展与强化。”“无产阶级斗争是根据资本主义的关系自然而然发展出的一种力量。在这种阶级斗争里,社会主义借由意识形态得以现形。”[2]苏联电影应该如列宁所说,是社会主义意识形态的“艺术现形”。反过来,这种“艺术现形”又服务于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在这种理论和思想指导下的苏联电影理所当然地为中国左翼电影提供了可以效法的“生路”。1930年代苏联电影引进非常少,甚至有时只能在左翼内部以极其隐蔽的方式放映。《亚细亚之暴风雨》、《生路》、《重逢》、《金山》、《静静的顿河》是当时公映的非常有限的几部片子。阻碍苏联影片进入中国电影市场的主要原因自然是国民党当局掌控电影引入权,根本上敌视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当然,有时为了体现当局所推行的所谓“教育电影”路线,偶尔也会引进一点类似《生路》那样被他们误读的苏联影片。
《生路》原名《人生之路》,是苏联新锐导演尼古拉·埃克执导,尼古拉·巴塔洛夫、伊凡·库拉伊尔主演,梅裘拉蒲濮姆出品的第一部有声片。当时的《生路》公映的海报上写到:昨日观众拥挤几于水泄不通,上海大戏院一日四场放映“俄苏五年计划成功之代表作”,“负有伟大的教育使命的大众的影片”,“促进建设之良导师,改革社会之参考者”;“没有女人的大腿!没有绅士的高帽!”“全沪报纸一致赞扬!”当然,海报上还特意写明《生路》是“内政教育部电影检查委员会特许公映”的字样。这样的宣传纯属国民党当局借所谓“中俄复交”为背景做的官样文章。另外,国民党推行所谓国民教育电影,而《生路》的内容表层看是改造“小流氓”,这一内容也可以借来为他们的电影观念服务。实际上,“内政教育部电影检查委员会”是有意抛开该片的意识形态内核,经“检查”(准确说是剪刀的“剪查”)后“特许公映”。可见《生路》是误打误撞进入了中国电影市场。
左翼影评赞赏《生路》,与国民党当局对影片的理解和阐释却有着本质的区分。左翼影评人亲近的正是被当局所有意遮蔽的意识形态内涵,利用当局“特许公映”、观众趋之若鹜的时机,对该片大作文章,认为这部影片恰好能够为处于苦难之中、苦于没有生路的中国人指出一条“生路”;并且把对该片的评价上升到对中国电影方向和道路的推动意义上大加赞扬。左翼影评人对《生路》连篇累牍的评论,“评一”、“评二”、“评三”、“详评”;借助《晨报》副刊“每日电影”两天内发表了8篇影评和14篇短文,造势很猛。黄子布(夏衍)、洪深、郑伯奇、沈西苓、史东山、陈鲤庭、尘无、程步高、张石川、聂耳等都对《生路》表达了他们热情地赞赏。认为该片是继普多夫金的《母亲》和爱森斯坦的《战舰波将金号》之后而出现的“世界电影史上值得大笔特书的作品”[3]。“这一片子的事实,就是告诉观者:社会主义的苏俄在初期的建设期中,是如何在推进他们伟大艰难的工作 ”[4]。洪深、席耐芳从“新艺术的登场”、“题材的选择”、“创作的方法”、“技术的教训”、“综合的结论”等五个方面“详评”《生路》[5]。“由于《生路》的启发,我们相信这样题材的电影,一定会很多地在中国电影界制出。为了正确的道路,我们请求着每一个电影制作者注意!”[6]左翼影评人从各个方面都证明《生路》是中国电影创作的榜样和发展的方向。最重要的是他们认同苏联电影的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并且相信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已经显现出来的正如《生路》的主人公,是接受了社会主义思想才改造成新人的。这就是列宁所说的社会主义意识形态的力量。
左翼影评的意识形态特征的第二个表现,就是批判流行在小市民中的“消遣品”电影观,力挺有思想、有倾向、有社会内容的左翼影片。左翼影评基于左翼电影创作而生发。从创作成就看,中国电影在1933年已经从极其艰难的困境中爬出了低谷,开创了“中国电影年”。这一年拍摄的在大众中引起轰动的影片就有66部之多。这些影片大致有四种类型。这四种类型分别以《三个摩登女性》、《狂流》、《火山情血》、《都会的早晨》四部影片为代表被洪深先生称为“四颗炸弹”。《三个摩登女性》通过三个不同境遇不同命运结局的女性“放射出对于现存体制的讽刺”;《狂流》以1930年长江水患为题材,揭示了“天灾”和“人祸”谁是“真凶”的深层社会问题;《火山情血》描写了帝国主义侵略和军阀混战给中国农村带来的灾难,以及来自于切身体验的农民的反抗精神;《都会的早晨》,以一个家庭的悲剧暴露了社会的丑恶和缺陷。这些影片从四个不同侧面反映了中国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成为中国“社会生活史”的全景影像。
左翼影评对“社会生活史”的成就做出了适时的梳理和总结,从舆论上大力宣传中国电影“从一切反进化的羁绊中挣脱出来,而勇敢地走上了一条新的道路”。洪深的《1933年的中国电影》从“产生了些什么”,“新的萌芽”,“几种主流”,“新人、新作”几个方面描述了这个令人振奋的电影景观,向广大读者和观众推出了左翼影评人对中国电影进步动态的整体把握。
对影片《春蚕》的热评,体现了左翼影评对于社会题材的强力推荐和引导。左翼影评一致认为该片抓住了现实,细致地写出了在帝国主义侵略之下中国蚕丝业的命运和中国农民的苦难命运,把一向“记录罗曼史”的电影转向了“社会生活史”的叙述。影片《春蚕》是茅盾的代表作,也是体现左翼文学实绩的经典作品。影片由夏衍编剧,程步高导演,1933年由明星影片公司出品(中国电影资料馆收藏有当年公映影片的“故事梗概”)。影片叙述老通宝一家苦熬苦撑一个月盼来的竟是老通宝大病一场,蚕花卖不出去还赔了15担桑叶的地、欠了30块钱的债的悲惨结局。左翼影评对该片最为看好的是影片鲜明的社会主题,认为影片对于帝国主义不断地、凶残地威胁民族生存危机的揭露;对于中国农村和农民苦难现实的深刻揭露;以及对于农民落后、愚昧、迷信的文化精神的揭示等,体现了编导清醒的阶级分析、经济分析的眼光。《晨报》“每日电影”在发表召开“《春蚕》座谈会”内容时的“编者按”指出:《春蚕》的公映是1933年影坛上的一个奇迹,是中国电影“转变”的最好标志,开创了“文学电影”的新样式。“《春蚕》不用标语口号,不用想象,不用戏剧的夸张来做粗暴的但是空虚的发泄,而只是抓住了现实,细针密缕地描写出了在帝国主义侵略之下的农民的命运和中国蚕丝事业的命运;它给予我们深深的思维,深深的感动和深深的体验。真的,这一个影片是值得珍重的。”[7]
《春蚕》由小说到影片,标志着中国电影一大重要的历史进步。它为中国电影的发展开拓出了一条新路,使得中国电影从纯粹的趣味观、娱乐论、消遣品等转向了负载社会内容、具有文化意义的方向转型。“从中国电影文化发展上看,到《春蚕》的映出,可以说又发展到了一个新阶段。这一部电影的摄制,不仅把作为‘消遣品’的电影更正确地转向到‘教育电影’上去运用,也是更有力的把一向作为‘罗曼司的记录’的电影转向到‘社会生活史’的方面去叙述。”[8]
批评界在反思中国文艺批评史时指出,1930年代的文艺批评打着鲜明的“政治文化”印记。朱晓进认为:“三十年代的文学批评,在某种定义上可以说是一种政治化的文学批评,它在很大程度上对被批评者和读者传递乃至灌输着政治观念和政治信息。批评者在文学批评中提倡什么,反对什么,对读者起着重要的政治导向作用。因此,三十年代开始,从政治角度评价作家成为一种风气。”[9]这种文学批评反思同样适用于对于左翼影评的认识。左翼影评对待批评对象本着有好说好,有坏说坏,直言不讳的态度。当时的口号是“有片必评”、“有错必纠”。当然,说好说坏的标准就是咬住阶级意识、思想倾向正确与否这一条标准,充分体现出左翼影评批评标准的政治化色彩。
对国产影片《人道》(卜万苍导演,华联电影公司出品)的批评,同样采取阶级意识这一基准线来加以检验。当时,《时报》、《晨报》、《民报》等副刊登载的影评文章一致意见是批评《人道》的不人道,宣传封建主义,为资产阶级提供笑料,在中国电影路上开倒车等。关于《人道》的评论代表作有尘无的《<人道>的意义》、墨星的《从<人道>到<姊妹花>》、聂耳的《和<人道>的导演者的对话》等。
影片《人道》是反映陕西灾荒的一部“灾难片”。但是,影片没有很好地揭示“天灾”背后的深层原因,更没有反映出饥荒中如何“灾逼民反”的阶级对立和灾民的反抗精神。因此,受到左翼影评的严厉批评,并以此片为鉴,告诫电影从业者应当如何拍摄类似影片。尘无在他的批评文章中对《人道》开列了五大问题:第一,在全部影片中“并没有指出灾荒的原因和饥民的出路”,只是呈现了饿殍遍野的场面,饥民们只能听天由命,“静静地饿死”;第二,《人道》放弃了群众,否决了群众的力量,在反映群众场面时仅用了一个大远景呈现饥民“发粮”的场面,而没有群众反抗的大场面;第三,以丁玲的小说《水》为参照,认为《人道》的整体格调太过灰色,没有一点亮色;第四,《人道》是“旧意识的发酵”,不但宣传了二十四孝式的信徒,而且以人物内心决定行动,是“唯心论的作品”;第五,《人道》最终采取用“家教”、父教子、洁身自好的方式来解决社会矛盾,将社会矛盾偷换成家庭的矛盾,《人道》的价值仅止于此,“这个人道并不是多数人所需要的‘人道’。”[10]聂耳采用和导演卜万苍对话的方式更加坦率地批评了《人道》:“不客气地说一下——在剧本的意识上是太坏了一点”;“第一,过重于靠天吃饭”,“孝感动天”;“第二,全剧是始终站在个人的地位来描写,没有联系到灾民的全般,没有指明更强力地表示赵父是灾民中的一个,换一句话说,失了灾民全体的灵魂以及整个的欲求”[11]。
尘无、聂耳的批评意见代表了左翼影评的整体看法,对于《人道》没有阶级意识,没有民众反抗精神的描写,反倒希图用封建伦理道德来束缚民众的灵魂,用个人的道德完善来解决社会的阶级矛盾,这种用所谓人性来遮掩和转移阶级斗争的编导意识必须予以严肃地批判,为今后类似的影片发出了警告。
1930年代的左翼影评所表现出来的鲜明的意识形态特征是那个时代文艺批评共存的现象。它的存在由历史的、社会的、文化的诸种因素合力而成,也是整个左翼文艺人士自觉地政治诉求。因此,左翼影评的意识形态特征及表现有它的历史合法性。但是,当我们反观这段历史的时候,必须保持清醒的头脑,继承其合理的文化精神遗产,总结和扬弃它的极端化倾向,确立科学的电影艺术观念,开展正常的电影艺术批评,以促进电影文化的真正繁荣发展。
[1]郑正秋.如何走上前进之路[C]//陈播.中国左翼电影运动.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93:85.
[2]雷蒙·威廉斯著.关键词:文化与社会的词汇[M].刘建基,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222.
[3]黄子布.《生路》评一[C]//陈播.中国左翼电影运动.北京:中国电影出版,1993:654.
[4]王启煦.《生路》评二[C]//陈播.中国左翼电影运动.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93:657.
[5]洪深,席耐芳.《生路》详评[C]//陈播.中国左翼电影运动.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93:661-664.
[6]尘无.《生路》的尾声[C]//陈播.中国左翼电影运动.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93:666.
[7]《春蚕》座谈会·编者按[C]//陈播.中国左翼电影运动.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93:440.
[8]凤吾.再论《春蚕》[C]//陈播.中国左翼电影运动.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93:446.
[9]朱晓进.政治文化语境与三十年代左翼文学批评[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6(5):93-107.
[10]尘无.《人道》的意义[C]//陈播.中国左翼电影运动.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93:635.
[11]聂耳.和《人道》的导演者的对话[C]//陈播.中国左翼电影运动.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93:637.